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与世界华文文学
2021-04-19刘俊
刘俊
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当代文学,通常以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起点,其存在的时间段,与“二战”后形成的世界冷战格局,高度重合。然而,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众多的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和研究,包括数量惊人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冷战”却从未成为呈现、认识、观照和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视角。事实上,无论是“二战”后世界冷战格局下所引发的“热战”,还是两大阵营冷战对峙的“热点”,中国大陆都置身其中——可谓处于“冷战”旋涡的中心和前沿,这样的一种“国际环境”和地缘现实,无疑/ 必然会对中国的当代文学产生重大影响。然则,何以中国当代文学无论是创作还是研究,都对此视而不见呢?
其实,抗美援朝题材以及反映台海两岸斗争的作品,在当代文学中并不鲜见。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巴金的《团圆》、齐勉的《碧空雄鹰》、孟伟哉的《昨天的战争》、杨佩瑾的《剑》和魏巍的《东方》(如果把戏剧影视作品也算上,那还有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的电影《英雄儿女》、电影《奇袭》,京剧《奇袭白虎团》等),堪称前者的代表;后者则以黎汝青的《海岛女民兵》(电影《海霞》即据此小说改编)较为著名。然而这些作品,都缺乏国际性的“冷战”意识和“冷战”视野,基本上都是从我们的立场出发,表现中朝人民的友谊、志愿军的英勇、以美帝为首的侵略者和李承晚集团的残暴,以及蒋匪帮的狡猾——從一个更加广阔的冷战角度来表现我们的处境/ 状态,来呈现中美战争、中朝关系和台海局势,似乎不是我们在处理这些题材时惯常/ 该有的态度和方式。
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对此我已有专门的文章加以论述,在这里不展开。我要说的是,就在我们以“冷战”视野缺失的形态“呈现”中国当代文学的时候,属于中国(当代)文学中特殊区域性文学的台湾文学、香港文学和不属于中国文学的海外华文文学,却从未忽略冷战对它们的巨大影响和深刻作用——也就是说,在这些文学领域,“冷战”是一个构成它们、影响它们、认识它们和分析它们的重要维度。
凡是熟悉中国台湾文学的人,对陈映真从“两战结构”来分析台湾文学不会陌生;至于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左”“右”分野、北美华文文学长期的“左派”缺席……无不是“冷战”在这些不同区域华文文学中的体现/ 结果。由是之故,从“冷战”角度来分析这些中国大陆之外的华文(中文、汉语)文学,也就成为中国港台以及海外学者常用的一个视角。
金进的这本《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6月版),从“冷战”的角度,切入对中国台港及(南洋)新马华文文学的研究,其学术路径显然更接近海外学者的研究理路而与大陆学者的惯常方式有所不同。在书中,除了“冷战”视角,“华语语系文学”的说法/ 概念也是来自海外华人学术圈。“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sinophone literature)概念的由来及其“汉化”的过程,金进在书中进行了清晰的梳理,对于史书美在这一理论中所“渗透”的分离主义倾向,对于王德威在这一理论中所体现的既去中国(大陆)中心又包括中国(大陆)的追求,金进对前者进行了批判而对后者进行了肯定——应当说,金进的立场和态度是理性的也是实事求是的,对“华语语系文学”概念的分析和判断也基本上是准确的。不过,对于全球性的华文(中文、汉语)写作,我个人还是倾向并坚持用“世界华文文学”的说法,因为在我看来,“华语语系文学”这一概念/ 理论的提出,除了具有金进所说的史书美等人在西方英语学界努力要在理论上“创新”以摆脱亚美研究的边缘地位之外,某种意义上讲它还不无“冷战”思维的痕迹,即把中国(大陆)与境外的华文(中文、汉语)写作视为是一种二元对立的两个世界,而成熟后的“世界华文文学”概念则与此不同——它将全球性的华文写作视为一种“文学共同体”并对之加以“整合”。
既然如此,那么“华语语系文学”概念/ 理论的价值和意义又何在呢?应当说,它的价值和意义还是有的:首先,在英文世界,Sinophoneliterature/sinophone literature 可以消除Chineseliterature 到底是“华人文学”还是“华文文学”的歧义;其次,化解了只是从中国(大陆)角度/ 位置/ 立场看世界华文文学的惰性/ 惯性,警醒了只是从中国(大陆)角度/ 位置/ 立场看世界华文文学时可能具有的有限性乃至狭隘性;第三,启发/ 激发了研究者能从更加开阔的视野、更加多元的角度,去看取世界性的华文写作——世界华文文学。正是在后两点上,金进的《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对“华语语系文学”概念/ 理论的运用,体现出了它的新意。
“冷战”视野和“华语语系文学”概念/ 理论的应用,使得金进在书中,得以论述视野开阔,论述角度多元,他将“冷战”作为一条贯穿全书的红线,把中国台港和新马两国的文化政治、教育形态、文学现象、文艺交流、与传统中国的关联、与现代文学的关系,加以全新的梳理、确认、编组和建构,在“冷战”之“纲”和“华语语系文学”之“目”的网结下,金进以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为基础,为我们“捕捞”出一个中国台港文学和新马两国华文文学的新世界。
金进对这个混杂着中国台港和(南洋)新马华文的文学世界的“捕捞”,是从一个很重要的“海域”——南下文人——开始的。南下文人在中国台港和(南洋)新马的出现已逾百年,不过以1949 年前后文化界/ 文人间的大流动最为突出——那实际上是“二战”后国际冷战格局形成、文化生态大洗牌、文化人重新“组队”背景下的一种中国/ 东南亚形态/ 结果,这些纷纷向南(中国台港、新马)集结的文人,自然也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学/ 文化的丰富成果和文学/ 文艺形态,带向中国台港和(南洋)新马,并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为中国台港文学和新马华文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参与形塑出新的中国台港文学和新马华文文学;另一方面,也因了他们在台港和新马之间的流动,使得中国台港文学/ 文化与新马华文文学/ 文化之间的复合互渗,出现了空前的活跃。在金进的论述中,就涉及南来文人在冷战环境下的各种形态和所作所为:胡愈之在新加坡办《风下》;黄思聘、黄崖、姚拓在马来西亚办《蕉风》;张爱玲为中国香港电懋编剧本;胡兰成在中国台湾与朱家结缘并成为“三三”的精神领袖;凌叔华、苏雪林赴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这些“南来文人”一方面在冷战格局下参与中国台港和(南洋)新马之间的文学/ 文化建设,另一方面他们也依凭各自的文学/ 文化表现而突显/ 强化了“冷战”的意味。
在冷战所形成的跨国别跨区域“阵营”中,除了文人南来,也有文人/ 艺人北上。金进书中提到的星(新加坡)港两地影人的来来往往,就牵涉很多香港艺人被迫北上,如左翼影人司马文森、刘琼、马国亮、舒适、杨华、白沉等被港英当局驱逐出境,回到中国大陆;而原本在新加坡经营银色事业的陆运涛和邵逸夫,则“先后北上香港开拓电影事业”;至于原在马来西亚的温瑞安,则不仅北上中国台湾寻找神州,而且后来又被迫赴港,在香港以武侠小说的方式神游北中国……这些或自主或被迫的北上文人/ 艺人,某种意义上讲都是“冷战”的结果,而他们的经历和行为,反过来也证明了“冷战”对当时的文学/ 文化影响之广,无远弗届。
“二战”后的“冷战”格局,在东南亚与反殖运动和民族独立相伴相随——这就为置身新马的华人如何选择族群的道路和自己的人生,提供了不同的可能,自然也带来了更多的激荡。族群和人生道路的选择,在“冷战”的大背景下,难以摆脱“左”“右”意识形态的纠缠。金进在书中涉及的汉素音(韩素音)自传式书写、新马两大期刊《大学论坛》和《蕉风》所呈现出的意识形态抗衡、南洋大学左翼学生和右翼教师的对峙、新加坡语言政策对华人教育和华文文学的影响,以及新加坡电视剧《信约》在国家历史和国族意识层面的有意建构,都是将对区域性的新马华文文学评析,置于国际性的冷战格局下加以审视——这才会把汉素音的《餐风饮露》,定位为“不仅是珍貴的历史图景,同时也是汉素音人道主义情怀的重要体现”,其“左翼立场是非常鲜明的”,并在“批判西方,同时又反省东方(主要是华人)的辩证思考中”,表达其“左派知识分子情怀”;也才会对南洋大学在“冷战”与族群政治双重夹缝中的抗争,以及《蕉风》刊出《汉丽宝》后紧张忐忑的状态,寄予深厚的“理解的同情”;对于新加坡建国后的道路选择和语言政策,在华人内心造成了重大的心理创伤并直接导致华文文学/ 文化萎缩,金进也痛切地指出,新加坡华文作家的文学理想与现实处境在威权政治的高压下,无疑存在着不少落差,书中专辟一章论述的郭宝崑人生遭际和创作实践,就是一个最好的实例——而这一切的背后,无不笼罩着“冷战”的阴影。
金进在国内拿到博士学位后,即赴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任教,将近十年的海外经历,使得金进在进行中国台港文学和新马华文文学研究时,不仅能借鉴海外的学术视野(冷战),而且还能迅速吸取海外的理论成果(华语语系文学)和学术方法(跨学科),更重要的是有机会获取大量中国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的第一手资料。在《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中,如果说“冷战”是框架,“华语语系文学”是范围,那么丰富的资料则是铸牢“框架”的根基、夯实“范围”的支撑和充实论点的内容。如书中对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星(新加坡)港(香港)两地电影界互动情况的介绍,就涉及了当时众多星港两地电影人和“电影江湖”的复杂情形,而对那个时期“冷战”背景下影业的“左”“右”意识形态之分,如果没有掌握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和对当时电影业生态的充分了解,就难以形成独特的观点并达成相关的论述;在论及“冷战”与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新马文学关系时,如果没有对新加坡南洋大学《大学论坛》和马来西亚《蕉风》这两个刊物的全面了解,那分析新马华文文学中的“左”“右”风貌,也就难以落到实处;对于以南洋大学为焦点,阐释教育在“冷战”格局中的文学影响,如果无法获得南洋大学中文系任教师资的完整信息,论述就会成为无根之木;至于新加坡的华校情结、代际区隔和国族意识建构,则涉及许多具体的史实甚至是身历其境的感同身受……这些方面,金进都具有其他中国学者不易具备的优势。在《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中,金进将这一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前面已经提到,金进的《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并不只是单纯的文学研究,也牵涉到不少对电影、戏剧(演出)等方面的考察,如果再加上对文学刊物、教育机构的涉及,《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事实上是个“跨学科”研究的成果——也就是说,金进的“华语语系文学”研究,不只是单纯的文学文本研究,而是也旁及了与文学本体相关的艺术衍生物(文学作品改变的电影、戏剧演出特殊的剧场)、文学生产机制(文学刊物、文学教育、语言政策等)以及文学传播(文学刊物、文学社团)等领域的论述,这种以文学“本体”研究为核心,同时向文学“周边”扩散辐射的研究形态,代表的或许正是文学研究未来发展的一种方向——而金进对这一研究“方向”的选择,无疑也与他在海外受到的注重“跨学科”研究的潮流有关。
金进作为一个具有中国大陆背景又在海外任教多年的青年学者,在研究中国台港文学和新马华文文学时,海外经历使他在获取资料、掌握信息、汲取观念、借鉴理论和吸收方法时,具有独特的优势,而他的大陆教育背景(在国内获得博士学位后才出国任教),则使他对在海外所获得的一切——从资料到理论到观念到方法,在有效利用的同时,也能具有一种辨别力和批判性。如果说巨量的第一手资料、“冷战”视野、“华语语系文学”概念/ 理论和“跨学科”方法,是得益于他的海外十年,那他对“华语语系文学”概念/ 理论在运用时能保持一种冷静的审视态度和清醒的批判精神,“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则显然与他的大陆教育背景有关。比起海外众多使用“华语语系文学”概念/ 理论的华人学者,金进发出的声音无疑是独特的——可以说是一种“中国大陆化”的“华语语系文学”。
虽然《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令人惊喜,但坦率地说,这本著作也并非完美无缺。从书名看,《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似乎应该是个较具“体系性”的专著,然而仔细读后却发现,全书虽然有“冷战”视野的统摄,但在章节设计上,各章之间似乎有些“零散”和跳跃,内在联系和逻辑关联并不紧密——这使全书看上去更像是系列论文的结集。除此之外,有些章节,如第八章《缺憾还诸天地——王文兴小说的主题研究》,与前后章节没什么联系,它的出现给人以突兀之感,而且这一章与全书的主旨不无脱节,书中分析的王文兴作品的主题与技艺,与“冷战”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追究细节,书中也还有一些小的笔误,如丘士珍有篇小说叫《峇峇与娘惹》,方北方有篇小说叫《娘惹与峇峇》,可是在提到这两位作家的这两篇很容易混淆作品时,书中都写成了《峇峇与娘惹》。我想这应该是金进大意了。
尽管书中还存在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但我要说,金进的这部《冷战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殊区块中国台港文学以及海外华文文学的重要区块新马华文文学研究领域,无疑是一个从视野到论域、从理论到方法均值得肯定的成果!特别是,书中“冷战”视野的代入,我相信会对包括中国(大陆)当代文学在内的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带来深具启发性的影响。希望自此以后,国内学界能有更多关于“冷战与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成果问世。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