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豪威尔政府与美国在意大利的核部署
2021-04-17陈波
陈 波
艾森豪威尔时期是美国大规模海外核部署的启动阶段。1953年,美国确立了以“大规模报复”战略为核心的新的国家安全政策,试图通过突出技术上的领先地位,以“报复”促“威慑”,缓解国内的财政压力。此时,美国的核武器已发展到更可用、更可部署的阶段,特别是小型战术核武器、可携带核弹头的导弹及发射装置的研发,让核禁忌的突破在技术上成为可能。意大利就成为这一时期美国在欧洲进行核部署的对象国之一。(1)关于美国对意大利的核政策,利奥波德·努地的论文一部分讨论了意大利接受美国部署核武器的过程及原因。参见Leopoldo Nuti, “Extended Deterrence and National Ambitions: Italy’s Nuclear Policy, 1955—1962”, 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 Vol.39, No.4, pp.559-579。其他成果则从国际关系学的角度、比较宏观地分析了美国对意大利乃至北约整体的核政策,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如Paolo Foradori, “Tactical Nuclear Weapons in Italy: Striking a Balance between Disarmament Aspirations and Alliance Obligations”, The Nonproliferation Review, Vol.19, No.1, 2012, pp.13-29; Todd S.Sechser, “Sharing the Bomb: How Foreign Nuclear Deployments Shape Nonproliferation and Deterrence”, The Nonproliferation Review, Vol.23, No.3-4, 2016, pp.443-458; Paul C.Avey, “The Historical Rarity of Foreign-Deployed Nuclear Weapon Crises”, Security Studies, Vol.27, No.1, 2018, pp.89-119; Gates Brown, Eisenhower’s Nuclear Calculus in Europe: The Politics of IRMB Deployment in NATO Nations, Jefferson: McFarland & Company, Inc., Publishers, 2018。
一 20世纪50年代中期美国对意大利“核能”渴求的因应
以现在可见档案来看,五角大楼最早在1955年年底向国务院提出在法国和意大利本土存储核武器,(2)在美国向海外部署核武器的过程中,我们应该对“核存储”(atomic stockpile)和“核部署”(nuclear deployment)予以区分:前者是将核元件运送到盟国的军事基地存放,在发生敌对状况时,核弹头将被授权发放给相关的盟军司令,以备核部队使用;后者是通过一系列军事和法律安排,允许核元件或可以携带核元件的运载工具装备驻盟国的美军甚至盟国军队。二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在时间上,核存储要早于核部署。并指出现有军事基地协议足以确保该权利,不存在其他法律上的障碍。不过,此事被国务院几番推迟,直到1956年4月,美国驻意大利大使卢斯(Clare B.Luce)与意大利国防部长塔维尼(Paolo Emilio Taviani)会见,后者明确表示“美国现在有足够的权利来进行存储”(3)“Deployment of Nuclear Weapons to Italy”, April 10, 1956, in RG59, General Records Relating to Atomic Matters, 1948—1962, Box 2, Entry: A1-3008A, College Park: National Archive II(NARA).。两天后杜勒斯给国防部长威尔逊(Charles E.Wilson)写信,将上述信息转达给国防部,并希望存储之前告知国务院。(4)“Dulles to Wilson”, April 12, 1956, in RG59, General Records Relating to Atomic Matters, 1948—1962, Box 2, Entry: A1-3008A;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2876, NARA.有了塔维尼的积极表态,美国在意大利美军基地存储核武器元件的决策过程非常顺利。根据“参联会”的记录,第一批核元件于1956年7月25日运抵意大利。(5)“Introduction and Storage of Special Weapons in Italy”, June 19, 1956, in RG218,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4—1956, Box 138, NARA.
然而对比美法、美德(联邦德国)之间核存储的谈判进程,如此顺利的背后,是意大利人对民事乃至军用核能的“渴望”甚至“野心”。随着核元件进入亚平宁半岛,已然打破核禁忌的意大利政府开始使尽全身解数以获得美国人在核能领域的支持。
最初,美国在民事核技术领域是积极向意大利提供援助的。1956年9月,根据双方签署的原子能合作协议,美国同意提供核技术信息以及6公斤的浓缩铀,建设用于科研的反应堆。(6)“Purpose and Use of This Outline Plan of Operation”, September 4, 1956, in US Declassified Documents Online (USDDO), Farmington Hills: The Gale Inc., 2019, Gale, 2019, CK2349701076.1957年3月13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再次对对意政策进行评估,文件重申对意长期政策的目标在于“使意大利免于共产党的控制,保持民主政府和健康的经济”,并愿意对西方“自由世界”作出重大的贡献。在原子能领域,除了继续为意大利提供核技术和原料外,美意双方正在开展谈判,最终将达成核电方面的双边协议。(7)“Outline Plan of Operation with Respect to Italy”, March 13, 1957, in USDDO, Gale, 2019, CK2349667505.
并不满足于民用核技术的意大利,自行研制和开发核武器的愿望非常强烈。而对包括法国、意大利等西欧盟国的“核冲动”,美国则希望打消他们的念头,尽力避免核武器向“第四国”扩散。
战后六年半的时间里,先是占领军、后有“对意和约”,盟国都禁止意大利拥有“核武器”。20世纪50年代初,意大利在西方国家的生活水平处于较为落后的状态。从保持政治稳定和经济健康的角度说,它不宜自主进行核开发。尽管如此,意大利还是从1952年开始小规模进行和平利用核能的研究。当年6月,政府在国家研究委员会之下建立“国家核能委员会”来推动工业利用核能。(8)“P-82-57: Italian Views about Nuclear Weapons: An Interpretation”, in RG306, Research Reports: 1956—1959, Box 4, Entry: A1-1033, NARA.此后,意大利更是加强了同美国等国家在这方面的合作。但是,随着英国拥有了核武器,特别是法国也开始了核开发,意大利有些“按捺不住”了。
1957年1月初,意大利驻美大使馆的领事德莱吉(Giuseppe De Rege)拜会美国国务院欧洲司的罗伯特·法利(Robert Farly),希望进一步了解国防部长威尔逊一个月前声明中有关“将会向某些(北约)国家提供新武器样品以帮助这些国家发展和制造这种武器”的详细内容。法利表示,对于某些国家想要发展核武器,他不予评论。但他告知对方美国1957年对欧洲的援助计划中削减了常规武器,同时将更加强调部署“现代武器”(9)“Secretary Wilson’s Statement before North Atlantic Council December 14, 1956”, January 2, 1957, in RG59, Records Related to Italy and Austria, 1953—1958, Box 2, NARA.。这是意大利方面首次向美国提出核武器的需求。1月10日,塔维尼访问美国驻罗马使馆,再次询问能否提供核武器样品。而此前,意大利甚至表达了发展导弹的兴趣。(10)“Implementation with Italy of Secretary Wilson’s Sample Advanced Weapons Offer”, January 16, 1957, in RG59, Records Related to Italy and Austria, 1953—1958, Box 2;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1, NARA.
为何意大利政府对拥有核武器如此热衷?在当时的欧洲大陆,除了苏联之外没有一个国家有自己的核武装。除却财政方面的原因,在更深层次则是意大利对“欧洲强国”地位的眷恋与追求。意大利人担心的是,如果没有核武器,他们的军队会沦为二流,英国、法国、联邦德国都积极在“部队现代化”方面做出努力,而意大利军队仍旧是常规武器装备。(11)“Advanced Weapons for NATO —Italian Views”, January 29, 1957, in RG59, Bureau of European Affairs, Office of Atlantic Political and Military Affairs, Subject Files, 1953—1962, Box 7, Entry: A1-3096; RG59, Records Related to Italy and Austria, 1953—1958, Box 2, NARA.美国国务院建议向意大利政府传递以下信息:北约部队很快就会进入“现代化”过程,意大利不必担心。美国希望用核存储或核部署的方式来打消意大利人发展核武技术的念头。
让意大利政府“核武”热情不减的,还有当地舆情对核武器更为宽松的状态。1957年年底,美国新闻署曾就意大利人对核武器的态度提交调查报告。与联邦德国民众的强大反核声音不同,意大利反对核武器的人不多。虽然日本发生了“福龙丸事件”,关于核试验辐射的报道加深了意大利人对于遭到核辐射影响的担忧,但是自从当年春天北约理事会召开后,意大利媒体越来越强调北约防务的责任,并接受部署防御性的战术核武器。根据1957年5月的调查,57%的公众(1955年12月为51%)认为在现在的形势下,美国的核保护对意大利的安全来说是最现实的选择。(12)“P-82-57: Italian Views about Nuclear Weapons: An Interpretation”, in RG306, Research Reports: 1956—1959, Box 4, Entry: A1-1033, NARA.自1954年12月正式加入北约之后,意大利人正慢慢接受在欧洲防务战略中包含战术核武器这一事实。
尽管美国已经向意大利的美军“存储”了核元件,也不断加强与他们在民用技术方面的合作,但面对牢牢控制核监管权的美国,始终没有十足安全感的意大利千方百计地与法、德(联邦德国)两国合作,也希望借此保持甚至提升其在西欧国家中的地位。1958年1月,塔维尼向美方转告了在巴黎北约防长会议上与联邦德国、法国领导人会晤的情况。三国将合作制造包括导弹、喷气式飞机在内的先进武器。在核能领域,法国将提供场地,联邦德国出部分资金,而意大利则派出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塔维尼表示,因为美国在核武器的监管上有严格的规定,不能授权给其他国家政府,所以欧洲国家希望有自己的核控制权。如果三国分别掌握20—30枚的核弹头,虽然数量不多,也足以形成对苏联的威慑。(13)“From Rome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uary 16, 1958, in 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DNSA), ProQuest, 2019, NN00151; “Meeting with Taviani”, January 16, 1958, in RG59, General Records Relating to Atomic Energy Matters, 1948—1962, Box 502, Entry: A1-3008A, NARA.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很多欧洲盟国看清了北约自带的“核保护伞”是由美英两家主导的,明确表达在这个问题上对美国的“不信任”。
意大利官方甚至想绕过美国务院,直接同美国军方联系,谋求核武器研发方面的合作。1958年10月,意大利方面致信美新任国防部长麦克尔罗伊(Neil H.McElroy),表示愿意在军事领域与美国合作,训练军事核能领域的人员,给水面舰艇提供核武装,包括向意大利提供核潜艇。此举引起美国务院的强烈不满。(14)“Military Nuclear Progress in Italy”, October 16, 1958, in RG59, General Records Relating to Atomic Energy Matters, 1948—1962, Box 502, Entry: A1-3008A, NARA. 10月13日。美国接到意大利方面要求为其海军提供核动力的请求后,经过国务院、国防部和原子能委员会协商后联合发出回复,指出根据《1954年原子能法》第91c和144c条款规定,美国政府是可以提供援助的,但是一定需要双方政府缔结有关协议,且法案对安全保障措施、总统的决定都有明确规定,在各自扫除障碍之前美国不得对意大利政府有任何承诺。“Italian Proposal re Development of Nuclear Propulsion for Naval Vessels”, October 21, 1958, in RG59, General Records Relating to Atomic Energy Matters, 1948—1962, Box 502, Entry: A1-3008A, NARA。1959年2月底,意大利政府又通过驻华盛顿使馆向美国表达希望获得核潜艇的愿望,且意大利海军也向美海军作战部长伯克(Arleigh Burke)写信提及此事。美方则以美法有关谈判毫无结果为由加以拒绝。(15)“Italian Interest in Obtaining an Atomic Submarine”, February 25, 1959,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2, NARA.
面对意大利的步步紧逼,美国也意识到仅仅以向驻意美军提供“核存储”的方式来提供核保护伞是不够的。而且,在向欧洲盟国部署中程弹道导弹的过程中,美国军方不断碰壁,遭到挪威、丹麦和法国等国不同程度的抵制,而意大利民众对核武器的宽松态度让华盛顿看到一个薄弱环节,一旦突破会产生积极的连锁效应。为浇灭意大利人的核武热情,美国最终选择了在意部署核武的方式。
二 美国向意大利部署中程弹道导弹的初步谈判
艾森豪威尔时期,美国向欧洲部署中程弹道导弹的方式有两种:其一是英国模式,即英国自有导弹装备美国核弹头,由双方共同监管,同时允许英国向美国自行购买中程导弹并装备英国自行制造和监管的核弹头。其二是其他北约国家模式,美国导弹装备美国核弹头,并联合监控。(16)Gates Brown, Eisenhower’s Nuclear Calculus in Europe: The Politics of IRMB Deployment in NATO Nations, Jefferson: McFarland & Company, Inc., Publishers, 2018, p.2。这其实大大刺激了法国,特别是一心希望恢复法国大国地位、在北约起到重要作用的戴高乐。美法在军事领域的分歧和矛盾由此加大。华盛顿向西欧部署导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不希望核武器扩散,同时希望借此推动北约的军事联合。这些导弹在大多数情况下由所在国家掌握,核弹头则由美军控制,只有在准备发射时才会被运送到导弹基地。
无论是向驻意大利的美军基地“存储”核武器,还是逐步在欧洲大陆部署可携带核弹头的中程导弹,华盛顿都希望秘密进行,担心公开会在对象国引发舆论海啸,特别是在意大利和北欧国家,共产党等左翼力量已经强大到进入议会,他们又善于利用舆论对执政党发动攻势。1957年4月,国务院在内部讨论有关未来部署问题时,采纳了塔维尼的意见,强调不能公开核武器部署的地点,否则必定会引起意大利和其他国家媒体和公众的关注。(17)“Contingent Public Statement by Italian Minister of Defense Concerning Nuclear Weapons”, April 15, 1957,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2, NARA.在当时,是否拥有核武器是很容易引起争论的话题。
可就是这位意大利国防部长,一面向美国建言不要公开,一面却向媒体“吹嘘”导弹事宜。7月20日的《罗马日报》报道,塔维尼公开表示“意大利很快就会拥有四个步兵师,且装备‘奈基’和‘忠实约翰’两种导弹”。意大利甚至为此开辟了“欧洲大陆唯一”的一条试射弹道。美国驻意大利的军事援助使团紧急将报道发给欧洲盟军司令部,询问是否对部署在意大利的导弹信息保密,如果需要,大使馆将向意大利政府提出抗议。(18)“From Rome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ly 22, 1957,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1, NARA.美国务院在复电中称“暂缓交涉,等待进一步指令”(19)“From Department of State to Rome”, July 24, 1957,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1, NARA.。从来往电文看得出,美国人的不满情绪溢于言表。
12月中,美意两国国防部长在巴黎会晤。塔维尼向麦克尔罗伊表达了两点建议:第一,他希望美国尽快在意大利建设中程导弹基地,“在意大利的斗牛士可以打到捷克斯洛伐克”。第二,不能公开进行,意大利国内民众和共产党反对的声音很大,因此一方面不能公开细节,一方面不能与法德(联邦德国)两国区别对待,否则国内舆情一定会爆发。当然,塔维尼还指出双方最大的障碍在于如何监管的问题,完全由美国控制是意大利人不能接受的。他建议,最好是“导弹在美军手里,但美军在北约控制之下”(20)“Possible Deployment of IRBM to Italy”, December 26, 1957, in RG59, Records Related to Italy and Austria, 1953—1958, Box 2; “Department of State to Rome”, January 6, 1958, in July 22, 1957,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1, NARA.。麦克尔罗伊对此表示理解,并主动邀请塔维尼到华盛顿来谈,以避开公众视线。
在做好舆论准备工作后,美意之间开启正式的谈判。其中1958年7—9月为第一阶段,双方通过高层访问等形式达成了原则意向。
在意大利总理访美之前,美国驻意大利大使馆内部文件透露了美国与意大利官方正在讨论的具体事务,为意总理访问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尽管美国派出北约代表到意大利进行了考察和访问,但是在高层之间——比如北约盟军司令诺斯塔特(Lauris Norstad)和意大利国防部长塔维尼之间仍然未达成原则上的一致。塔维尼给出的理由是,意大利大选刚刚结束,他作为过渡时期的国防部长暂时无法向美方承诺。使馆官员考虑到美法也未完全达成协议,尚不能决定将“朱庇特”和“雷神”哪一种导弹部署到意大利去。(21)“Thurston to the American Minister of Rome”, July 15, 1958, in USDDO, Gale, 2019, CK2349301155.北约急于达成原则协议是希望尽早进行后勤安排和人员培训。
同期,美欧洲司给国务卿的文件显示,因为戴高乐的强烈抵制,与法国进行部署中程导弹的谈判,达成协议的前景渺茫。因此,在意大利的核部署就显得紧迫起来。7月26日,美欧洲盟军司令部向意方提交了协议草本。为了准备艾森豪威尔总统与意大利总理范范尼(Amintore Fanfani)的会谈,欧洲司专门准备了一份备忘录,大体上理清了美国的主要意图和时间表:华盛顿计划在1959年2月向意大利部署第一支中程弹道导弹(预计型号为“朱庇特”)中队,第二支在当年8月。(22)“Discussion between the President and Prime Minister Fanfani re the Deployment of IRBMs to Italy”, July 28, 1958, in RG59, Bureau of European Affairs, Office of Atlantic Political and Military Affairs, Subject Files, 1953—1962, Box 7, Entry: A1-3096, NARA.7月底,范范尼访问华盛顿并会见艾森豪威尔。双方谈到中程导弹部署事务时,范范尼有意不使用“中程导弹”这样的词汇,而是用了“某些”导弹中队,且反复强调将事务界定在军事方面,不能成为政治问题。(23)“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at the White House”, July 31, 1958, in RG59, General Records Relating to Atomic Energy Matters, 1948—1962, Box 502, Entry: A1-3008A, NARA.依美方的判断,意大利政府各部门对部署的总体态度是积极的。
而在巴黎,美法之间的谈判遇到了最为难啃的“骨头”:双方面临最大的难题就是“监管权”,戴高乐坚持认为应由法国监管部署在法国境内的北约核武器。(24)“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on IRBM’s”, August 25, 1958, in USDDO, Gale, 2019, CK2349301155.9月2日,北约同意大利代表直接进入部署地点的讨论。诺斯塔特则坚持一支部署在撒丁岛,另外一支部署在意大利本土,一则导弹确实比较笨重,二则也可为其他国家达成部署协议提供先例。(25)“Embassy in Paris to Office of European Regional Affairs”, September 2, 1958, in USDDO, Gale, 2019, CK2349301155.显然,戴高乐的强硬间接推动了美意之间的谈判进度,而美国也希望借助意大利反过来影响法国人的态度。
三 美意中程弹道导弹部署协议的达成
在同期进行的导弹部署谈判中,美意之间存在的障碍最小,意大利国内环境最有利,故双方能够很快达成原则一致。美国也希望通过尽快与意大利达成协议,推动与其他北约国家,特别是与法国和联邦德国之间的谈判进度。至于具体问题,双方最后集中到一点:谁来承担更多的部署费用。
1958年9月,范范尼再次表示同意在意大利部署中程弹道导弹,并可以在当年12月份启动,次年2月份完成基地建设。(26)“From Rome to Paris”, October 3, 1958, in USDDO, Gale, 2019, CK2349301155。然而,早在1958年2月27日,奥地利一家报纸就报道了美国携带核弹头的战斗机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起飞,靠近民主德国和捷克斯洛伐克边境,任务是“保护联邦德国”。另有类似的飞机从摩洛哥起飞,穿过奥地利和瑞士领空,威胁了这些中立国家的安全。报纸的评论还说,这些在那不勒斯的飞机飞越罗马、佛罗伦萨、米兰等大城市会带来严重的隐患和民众的不安,希望美国政府对此向意大利人民做出解释。“From Rome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ch 1, 1958,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2878, NARA。从10月开始,美国务院和驻意大利使馆开始讨论导弹部署的具体问题,结果发现美国无法按原计划完成导弹部队的部署,因为意方并没有落实基地建设所需的资金。北约司令部颇感失望,建议第一支朱庇特导弹部队干脆部署到阿拉斯加或者冲绳,等到第二支部队再考虑意大利。(27)“From American Embassy in Paris to NATO Advisor”, October 1, 1958; “From Thurst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October 6, 1958, in USDDO, Gale, 2019, CK2349301155, CK2349301155.美国务院内部官员在讨论部署问题时,也透露双方谈判的瓶颈在于资金。美国政府承担了大部分的费用,而意大利只答应提供土地、意方人员和保障基地的日常运营。(28)“Subjects of Military Interest in Relations with Italy”, November 12, 1958,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2, NARA.
就在此时,意大利国内发生政治震荡,给双方谈判的进程蒙上了一层阴影。1959年1月26日,范范尼提交了辞呈,并作为看守内阁运作,这让美国开始担心导弹部署谈判,毕竟过渡政府没有足够的权威来签署协议,于是决定暂缓谈判并静观其变。(29)⑥ “Fall of Fanfani Government and IRBM Negotiation with Italy”, January 28, 1959,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2, NARA.
杜勒斯和麦克尔罗伊也紧急进行磋商,他们认为处于过渡时期的看守政府是不会签字的,只能等到重新组阁的政府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美国还需要向意大利方面强调,如果每年部署的相关支出超过880万美元,意方应该承担额外费用。此外美欧洲司也提醒,美国应密切关注意大利政局走向,抓住时机尽快促成签约。但是面对意大利国内反对核武器的左翼力量,又不能急于求成、导致部署问题被意大利共产党等力量利用(30)意大利共产党的宣传和舆论鼓动能力是美国一直关注的问题。1960年7月,意大利共产党的《团结报》(L’Unit)抨击美国向欧洲部署北极星导弹,认为这是具有挑衅性的行为,对人口密集的欧洲来说可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意大利人民应该对此表示抗议。“From Rome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July 28, 1960,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60 —1963, Box 1498, NARA。,最终影响新政府的政治构成。⑥
2月19日,美国国务院接到驻罗马使馆发来的电报,转达意方两点意见:第一,意大利政府认为部署事宜最紧要的就是资金问题,希望美国不要将意大利已经投入到基建的费用重复计入需要支付给美国的预算中去;第二,未来美国与法国等其他国家的相关协议不应赋予他们比意大利更多的权利,比如允许单独控制导弹发射权等等。(31)“From Rome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ruary 19, 1959,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1, NARA.对于美国如何反应,目前尚无足够的档案支撑。不过可以知道的是,至1959年8月,双方基本完成了谈判,资金和基建等问题也大致解决。美国空军文件显示,8月10日美军已经做好了部署两个朱庇特导弹中队的“技术安排”并签好了相关文件,这一天也是双方约定的部署日期。(32)“From HQ USAFE Ramstein AB GER to HQ USAF Washington DC”, August 14, 1958, in RG59, General Records Relating to Atomic Energy Matters, 1948—1962, Box 502, Entry: A1-3008A, NARA。直到双方签字的前一天还没有完全解决随军家属的安置问题,美国希望意方能够筹措资金解决随军家属的住房。“Family Housing for IRBM’s in Italy”, August 9, 1959,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1, NARA。由于意大利官方不希望公开这一信息,此份文件严格限制在内部传阅。
为了尽快达成协议,美国的确做出了很多让步,以至于国务院特别是驻意大利使馆似乎对以诺斯塔特为首的北约官方越过民事部门的一些操作不甚满意。1959年12月底,艾森豪威尔总统访问罗马,结果听到驻意大利大使说为了获取意大利人同意部署中程导弹,美国人“搞乱了意大利军队”。艾森豪威尔表示,不能为了部署而部署,他甚至要求国务院好好查阅一下诺斯塔特的有关文件,并向他汇报。(33)“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with the President”, December 23, 1959,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1; “Negotiation for the Deployment of IRBM’s in Europe”, December 28, 1959, in RG59, Central Decimal File, 1955—1959, Box 3622, NARA.国务院经过一番调查,却认为“不存在欧洲盟军司令部和美国代表向欧洲国家施加压力、迫使他们接受部署的情况”,在意大利的部署谈判也是如此。
根据现在可见的档案,美国从1960年6月开始向意大利部署朱庇特中程导弹,同年奈基-大力神导弹也曾短暂部署了两个月。此后,又陆续有中士弹道导弹、长矛弹道导弹被部署到意大利。(34)Robert S.Norris, William M.Arkin & William Burr, “Where They Were”, in 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 Vol.55, No.6, 1999, Appendix B.核部署一方面为意大利提供了足够的安全保障,可以使它减少国防投入,集中精力复苏和发展国内经济;另一方面,美国也借此强化了在地中海地区的军事存在,形成了对南欧、北非和中东地区的威慑能力。
结 语
在美国向西欧部署核武器的过程中,意大利是一个具有典型性的个案:从民众层面来看,尽管国内的左翼力量强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调动国内的反核力量,但意大利的舆情总体上是支持发展民用乃至军事核技术的;而意大利政府在整个20世纪50年代都对核武器抱有一种“渴望”,无论是以多国合作开发还是通过美国核武器部署的形式,都希望尽快在亚平宁半岛上竖起核弹头。这种渴望的背后,有意大利人对自己沦为欧洲二流国家的担心,也有对美国核保护伞承诺能否兑现的怀疑。昔日的列强荣耀和眼下的安全之虞,想必是萦绕在范范尼、塔维尼等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思绪。
因此,意大利政府在美国海外核部署的过程中表现出积极主动的一面。从总统到总理,再到国防部长,都不失时机地向美国表达支持在意进行核部署的愿望。与瑞典、丹麦和冰岛等北欧国家一样,意大利国内的左翼力量也很强大,民众对核武装问题也比较敏感,但意大利政府官员甚至能公开美意之间有关核部署谈判的信息,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意大利舆论对防务规划中包括核武器的整体接受度较高;另一方面是在综合国力不能与联邦德国和法国相比的情况下,意大利政府希望通过增加外交灵活性提升在北约和西欧国家中的地位。
这些都被美国政府特别是以诺斯塔特为代表的北约方面看在眼里,更是乐见其成。当华盛顿与北约其他盟国的核部署讨论进展屡遭挫折时,意大利就被看作是一个可以取得突破、并可能形成以点带面局面的“薄弱环节”。这也是为何美国和意大利之间比较顺利达成核存储和中程导弹部署协议的原因。当美法、美德(联邦德国)之间还在为“监管权”等核心问题争执不下的时候,美意双方的最终障碍居然是筹建导弹基地的“出资比例”。
在意大利部署核武也被华盛顿看作是消除罗马核开发野心的一种方式。因为在英国拥有核武器之后,美国一直在担心“第四国”会在西欧盟国中产生。同时期与法国、联邦德国在核能合作、核武器部署上的谈判,都是美国试图浇灭欧洲核武热情的手段。然而,给北约盟国提供了各种导弹和核弹头,却带来了新的困扰:没有监管权的核部署与盟国的“拥核”初衷“相去甚远”,而美国认为“下放”核权力难保不会“擦枪走火”,一场地区性危机很可能演化成美苏核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