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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出自己的声音

2021-04-19洪浩

名作欣赏 2021年4期
关键词:林子里林子作家

洪浩

林子深處

张炜早期的小说创作,被评论家称为“芦青河时期”,总体上属于乡土题材,大多表现芦青河畔年轻人的苦闷与追求。《声音》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小说开头写到芦青河口的林子:

芦青河口那围遭儿树多。大片大片的树林子,里面横一条小路,竖一条小路,非把人走迷了不可。

作家小时候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对林子极为熟悉,因而对描写林子来说,他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写下的每一句都是准确、精当的。开篇的这两句,无意于描写,主要想说林子幽深阔大,所以简明扼要。接下来写道:

河边的各家老人都常常告诫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姑娘:没事儿,千万不要往林子深处走!

“林子深处”四个字,第一次出现了。尽管没有多说什么,我们还是可以想象老人话里的意思。林子深处,是相对独立和封闭的世界,一个人一旦遇到情况,不好处理。

于是,作品一开始就有了一个悬念。这悬念诱惑着我们,让人愈发想随人物走进林子深处。

接下来,人物立即出现了。这是一个叫“二兰子”的姑娘,她不理会家人的阻止,偏要“钻到林子深处割牛草”,并说:“不怕,不怕,我到年都十九了!”二兰子是有些懵懂的,她不明白林子深处最需要提防的,不是动物,而是人。所以她妈妈只得沉下脸,进一步把利害挑明:“十九了更不好!”

但是,二兰子毕竟是大姑娘了,大人说归说,她还是有决定自己行动的权利。“我去!我去!我偏去嘛……”她的执拗和倔强不是因为手里有镰刀,身上有胆气,而是心里有怨气:一来,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的必须去割牛草的人,她的两个弟弟都在读书,自己却没上几天学;二来,家里养的牛必须喂,而近处的青草都割光了,不进林子深处也没办法。

正如悬念所暗示的那样,她注定会在林子深处遇到什么,使故事得以展开。

具体、生动的描写,随着二兰子的脚步开始了。这是早晨的林子,处处给人以清新的感觉,让二兰子和读者都心生喜悦。“二兰子总是这样:不管心里多么不痛快,一进了这林子就变得高兴了。”文笔简洁洗练,写景的同时也在写人,写人的听觉和视觉感受

一路上,也不知踢散了多少露珠儿。太阳升起来了,光芒透过树隙,像一把长长的剑。小鸟儿就像不闲嘴儿的小姑娘,吵死人了!还是老野鸡性子缓——多长的时间才叫一声“咯咯哒”呀!

地上的草叶儿墨绿墨绿,又深又密,简直连成片儿了,二兰子还不割吗?不割!不割!她还是往前走……又穿过几排杨树,跨进了杂树林子。看吧,这里的草叶儿才叫好呢!青青一片,崭新崭新的,叶片儿宽板板,长溜溜,就像初夏的麦苗儿。那草棵里面还有花哩,红一朵,黄一朵。

描写自然景色,是张炜的拿手好戏,这是童年的林中生活对他的馈赠,也是深受俄罗斯作家影响的结果。在他有意无意的书写中,我们总能看见大地和自然的风貌。在本篇小说中,作家为我们揭开的是林子深处的画卷:这里的世界是现实的,同时又充满童话意境。它是安谧的,又是喧闹的;是清新的、令人喜悦的,又是神秘的、令人戒备的。正是在这样迷人的意境中,一个关于“声音”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声音

步入林子深处,二兰子越来越高兴了。

她很想扬起脖儿喊一句,听听自己在这树林子里的声音。

“声音”一词出现了。

她为什么想喊呢?因为林子深处没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因为她心情好,她感觉到了自然与生命的蓬勃气息,她受到了小鸟们的鼓动。

她喊了。她喊的是什么呢?

尽管是随口一喊,还是需要受一点启发。“镰刀刃儿锃亮锃亮,反射着阳光,耀得她眯起了眼。”于是,她喊起了手里的镰刀。

但她真正喊出来的,却是:“ 大刀唻—— 小刀唻——”

她做了调整。这样一来,喊出来的就很是朗朗上口,音调有明显的起伏,适宜扩散远播。更重要的是,这喊声里有种咏叹的调性,是对某种快意与果敢的热烈抒发。

二兰子没读过几天书,这灵感的迸发,源自心灵的本能。

和鸟儿一样,每个人都有发出自己声音的欲望。

二兰子不但喊了,还仔细地谛听起来。她听到满树林里都是自己的声音,“那尾音儿,在林子里还引起了一阵‘啦沙沙沙……的震动”。当她再喊再捕捉那尾音时,出现情况了:奇怪的是,它好像飞到了老远的地方,又从那儿折回来。声音已经变了。

变成了什么呢?变成了“大姑娘唻——小姑娘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辨着:是哪个小伙子在老远的地方接着喊哩!”

在林子深处胡乱喊了两声,竟然招来了异性的回应,这真有点奇怪和可怕。这天,二兰子再也没敢乱喊,以防自己的声音变成飞去飞来的利器,伤到自己。

以后的十多天,她也没有喊,却总是听到河西岸有小伙子在呼喊。这呼喊扰乱了她的心,她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乱喊了。

林子是神秘的。林子有扩音效果,“能让声音大上几倍”。

林子深处是有些玄妙的,声音也是玄妙的。

“可是几天之后,她突然觉得这无边的林子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少了小伙子的喊声。她感到若有所失了,对异性的向往和眷恋在心底潜滋暗长起来。这一天,“二兰子扛着草捆儿回家,走在路上都没劲儿”。

经过一夜的思索,第二天早上,当她再到林子里,她面向河西再次喊了起来。这次的喊,真的是意味深长,这实际上是一种呼唤。

终于,那声音又一次传来了。

她放心了,知道那个人还在。

二兰子

晚上回家后,二兰子失眠了。失眠是因为好奇,还有一点情窦初开的意思。那个呼喊“大姑娘唻——小姑娘唻——”的小伙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十八九岁的姑娘了,快到找婆家的年龄了。她虽然没读几天书,但不乏骄傲的资本:“俊俏得全村没有第二个。”她想到河西岸看看了。

想象中,那邊的青草会比河东岸的更多更嫩。

第二天早晨,她果然踏着独木桥过去,进了河西岸的林子。她小心翼翼地割草,不敢轻易出声。当她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了一声时,甚至手颤得扔了镰刀。她慌乱地趴在树枝下看去,终于看到那个站在一棵老弯榆下的人。

可是,当她看清楚了以后,才知道他不是一个小伙子,而是一个干瘦的小罗锅儿。

二兰子大失所望,觉得他就和身边那棵老弯榆差不多!

她想不明白的是,他居然“有那么嫩气的嗓子,还会说普通话”,幻想中的帅小伙一下子变成这么一个怪物,让她非常懊恼:“声音骗煞人!”

此后的几天,二兰子仍然过河来割牛草,她其实想探究小罗锅儿之谜。

她看他还算老实,又非同龄人,渐渐放松了警惕,和他说起了话。

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两个人开始了试探性的了解,也都简单介绍了自己。相比之下,二兰子胆子更大些,不再拘谨。因为有些热,她甚至有了“解开衣怀”的举动。而小罗锅儿对她完全是一副崇拜的模样,表现得有几分滑稽:

小罗锅儿站在她对面,温和地笑着,每听一句就点一下头、咽一口,那颏下的喉结也随之上下活动一次,好像不仅全听准了,而且记住了、装到肚里去了。

每个人都有交流的欲望,每个人都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二兰子是一个过早地承担着家庭责任,付出了许多,却又在心灵上被人忽略的姑娘,所以,她的内心世界是不平衡的,平日里积攒下很多委屈,却没有找到出口发泄,也没有机会尽情地表达自己。小罗锅儿的表现,对她来说是新鲜而陌生的。

二兰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重视她讲话的人,心里一阵畅快,就说了好多好多。

两个人的交往,于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开端。

小罗锅儿

交流总是相互的。展示才能是人的深层心理需求,尤其在交流初期。二兰子如此,小罗锅儿也是如此。二兰子俊俏,她不停地讲话就是一种美好的展示,而丑陋的小罗锅儿则需要有些过硬的本领才行。小罗锅儿认真观察二兰子割草的动作,认为她这样割不快,然后给她做示范动作。他的动作和效率都让二兰子不得不佩服,但二兰子同时又看出了门道,并心直口快地说这是他“一个人的法儿”,是“借了那罗锅的弯儿”。这话立刻伤了小罗锅儿的自尊心,二兰子又忙不迭地安慰他。

于是有了进一步的交谈。小罗锅儿告诉二兰子,他当过民办教师,割牛草在他只是临时的活计,他每天天不亮来到林子里,为的是背外语单词、练发音,他想考上公社工艺制品厂。二兰子这才看出:小罗锅儿原来很有上进心,是个极其勤奋、要强的人。

就是取一名,我也要去应考的!

小罗锅儿表达了必胜的信念,还向二兰子坦白了自己不幸的身世:“我生下来弱得不像样子。爸爸要把我扔到沟里,是妈妈抱住了我。你看,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好像压根就不该活下来一样。不过,我活下来,就要像个人一样地活!……”

小罗锅儿的自白让二兰子深受触动,但她仍然以自己“连个字也不识”为由,说自己不行,只能割牛草,“割到找婆家”。小罗锅儿顿时愤怒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羡慕乃至崇拜的她这么没出息。他“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向她发出“低低的呼喊”。他倾吐了她给他带来的美好感受,说她有多么美;不仅如此,他还惊叹于她手里刚刚编出来的小草马,觉得她简直是一个能工巧匠。

小罗锅儿的赞美,击中了二兰子的心,使得二兰子内心深处的苦楚和悲哀迸发而出,她哭了。为人十九年,还没有谁这样欣赏过她,赞美过她。

两个人的心由此贴近了许多。这一天,他们谈到很晚才分手。

此后一连五天,小罗锅儿没来,二兰子非常想念他。当小罗锅儿再次出现在林子里时,他的样貌改变了,“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衣服,那头发也细细地梳过”,说话也结巴开了,并且从衣兜里掏出一条鲜艳的红纱巾要送给二兰子。二兰子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求婚示好,不由分说地拒绝了:“哎呀,我总看你岁数比我大一截儿,没想到你在打这个鬼主意呀……俺不愿要!”

小罗锅儿只得解释心迹。那是一个纯美的愿望:

……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想起在树林子里,送给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一条……红纱巾……

显然,小罗锅儿试图在精神上与心仪的姑娘建立起隐秘的单方面的联系,然而这种企图仍被二兰子拒绝了。小罗锅儿失望地收起纱巾,然后说自己是来告别的。他告诉二兰子:我考中了,明天要去厂里报到。

他无比友爱地望着眼前这个割草伙伴,深情地看着她,最后礼貌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去了……

小罗锅儿走出了林子,但林子深处的经历会永远埋藏在他的心底。他在林子深处完成了对一个漂亮姑娘的赞美和启蒙,是他的幸运、他的光荣。他是一个自尊的人,并且有自知之明,他深爱二兰子,却又不敢对这个“非常漂亮”的“水晶人儿”心存奢望。

有些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实现的,有些则不行。小罗锅儿值得自豪的是,在招工一事上,他如愿以偿了,迎来了至关重要的一次人生转换。

声音

林子深处,只剩下了二兰子。“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瞅瞅四周,觉得那么孤单,那么寂寞。不知又停了多长时间,她才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

想到小罗锅儿再也不来割牛草了,想到对他的拒绝,二兰子心里疼痛起来。其实,在感情深处,她也是有些爱他的。他对她的仰慕,他的学问,他的坚强,他的倔强,都一点一点地打动过她。在面对他的红纱巾时,她先说的是“俺不愿要”,意思其实是——让她嫁给他,她不甚愿意,因为他“岁数比我大一截儿”。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透露出的恰是——她往这上面想过。当小罗锅儿坦白,赠纱巾的目的,只是想给自己留下一种美好的念想,她又拒绝了,这次说的是“俺不能要”,表现了农家女儿的本分。现在,他已经走出林子了,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对他说点什么了。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她……扳开跟前的灌木,紧跑几步,带着满眼的泪水,向前放开声音喊着:

“大刀唻——小刀唻——”

尾声在林中回荡着,传过一片“刀唻、刀唻”的声音……他能回应吗?哦哦,他能听到吗?他走开多远了呢?

二兰子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这样等了一会儿,终于失望地转过身去——但正在她往前迈步的时候,却听到了那个由弱到强、由模糊到清晰、从远方传来的呼喊了!啊,那是他从远远的林间送来的声音:

“大姑娘唻——小姑娘唻!”

得到了他的回应,二兰子欣慰地笑了。

从呼喊开始的故事,在呼喊声中走到了尾声。

二兰子虽然还置身于林子里,但已不是先前的那个她了。

她在喊声里抹去了泪花,那脸相也随着变得庄严了。

接下来,她要思考自己的前途了。她想像他那样走出林子,不再甘心于割牛草。然而,未来于她,仍然是不确定的。就像眼前一条条纵横的林中小路,她必须有所选择……

林子深处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就此结束了,但同时又是一个开始。二兰子心里满是惆怅。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不是吗?她和他,实际上都获得了一种对于人世的爱意,一种迈向新生活的崭新的激情。因此,她的呼喊和他的回应,都是激越的、振奋的。

那尾声悠悠不绝,无边的树林仍在鸣响。这声音扩展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起落、震荡,交织成一个力的回响,深沉、昂扬,像乐章里奏出的和声……

小说在激情和诗意的抒发中结束了,真的是余音袅袅,绕梁三日。男女主人公呼喊的声音,将会长久地回荡在读者心中。

自己的声音

《声音》是一个9000 多字的短篇,写于1982 年3 月。《山东文学》1982 年第5 期发表,《小说选刊》第7 期选载后,受到了文坛与社会的广泛好评。彼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这篇小说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因为作品既展现了人性之美,又有鲜明的励志意味,容易引起读者的喜爱和共鸣。1983 年2 月,此作获得了中国作家协会评选的1982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这似乎不是一篇爱情小说,但里面饱含微妙而又浓郁的爱恋之情。作品以“呼喊”启动故事,结构情节,以“声音”抒发情感,牵动思绪,可谓别出心裁,灵秀清新。男女主人公本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们置身于林子深处,从提防、探寻,到敞开心扉,再到彼此留恋却又不得不分手,其中不乏情节的曲折与情感的波动。难能可贵的是,作家一步一步写来,将故事写得真实可信,感人至深;其中,对于人物微妙情愫的刻画,尤为出色,显示出卓越的笔力。

这篇作品的诞生,也许与作家本人的心路历程有关。曾经,在少年和青春前期,作家经历过数年的游走与流浪,其间不免遭遇坎坷,饱受煎熬磨砺;他的命运轨迹在上大学后才得以改变。写此短篇之时,作家踏上工作岗位不久,但在创作上已是练笔十余年,因而基础扎实,功力不凡。赶上了文学的黄金时期,对他来说便是最大的机遇。那时的他极其勤奋刻苦,新作不断,在文坛已小有成就。在此文思泉涌、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成长时期,对于个人命运与时代思潮的思考成就了这篇作品,所以不难看出,内中心劲很足。

《声音》可视为一个启蒙与被启蒙的故事。第一主角当然是被启蒙者二兰子,作品的主旨,在于表现这个纯朴的乡村姑娘思想和情感的裂变与提升。作为启蒙者的小罗锅儿,自卑而又自信,自励而又自强,是作家内心形象的外化。借助这个角色,作家吐露了自己的心迹,其中一段话意味深长:

二兰子,你听咧!你听咧!你听这大林子里多热闹啊!风在吹箫,树叶儿奏琴,小鸟在歌唱……你就不觉得這是一曲挺好的交响乐吗?当我割完牛草的时候,当我学累了休息的时候,我常常爱一个人在林子里,默默地闭上眼睛听哩。我在听什么呢?我是在听这世上各种各样的音儿。我常常想:一个人,难的是不断地看准他自己。我们就不该给这林子添一种声音吗?我们也有自己的嗓子,我们怎么就不该喊出自己的声音来呢?

好一个“喊出自己的声音”。那个时期,喊出自己的声音,是作家自己的渴望,也是千千万万个被耽误的年轻人的渴望,甚至是走出禁锢寒冬的所有中国人的渴望。今天,当我们回顾那一时期的思潮,更能清晰地感知到:作品传递出的,是觉醒的人的声音,是积极而又可贵的声音,是特别容易唤起广大的感动与共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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