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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到海

2021-04-18杨合

广西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珠江稻田小河

有一年夏天,我到广州,顺便约了同村的老乡叙谈。我们茶叙的地方看似临江,其实离江水还有很远的距离。看出我的心思后,老乡介绍说那是珠江。城市太大了,我也不记得我看见的是珠江的哪一段,只记得我已经真实地看到了珠江。

之后,我在手机的便签栏里写下三行字:

珠江众多的水花里

有一朵

是家乡的小河泛起的

远远看上去的珠江,很平静,不知道有没有水花,就算是有吧。

家乡的小河,在珠江上游很远的地方,淹没于山岭间,涓涓细流,寂寂无名。

我们的村庄叫龙凤,现隶属于巴马瑶族自治县的燕洞镇,不过两百多年的历史而已。人们居住的地方在石山区,没有河流,没有稻田。河流、稻田与居住地之间相隔一座大山。从村庄出发,到稻田里耕种,就必须弯弯绕绕经过山口、母猪岙、竹林湾,爬到梁上,歇歇气,再曲曲折折下山途经三台坡、二台坡、头台坡和响水湾,才到达山谷的小河边。面前的小河,由两条更小的溪流汇聚而成。两条溪流交融成一个棱角极不规则的“丫”字,我的先人,就把小河叫作三岔河。

我发觉,我的祖辈们在为事物命名这件事情上,有些轻率。尤其是在为村里唯一一条小河命名时,显得率性和随心。作为居住在大石山区的村庄来说,一条河哪怕是一条小小的河,也是弥足珍贵的,犹如掌上明珠一般,该是集百般呵护、百般宠爱于一身,是要取上一个好名字的。但我的祖辈们,表现得很任性,好像有点不负责任,用一个“三岔河”就完成了一条河流的命名。名字看似很真诚,但毕竟太浅显而直白,容不得后人去探究和考证。

俗气的小河之名,一叫也是两百余年了。这个毫无寓意的名字,被村里人挂在口头上,因为不是正式书名,入不了正规的书册,因此我经常在地图上寻找,但总是找不着。我估计,世界上所有的书本、所有的地图,都不会赋予这条小河一个名字的。

家乡的小河实在太小了,小得我无法形容,但她毕竟滋润了狭窄的两岸,孕育了无数稻米,让我的父老乡亲闻到稻花香,吃上白米饭。两岸的稻田,曾经是乡亲们的挚爱,他们精耕细作几代人,对稻田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我曾经看见村里的一位老人,在耙过田之后,还蹲下身,用双手把田里的泥土,捏得软软细细的,生怕秧苗被硌疼了一般。

小河很小,小得玲珑剔透,小得至善至美。尽管很小,但她却是多少人锻炼游泳、熟识水性的第一站。在属于我们村的河段里,有两处适合游泳。一处是猪槽塘。在一个大峡谷内,河床的石头被流水侵蚀成一个像喂猪的猪槽,因此大家便称之为猪槽塘。其实,它更像一只小船,就是独木舟那种形状的小船,飘在河面上,栩栩如生,悠然自得,我的乡亲们却没有雅兴,拒绝雅称,选择的是平常和实惠之名。猪槽塘适合小孩子游泳,对大人来说还是太浅了。另一处是绿荫塘。该塘是被一个瀑布冲刷而成的,因为深,水就常年绿幽幽的,沿河两岸林木繁茂,遮天蔽日,而瀑布的响声又振聋发聩,置身于绿荫塘侧,让人很能感受到“熊咆龙吟殷岩泉”的气势和“栗深林兮”的恍惚。我还未学会游泳时,看着在绿荫塘里游泳的人,很是羡慕。没人教我,我就自己到浅水里去学习。我强迫自己去潜水,把小脑袋沉到河水里,被迫喝一口水,再喝一口水,就学会了潜水。学会潜水,人就自然能浮起来。我是在家乡的小河里学会游泳的,这个过程,让我品尝到成长、壮实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再强大的人,都是从最弱小的阶段开始的。就像一个小孩,他迈步人生的第一道坎,不过是家中的门槛一般。

小时候的我们,尽情地在小河里嬉戏,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知道小河在蜿蜒向下,流向远方。但我们根本不知道,河流最终流向哪里,哪里是它最终的归宿。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家乡小河是灵岐河的源头之一。

小河往下,进入新力村,被叫作新力河;再往下,与赖满河相会,被称为赖满河;又往下,则进入燕洞,又被称为燕洞河;继续往下,与来自百色境内的那拔河相会后,正式成名灵岐河。灵岐河是巴马境内的第二大河流,集雨面积五百多平方公里,占全县四分之一的面积了,不过,与大江大河相比,灵岐河还只是一条小河,她以红水河一级支流的身份在大化境内注入红水河,成为珠江水系的一部分,汇入南海。

家乡的小河虽小,但最终流向大江和大海。这也意味着,不管生存的土地多贫瘠,梦想也可以延伸到海风吹拂下的广阔天地。

我的想法,被我的乡亲们一一实践了。我的众多父老乡亲,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正是沿着河流的方向,纷纷涌进广州、深圳、珠海、东莞、佛山等地,用雙手创造生活,用勤劳亲近幸福,用内心思念家乡。那些朝东而去的队伍,就像流水,延绵不绝,越发壮大。他们一代接着一代,从最繁重、最艰苦的工作开始,不辞劳苦、省吃俭用,累积属于他们的收获。之后,我们家乡附近的十数个村庄,楼房如雨后春笋,在大山间拔地而起,艳羡了路过之人,成为典范。随着高学历年轻人的接踵而至,乡亲们打工的工种,从最初的简单向着复杂迈进,电子、通信、汽车、医疗、教育、服装、公务员、媒体等行业里,都有乡亲们的身影。他们用大山般的沉稳厚实、坚韧不拔与流水般的至善亲和、劳作不息,在异地他乡做出了业绩,赢得了那片热土的好评、认可与接纳,争光梓里、获誉乡关。一些成就出众者,举家搬迁,在富裕的土地上过着安足的生活,与家乡的小河一样,淙淙而东、千里奔袭之后,已经融入大江大河中,完成了华丽变身。当然,也有很多不顺利的人,他们因学历、见识、疾病、伤残等诸多原因,或收入低微,或杂念太多,或好高骛远,或消耗过大,便有工作失意者、投资失败者、客死他乡者等,让千里之外的家乡,不断收到一道道伤痛的消息。

世间的很多河流,都是一条充满着矛盾的曲线。她有哺育,有赐予,但也有伤害,有毁灭。

没有河流的城市与村庄,大多是有些蓬头垢面、萎靡不振、了无生机;有了河流的城市与村庄,透射的是清秀灵动、温婉典雅、魅力无穷。河流能带来生命的源泉、肥沃的田地、丰富的物产、壮美的风景。不过,因为有了河流,夏天泛起的洪水,会让城市受冲击,会让村庄受浸泡,会让田地受淹没,会让庄稼受摧毁,会让猪羊丢失,还会让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要是没有河流,那就相对平安了。但是,谁会因为一些灾害而厌恶家乡的河流呢?

应该没有。大河孕育大城市、滋润大平原,小河养育小村庄、滋润小田块,格局不一样,功能一样,但她流淌而出的情怀却是一样的。小河有小河的流淌,小河有小河的故事,小河有小河的歌唱。

小河边的年轻人、壮劳力外出了,只好把田地留给老人耕种。随着老人一个一个老去,稻田就开始一丘一丘丢荒。

自从1997年参加工作后,我便疏于农事,就一直没有到小河边看过小河。但心里的牵念,似乎没有停止过。2015年秋天,在与家乡的小河阔别十八年后,我重返小河边,发现当年丰腴的河水变得瘦小了,里边的鱼虾已经绝迹,两岸大片田地已经荒芜。我还清晰记得,那些年的小河里,流水清澈、潺潺不绝,鱼虾成群、稻花飘香。而如今呢,不知鱼虾游向何方,不知稻花开在哪里。我到曾经用背篓捞鱼虾的拐弯处,定睛注视河水,想从中发现鱼虾的踪迹,却是一直未能满足眼睛的要求;抬起头,看到成片荒芜的稻田,真真生出了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慨叹。就如我们一大家人,外出打工、学习、工作,分散于各地,祖母身体不好,只有祖父一个人坚持去田里耕种。祖父最喜爱的是一丘大田。我们那地方是丘陵,田块都不大。祖父喜爱的那一丘,不过七八分的面积,但在那一带算得上是大田了。大田一角,处于小河拐弯处,要是遇上特大的洪水,护田的石墙就会被冲毁。冲毁一次,祖父就讨活路来再砌一次,不厌其烦,屡毁屡建,几十年不间断,有点像神话里的西绪福斯。在进入九十岁那年,祖父才被时间打败,支撑不了翻山越岭的劳累,无法到他耕作了数十年的稻田里躬耕,只好忍心丢荒。不过,祖父对稻田的思念依然挂在心头。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穿越的河流也越来越多,可是家乡的小河却像身上的汗水一般,总会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毫无商量地蹿出来,怎么也抹不掉。我总会想起,小小的我,跟随大人去踩生产队的打谷机,膝盖上方被齿轮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我捂住伤口跳进河水中掩盖伤痛,我忘记了血和疼痛是如何被止住的,我又是如何回到家的,但我在河水里洗刷伤口的那个画面,始终像腿上的伤疤一样,永久浮现。是的,那是一道伤口,在我七岁的膝盖上,它让我感知到,那些鲜血与疼痛,被河流带走了。因为如今的伤口还在,所以我对河流的想念还在,想念七岁的那一次伤痛,也想念七月的稻谷香味。

很多人,虽然不断远离家乡的河流,但河流以及沿河的人物故事,仍旧占据心间。很多老乡都承认,自己在城里居住了几十年,每回做的梦,梦境都是那个遥远的小村庄,都有那条小小的河流。

我手机上微信朋友圈上的封面图片,就是三岔河。正是2015年秋天我在时隔十八年后再次看到三岔河时拍摄的。这也是我第一次给三岔河拍照。照片上,两股流水从上方流下来,然后交汇成一条河。我就在交汇处,定格了河流的一个瞬间。画面里,金黄色的夕阳,把田野、草木、石头也染成了金黄,看起来清晰而温暖。从2015年之后,每年国庆假期,我们兄弟姐妹还有一些在外漂泊的乡亲,都相约回到小河边,来一次相聚,我们自诩为“三岔河文化旅游节”。这个所谓的节日,没有舞蹈,没有歌唱,没有任何仪式,我们只是到河边看一看,卷起裤脚到小河里蹚水,打湿一下记忆,散發一些情感,减轻一段眷恋。

看着小河淙淙流淌,东到大海,路途遥远,想到她一路经历的曲折与艰辛,我就在手机便签上,继续补充在珠江边未成形的句子:

家乡那弱不禁风的小河

一定是用尽了气力

才见到大海

才在入海之际

泛起几朵浪花

不知道,常饮珠江水的乡亲

是否尝得出其中一口

有家乡的滋味

我亲爱的家乡,有延绵起伏的山峦,却只有一条河流,一条蜿蜒东流的小河。尽管现在已经瘦得厉害,鱼虾也远离了它的血液,但我相信小河很快就会重新壮美起来,在苍茫大地上恒久地流淌。她不会抛弃这片土地,也不会抛弃我的父老乡亲,她会继续赐予这方土地丰沛的未来。

【杨合,70后,广西巴马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主任编辑,现供职于河池日报社,有作品先后在《散文选刊》《广西文学》《诗歌月刊》《红豆》《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云烟过眼》。】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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