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天拒俗”:弱者反抗与“相互主体性”※
——鲁迅的进化论批判.
2021-04-17熊权
熊 权
内容提要:进化论对近现代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鲁迅接受这一外来理论,“拿来”严译、日译以及赫胥黎、斯宾塞、海克尔等相关知识,是中国知识分子遭遇.“现代”“西方”而形成自我主体的重要案例。鲁迅在家道中落、国势危亡的困厄中接触进化论,弱者的处境、经验构成牢固而深刻的“先见”。日本作为进化论的“中转”场域,尤其激发他的弱者本位意识、促成“争天拒俗”的文学之思。“文学鲁迅”具有弱者反抗的精神内核,通过打破强/弱、先进/落后、主动/被动等二元结构而体现出“人各有己”的相互主体性思维,对当下的文化交流、建设仍是一种有效的启示。
进化论对近现代中国影响深远,它改变国人对自然、对历史的既定认知,剧烈冲击了传统文化。鲁迅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接受进化论之一,从初读《天演论》深受震动到留学日本时期加深了解,再到20世纪20年代翻译《艺术论》重审达尔文学说以及后来所谓“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转变……思考进化论及其相关问题,可以说贯穿他的一生。
鲁迅既接受进化论又不断对之反思、对源头理论进行再创造,已是学界共识。许多研究者从具体文本展开讨论,如聚焦鲁迅的文言论文、《中国小说史略》,分析他对历史进步论的抵抗;细读《明天》中生/死两个时空的并立,阐明鲁迅进化思想存在“Natur(宇宙)之道”/“人之道”的争辩②。国外研究也相当重视鲁迅进化思想,认为体现了中国乃至东方的特质。美国的安德鲁·琼斯认为,鲁迅面对庞大进化论体系倾向拉马克能动说,由后发达国家境遇决定。即希望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改变落后者的悲剧宿命。③日本学者对鲁迅接受进化论讨论颇多,伊藤虎丸认为鲁迅进化思想的独特,体现在“弱者视点”“终末论”;④丸山昇认为鲁迅看重以“革命人”为主体的“伦理进化”;⑤丸尾常喜认为鲁迅注意到进化的多种路向,所以《野草》蕴含“颓败下去的进化论”;李冬木实证鲁迅深受日本译介影响,从“天演”跃进到现代进化观⑥……
鲁迅在留学阶段深入了解并反思进化论,日本学者对这一议题感兴趣其来有自。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研究归根结底落在对本身、本国的分析。这种方式,从竹内好把鲁迅视为“东洋的近代”“亚洲主义”的标杆就非常明显了。他认为近代日本迅速崛起之下潜藏着令人忧思的问题,而鲁迅作为“精神回心”的象征可以为此提供一个参照系。伊藤虎丸提出鲁迅进化思想的“弱者视点”,与竹内好的思路相通。一方面,“弱者视点”富有启发性,鲁迅是在家道中落、国势危亡的困厄中接触进化论,身为弱者的处境和经验的确构成一种牢固“先见”;另一方面,伊藤虎丸的研究主要批判本国面对“西方”的快速转向,难免忽略日本所施加于鲁迅的影响,尤其未能细究所谓“弱者”。在鲁迅接受进化论的过程中,日本是比西方更直接、具体的场域。19—20世纪之交的日本以学习西方的“优等生”态势迅猛崛起、跻身帝国主义行列,其译介进化论也浸染浓厚的强权色彩。值得强调的是,日本“中转”的进化论大大激发了鲁迅的弱者本位意识,推动他持续追问从《天演论》就开始质疑的强者崇拜,促成“争天拒俗”“哀弦”“振情”等文学之思。“文学鲁迅”既抵抗西洋也抵抗作为后起帝国主义的东洋,是一种以弱者为本位的文明批判。
一 从“天演”到日译进化论的追问
据周作人回忆,鲁迅深受《天演论》震动,但真正懂得进化论是到了日本留学时:“鲁迅看了赫胥黎的《天演论》,是在南京,但一直到了东京,学了日本文之后,这才懂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⑦据此,研究者实证鲁迅所受的日本思潮以及译介者影响,积累了具有说服力的材料。⑧留日无疑是鲁迅接受进化论的关键期,但《天演论》对他最重要的意义是引发疑问以及持续追究的兴趣。李冬木以“从‘天演’到‘进化’”说明鲁迅得益于日译而淘汰“天演”,这一线性发展轨迹并不确切。不论鲁迅读了多少日译本,他从《天演论》产生的疑问没有消解反而加剧。因为日译进化论的强者崇拜与严译如出一辙、有过之无不及。
鲁迅质疑《天演论》,根源在于严复译介既体现强者崇拜又有难以克服的强/弱悖论。严复翻译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进行取舍加工,以“天演”一词概括自然、伦理等不同进化。据赫胥黎原意,进化覆盖不同领域、类型、方向等,一旦有人为因素介入变得尤其复杂。但严复直接移植丛林法则解释人类社会:“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⑨,形成著名的物竞天择之说。所以有研究者评价严复进化观不像赫胥黎,倒像赫的论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斯宾塞。⑩严复着手翻译时清政府败于甲午海战不久,所以对译作寄予敲响警钟、鞭策奋进的鲜明意图。他强调人的主观性,取赫胥黎的“人为”。然而物竞天择又承认淘汰弱者的逻辑,与中国备受欺凌的境遇构成悖谬。清末的梁启超、康有为、夏曾佑、吴汝纶等,观点与严复一致,有的还亲自介入《天演论》的翻译⑪。在他们看来,物竞天择既是“天演公例”也是一种激励政治改革、树立民族主义意识的启蒙理论。他们鼓吹向强者看齐,体现出浓厚的斯宾塞色彩。借胡适的话说:“(读《天演论》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学史和思想史上的贡献。他们能了解的只是那‘优胜劣败’的公式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⑫
与清末诸多维新思想家不同,鲁迅并不尽信“天演”进化。他说严复“做”《天演论》⑬,是揭示严译的主观性;而留日时期斥某些爱国志士“执进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⑭,则明确批评了强者权力。鲁迅去国前就读了加藤弘之的《物竞论》,掌握日语之后得以广泛了解多种进化言说,包括丘浅次郎、石川千代松、冈上梁、高桥正熊……一方面,逐步积累相关知识;另一方面,从“天演公例”产生的疑问不减反增。随着日本国力崛起、与列强争霸,译介进化论变本加厉地鼓吹恃强凌弱,最极端的已然蜕变成一种军国主义理论。
鲁迅了解日译进化论,加藤弘之、丘浅次郎是两个重要站点⑮。鲁迅出国前已读加藤弘之的《物竞论》,该书原名《强者的权利竞争》,崇拜强者的意思一目了然。加藤弘之作为明治时代的政治、思想家,研习西方政体、大力介绍君主立宪制。他把生物趋利避害、唯利是图的本能称为“天则”,认为人比任何动物都更好地利用这一本性才在生物界脱颖而出。《物竞论》只是加藤用自然进化解释人类社会的一环,此前他还著有《人权新说》批判“天赋人权”“平等博爱”,力图把进化论嫁接到国家建设思想之上。在加藤看来,“人权”并非天赋而是竞争的结果,欧洲树立了榜样:
欧洲各国人民之权利自由,至近日大为进步,盖强者之权利竞争,实使之然。彼法理学者,.辄曰权利自由,.借由天赋,.诚谬论也。权力之竞争,.即强者权利之竞争,.固无待言,.且权力者,.即以一身言之,.固随世运之进步以为进步,.然决非公理公义所使然,.皆强者之权利所使然也。⑯
可以说,《物竞论》“以‘天则’或‘公法’的形式赤裸裸地告诉人们,人类社会本身正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败的‘强者权利=权力’的世界”⑰。鲁迅赴日前把《物竞论》送给了周作人,他对该书的具体感想无从得知,但“强者权利”的说法无疑加深了他对自己洋务留学生的身份自觉。
相比加藤弘之,丘浅次郎对鲁迅影响更大。在弘文学院求学时期,鲁迅不仅读了他的《进化论讲话》还现场听过他演讲⑱。丘浅次郎早年研习动物学,留学德国之后任教东京高师,专攻水产动物的比较形态学,因热衷普及进化论在日本获得很高声誉。日本最初输入进化论分为生物学、社会学不同领域,源于1877年以来两位美国人在东京大学的授课,一个是摩尔斯(E·S·Morse,1838—1925)侧重生物进化论、一个是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1853—1908)侧重社会学。这种分流与中国的“天演”只关注社会领域不同。而到丘浅次郎,标志着日译进化论走向两个领域综合。丘浅的《进化论讲话》初版《序言》明确指出进化论不限于生物学:“进化论从根本上改变关于人的思考,因此带来总体思想上的显著变动,于社会的进步、改良方面关系甚大。”⑲
丘浅次郎在弘文学院所作演讲名为《进化论大略》,内容涉及动植物进化,但借以阐发人类社会的部分更突出。他直接用“优胜劣败”说明种族竞争:
百年以来生存竞争之风潮日烈一日,苟今日人类中有缺生活之资格者,比如昔日多数劣等动物之不免于灭种。因而以少数生存之人类掌握万能支配世界者,此必然之势也……由今日情势以测将来,苟不能自治,即当为人所治而受天演之淘汰……而适于生存竞争者其人种必居优胜,不适于生存竞争者其人种必居劣败。⑳
时值1904年初,是日俄冲突加剧以至兵戎相见之际。在这样的特定情境中,鲁迅作为演讲听众心情难以轻松。从历史长时段来看,日俄战争属于甲午战争以来日本崛起的后续发展。日本打败清王朝士气、野心大增,也直接导致与俄国关系紧张。清政府战败与之签订《马关条约》,其中割让辽东半岛让早在东北发展势力的俄国不满。俄国转而联合德、法,迫使日本出让战果。日本一时忍气,从此加紧对俄战备。所以日俄战争爆发,就是日本挑战强国的产物,而日本最终获胜则成为整个20世纪政治史、军事史的标志事件。由于这是近现代以来第一次有色人种打败白色人种,也成为西方殖民进程的转折,造成“黄祸论”甚嚣尘上。
丘浅演讲的最后一段,具体谈及欧美与亚洲、白种人与黄种人之战:
欧风美雨掀天翻地阵阵凭陵,黄种之存亡已决于今日而起我抵抗之旂,保种族守国土,我亚洲东部之人民实负其责任焉。虽然竞争风潮轰轰烈烈之中,仍有宴安如故充耳未闻瞠目无睹者,吾恐凌铄全球之力尽将让之白人矣。㉑
“黄种发愤”“亚洲东部人民的责任”云云,对被侵略的中国而言无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论丘浅有意还是无意,鲁迅对这种包装着进化知识的侵略论难以共情。一个明显表现,就是他对当时流传的亲日论不以为然。清政府在日俄战争中宣布“中立”,暗里却相助日本以制衡俄国。再加上日本与中国在历史文化、种族、地理诸方面的近缘关系,所以留学生圈、国内舆论都有亲日远俄的论调。但鲁迅对友人直言:“日本军阀野心勃勃,包藏祸心,而且日本和俄国邻接,若沙俄失败后,日本独霸东亚,中国人受殃更毒。”蔡元培等办《俄事警闻》屡屡抨击俄国,鲁迅也特意托言提醒几个方面:“(一)持论不可袒日;(二)不可以‘同文同种’、口是心非的论调,欺骗国人;(三)要劝国人对国际时事认真研究。”㉒这些措辞与《破恶声论》批驳“世界民”有“同文字”“弃祖国”“尚齐一”的谬误,非常近似。虽然《破恶声论》没有完成、无法看到论点展开,但提纲挈领中可见鲁迅反刘师培等无政府主义者,与他们对日本帝国主义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无关系。
随着日本战事优势渐涨,鲁迅愈发体验到咄咄逼人之势。众所周知,仙台学医期间发生的“找茬事件”“幻灯片事件”深深刺激了他,后者更直接导致他弃医从文。富有意味的是,鲁迅自述这两个事件都与日俄战争相关。“幻灯片事件”发生在第二学年的某次课间,原本用来展示霉菌形态的设备放映了一些日俄战事的画片,包括惩罚、杀戮中国人。听到日本同学的欢呼,鲁迅感到巨大隔绝。这与此前他考试刚及格就遭怀疑的感受相通:“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那些写信质问鲁迅舞弊的人,劈头引托尔斯泰的话:“你改悔罢!”日俄战争之初,托尔斯泰以此言开头、写下名为《清醒清醒吧》的公开信,分别致俄、日两国皇帝。这封信刊载于1904年6月27日的《泰晤士报》,不久后又发表在日本的《平民新闻》,得以广为流传。在托氏那里,出言劝诫两国不要兵戎相见;而找茬的日本同学引用,自有一种由战事而生的得意嚣张。
“幻灯片事件”之所以成为鲁迅追忆一生文学生涯的“起点”,在于个人屈辱遭遇与民族国家的弱势境况同构,由具体而隐喻。这是一幅弱肉强食的世界格局,从气势高涨的强者看来,弱者能力低下、活该被杀。《天演论》虽有强/弱悖论,其出发点还是鼓励弱者进步求存;日译进化论却明显宣扬恃强凌弱的高傲与合理,以配合帝国主义“崇强国”“侮胜民”的侵略言行。鲁迅从文,当然惊觉国人有医学不能救治的精神愚弱,同时也深感个人与自己的国家、民众属于被歧视的共同体。在决定从仙台医学院退学的时刻,他已然明了知识积累、技术发达无法解决人的精神伦理问题。
二 海克尔的两种面目
急欲“脱亚入欧”的日本如同一个窗口,让鲁迅便捷获取进化知识;但在日本战争扩展的背景下,强者自认有理极大激发了他的弱者本位意识。针对进化论的恃强凌弱问题,鲁迅终于从海克尔一元学说找到症结:在科学上,海克尔有破解人类之谜的功绩;在文化上,海克尔把自然进化和伦理进化混为一谈、遮蔽了人之为人的“灵明”——也是“天演公例”的重要缺失。鲁迅对两种面目的海克尔分而论之,通过批判其学说直至19世纪文明病,形成“争天拒俗”的文学之思。
1907年发表《人之历史》一文,是鲁迅多年研习进化论的总结。该文主要取材于日本译介,绝大部分内容非原创㉓;但其中隐含鲁迅自己的观点,值得重视。文章副标题“德国黑格尔氏种族发生学之一元研究诠释”,说明以评介海克尔学说来梳理人类发展史。这位被译为“黑格尔”的海克尔(E.Haeckel),把达尔文进化论介绍到德国并创立生物种系学。在海克尔之前,进化论一般只谈个体进化,而他综合古生物学、胚胎学、解剖学等探究种群进化,被誉为进化论的集大成者。《人之历史》开篇称赞:
德之黑格尔者,犹赫胥黎然,亦近世达尔文说之讴歌者也,顾亦不笃于旧,多所更张,作生物进化系图,远追动植之绳迹,明其曼衍之由,间有不足,则补以化石,区分记述,蔚为鸿裁,上自单幺,近迄人类,会成一统,征信历然。
海克尔提出著名的“重演”原理,即个体从胚胎开始的生长发育是生物种系发生过程短暂而迅速的“重演”。以此为基础,他绘制原始单细胞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繁杂,最终进化为人的谱系图。所以鲁迅把海克尔与赫胥黎并列,尤其表彰他“作生物进化系图”的功绩。
然而《人之历史》还有未及展开的观点。副标题称海克尔学说为“一元研究”,可见鲁迅不只了解生物学的海克尔,对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也有把握。哲学“一元论”又称科学自然主义,其突出特征是运用自然原理解释世界的一切,完全否认自然之外还有独立精神生活。对此,与海克尔同时代的哲学史家不无遗憾地评价:
(在一元论中)一切属于人类的东西被抹杀了,一切精神的,一切赋予生活以充实的内容的事物都被抹杀了,这包括对生活的禁锢和贫瘠。这标志着它拒绝历史的全部内在实质,抛弃一切人性追求的,并期望达到最高点的事物。㉔
自然物种与人类社会横亘巨大差异,海克尔却用“一元论”彻底跨越。即便达尔文、赫胥黎都认为勾连两者尚有多数不能确证环节,批评海克尔有的言论“大胆得令人发抖”㉕。鲁迅点明海克尔学说是“一元研究”,既重视他把人类视为物种之一的科学性,同时看到了他抹杀了人在精神伦理上的独特性。写《人之历史》时,鲁迅已从仙台医学院肄业,对生物学、解剖学知识有一定基础,他也含蓄指出海克尔学说的臆测:“黑格尔乃追进化之迹而识别之,间有不足,则补以化石和悬拟之生物”;又说探究无脊椎动物的进化颇艰难,因为“无骨骼之存,故不见于化石”。不言而喻,海克尔为补“不足”只好“悬拟”尤多。发表《人之历史》近20年后,鲁迅把它列为《坟》的首篇,又评价海克尔“常不免‘以意为之’的”㉖,仍是揭示其学说包含不可确证内容。
继《人之历史》之后,鲁迅写下《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破恶声论》。这几篇文言论文内在呼应关联,贯穿反思进化论的线索。《人之历史》立足科学,从生物学层面探究人类进化;而后几篇则是文化反思,批判以进化论为代表的现代科学乃至19世纪西方文明。由于科学到文化的视角转换,鲁迅对海克尔态度“突变”。《人之历史》以赞赏为主,虽有微词引而不发;一旦进入文化层面,对其批判如利剑出鞘:
夫欲以科学为宗教者,欧西则固有人矣,德之学者黑格尔,研究官品,终立一元之说,其于宗教,则谓当别立理性之神祠,以奉十九世纪三位一体之真者。三位云何?诚善美也。顾仍奉行仪式,俾人易知执着现世,而求精进。至尼佉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虽云科学为根,而宗教与幻想之臭味不脱,则其张主,特为易信仰,而非灭信仰昭然矣。㉗
这里将海克尔的一元说、尼采的超人说相提并论,因为二者都以进化论为基础、都有“以科学为宗教”的弊病。海克尔“一元之说”主张物质和精神合一、强调万物依据自然法则,在反宗教统治时期发挥了积极作用;一旦确立并固定下来,则暴露短板甚至走向反面。那就是把形而上学问题统摄于自然科学之下,以自然客观作为唯一标准。如果说宗教统治时期有神学“三位一体”,19世纪则出现了新“三位一体”——“诚”(真)被抬到至高地位而抹杀其他价值。且不说“诚”不能统领“善”“美”,一味标榜科学之“诚”也值得怀疑。海克尔学说即使大部分“征信历然”,但达尔文、赫胥黎也认为未能求证的环节怎么解决,彻底掩盖海克尔学说的“悬拟”,与曾经愚弄民众的宗教统治又有什么区别。海克尔破解人类之谜,却制造了人等同生物、人类社会遵从自然法则的又一迷信。以一个不可确证的学说替代不可确证的上帝创世说,不是“灭信仰”而是“易信仰”。
从海克尔学说扩展开来,鲁迅指出现代文明存在“以科学为宗教”的通弊。“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矫往事而生偏至”㉘,欧西中世纪宗教暴起压抑科学,推翻神学统治之后则大力探索自然。与此同时,“偏至”显现出来:
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㉙
惟自然是趋,走到极端就成了物质主义、实利主义。一个“质化”的社会无视人之“灵明”,不仅西欧,东方亦然。日本国力崛起,有军国主义者炮制西方殖民者的行径。中国备受欺凌,竟然也有不少人一心艳羡打上门来的侵略者。有的人学了动物学就斥神龙传说为迷信,不理解古民“神思”也罢,根子上还是“科学为之被,利力实其心”。他们眼见自己国家落后,对这里一石一木都挑剔怀疑。面对强者,却马上转换跪拜脸孔,对德国皇帝胡诌“黄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然写诗标榜自己的确将像野兽一样张牙舞爪。诸如此类叫喊“破迷信”的“伪士”、充满“兽性”的“爱国志士”,都是中了物质主义、实利主义的毒。
从思想的惟实利到言行的“崇侵略”,属于再多技术、知识也无法救治的“势利病”。鲁迅转而探究文学之道,推举“争天拒俗”的摩罗诗人。《摩罗诗力说》首推拜伦超脱实利、践行锄强扶弱。拜伦出生贵族却不安享乐、身居大国却不满己邦暴虐,投身援助希腊争取独立的事业直至牺牲。他所反抗的“天”,即弱肉强食的自然之“天”;所拒斥之“俗”,则是遵奉丛林法则、恨不能变身奴隶主的社会俗流。所以鲁迅介绍国外文学不瞩目西方列强而关注被压迫民族,《域外小说集》多选“旨趣与西欧迥别”的作品。鲁迅论被弱小民族文学,常形容以“哀”,如“哀音”“哀歌”“哀弦”……其特征是“苍凉哀怨”,“绝望之中有激昂发越之音在焉”㉚,“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㉛。在鲁迅看来,落后民族奋起并非只有照抄西欧一条路,坚持反抗暴虐、明知劣势而不放弃,能引起广大被压迫者的共鸣、能激发萎靡沉落的精神。一旦“哀音”拨动“心弦”,就能实现“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功效。发弱者心声、与弱者共鸣,激发弱者在反抗过程中确立主体性从而修改强/弱二元关系,成为鲁迅文化批评的立场、文学启蒙的理想。
即使到了“五四”时代,海克尔在国内大热,鲁迅还是坚持分而论之。新文化运动初始,《新青年》《新中国》《新潮》等刊物此起彼伏地介绍海克尔及学说,誉之为“现代哲学界科学界之斗星”。1919年8月海克尔逝世更引发悼念和译介热潮,代表作《宇宙之谜》的完整中译也得以问世。其间鲁迅却保持沉默,似乎忘记了这个曾非常关注的人物,只在《生命的路》间接提到。该文是为《新青年》写的 《随感录》之一,署名“唐俟”。文中“我”先陈述进化有赖生/死更替,结尾出现“我”和“鲁迅”的对话:
我对我的朋友L(最初在1919年第6 号《新青年》发表是“鲁迅”,下同)说,“一个人死了,在死的自身和他眷属是悲惨,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一村一镇的人都死了,在一府一省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L 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该小心些”。㉜
对话的关键词之一为德文词汇“Natur”,指代海克尔学说㉝。“我”作为“Natur”代言人,兴致勃勃讲述“生命不怕死”:个体死亡相对大的社群无关紧要,属于新陈代谢的理所当然。然而“鲁迅”提醒不能忘记“人们的话”,人具有复杂的情感和道德,眼见生命消亡,即便再渺小也不应无动于衷。鉴于新文化运动推崇“赛先生”的大势,“我”(唐俟)站在科学潮流一边;而“鲁迅”对海克尔学说保持异议,按下不表。
三 误读赫胥黎与“无爱的人间”
从反思进化论进而批判现代文明病,在这一思想脉络中才能理解《生命的路》里何以出现“小说家”驳诘“杂文家”现象。其中“杂文家”致敬“赛先生”光辉,而 “小说家”强调人之为人的“灵明”。鲁迅接受进化论的起点是《天演论》,但他超越严译、跳出了误读赫胥黎的窠臼。这“超越”“跳出”的部分由“小说家”承担,言说以弱者为本位的“人之道”也就成为鲁迅小说一个不可忽视的维度。
《兔和猫》《鸭的喜剧》作为童话小说,直白描述动物界的弱肉强食。“我”为被黑猫虎视的兔子担忧,为被鸭子捕食的蝌蚪哀伤;一边恨不得替遭捕杀的小动物复仇,一边跳出来谴责:“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㉞相比描写动物食物链上的杀戮,鲁迅批判人类社会要隐晦深沉得多。夏瑜、魏连殳、陈士成、孔乙己、阿Q、祥林嫂、子君、单四嫂子的宝儿……组成一个庞大的死亡系列。他们是进化链条上的弱者、现实中的被侮辱损害者,从肉体到精神被“吃”,从生到死被嘲弄漠视。死亡本已可悲,更可悲的是死亡被当作自然天理、人人无动于衷。鲁迅杂文以“非人间”指控北洋政府强权杀戮,而小说里“无爱的人间”则反思了惟强者的进化逻辑。
从批判进化论视角,《伤逝》是值得重点“再解读”的一篇。小说里有一个细节——主人公涓生引用赫胥黎学说,一闪而过却意味深长。涓生失业后,子君只好省出口粮来饲养小动物。对人都吃不饱还要喂鸡、狗尤其还要先喂狗,涓生非常不满:
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轻易不吃的羊肉……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正是赫胥黎的名作之一,今译《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Evidence As to Man’ s Place in Nature)。该书首次提出“人猿同祖论”,由于冒犯上帝创世说刚出版就招来众多非议。如果说这书的题目相当于一个设问,“人类”和“自然”是什么关系?那么书的内容回答并论证人类起源于自然又超越自然,二者互动影响且关系复杂。这与赫胥黎后来所著的《进化论与伦理学》一致,“人类”和“宇宙”(或自然)不能等同,有的时候甚至相反:
社会的文明越幼稚,宇宙过程对社会进化的影响就越大。社会进展意味着对宇宙过程每一步的抑制,并代之以另一种可称为伦理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结局,并不是那些碰巧最适应于已有的全部环境的人得以生存,而是那些伦理上最优秀的人得以继续生存。㉟
赫胥黎否定自然进化的普适性,主张伦理上优秀的人才是社会的“适者”,对人性“灵明”给予了最高礼赞。
涓生显然误读了赫胥黎,他的惟强者、惟物质意识类似海克尔。涓生强调自己才是赚取家用的主人、把饭食(物质)配比作为衡量地位的唯一标准,也就无视子君的情感幽微。子君不忍阿随挨饿,是受不住旁人嗤笑;但乐见阿随吃饱撒欢出于怜爱弱小,也收获了一份毫无保留的善意和尊重,这恰恰是她身周的人格外吝啬的……涓生只看见“人不如狗”,一切归咎为子君幼稚浅薄、不可理喻。当经济威胁进一步严峻,他催逼几次,强力执行先吃油鸡再弃阿随。既然舍鸡、狗可以解决人的吃饭问题,有什么值得迟疑?一个重客观理性,一个重主观情感;一个直来直去讲究实利有效,一个千百转回并无用处。岂不知“无用”的感伤潜藏着超前的敏感,子君为鸡、狗感伤,更从它们被吃、被弃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果不其然,终于轮到她。
涓生误读赫胥黎却偏要引用赫胥黎,是绝大部分国人接受进化论的一个缩影。《伤逝》里没有“优胜劣败”的国际政治,但家庭生活可见青萍之末。涓生主动求变,对强者的向往在他眼前幻化出一系列冒险家意象: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战士、洋场中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甚至深夜的偷儿……突然间,他想到子君的死、插入延绵的意识流。虽然他立刻自责,“拼接”的一瞬已然暴露真实:强者开拓奋进,不妨以弱者死亡为前提。把鸡、狗还有子君这些障碍一一排除弃绝之后,涓生终于站在“新的生路”面前。这个孤独的身影呼应海克尔学说的“执着现世,而求精进”,也符合尼采的“超人”睥睨庸众、超拔俗世。
无论涓生与子君的关系如何变化,男/女、强/弱、启蒙者/被启蒙者、前行/落后、主动/被动……所包含的等级秩序正是以进化知识为基础的现代二元论。进入涓生、子君的生活境遇,才可见“Natur之道”的残酷:“许多人们灭亡了,生命仍然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涓生预感子君将死的结局,还是决然说出“我已经不爱你”。当子君真的死去,他要踏着她的尸体迈进新路?破除宗教神话之后,自然之真(包括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被抬到至高地位,成为新“三位一体”。在现代思维体系中,“真实”对应科学、自然、物质、实利、理性……那么,它能抹杀“善”“美”、代表绝对真理吗?涓生猛然惊觉:“她(子君)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真实”制造出“无爱的人间”,也就走向自己的反面、成为“空虚”。《伤逝》中“Natur之道”和“人之道”的错综令涓生矛盾分裂,成为一个“不稳定的现代主体”㊱。他奉行强者法则又为之反省,从悼子君之死扩展为哀恸人间无爱:“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由此,一篇私人忏情录上升为现代文明批判。强者造就生命的充沛、物质的繁华,生物竞存如此,技术发展如此。然而新生以死亡为前提、“真实”与创伤并行,人之所以为人是不断反思进化神话,去揭发进取(乃至科技发达、殖民扩张)之下的“遗忘”“说谎”——那里汇集无数被淘汰者的血泪。
《彷徨》首篇《祝福》呼应《伤逝》,也讲述一个女性死亡的故事。小说叙述者与第一人称叙事者对死亡的矛盾态度,同样包含进化论批判。当祥林嫂的死讯传来,整个鲁镇几乎毫无动静,人人觉得事该如此。“我”想来想去,竟然觉得“为人为己,也都还不错”: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的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还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灵魂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我”仿佛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俯视如尘芥的祥林嫂。所谓“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正是明显的“Natur之道”。按照自然进化原则,既然“百无聊赖”那么死掉就是合理,活着倒成了非常态。“我”不仅随口敷衍祥林嫂的追问,给她造成精神重击,并且用习得的天道公理抹去了最后一丝心理不安。新知识分子与旧监生鲁四老爷、鲁镇的庸众并没有什么不同。把冷漠无情辩解为顺势而为的理性,“我”与涓生又是何其相似。埋葬祥林嫂、子君的是同一个“无爱的人间”,这里充斥强者权力、自然天理,不仅杀人还要诛心。
鲁迅书写的无数弱者之死鞭挞了冷漠的看客,而祥林嫂、子君的死尤其对“现代”“知识”发起考问。“我”“涓生”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都有自我辩护、推脱责任的意图;但文本里弥漫的哀弱者之死情绪,解构了他们的自以为是。他们越自命理性就越暴露内在的虚弱,如果习得新知却参与制造且坦然容忍一个“无爱的人间”,那么进化的意义何在?揭露弱者遭受的迫害,旨在消解强者权力、直击文明的虚伪。鲁迅讲述日常故事,却从未忘记早年就开始的进化论批判:弱肉强食常见于自然丛林,但绝非人类社会公理,它是一味重视物质、效率所造成的现代文明病。西欧列强患病已深,后起的帝国主义如日本在所难免,深陷落后挨打恐惧的中国如何避免重蹈覆辙、抵抗这“交通传来之新疫”㊲,正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余论 “只信进化论”的思维特征
虽然瞿秋白对鲁迅有著名的“从进化论到阶级论”判断,然而知晓阶级论的鲁迅并没有彻底告别进化论。研究者们已经注意到,鲁迅翻译普列汉诺夫《艺术论》对其后期思想影响很大㊳。该书提出达尔文学说不足、认为解决人类问题而需要引入社会科学,令早年已触及自然科学限度的鲁迅深以为然。在探究进化论的延长线上,鲁迅认可普列汉诺夫,与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相遇”。而且,对进化论以及现代文明的批判也继续存在于他“左转”以后的创作、思考中。
鲁迅说自己曾有“只信进化论的偏颇”㊴,实际上他从未“信”而是一直“疑”进化论。所谓“只信进化论”,确切地说,是围绕进化论不断追问并持续终生。严译、日译或者赫胥黎、斯宾塞、海克尔,以及马克思主义……不管他们如何强势引领时代话语,对鲁迅而言都只是“拿来”的知识、是建构自我的素材。强者进取未必无失,弱者反抗则自有所得。“文学鲁迅”以弱者为本位、以“争天拒俗”为目标,强调次等级者的效力和意义,由此解构了强/弱、先进/落后、主动/被动等权力秩序。在思维特征上,它打破二元论而体现出“相互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㊵,与鲁迅文化主张上的“人各有己”相通,对于当下的文化交流及建设仍是有效的启示。
注释:
①鲍国华:《进化与反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与进化史观》,《东方论坛》2009年第2期;孙尧天:《“偏至”、“复古”与文明再造——早期鲁迅对历史进步论的接受与抵抗》,《文学评论》2019年第4期。
②张丽华:《“原来死住在生的隔壁”——从夏目漱石〈虞美人草〉的角度阅读鲁迅小说〈明天〉》,《文学评论》2015年第1期。
③[美]安德鲁·琼斯:《发展的童话:进化论与现代中国》,哈佛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④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⑤丸山昇:《鲁迅·革命·历史——丸山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⑥李冬木:《从“天演”到“进化”——以鲁迅对“进化论”之容受及其展开为中心》,见《鲁迅精神史探源:“进化”与“国民”》,台湾秀威咨询科技2019年版。
⑦周作人:《鲁迅的国学与西学》,《周作人自编文集·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5~46页。
⑧代表研究如李冬木《鲁迅精神史探源:“进化”与“国民”》,台湾秀威咨询科技2019年版;潘世圣:《鲁迅的思想构筑与明治日本思想文化界流行走向的结构关系——关于日本留学期鲁迅思想形态形成的考察之一》,《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4期。
⑨严复:《原强》,《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页。
⑩张士欢、王宏斌:《究竟是赫胥黎还是斯宾塞——论斯宾塞竞争进化论在中国的影响》,《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⑪参考王天根《〈天演论〉的早期稿本及其流传考析》,《史学史研究》2002年第3期。
⑫胡适:《四十自述》,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
⑬鲁迅:《随感录二十五》,《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1页。(以下引《鲁迅全集》皆为此版本,不另注)
⑭㉕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第35、30~31页。
⑮参考李冬木《关于〈物竞论〉》,《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3期、《鲁迅与丘浅次郎》(上、下)《东岳论丛》2012年第4、5期。
⑯[日]加藤弘之:《物竞论·序言》,李冬木译,转引自李冬木《关于〈物竞论〉》(《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3期)。中文版《物竞论》(杨荫杭译)最初连载于《译书汇编》1901年第4、5、8期,但删减原著《序言》,由李冬木单独译出。
⑰李冬木:《关于〈物竞论〉》,《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3期。
⑱潘世圣:《还原历史现场与思想意义阐释——鲁迅与丘浅次郎进化论讲演之悬案》,《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第3期。
⑲转引自李冬木《鲁迅与丘浅次郎》(上),李雅娟译,《东岳论丛》2012年第4期。
⑳㉑《进化论大略》(弘文学院特别讲义,由旁听的中国留学生记录整理),《新民丛报》1904年第46~48号。
㉒沈瓞民:《鲁迅早年的活动点滴》,《上海文学》1961年第10期。
㉓据中岛长文查证,《人之历史》的“蓝本”材料近百分之九十内容来自日本译介的进化论:冈上梁、高桥正熊译《宇宙之谜》(1906),石川千代松著《进化新论》(1891),丘浅次郎著《进化论讲话》(1904)。参考中岛长文《蓝本〈人之历史〉》,陈福康译,《鲁迅研究资料》(第1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㉔[德]鲁道夫·欧肯:《近代思想的主潮》,高玉飞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92页。
㉖F·达尔文编:《达尔文生平》,叶笃庄、叶晓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0页。
㉗鲁迅:《261123致李霁野》,《鲁迅全集》第11卷,第630页。
㉘㉙㊲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0、54、58页。
㉚周作人:《哀弦篇》,陈子善、赵国忠编:《周作人集外文》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㉛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6页。
㉜鲁迅:《生命的路·随感录六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第386页。
㉝张丽华:《鲁迅生命观中的“进化论”——从〈新青年〉的随感录(六六)谈起》,《汉语言文学研究》2015年第2期。
㉞鲁迅:《兔和猫》,《鲁迅全集》第1卷,第580~581页。
㉟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北京科技出版社1973年版,第57页。
㊱吴晓东:《鲁迅第一人称小说的复调问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4期。
㊳周展安:《进化论在鲁迅后期思想中的位置——从翻译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谈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3期。
㊴鲁迅:《三闲集·序言》,《鲁迅全集》第4卷,第6页。
㊵关于鲁迅思想的“相互主体性”特质,高远东的《鲁迅的可能性——也从〈破恶声论〉寻找支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7期)早有论及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