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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学科拓展与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的演进

2021-04-17吴翔宇

关键词:跨学科儿童文学文学

吴翔宇

[提要]从分科立学到学科互涉的转向背景中,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演进衍生了“纯文学”与“非文学”两种截然不同的实践路径。两者都在不同程度上曲解了中国儿童文学学科的知识范畴、思想阈限、研究方法,不利于对学科本体性的理解。究其因,学科本位主义制导了该学科知识化生产及在此基础上的关系认知。学科界分是跨学科实践的原点。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是从多学科体系中“发现”、在析离中开启学科自主性的过程。在文学与时代发展同构的历史语境中,中国儿童文学的跨学科拓展应在强化学科主体性的基石上有效地推进,从而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创新与发展。

事实证明,学术研究不可能在一个封闭静态的状态求得创新。在一个学科领域里的沉潜深掘固然重要,但如果还能具备学科交叉与融合的意识,始终保持开放与沟通的姿态,接纳其他学科思想和方法中的有益要素,无疑会更大效应地推动理论研究的创新与发展。在百年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其每一次思想或形式的变革都离不开学科间的相互借取、相互融通。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班马呼吁打破“自我封闭系统”[1]始,学界就从未停止过对中国儿童文学跨学科拓展的努力。然而,在解决了“为什么要”走出学科专属知识的领地进行跨域联动的问题后,又陷入了“如何拓展”的困境之中。要解决上述理论难题,我们有必要廓清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儿童文学的范畴、边界、标准、品格等本体概念,梳理这种学科知识化生产的机制,立足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演进的“阿基米德点”,探究科学合理的研究方略,为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创新提供新的启示。

一、超越本位主义:跨学科拓展的理论基石

在论及儿童文学的独特性时,彼得·亨特指出:儿童文学隶属于“文化边陲族群”,但这种边缘化的好处在于其不至于成为任何一个族群或学科的“私产”[2](P.2)。这实际上道出了儿童文学跨学科拓展的内在机制。并非定于一尊的学科属性对不同领域的学者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得不同学科、理论、方法在儿童文学领域有了施展的舞台。在中国儿童文学领域重提跨学科研究,有其现实的必要性。这种必要性本源于儿童文学学科分层拓展要求打破定于一格的知识范畴与边界,在学科间找寻可通约的普遍联系,以适应动态过程中的学科化的发展。要讨论跨学科拓展的问题,其前提在于学科的自律与自主。换言之,只有研究对象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学科体系时才有探讨跨学科的可能,确认儿童文学的学科属性是开展跨学科研究的前提。但问题是,在确立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定位、品格与精神质地等问题时,却并不像其他学科那样名正言顺,在知识的学科合法化问题上有诸多争议,甚至遭遇了“窄化”或“泛化”的误读[3]。无论是“窄化”还是“泛化”都对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工程制造了诸多困扰,直接影响了在学科化演进中的跨学科实践。究其因,这种曲解现象的症结在于对“儿童文学”本体、概念、特性等知识范畴的认知上出现了偏狭,以至于在学科知识化系统中难以找到专属于儿童文学的思想资源与理论依据。这对于脱胎于“人的文学”系统里的儿童文学来说,如果不扭转这种现状,将无法在现代中国文学及世界儿童文学的整体格局中找到坐标,而且也将因这种“无名”状态而继续边缘化。这显然不是研究者所乐见的。

一直以来,学界始终将学科的特性视为其分科立学的理论标尺。发生问题是学科化的原点问题,学科界分的观念在“儿童文学的发现”过程中便直接地体现出来了。姑且搁置儿童文学“古已有之”还是“现代生成”论争中孰是孰非的议题,单从其发生的性质看,“儿童”和“儿童文学”均是一个“现代”的概念,“从社会史方面说,儿童文学的发现已被认作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的一个因素与标志。”[4](P.13)从表面上看,儿童文学的发现只是文学学科化中的一个事件,但这里的“发现”体现了国人对于“何为儿童文学”的本体探索,这种思想观念的更新表征着新旧转型的进程。由于之前没有儿童文学,因而这种“发现”实质上是没有传统依循的“新建”。在建构的过程中,先驱者找到了儿童文学的特性——儿童性,这对于儿童文学学科化的开启有着重要的推动力。对“儿童性”的发掘、关注及推崇是周作人等先驱者终其一生为之努力的目标,即以文学的方式助力“儿童的发现”这一现代性工程。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这种集体的共识并未从根本上廓清儿童文学之为“儿童文学”的本质问题。原因显然是多方面的,有人将其归因于中国“本身的创作根基不是很牢”[5](P.15)。应该说,这种观念立论的前提是儿童文学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观念”[6]。诚然,中国没有儿童文学创作的传统,中国古代没有专为儿童创作的专业作家,也没有专为儿童阅读的读物。在“自在时代”向“自觉时代”转向的过程中,对儿童文学概念(观念)的重视程度往往高于创作,其遵循的是从理念到创作的学理逻辑。这样一来,因没有文学传统可以沿袭,对于儿童文学这一概念的理解出现诸多分歧也就不足为怪了。除此之外,也有人将原因归为儿童文学与时代语境之间的“暧昧性”[7]。这种暧昧性主要表现在话语的两歧上:一方面儿童文学顺应了中国新文学“人学”的主题,在新人想象的话语实践上与“立人”乃至“立国”的主体建构内在契合。另一方面儿童文学自带的亲近儿童自然世界的“保守性”与社会化的现实容易拉开距离[8],因而难以纳入中国新文学现代性的话语体系。概而论之,上述分歧主要集中在将中国儿童文学视为一种“描述性”概念还是“结构与关系”概念的差异上。

倘若从儿童文学分科立学的合法性依据上分析,不难发现:儿童文学概念、本体属性及思想资源的独特性保障了其自立门户的特殊性。往深处探究,发生期所秉持的“儿童本位观”是儿童文学知识化生产绝对专属性的主要推手。为了匡正传统儿童观对于文学观的负面影响,中国儿童文学先驱致力于儿童主体价值的重构,“儿童本位”的内涵被内化为“儿童不是成人”与“儿童是儿童”两个最为核心的组成部分。从表面上看,以“儿童不是成人”为价值基点的现代儿童观有效地将儿童从成人的话语体系中解放出来,也有助于“书写儿童”“服务儿童”的儿童文学的现代创生。但必须承认,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观念却粗暴地将儿童与成人进行了现代“二分”[9]。藉此,儿童获取社会合法性的身份导源于“儿童非成人”的理论预设,以此类推,中国儿童文学作为一种学科的价值定位则自然遵循着“儿童文学非成人文学”的学理逻辑。对于这种绝对的“二分”逻辑,先驱者的态度并非一致,除了以周作人为代表的持守“纯化”观念者认同外,郑振铎等人却意识到了“儿童本位”所隐含的绝对化思维:“绝对的‘儿童本位’教育的提倡,当然尽有可资讨论的余地”[10]。应该说,切断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共同性,或以非成人的方式来定义儿童的做法,实质上是绕开了儿童和儿童文学的本体,缺乏“反求诸己”的本体意识,在非此即彼思维的统领下划定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学科边界。其后遗症在于,这种界定强势地切断了“学科间性”,容易衍生学科的自我保护主义或本位主义。周作人等人推崇的“复演论”实质上也依循了前述迂回式的界定逻辑:以儿童与原始人的相似,复演儿童文学与原人文学的类似,由此拉开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距离,将儿童文学“发明”出来。其理论误区在于“没有看到儿童文学其实是成人创造,反映着成人的思想、意识,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11](P.24)。简言之,无论是“不是成人”还是“远离成人”都不符合儿童文学概念的规定性,撇开了成人与儿童“两代人”的沟通与交流显然是不科学的。

中国儿童文学甫一创生就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众多成人文学的作家、理论家、批评家纷纷跨界聚焦下一代身心发展的“朝阳产业”,为儿童文学的现代发展鼓与呼。即便如此,在学术体制内,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却并非易事。要创构一门学科,首要的任务是确立其专属的知识范畴、价值阈限、批评标准和研究方法。对于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而言,更为急迫的任务是从此前寄居和依附的状态中分野出来,这种与母本的断裂、分殊是其“自立门户”的基点。中国儿童文学体制与现代知识体制类似,最大的特点就是出现“专家文化和生活世界的分离”,最终实现现代性“话语装置”[12](P.13)的构造。同时,儿童文学的专业知识的边界确定也意味着要“与相邻知识分离”[13]才能实现。然而,这也意味着要斩断此前黏连的学科传统,重构一种全新的学科传统,这种蜕变与转型预示了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的艰难之旅。毕竟这种分野是双重的:一是从儿童学、教育学、民俗学、人类学等非文学的学科门类中独立出来。二是从百年中国文学中确立其专属的身份。为了追索中国儿童文学自主性的品格,先驱者们找准了“现代儿童观”这一思想变革的武器,希冀以儿童观的变革来驱动儿童文学观及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的发展。“儿童的发现”是一种崭新的关于人的知识的建构,确立了“儿童”的本体价值就为儿童文学的发生提供了必要的资源,这也是“儿童本位”观在儿童文学界得以成为主流性的思想武器的根本缘由。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以现代儿童观为出发点的儿童文学发生容易模糊“现实的儿童”与“想象的儿童”之间的界限,也容易忽视柄谷行人所谓“风景”颠倒对“起源”的忘却[14](P.111)。其结果是在“发现”儿童的同时,也“遮蔽”了儿童[15](P.35)。

为了护卫中国儿童文学学科的独立性,先驱者从传统儿童观中找到了制导中国儿童文学自觉的机制,在此基础上旗帜鲜明地将“儿童性”视为中国儿童文学发生的基石。由此开启了以儿童本位观为主导的“纯文学”的理论预设。应该说,这种标榜“回到儿童那里去”的纯文学理想对于规避非文学的工具主义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但也无形中使得中国儿童文学跌入了近乎“真空”和“绝缘”的狭小境地:“传统的纯真童年观念主要反映了成人的愿望,它在主张保护儿童的同时,也损害了儿童的文化自主权力”[16]。即在区隔、过滤所谓非纯文学的同时也设置了同样的权力机制。那种试图“制止侵权越界,把属于文化史、思想史的东西送到它们应去的地方”[17]的观点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也无法在纯化与非纯化之间划出界限来。究其实,上述观念始终没有摆脱二元对立的思维,没有跳出周作人所谓“太玄美”与“太教化”转换的逻辑怪圈[18]。无疑,脱逸了社会意识形态后的中国儿童文学难以避免地误入了学科本位主义的歧途,以自动溢出社会结构的方式将其孤立起来,切断了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联系,跨学科拓展与互涉变得难以为继了。

概而论之,作为一种专门针对于儿童主体而创作的文学类型,儿童文学有其专属的思想范畴、知识依据和研究方法,这些都为独立学科的确立提供了合法化依据。但由于中国儿童文学先天不足,作为一种文学门类亟需学科化,只有在中国儿童文学学科界分成型后,才能谈论其学科的主体性、学科间性等后续议题。然而,关键的问题是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建构并不容易,首要的任务是解决寄居的学科归属的难题,从与其他学科“两栖性质”[19](P.1)中分野出来。如果整体归并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其学科的自主性、主动权并不在儿童文学这里;如果完全溢出现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框架,那么儿童文学又因脱离其创生的学科知识土壤而丧失了理论依据。充分注意到中国儿童文学在现代学科体制中模糊身份的事实,洞悉其与现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复杂关系,是我们科学理性地审思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演进的必要依据。

二、分科立学:跨学科拓展的原点

历史地看,中国文学在“五四”时期开启了新的现代传统,以民族性、现代化为内核的文学学科获得了发展的机遇。在这个过程中,百年中国文学与现代中国保持着血肉相连的密切关系,这也赋予了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现代中国文学强烈的意识形态性。因而,百年中国文学的知识化生产往往是作为时代思想方向标而言的,“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评价从来就不是一种艺术史和学术史的评价,而是一种革命史和政治史的评价。作为当代中国教育体系中的一个学科概念,其本质也在这里。”[20](P.47)与中国现当代文学无异,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历史化是在思想、文化、社会现代转型的背景中开启的,由于其内含了基于儿童“新人”的想象与设计,也注定与中华民族的“发展”话语联系在一起[21],与成人文学一道参与了中国现代文化与思想的建构。

将百年中国文学纳入历史化、学科化的视野考察,不能离弃孕育其发生发展的现代中国这一大背景。在论及现代文学与现代中国的关系时,樊骏认为两者之间的互动共生是“作为一门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得以成立的一个基本前提”[22](P.226)。意识到了这种语义的历史交叉,百年中国文学与其所在的历史文化语境之间就不再是一种虚设的关系,而是一种同构的关系,其参与中国的主体建构与现代化的社会功能被彰显出来了。关于这一点,中国儿童文学也并未缺席,更没有遁入“乐园”或“幻境”,只不过其参与现代中国问题的讨论时没有成人文学那么直接、犀利。即便如此,在“革命”和“政治”等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中国儿童文学还是被有效地“编织”和“归并”于现代民族国家想象与文化建构的洪流中[23](P.32)。文学的学科化是在社会结构中日趋完成的,中国儿童文学也莫能外。从学科建制的角度来看,现代教育、文学制度及大学教育体制对百年中国文学学科化的确立影响甚大。陈平原曾以文学史为例,探究这种“知识”的建构与生产过程,其基本结论是,“不只将其作为学术观念来描述,更作为一种教育体制来把握,方能理解这一百年中国人的‘文学史’建设。”[24](P.5)这种观念套用到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同样有诸多启示作用。作为一种现代知识,儿童文学在其百年演变过程中经历了知识的获取、传播、建构、生产及制造的过程,而又是这种知识与其他知识分野、设立边界与标准,进而开创专属知识范畴的自主性的过程。

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看,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就是学科化的开始。在考察现代学术的“学科化”时,王汎森发现了一种不同于林毓生“创造性转化”的另一种形态:“消耗性转换”。这种转化具有“非新非旧,但又尊重其本来特有性质”的特点[25](P.30)。应该说,这种“非新非旧”即是学术转型期的必然产物,“非新非旧”又是“亦新亦旧”的另一种体现。在发生期,不存在已经成型、成熟的学科化机制可以沿袭,知识获取与传播的渠道并没有完全专业化、学科化。以知识出版机构为例,在专门的少年儿童出版机构产生之前,除了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相继出版儿童文学专业杂志《儿童世界》和《小朋友》外,《申报》创办了《儿童之友》杂志,大东书局则创办了《儿童良友》杂志,这些出版机构打破“只司成人”的惯例,为儿童文学在中国民众中的知识传播开了风气之先。据笔者统计,当时的知识机构冠之以“儿童”“少年”之名出版的有代表性的丛书有:北新书局的“儿童文学丛书”、神州国光社的“少年时代丛书”、开明书店的“世界少年文学丛刊”、永祥印书馆的“少年文学故事丛书”、大通图书社的“世界名著译本”、世界书局的“世界少年文库”、启明书局的“世界文学名著”、中华书局的“世界童话丛书”“儿童文学名著译丛”“中华少年丛书”“学生文学丛书”、商务印书馆的“新小学文库丛书”“民众基本丛书”、上海ABC丛书社的“ABC丛书”、重庆大时代书店的“大时代儿童丛书”、桂林文化供应社的“少年文库”等。值得称道的是,一些成人文学的杂志也专辟“儿童文学专栏”,为儿童文学的发生开锣鸣道,有代表性的是:《新青年》专辟“儿童文学专辑”、《小说月报》开设“儿童文学专栏”“安徒生号”、《文学周报》设置“纪念安徒生专号”、《妇女杂志》开设“儿童领地”专栏、《晨报副镌》设立“儿童世界”专栏、《大公报》开辟“儿童特刊”、《文学》开辟“儿童文学特辑”、《申报》创立“儿童副刊”、《时事新报》的《学灯》副刊设立“儿童文学”专版、《大众文艺》设置“少年大众”栏目、《战时教育》设立“儿童文学专号”等。抛开儿童市场化的盈利考虑不论,由出版部门等构成“知识共同体”有效地介入了儿童文学知识的分类、范畴、标准的确立,助力了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的过程。

与此同时,一些知识人的儿童文学角色意识日趋强烈,无论是身兼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创作的“杂家”,还是从非儿童文学领域转向儿童文学领地的“跨界者”,纷纷聚焦儿童文学这一领地,合力推动儿童文学学科化的演进之路。这种盛况正如魏寿镛、周侯予所说:“旁的不用说,年来最时髦,最新鲜,兴高采烈,提倡鼓吹,研究试验的,不是‘儿童文学’问题么?”[26](P.1)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跨界者的身上多少带有“外来者”的印记,类似于帕克所谓的“边际人”,这类人被赋予了跨学科拓展的先天基因,但也不可避免地要因跨越多个世界而带来的“道德混乱”及不协调感[27](P.113)。无论是周作人对“教育的童话”的界定,还是叶圣陶《稻草人》被归为“童话体小说”,亦或是沈从文对《爱丽斯奇境漫游记》的改写,都反映了发生期中国儿童文学先驱者在“两副笔墨”间的心路历程。尽管难以平复这种介乎儿童与成人话语间的裂隙,但从作家到出版人,再到教育者、研究者,都没有弃置用“儿童文学”来服务儿童的使命,其前提是他们认定儿童文学是作为独立的学科门类存在的事实。

然而,正如蒋风所言,“儿童文学的存在,不等于儿童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存在”[28](P.3)。言外之意,儿童文学观念和创作实绩并非衡量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的标尺,只有当儿童文学学科意识真正自觉并介入了学科知识化生产,学科化才能真正被确认。无疑,在百年中国文学学科的专业化、学术化的过程中,现代中国的教育体制对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一点,冯黎明指出,近代以来文学研究是在学科交叉影响下逐渐彰显其自身学科性的过程,这其中“分科立学”是现代大学体制的“第一原理”[29]。从知识化生产与消费的角度来考察,中国儿童文学知识化生产是由儿童文学作家创作、出版机构出版,在传媒的推动下实现文学生产与消费的一体化的过程。应该说,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化并不具备成熟的学院化、专业化的基础。与普通文学学科知识化生产集中在大学教育系统不同,中国儿童文学知识生产的主领地是中小学教育体系。即陈伯吹所说的:“发轫在中小学的教育园地里,而不在文学界美丽的文坛上。”[30](P.2)然而,在中小学教育体系中,无论是“成人本位实用主义”“儿童本位审美主义”,还是“国家本位民族主义”的儿童文学教育,都未从根本上厘定儿童文学的“纯文学”性与教育功能的分野[31](P.385),很多时候仅是实施小学教育的手段而非本体内涵。在大学的文学体系中,并非二级学科的儿童文学往往是缺席的,普通文学史教材中也鲜见儿童文学的章节或内容。直到1987年蒋风的《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出版,儿童文学专属的文学史才真正进入大学的学科体系。同时,衡量学科化成熟的重要标尺是理论的自觉。方卫平曾将中国儿童文学理论形态概括为“单茎型”和“双茎型”两种,前者嫁接在儿童心理的本体之上,而后者则依托于儿童教育与心理的双重本体上[32]。这种理论模式反映了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过程中知识范畴的游移现状,由此导致学科边界的非恒定性,也直接影响到关于文学史的起点、分期等撰史问题。

从目前的学科分类来看,儿童文学是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一个研究方向而存在的,既然依托于中国现当代文学,那么还有一个“入史”的问题。必须指出的是,中国儿童文学史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有融通的可能。无论是作为个体的还是群体的“儿童”,它的介入对于拓展“人的文学”的视域及理解文学内部“多元共生”结构提供了新的视野。中国儿童文学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不是“量”的添补,而是以“质”的形态参与多元共生结构的生成。同时,中国儿童文学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也需谨慎。中国儿童文学有其自成体系的文学传统、思维形态和价值标准。在百年发展历程中,中国儿童文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历程并非一一对应,两者之间既有相互补充的顺应,也有彼此冲突的悖反。因而不能全盘化地将中国儿童文学的内容硬塞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若此,将造成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逻辑混乱的后果。如果生硬地将中国儿童文学各个发展阶段的文学实践按“史”的顺序安插至中国现当代文学之中,构成一个所谓的“成人-儿童”综合的大文学史也是不切实际的。毕竟两种文学并非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也就不可能在同一的系统论机制中来安置两者的关系。当然,更不必将中国儿童文学史作为独立的章节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之中,进而抽离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

返归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的初始,不难发现,学科化是在国家文化体制与社会历史语境中生成的,而其确立与学科的思想基础的变革密切相关。这其中,周作人的《儿童的文学》对于儿童文学边界的确立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周氏将儿童文学界定为“小学校里的文学”,并将其内核分解为“儿童的”与“文学的”两个层面[33],呼吁国人整理、翻译、创作儿童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在他的思维里,“儿童的”是基础,而“文学的”是依循“儿童的”本体来开展实践的。即根据儿童年龄分层来配置相应的儿童文学体裁。在这里,周氏实际上是在践行儿童文学学科化的初始目标。在阐释儿童文学的属性、价值、文类、方法的同时也初步确立了其作为学科的边界。由于发生期文学门类边界模糊、文类间漂移转嫁现象突出,对于早期中国儿童文学先驱而言,要确立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的当务之急除了要强化“儿童的”思想层面外,还要树立“文学的”艺术标准。在这里,“儿童性”与“文学性”是中国儿童文学分科立学的两个要素,缺一不可,这也是赵侣青与徐迥千所谓“儿童文学化”[34](P.106)的真实内涵。这里的“文学性”并不是超验的,“文学性并非文学自身的特性,文学作为一种知识总是与其他知识共处于一个知识的网络之中的,它的内涵是由与其他知识的关系来决定的”[35](P.262)。如果盲视文学性标准确立的社会结构与历史语境,就无法真正理解“文学的”内涵,上述用“文学化”的方式来容纳其他学科知识与材料的做法,并不意味着“儿童的”边界无关紧要,恰恰相反,正是基于考虑“儿童的”接受习惯才要在此基础上重提“文学的”标准的。

必须指出的是,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界分之路并不平坦。尽管有诸多先驱者在此领地耕耘与劳作,但“儿童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主体性价值被人承认并非易事。抛开“发现”还是“发明”的理论迷雾,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儿童文学”不仅作为一种新型的文学门类被人所知,而且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楔入了当时以成人为主体的文学学科体系中。可以说,这种学科意识的深化反映了先驱者现代儿童观念的一种落实。同时,也如李利芳所说的,“它的出现标志着文学学科的深度分化”[36](P.50)。显然,这种分化对于整个文学学科而言并非坏事,它标示着中国儿童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从成人文学的“母本”中分离出来,开启了学科自主性的开阔道路。但它“文学现代化”的内质还是无法使其真正溢出百年中国文学的母体,而这种复杂的亲疏关系也预示了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的艰难历程。

三、“后学科”:跨学科拓展的主体性立场

对于跨学科拓展而言,问题的复杂在于,如果没有完成学科界分的使命是没有讨论跨学科的可能性的,但不可避免的是,在确立了学科界分后,中国儿童文学的知识生产却要经历一段时间的学科自足期,专业化、精准化的落实却在一定程度上桎梏了跨学科拓展的步伐。尤其是在学科本位主义的制导下,学科间的彼此通约性被生硬地切断了,以一种“不合作”的姿态傲慢地耽溺于学科本质化的狭小视域里。如果任凭学科自闭而不“走出去”或“引进来”,在固守学科本位的同时也将放逐学科的自主性。

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着力于本体的学术化、知识化的研究,这种历史化的转向是之前儿童文学本质论研究的一种转型与延异,也是有效解决“本质论”与“建构论”论争的理论武器。在遭遇理论研究困境时,返归儿童文学本体、还原历史现场,业已成为当前学界研究的共识。类似于美国学者詹姆逊“永远历史化”的论断,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及自主性也是“未完成的状态”。这种始终“在路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不能忽视中国儿童文学自身的结构特性、文学传统的因素,也不能简化文学与时代、政治、历史之间的深微关系。远非“思想”与“艺术”、“本质论”与“建构论”的相互取代等二元思维所能概括的。我们在跨学科拓展的层面来谈论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演进,实际上是对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界“重写文学史”以及“回到文学那里去”的“接着说”。中国儿童文学从“自我封闭”的学科本位主义中走出来,但又陷入了丧失学科主体性的学科飘移与分化。藉此,唯有“不断地学科化”才能走出上述困境。洞悉这种学科化演进的过程,对于我们立足于当前全球化、电子媒介时代来考察和反思中国儿童文学的跨学科拓展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在讨论学科的问题时,黄修己认为其包括理论、主体与基础三个部分[37](P.2-3)。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是伴随着百年中国的历史发展而演进的,是基于学术化、专业化、知识化的一种纵向的历史考察,应纳入历史的整体进程中予以考察。在学科界分的体系中,中国儿童文学确立了专属的文学史、文学理论、文献书志、文学批评。为了确立儿童文学的学科性质,先驱者就有意识地区隔创作与评论的关系。鲁迅致力于现代儿童观的确立,为“完全的儿童”,他译介了诸多国外童话,推动了外国儿童文学资源在中国的传播。然而,他却明确表示:“向来没有研究过儿童文学”[38](P.325)。关于这一点,茅盾的态度也颇为类似。1935年开明书店要办新的儿童杂志《新少年》,杂志社社长夏丏尊有意邀请茅盾为其写一部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小说,但茅盾拒绝了:“我虽然写一些儿童文学的评论,但是从来没有写过儿童文学,你找错人了。”[39](P.35)应该说,茅盾对于科学文艺作品的改编和中国寓言的改写都属于重新创作儿童文学了,但其坚守“评论家”而非“作家”身份实质上已超越了此前“职责杂糅”的现状,已具备明晰的儿童文学学科意识。与儿童研究无异,儿童文学是一门具有综合性的学科门类,其内容包含了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等诸多领域庞杂的知识体系。因而,如果离弃了对多学科知识共在与互动的学理考察,儿童文学研究只能止于对研究对象的“事实认知”或“价值认知”,却难以达到对学科间“关系认知”的洞悉与把握。应该说,中国儿童文学研究的当代转向即是在此意义上的跨学科拓展与整合中显示出来的。然而,即使在中国儿童文学领域提出跨学科研究的思路已是学界的共识,但远未达到预期的目标。由于儿童的阶段性特征,中国儿童文学内部结构也被分层为“幼儿文学”“童年文学”与“少年文学”三种形态[40](P.173)。从学科特性的同一性角度看,幼儿文学与少年文学的差异最大,因而在学科化过程中就内涵着这三种形态的调适与平衡。从跨学科的系统论角度考察,对于这种分层的形态只有在先区隔的基础上才能讨论此后的辩证,即先要考察审美意识的差异性,然后再从中寻绎出区别于成人的共同性,并以这种共同性来作为跨学科对话的本体性。然而,基于创作活动,成人跨越身份体验童年,其与儿童的界限就此消融,都“聚合为观念性的文学本体存在”[41](P.119)。同时,在电子媒介和读图时代,阅读变得更加便捷和简单,在文化趋同化和受众单一化的情境下,成人与儿童的界限逐渐消融,这即是波兹曼所说的“童年的消逝”:“正是通过电视,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区别童年和成人之间的界限的历史根基是如何被破坏殆尽的。”[42](P.108)这样看来,中国儿童文学因前述分层形态所带来的审美意识差异问题似乎不成问题,但事实上即便作为阅读受众间的界限日趋模糊,但成人创作者与儿童接受者之间的“代际”界限还是无法真正消失,两者的权力关系依然存在。可以说,盲视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界碑及相互关系,实质上就是取消了儿童文学学科的自主性和独立性。

洞悉了中国儿童文学跨学科互涉的本体性后,跨学科实践的路径也就顺理成章地明确了。这种路径的获取不止于单向度的学科内部结构要素的考察,而是从内而外关系系统的推演与辐射。就文学内部系统而言,有两个向度值得正视:一是古今贯通,从传统资源的创化中开启“民族化”的文学范式[43]。二是中外融合,从域外资源的中国化中获取“现代”的文学质素[44]。这两个向度实质上都涉及跨界,古今问题勾连着中外,中外问题牵扯着古今,在内化为域外资源与传统资源的“中国化”与“现代化”的过程中,整体推动了中国儿童文学现代化的演进发展。而就文学内外联动而论,首要的工作是在立足学科自主性的前提下,找寻融通学科思想的联结点,破除学科封闭、保守的本位主义,寻求开放、沟通与对话的契机,在尊重学科独立性的同时开展学科间的跨域联动。关于这一点,张嘉骅将佩里·诺德曼“把儿童文学当作知识集”的观念概括为三个组成要件:互文性视角、基模比对和文类[45](P.19)。三者的共性在于将儿童文学视为亟待走出“设界思维”的文本接受世界,提供了跨界对话“为什么是”与“如何做”的研究肌理。应该说,这是从儿童文学交流功能来立论的,放在儿童文学跨学科拓展的层面来看依然有着较大的启发意义。即儿童文学本体的跨域性是推动儿童文学学科化的基础,而儿童文学学科化进入“后学科”时代必然要驱动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跨界。“后学科”的价值在于突破之前学科界分时期严苛的学科壁垒,兼容各个现代学科知识门类的跨学科性获取了合法性的地位,实现从抽象“主体”的“立法”向“主体间”的“相互承认”的范式转换[46](P.22),这种学科间性的凸显必然带来思想、观念、方法的汇聚。然而,当理论研究无视这种事先存在的“知识集”,不在一个兼容性强的知识界面上进行学科间互动的话,那么这种“知识集”依然是没有主体性、杂乱无序的存在物。

为了有效地归置“知识集”各要素的关系,为了廓清各学科知识的类型与秩序,有必要从学科化的角度整体、全面地研究其内在的规律。学界关于“本质论”和“建构论”讨论的前因就在于此。必须承认,本质论不等于本质主义,本质论和建构论各执一词但又有诸多共同性。借助这种杂糅多岐性的参照,能从多个层面探究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演进的知识学路径。在电子媒介和“读图时代”,中国儿童文学的内容和形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内在地驱动了儿童文学内部要素的重构,朱自强将这种重构概括为学科的“分化期”[47]。学科分化意味着各要素的重组、拓殖,这对于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化而言意味着一次从思想观念到艺术形式的革新。新分化出的儿童文学新形态走出了此前依附或寄居的境地,重新具有了专属的知识范畴与身份。这当然是中国儿童文学多元发展的必经之路,然而,在学科互涉的“后学科”时代,这种新分化的形态同样要经历新一轮的学科化过程。非此,这些分化的文学门类无法在整个儿童文学系统中获取合法性话语,更不要说在此基础上的跨学科拓展了。

进入“后学科”时代,随着“文学性扩张”,跨学科实践也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研究范式[48](P.40),这也对于学科的自律性、自主性等一系列的学科化规范提出了新的要求。对于原本尴尬的非二级学科——中国儿童文学而言,其学科化建构过程折射了现代中国文学“民族性”与“现代化”的路径。中国儿童文学作为一种学科门类被“发现”是现代的产物,借助“儿童本位观”和“儿童文学化”的理论武器,学界将其从儿童学、民俗学、教育学、人类学等门类中析离出来。这种看似失去了多学科知识支撑的中国儿童文学凭借其“儿童性”与“文学性”的学科专属特性,在知识分子和出版媒介的合力下开启了学科化的道路。当然,这种学科化并没有因学科界分完成而终结,在新的语境下跨学科拓展又给其学科化注入了新的动力。从这种意义上说,中国儿童文学学科自主性始终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它亟需在跨学科互涉中再出发,而这又将是一个复杂、长远的理论探索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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