系统解析木心作品思想的滥觞之作
2021-04-19张天杰
张天杰
2020年4月,杨大忠教授的专著《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由北岳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这是第一部全面解读木心小说思想的大作,对木心研究而言,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当前,对木心其人及其作品,往往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要么过誉,要么过贬。客观公正的看法较为寥寥。就研究动机而言,大忠教授可谓非常纯正。2006年木心隐居家乡桐乡乌镇,2011年去世,历时5 年;大忠2010年任职桐乡,此时木心尚在世。但大忠对木心一无所知,也不相信他人对木心的高度评价。他在该书《后记》中说得非常清楚:“当时我对木心其人、其事、其作品全然无知,甚至还有点排斥,因为当时正是陈丹青先生和乌镇陈向宏先生竭力推介木心的时候。这也难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惯用的手法往往不正是将一些名不副实或事迹模糊的前人推到前台来嘛。乌镇推介木心,恐怕也是如此吧。”应当说,这是当时,甚至还是今天很多人的共同看法:在没有充分接触到木心作品之前,就凭借直观感受与自我意识而对其断然否定。这显然是文人的一种惰性思维,大忠当时也不能免俗。但一次偶然接触木心作品的机会却改变了他的看法:木心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中的《寿衣》与鲁迅的《祝福》竟然如此相似,都是讲述旧社会苦命寡妇的故事;但《祝福》通篇黑暗,《寿衣》却闪烁着人间的温情。由此发端才开始通读《温莎墓园日记》,并产生了强烈的研究这部作品的想法。所以说,真是非常庆幸,如果没有这次接触木心作品的偶然机会,这本《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就不会诞生,大忠恐怕也很难与木心产生联系,被木心作品折服,进而产生对此研究的想法,并开始进行实实在在的研究。所以说,这样的研究动机,无疑是最为纯正的,摆脱了为研究而研究的功利性。
2020年11月,由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和桐乡图书馆牵头,第一届全国性的木心研讨会在桐乡召开。大忠教授在会上提出了研究木心的“两个基点”和“三个原则”。“两个基点”是对木心思想的总结,即木心作品贯穿着对传统民俗社会的深沉缅怀和对未来世界的失望甚至绝望;“三个原则”是:知木心生平不尽,知木心作品不尽,知木心思想不尽,不可以言木心。应当说,这是研究木心最简练而又精辟的高屋建瓴之论,是非常客观的。研究木心,最大误区就是想当然地拔高木心作品的思想,殊不知木心作品存在着强烈的与叶慈一脉相承的“反文明”倾向,这在他的意识流散文《哥伦比亚的倒影》中显得极为突出。提出“两个基点”,是其多年研究木心的经验总结,也为今后的木心研究指明了方向;而“两个基点”能够确立,就是“三个原则”在研究中具体运用的结果。
这本《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就是在“两个基点”与“三个原则”指导下精心研究的产物。为了研究木心,大忠教授曾无数次翻阅《文学回忆录》和木心的其他作品。在和他多次小酌中,他都津津乐道地说起自己研究木心的心得,一旦有新的发现,他往往眉飞色舞、酒酣气振。正因为有着极高的研究热情,才能呈现这本有分量的《木心十七讲》。
《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总计十九篇,是顺应木心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中十七篇小说的排列顺序,逐一对作品思想进行解析的论文,此外还附录了读者关注度极高的两篇论文《木心的乌镇情结》和《木心的爱情观》。在我看来,这本大作呈现出如下特征:
(一)互文参照,多层解构
归纳、总结作品思想,一个误区就是强行解析,在没有旁证与辅佐材料的情况下,围绕作品兜圈子,自圆其说。大忠研究木心,以通读木心作品为前提,在木心的多种作品与言行中旁搜多种佐证,直至围绕作品得出最终结论。如此,结论是令人信服的。如《下午的喜剧》,说的是“我”在美国因为抽烟受罚的故事,小小的抽烟事件,引来的受罚程序则不厌其烦。由此得出结论:“自由”提倡得越响亮,范围越广,层面越多,执行起来就会越烦琐,对民众的骚然其实也越大。这个结论后来经严僮伦老师采访木心时木心之言“我之所以回国定居,好像是因为在中国抽烟比较自由些”得到证实。再如《魔轮》,本来是沿袭甚至可以说抄袭了古希腊历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的第三卷第十一章,但经过木心的几处加工,原文思想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由赞美苏格拉底的智慧演变为对权威的藐视。为了证明这个观点,大忠从木心作品与《文学回忆录》中分别引用了木心对耶稣、王尔德、罗兰和蒙田的评价,证明了《魔轮》思想的科学性。
(二)发掘人性,冷静客观
木心的小说,往往蕴含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这一点被大忠教授捕捉得非常到位。《SOS》中面对滔天洪水与待产孕妇的两难处境,具有崇高醫德的医生毅然放弃逃生的机会,宁愿和素不相识的孕妇以及刚出生的小生命沉入海底,这种“爱人”情怀可谓惊天动地;《第一个美国朋友》里“福音医院”院长孟医生,对儿童具有慈父般的爱心与热情,对工作尽心尽责,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读者的心田,令人感喟;《寿衣》中的苦命女人陈妈,因为逃避不幸婚姻被“我”家所救,出于报恩,在最苦难的时候也坚守做人的原则,终于挽救了“我”的家庭;《七日之粮》中的华元和子反,恪守承诺,一言千金,惺惺相惜,互济互助;《西邻子》对童年与少年影像丧失而再也无法寻觅的遗憾与叹息,让每位成熟的读者都感受到似曾相识的过去生活一去无回的叹惋……木心作品中这些充满“人性”的因素被大忠深刻挖掘了出来。
但是,“人性”中的弱点与缺陷也是实实在在的,木心在赞美人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写到了反面。《寿衣》中的陈妈,出身底层,深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但愚昧与忍让却成了她的另一特征。精美的棺木与寿衣就抵消了她的终身苦难,使她含笑离世,这种由礼教与迷信造成的恶果使木心倍感吃惊。《一车十八人》中的李山,家庭与婚姻的不幸却成了高级知识分子津津乐道的调料,最终使激愤不已的李山做出了开车坠崖的可怕举动。知识分子的人性之恶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人性的可贵与阴暗,在《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中得到了充分挖掘,两者的有机结合凸显出木心作品的社会警醒价值。
(三)批驳卑劣,隐含不露
研究木心,一大问题就是对木心的言论断章取义,从而歪曲其思想,最明显的就是诗歌《杰克逊高地》的最后一句“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很多研究者据此认为木心在其后半生已经原谅了自己在世间承受的一切,包括他所受的迫害。这种论断简直荒唐。其实,这首诗只是木心在特定时间受到外在感触而产生的一时感受,如果将其作为木心思想的终生总结,就会陷入以偏概全的误区。人世间的一切对木心造成的身心创伤,木心在公开场合的确很少透露过,他是否已经原谅了所承受的种种苦难?其实,木心通过看似荒唐实则真实的故事清晰地表达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这突出表现于他的小说《芳芳NO.4》。我以为这是木心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当然,大忠对该文的解读在这本《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中也达到了至高境界。
芳芳由一个美丽柔弱的城市少女最终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乡村农妇,这种不可思议的转变的原因是什么?“我”最后对芳芳的恶意揣度为什么显得无比刻薄却最终得到朋友的认可?这些问题,大忠都做了令人信服的解读。木心的沉痛笔触其实隐含了对社会的批判,深藏不露却又笔力千钧。
(四)客观沉稳,不偏不袒
对人对物,木心往往以较为客观的笔调加以呈现,并不掩饰自己的好恶与褒贬。这一点被大忠看得非常清楚。研究名人,往往有一种倾向,誉之则被捧上天,棒之则被摔下地,这两种倾向都是非理性的。在第一次木心研讨会上,笔者就曾遇到过几位崇拜木心的青年学者,他们绝对不允许别人对木心进行任何否定性的评价,这就是非理性的。《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中《木心的乌镇情结》一文,写到了木心对乌镇人事与变化的厌恶,这种厌恶其实与木心永远缅怀已经渐行渐远的民俗社会的事实相吻合,大忠揭示得非常深刻。台湾著名画家席德进是木心杭州艺专的同学,《此岸的克利斯朵夫》是木心悼念席德进去世所写的悼文。小说以非常公正的笔调评价了席德进的艺术成就,指出席德进的绘画尚不能达到伟大艺术家的水准。大忠旁搜佐证,从木心对罗曼·罗兰及其《约翰·克利斯朵夫》評价不高的事实,将崇拜罗兰与克利斯朵夫的席德进比作“此岸的克利斯朵夫”,意即席德进没有像渡河成功的克利斯朵夫一样到达艺术的彼岸。木心是真诚的,他并没有因为写作《此岸的克利斯朵夫》是为了纪念席德进逝世五周年就凭空杜撰自己与席德进之间的深厚友谊,而是以一种客观的真实的态度追忆当初与席德进的交往以及自己对席德进的由衷的评价。这样的作品,是冷静的,禁得起检验与推敲的,记载的席德进与木心之间的交往故事,也更加真实。大忠对本文的解析,独到精辟,行文饱含深情,在让人感动的同时,也感受到木心作品对他心灵引起的震动。
《木心十七讲——〈温莎墓园日记〉解析》是第一部全面解析木心作品的大作,在木心研究史上应当具有重要地位。本书出版之前,对木心作品内涵的研究往往浮于表面,在外围兜圈子自圆其说。《木心十七讲》的出版,填补了这一空白,做出的尝试非常可贵;并且很多解析都与木心本人的思想大致相符,这就更难能可贵了。如果说本书有什么缺点,在我看来,既然是“解析”之作,就不能仅仅局限于对思想的阐释,木心小说的艺术形式应当也是“解析”的方向之一。因为木心本身就是“文体家”,他在小说体例上的尝试也是非常积极与成功的。大忠教授今后可以在此方向做进一步努力。
最后,期待大忠教授的第二本木心研究大作《木心论议》能够尽快出版,再为读者奉献精神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