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族鲁迅”到“延安鲁迅”——国共博弈与“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2021-04-17张钰
张 钰
[提要]鲁迅逝世之后,国共两党围绕其形象建构展开了宣传博弈,中国共产党基于抗战形势和自身文化建设的需要,成功摆脱了国民党对民族主义话语的垄断,不但实现了从“民族鲁迅”到“延安鲁迅”的转换,更确立了以“鲁迅方向”为代表的“中华民族新文化”,建构出与“三民主义文化”相抗衡的“新民主主义论”。但是,基于国共两党政治博弈和时代需要而产生的鲁迅的民族化和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始终蕴含着国际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矛盾。
鲁迅逝世之初的形象建构,一向是学界研究的热点话题。从既往研究史来看,最初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鲁迅的亲朋群体和延安中共集团①,后来研究者逐渐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开始重视呈现他们内部的异质多元性②,并拓展到了其他群体的鲁迅纪念活动③。但是,这些研究普遍将视野集中于特定群体,一定程度上存在割裂和封闭,缺乏对不同群体之间“关系”的探究,这尤其表现在对于延安鲁迅纪念活动的研究上,不少研究者基于特定的价值观念,往往有意突出中共和之前群体关于鲁迅形象建构的断裂性,尤其强调毛泽东个人的意志力量。如此一来,“延安鲁迅”和之前鲁迅形象建构的复杂传承关系,就处于一种有意无意的被遮蔽状态。
在这方面,有些研究者表现出了非常好的历史视野,注意到了国共两党之间鲁迅纪念的互动博弈④,不过这些探究集中于抗战这个特定的时代背景,缺乏更高更普遍的思想史视野。实际上,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国共两党围绕“鲁迅”建构展开的博弈,不仅仅涉及抗战背景下两党的生死存亡问题,也涉及到创造自身政治文化体系的问题。所以,本文试图跳出既往在中共话语体系内部探究的旧方式,从外部的国共博弈和内部的中共文化建设双重向度,来探究“鲁迅”如何以变动的姿态在国共博弈中发挥作用,从“民族鲁迅”变为“延安鲁迅”并最终作为“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参与到草创时期的中共新文化建设中去的。
一、“民族鲁迅”的困境与国共两党的博弈
国共两党最初对民族主义的看法截然相反,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信仰,而且是共产国际的分支组织,起先对“民族”话语抱有疑虑,甚至“怕谈民族两字,怕落进国民党民族主义的圈套中去”[1](P.532)。与之相对,国民党则自孙中山起就倡导以“民族主义”为首的三民主义,并很快将其内涵由“五族共和”再阐释为更具整体性的“中华民族”,再经蒋介石等人进一步发扬,“中华民族复兴”论成为一种全国性的强势话语。[2]但是,随着1930年代日本侵华引发的民族危机和世界反法西斯运动的展开,“民族”开始成为解决各国问题无法回避而又可资利用的重要资源,国际左派选择与民族主义结成同盟,共产国际也转变政策积极促成中国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接受了共产国际新指示的中国共产党也调整路线,不仅宣称自己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同时也是“全民族的先锋队”[3](P.620),由此实现了重要的“民族主义转向”。而中共对“民族鲁迅”的态度正是这一宏观路线变动的产物,实际上中共内部最初有一批人视鲁迅为“中国高尔基”[4](P.122),但在看到鲁迅葬仪已经成为一场以“民族魂”为主题的抗战动员运动后,中共在公开立场上态度鲜明,着力在民族意义上宣传鲁迅,中共中央委员会、苏维埃中央政府连发《为追悼鲁迅先生告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士书》等三份电报,称鲁迅是“中华民族”“最前进最无畏的战士”,号召继承鲁迅遗志“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奋斗”⑤,远在莫斯科的王明(陈绍禹)也发表纪念文章强调要完成鲁迅未竟的民族解放事业[5]。
至于国民党一方则充满矛盾冲突,宋庆龄、蔡元培等党内左派公开领衔鲁迅治丧委员会,并在讲话中认可以“民族解放”为核心的鲁迅精神[6],但他们主要代表救国会、文化界的意见,国民党右派高层并未公开表态,虽然《中央日报》持续报道鲁迅逝世、葬仪及各地追悼会情况,并强调蔡元培、宋庆龄的积极作用⑥,但他们私下里密令禁止刊载左翼分子“无谓捧场”或“利用死者大肆煽惑”的文章,同时继续大量查禁鲁迅相关论著[7]。而随着“民族鲁迅”影响日大,《中央日报》开始发表文章,强调纪念鲁迅应以“文学园地”为限度[8]、鲁迅并非“民族英雄”[9]。端木豔自1937年1月5日起连载八日《鲁迅的精神与思想》,评价鲁迅“对于中国民族过度的悲观”[10],“太迷于外来思想和主义”等,意图将其树为“民族”的对立面,批判他使国民大众“丧失了民族的意识”,“做了赤色帝国主义者的工具”[11]。苏雪林更是站在“党国”立场,致信蔡元培、胡适,指鲁迅为日本特务、批左派利用鲁迅夺权、劝二人共同反鲁[12],并由“民族鲁迅”的崛起斥责中国共产党与左翼文化策略的变化:“他们从前高唱工人无祖国,现在也来什么‘国防文学’了;从前只讲阶级斗争,讳言民族利益,现在也有什么‘民族解放’‘民族战线’,连书信煞尾都要来个‘民族敬礼’了。”[13]然而,苏雪林不仅未获蔡元培、胡适等文界领袖支持,反而触犯众怒,引来了李何林、洪星等人的批驳,并未达到期待的“反鲁”效果。
同一时期,国民党为了在文化上重获民族话语的主导权,由中宣部直接出面,在1936年底先颁布《文艺宣传要旨》再提“民族文艺”,紧接着又召开全国文艺作家座谈会研究民族文艺定义,并令各省市推广民族文艺运动,计划借“民族文艺”旗帜引导宣传舆论,“消灭危害民族的普罗文艺”[14]。但因为日本侵华日紧和民族危机深重,这一分裂式的文学主张已难以取得广泛共鸣,相反象征联合抗日的“民族鲁迅”更加深入人心。最早接受国际指示而致力于实现第二次国共合作的王明,就特别看重鲁迅对于“推动统一战线”的特殊作用[15](P.998),而毛泽东则在陕公纪念鲁迅逝世周年大会上,以《论鲁迅》讲演再次强调了鲁迅的民族意义:“我们纪念他,不仅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好,成功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而且因为他是一个民族解放的急先锋,给革命以很大的助力。”[16]最终,国民党及其右翼文人的“鲁迅”立场因为与民族话语相剥离,只能流于幻影,而中国共产党一力推举的“民族鲁迅”越出了文学范畴,成为挽救民族危亡、顺应抗战形势的政治象征。
等到国民党公开发表《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及蒋介石相关谈话,统一战线正式形成,国共关系开始缓和,两党在谋求联合抗战的同时,对于“鲁迅”的态度也出现了新变化,尤其是国民党一方,面对众望所归的“民族鲁迅”,渐渐改变之前的反对态度,开始加入共同宣传。在1938年10月的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活动中,国共两党均以自己的方式发声,譬如重庆的鲁迅纪念大会,虽由文协牵头主办,但筹备组专门函请教育部社会部派员指导,会上国民党中宣部部长邵力子担任主席并作大会发言,因此“带上了浓厚的官方色彩”,武汉的鲁迅纪念会,虽由文协同人和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共同发起,但周恩来和博古以“中共领导人”的身份特意赶去参加并发言。[17]同一时间的延安,也举行了较前一年陕公更盛大的鲁迅纪念会,大会由边区文化界救亡会主持,抗大、陕公、鲁艺等共同参与[18],此时的毛泽东虽忙于具有重要意义的中共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但仍不忘鲁迅,在会议进行中的10月19日当天以全会名义致电许广平:“扩大会全体悼念鲁迅先生对中华民族解放事业与对文学运动伟大的贡献,深切表示敬意。当此民族危急之际,尤深哀悼,除全体静默追悼外,特电慰问。”[19]
国共两党高层对于鲁迅逝世纪念活动的重视与参与,不仅使得“民族鲁迅”形象进一步强化,更有助于鼓动全民团结积极抗日,但同时一种潜藏的危机也慢慢浮现。1939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三周年,如同此前一样,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联合社会各界,在战时首都重庆举办了纪念大会,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国共两党均派代表参加了此次纪念并发表讲话,国民党方面是中央委员邵力子、宣传部副部长潘公展,中国共产党方面则是时任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的王明。第二日,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和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分别刊载了潘公展、王明在纪念会上的演词[20],《新华日报》还对纪念会进行了详细报道,字里行间展示出国共两党对鲁迅的共同尊重与和谐氛围[21]。
那么,这一次国共两党携手纪念鲁迅,是否意味着两者在认识“民族鲁迅”或在更大层面上的融合?恰恰相反,已有研究者从此次纪念活动中看到了“两军对垒”“唇枪舌剑”[22]。以潘公展、王明为代表的国共两党,正是在解读“民族鲁迅”上产生了分歧:潘公展提出要发挥鲁迅的民族精神,就要在“国家民族至高无上的原则下”“把一切个人团体派别阶级等等小我的念头冲洗净尽”,要实现内部派别或团体的“绝对统一团结”;[23]王明则谈道纪念鲁迅的最好办法就是“巩固全民族团结,亲密各党派合作”,那些“企图分裂民族团结,破坏党派合作”者“不配来纪念鲁迅先生!”[24]显然,双方虽均认可“民族鲁迅”的价值,但已然有了不同指向,潘公展认为既是同一民族就不该有国共之分,王明则回应既是同一民族就该一致对外。两者在“民族鲁迅”阐释权上的较量,实际是有关“民族”代言权的竞争与党派政治分歧的显现。
总体而言,在1930年代国共两党对于“民族鲁迅”的认识,存在一个“错落”的过程。国民党占有民族话语先机,却因鲁迅左转而长期反鲁,中国共产党最初受理论来源及政治身份限制并不擅长“民族”话语,但却始终看重鲁迅的作用。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在“民族”与“鲁迅”话语上各占优势,中共率先借助鲁迅葬仪及纪念活动,提出“民族鲁迅”进而通过宣传扩大影响,重塑政党身份并凸显民族追求,并与此时的“抗日统一战线”政策相配合,形成了舆论优势。国民党一方面对日益高大的“民族鲁迅”形象,最初进退两难,但后期通过调整策略和融入共建,以其官方地位很快掌握宣传主动,至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时,已然强势介入对“民族鲁迅”进行重新解释。面对这一压力,身处陕北的毛泽东开始寻找新的解决路径,即建立真正属于中国共产党,属于延安的“鲁迅”。
二、“延安鲁迅”的诞生:从纪念仪式到纪念文本
“延安鲁迅”的塑造涉及作品出版、学术研究、纪念活动等方方面面,尤其是围绕历年的延安鲁迅纪念活动已多有学者研究,但本文更关注1940年前后延安鲁迅纪念方式的变化,并尝试引入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探究“延安鲁迅”如何完成对“民族鲁迅”的替代,并化解其留下的困境的。
“民族鲁迅”形象的生成及延续,与鲁迅纪念仪式密不可分,这一形象的最初凝结源于上海各界联合的悼念鲁迅活动,之后毛泽东参与借助的也是陕公的鲁迅逝世周年纪念,最终国共两党有关鲁迅的宣传竞争与冲突同样呈现于鲁迅逝世二、三周年纪念大会。周期性的鲁迅纪念活动,通过仪式化和重复的手段,在时间层面上将鲁迅逝世这一过去事件不断提至当下,进而抽象为一种不受时间限制的鲁迅形象与鲁迅精神,并将之与仪式共同传承,而在空间层面上,则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不分地域不分党派共享这一纪念仪式与鲁迅认知,并最终从行为到心理都受其约束。
不过,“民族鲁迅”虽然借助每年的纪念仪式持续产生影响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对仪式的过度依赖也会带来对意义本身的反作用:一方面,仪式需借特定时间、场景的重复行为不断强化意义,当条件不得保证、仪式不得延续时则可能产生意义的中断;另一方面,随着仪式的成熟化模式化,意义却由最初的凝练走向单一,当重复的话语不再能支撑起盛大的仪式,也不能应对现时的需要,仪式必将流于形式。譬如1938年10月延安的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竟然是从抗大、陕公、鲁艺乃至丁玲、柯仲平参与的欢快的“拉歌”竞赛开始的,在游戏最激烈的时候又以哨声为号,全体成员骤然扭转为起立、脱掉军帽、在鲁迅的遗像前静默,并声称“感到一种小孩子失掉了慈母似的悲痛和寂寞”[18]。而从1936年至1939年,鲁迅纪念仪式已历时四年,是延续还是改变到了抉择之时。
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接受了这一挑战,并首先从打破仪式做起。1939年10月,当重庆正热闹地纪念鲁迅,潘公展与王明还在为争取“民族鲁迅”的解释权而暗暗较量时,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却异常沉静,并未举行大型的鲁迅纪念活动,这一沉默背后酝酿的是一轮全新的爆发。转年的1940年1月,在一个并非鲁迅诞辰或逝世的日子里,延安自主创造了一个纪念鲁迅的高潮,4日至12日,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在延安女子大学大礼堂举行第一次代表大会,“鲁迅”成为这次会议的核心议题之一。先是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部长张闻天作《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报告,其中九次提及鲁迅,涉及拿来主义、民族形式、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和旗帜、组织鲁迅研究会等多个方面。之后毛泽东更带病前来参会,并发表了著名的《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即《新民主主义论》),提出了关于鲁迅的经典论述:“而鲁迅,就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与最英勇的旗手。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与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定、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25]
张毛二人对鲁迅的评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毛泽东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与张闻天的“鲁迅的旗帜,即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旗帜”,作为代表性观点以题词的方式被高悬于会场之上[26](P.617)。之后毛泽东的报告经过修改补充,于2月先以《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为题,发表于边区文协机关刊物《中国文化》,紧接着又改题为《新民主主义论》,刊登于延安中共中央机关刊物《解放》,至4月张闻天的报告也分别刊载于这两个刊物。⑦由此,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与张闻天的《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就以书面文本的形式正式确立,其核心内容与表述方式都基本固定下来,保障了今后流传的规范与便利,同时其书写者也明确与文本捆绑共同流转,在昭示所属的同时也赋予文本以天然的权威性。因而,这两个文本就具有了经典的性质,尤其此时毛泽东在季米特洛夫支持下已取得党内实际最高领导地位,其《新民主主义论》更是成为指示当下以及未来如何解读鲁迅的“原典”,开启了一个话语权上独属于延安的“鲁迅”阐释系统。
不同于纪念仪式需要借助重复行为维持,这一通过文本建立起的新的“鲁迅”形象及其阐释,需要的是进一步的注解与传播。毛泽东的鲁迅论述公开发表后,不断涌现出复述者与解释者。1940年10月《新中华报》发表了唐乔的论文《鲁迅的方向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方向》,从民族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四个方面,解释鲁迅为何标志着中国新文化的方向[27]。随后,《中国文化》杂志也以《“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为题发表社论,将毛泽东关于鲁迅的断语置于开篇,进而阐释“什么是鲁迅的方向?”[28]。此后,在谈论鲁迅的文章中直接引用毛泽东的话语或观点,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形成了毛泽东阐释鲁迅、他人注解引证毛泽东之鲁迅阐释的局面,即使在国统区《新民主主义论》的出版并不算顺利,仍不妨碍它作为一种有力的话语资源产生了很大影响。
应当注意的是,以重文本、重阐释的方式来纪念鲁迅,并不代表着对仪式的排斥,而是一种意义载体的转变和主次关系的调整。在此前的鲁迅周年纪念模式中,纪念发言与文章同样存在,但主要是作为纪念仪式的组成部分,为的是完整化仪式本身并传承纪念意义。而在“文本纪念”链条中,经典纪念文本是核心,仪式则如同传播、注解等其他行为一样,均在文本所划定的话语体系之内,为的是更好地践行文本指向。以1940年初的边区文协会议为发端,在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共领导人的支持鼓动下,延安形成了一个推崇鲁迅的高潮,更多的纪念文章发表,更盛大的鲁迅逝世四周年纪念会举行,鲁迅作品集出版、鲁迅研究会成立、鲁迅研究刊物出版。[26](P.617-626)这些如火如荼异常丰富的纪念行为,不再是每年的例行公事,而是为更好地推进落实毛泽东所提出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然而国民党一方的情形却恰恰相反,他们不仅没有产生新的阐释文本,而且连旧有的纪念仪式也不能保持,像1940年《中央日报》副刊出现了主编空缺,此时的社长重视时政经济而忽视文艺建设,因而漠视了鲁迅逝世四周年的纪念[20]。在宣传缺席的情况下,重庆卫戍司令部又试图阻挠文化界纪念鲁迅大会的召开,对此《新华日报》不失时机地进行报道,强化了国民党的这一大逆人心的行为,扩大了其负面影响,因此有研究者认为:“1940年的鲁迅逝世四周年纪念会,标志着国共两党对鲁迅的理解出现了分歧,纪念鲁迅由此开始变成了中共及其左翼文化界反对国民党文化专制的一个重要武器。”[17]最终,一种新的认识在对比中鲜明确立,即真正重视并懂得鲁迅的,只有延安和中国共产党,正如此时对陕甘宁边区的报道所指出的:“尊崇鲁迅的,是中国最进步的延安啊!”[29]“最尊重鲁迅的,是最澈底为中华民族、中国人民解放斗争、为创造中华民族新文化斗争的延安”[30]。至此,对鲁迅的认同与对中国共产党(延安)的认同合二为一、相辅相成,由外而内地塑造了一个“鲁迅”与中国共产党的共同体——“延安鲁迅”。
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延安中共中央,在1939年10月放弃了旧的鲁迅周年纪念仪式,转而在1940年初采用一种新的文本纪念的方式来纪念鲁迅,这意味着延安不再满足于与国民党共享“民族鲁迅”资源,不再满足于模仿和保持纪念鲁迅的传统形式,不再满足于弱势参与与众声和谐,而是追求主动阐释、凸显差异和先声夺人。通过改造鲁迅纪念传统,推出“纪念文本”辅以“纪念仪式”,延安与国统区拉开了距离,获得了全新的“鲁迅”形象建构权和内涵阐释权,自此“民族鲁迅”走向了“延安鲁迅”。
三、“中华民族新文化”与“鲁迅方向”
从“民族鲁迅”到“延安鲁迅”这一转变,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早期文化建设的缩影,因为“民族鲁迅”的困境,并不仅仅是关于“鲁迅”的话语争夺,更反映了当时中共面临的政治、文化难题,乃至昭示着党派存亡危机。“延安鲁迅”的建立,不仅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对于现实困难的克服,“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提出,更预示着中共开始建设区别于国民党和共产国际,而独属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的文化理念。
20世纪30年代,已建立起来的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强调以民族认同促进国共合作,这有助于当时暂处弱势的中国共产党缓解外部压力,最终使得国民政府默认陕甘宁边区、放宽出版权限等。但这一策略同时具有两面性,如盖尔纳所说“民族主义首先是一条政治原则”,强调“政治”和“民族”单位的一致性[31](P.1),中国共产党在启用民族认同的同时,也带来了政治认同、思想认同等问题。在此方面,手握政权的国民党显然更具优势,蒋介石等人借合作谈判之机,试图以民族统一和三民主义消解中国共产党和共产主义存在的必要性。
国民党这一意图在抗战相持阶段进一步强化,随着日本改变侵华战略,以政治诱降为主、军事打击为辅,宣传日中亲善、共同防共,国民党也重新将目光聚焦中共。1939年1月,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制定了“限共”“溶共”“防共”等方针,并秘密出台《防制异党活动办法》《共党问题处置办法》等文件,同年底更酝酿形成第一次反共高潮。为配合政治策略,国民党在思想文化领域也展开攻势,蒋介石作《三民主义之体系及其实行程序》讲演,指出唯有“三民主义是最完美的主义”,并批评共产主义虽“近于民生主义,却不重视民族和民权主义,而且共产党人倡导民生,亦只重视一个阶级的利益,而不兼顾全民的利益”[32](P.329),党派文人叶青也先后发表多篇文章,以“三民主义”为旗号反对社会主义、反对中国共产党[33](P.454-512)。为了应对挑衅,1939年6月毛泽东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作《反投降提纲》发言,批判了国民党的反共行为,并特别批驳了叶青的反共言论,称之为“假三民主义”[34](P.112-113),此后张闻天、王稼祥、艾思奇等人也纷纷发表驳斥文章[35](P.80-83),国共之间关于“真假三民主义”的争论持续发酵,并最终促成了毛泽东区别于“旧三民主义”的“新民主主义”理论的形成。
在联合抗日背景下,相较于军事政治战线公开冲突可能带来的民族危机和舆论压力,国共两党均意识到文化领域是更为理想的博弈场地。蒋介石、叶青等国民党人正是试图推行以“三民主义”思想来“化”中共的文化策略,与之相对,1940年诞生于延安的《新民主主义论》的文化意义也不容忽视。毛泽东选择在边区文协大会这一文化场合公开“新民主主义”,文章初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发表于《中国文化》创刊号,均显示出其落脚点在于文化,更重要的是,毛泽东还提出了“新民主主义文化”也即“中华民族新文化”这一新的文化理念,其对鲁迅的论述也基于此。无论是所谓“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还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乃至宣称“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25],或回顾过去或着眼未来,均强调鲁迅在“中华民族新文化”脉络上的重要价值。
那么,毛泽东此时提出的“中华民族新文化”作为一种“新”的文化理念,究竟具有怎样的特性?“鲁迅”又是在何种意义上被纳入这一文化体系,并被指为“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实际上,理解“中华民族新文化”与理解作为其“方向”存在的“鲁迅”,是一体两面、相互关联的问题,毛泽东的设定包含着对外区别于“他者”、对内建构自我认同两个向度。
其一是强调对抗性的国共博弈文化。毛泽东此时对“文化”与“鲁迅”的重视,很大程度上是要为国共两党在思想文化、政治军事领域的对决应援,这一意图影响到其文化理念的确立。毛泽东在酝酿“新民主主义”理论时期,曾与艾思奇谈道:“我认为不提三民主义文化为好,因为三民主义的本质就是民主主义。民主主义有两派,一派是彻底的民主主义,一派是不彻底的民主主义。以提中华民族的新文化为好,即彻底的民主主义文化。”[36](P.148-149)可见,“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提出最初正是为了替代“三民主义文化”,是基于与国民党派文化理论作出区分的新旧对立模式而生成。同时因现实斗争需要,毛泽东也特别重视譬拟军事战线的“文化战线”,鲁迅就被赋予了在“文化战线”上“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生动形象,是在国民党十年文化“围剿”中产生的“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25],这明确将鲁迅置于中共阵营,成为与国民党分庭抗礼的文化助力。
其二是强调建设性的中共新文化。《新民主主义论》反映了毛泽东对于建立属于中国共产党、属于无产阶级的“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渴望,他说:“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这就是我们在文化领域中的目的”,而“所谓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就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民族”话语资源的引入,既帮助中国共产党解决了抗日救国、国共竞争需要,也被有效地用于调节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际之间的矛盾。而在面对蒋介石等国民党人发起的一系列倡导“礼义廉耻”“忠孝仁爱”等传统道德的民族文化复兴和国民精神动员运动时,毛泽东又强调应科学辩证地对待中国古代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马克思主义理论规范中国共产党文化方向。因而,“中华民族新文化”尝试兼顾民族特性与马克思主义,而“鲁迅”则既是“民族英雄”又是“共产主义者”[25],蕴含着多种文化资源。
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大众化”问题也在此被正式提出,而在毛泽东看来,这是“鲁迅提出的口号,我们需要的”[36](P.148-149)。鲁迅确实很早已关注“大众化”问题,在《文艺大众化》《论“旧形式的采用”》等文章中,均谈到应为“大众”创作浅显易懂的作品,1936年更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而“中华民族新文化”理论最终提倡的即是一种“大众的”文化,“它应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而国民党则因其“不愿工农在政治上抬头,也不愿工农在文化上抬头”被批为文化专制主义。[25]在这一意义上,或许可以更好地理解“鲁迅”何以被称为“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此后毛泽东领导下的延安文化乃至新中国文化,恰是逐步向着以工农兵为主体的“大众化”方向发展。
正是在这样一种文化的“对立—认同”机制下,中国共产党建立起了足以与国民党“三民主义”文化相抗衡又融汇民族政党特色的“中华民族新文化”,而“鲁迅”则成为了这一文化的“方向”。但是,中国共产党基于国共博弈而进行的新文化建设也带来了一些隐患,实际上,正如后来研究者指出的,“鲁迅”并非符合中国共产党文化理想的完美人选[37],虽然“民族鲁迅”“延安鲁迅”切实为中共缓解了民族战争和党派危机,但鲁迅的其他形象譬如“启蒙鲁迅”“主体鲁迅”所具有的批判性,却与延安革命产生了剧烈冲突,以致毛泽东不得不在《讲话》中强调“陕甘宁边区及各敌后的抗日根据地,杂文形式就不应该和鲁迅一样”[38]。之后不同时期的研究者则试图弥合或规避这一冲突。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陈涌选择以毛泽东所指明的知识分子必然“道路”总结鲁迅生平,以“革命民主主义和现实主义”沟通鲁迅作品的时代性与当下性。至80年代,王富仁则以“回到鲁迅那里去”为方法,尝试在“本体意义”而非“政治意义”上重评鲁迅著作,在“思想革命”而非“政治革命”上重估鲁迅价值。此外,值得反思的还有,“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虽然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鲁迅的民族化,但无论是鲁迅还是马克思主义,其内在的国际主义因素和其民族性中国性之间,始终不能完全融合统一。这些矛盾冲突在此后的鲁迅形象建构和中国共产党建设中,时时暴露了出来,一直延续到今天。
注释:
①参看程振兴:《鲁迅纪念研究(1936-194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潘磊:《“鲁迅”在延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②譬如周维东:《“统一战线”战略与延安时期的鲁迅文化——以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为中心》,《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第1期;田刚:《鲁迅与延安文艺思潮》,《文史哲》,2011年第2期;李玮:《论1936—1942年毛泽东对鲁迅的引用》,《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
③譬如段从学:《鲁迅在新文学传统中的领导地位之建立——文协与抗战初期的鲁迅纪念活动》,《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7期;梅琳:《旗帜与训诫:1938-40年〈新华日报〉〈中央日报〉纪念鲁迅活动考察》,《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年第6期。
④参看方晓艳:《抗战时期国共两党的鲁迅纪念(1937-1945)——兼论历史人物纪念的政治功能》,三峡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宋晗:《从“抗战先锋”到“文化旗手”——论抗战背景下“鲁迅形象”建构的转变》,南京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
⑤《为追悼鲁迅先生告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士书》《为追悼鲁迅致国民党中央、南京政府电》《致许广平女士唁电》,《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500-1502页。
⑥参见《鲁迅昨在沪病逝 蔡元培等组葬仪委员会》,《中央日报》,1936年10月20日;《鲁迅遗体今日大殓》,《中央日报》,1936年10月21日;《鲁迅遗体 昨日入殓》,《中央日报》,1936年10月22日;《鲁迅灵柩昨日安葬》,《中央日报》,1936年10月23日。
⑦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国文化》创刊号,1940年2月15日(后改题目为《新民主主义论》,刊于《解放》第98、99期合刊,1940年2月20日);洛甫(张闻天):《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解放》第103期,1940年4月10日(另刊于《中国文化》第1卷第2期,1940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