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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

2021-04-17李学保

关键词:民族主义共同体中华民族

李学保

(中南民族大学 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民族工作的主线。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基础性、战略性工程,如何从理论和逻辑上阐述清楚,进而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这是当前民族理论研究领域的重要课题。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理论大多是基于欧美民族形成过程和国家建构实践和经验的总结,我们显然不能套用西方理论去解读和分析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具有深邃内涵的思想体系。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我们党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的核心内涵,是与党的民族理论和政策既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的创新发展。如何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笔者认为,理论研究应关注以下几个方面:以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为指导,理清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逻辑关系;立足数千年以来中国境内各民族形成和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大一统”的政治思想传统和多元一体的民族格局,构建民族共同体形成的中国话语,实现对经典民族主义理论的超越;深入领会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的精神实质;以多学科视角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融通中外、令人信服且能自圆其说的元理论。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不仅是学术研究服务于国家重大战略的需要,也是扩大中国学者在民族与民族主义领域研究话语权的需要,更是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我国民族理论研究领域的重要任务。

一、理清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逻辑关系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鲜明地提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大团结等概念,反复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党的十九大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写入党章,成为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共同意志和根本遵循。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原创性重大成果,是新时代党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的核心内涵。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础理论研究,特别是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首先要阐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和民族观、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之间的逻辑关系。

“马克思主义是指导我们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锐利思想武器”[1],马克思主义的民族理论和民族观是党的民族理论政策的源头。关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和民族观的内涵,学术界多有论述,主要包括:(1)关于民族和民族问题性质的认识。民族是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后,在部落和部落联盟的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民族是个历史范畴,有其自身发生、发展和消亡的过程;民族问题与阶级问题存在着紧密联系,私有制是民族剥削和民族压迫产生的根源,民族问题的解决之道在于铲除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无产阶级的胜利是被压迫民族获得解放的根本途径。(2)关于处理民族关系的基本原则。民族平等和民族团结是处理民族关系的基本原则,两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民族平等和民族团结是解决民族问题追求的目标,其实现既要根据具体的历史条件,又要从最有利于无产阶级的利益、最有利于社会主义事业的角度来考量。(3)关于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的论断。民族问题从来就不是孤立存在的,对民族问题的认识不应局限于民族现象本身,它既是社会发展总问题的一部分,也只有在社会总问题解决的进程中获得解决。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思想,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的根本立场,也为民族问题的最终解决指明了方向。(4)马克思主义是开放的、不断发展的理论体系。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开放创新、与时俱进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高贵品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不是教条,其活的灵魂是与时俱进,不断地完善自己的理论形态[2]。

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党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中国民族问题具体实际相结合,不断深化对民族问题的认识,推动民族理论与政策的创新发展,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不断巩固,民族地区面貌焕然一新。新中国成立以后,围绕构建平等、团结、互助和友爱的社会主义新型民族关系,我们党提出各民族政治上享有平等的地位,建立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彻底消除历史上少数民族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探索了一条有别于苏联的解决中国民族问题的道路。改革开放以后,针对民族地区发展程度低和少数民族发展缓慢的客观事实,我们党认识到发展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总钥匙,也是解决民族问题的总钥匙,提出“观察民族地区就看那个地方能不能发展起来”[3]。基于这种认识,党和政府采取各种差异化的优惠政策措施以加速推动各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的发展。苏东剧变以后,西方借民族问题推行“西化”和分化中国的战略,受世界范围内民族分离主义思潮波及,国内民族分裂主义抬头,党中央明确提出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作为协调民族关系和做好民族工作的主线。党的十八大以后,随着脱贫攻坚战略目标的实现,各少数民族与全国人民携手迈入小康社会。从国内来看,随着城镇化进程加速推进,各民族大迁徙大交流大融合局面形成,我国民族关系的内涵发生了深刻变化。减少差异性、扩大共同性是顺应这种趋势的必然要求;从国际上看,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变,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应对百年变局,着眼民族复兴,需要凝聚起各民族的磅礴力量,只有实现中华民族大团结,才能化解前进道路上的各种风险挑战,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新时代民族工作的“纲”和“主线”随之应运而生[4]。

纵观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形成过程,我们党始终以马克思主义民族观和根本方法为指导,又不拘泥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具体信条,结合中国民族问题的具体实际,不断深化对民族问题的认识,不断发展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突出特点在于,着眼不同历史时期我国民族关系实际和民族工作主要任务,不断实现对我国民族工作理论和认识上的飞跃,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既相互联系又呈现阶段性特征。

作为新时代党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的核心内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以马克思主义的民族观和根本方法为指南,与党的民族理论政策既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最新成果。对这一创新理论的研究,离不开对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深入挖掘和当代解读;离不开以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为指南,澄清当前我国民族理论研究领域诸多争论和模糊认识;更离不开运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基本立场、根本原则、基本方法分析这一思想的核心要义、精神实质、丰富内涵和实践要求。它包括从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和民族问题性质的认识,正确看待新时代我国民族问题的旧有新生现象和民族关系的深刻变化;从马克思主义关于处理民族关系根本原则的视角,把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思想认识上的升华;从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思想,理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和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关系;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是开放创新的理论体系的视角,把握当前我国民族工作的阶段性特征,提高对“按照共同性方向改进民族工作”[4]重要性和必要性的认识。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对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重要补充,也是对马克思主义共同体思想和国家理论的创新发展。从学术研究的视角看,阐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逻辑关系,是提升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逻辑,增强其解释力、说服力的重要一环。

二、深化对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精神实质的研究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相继提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华民族大团结、中华民族共同体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理念。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这些理念上升到新时代党在民族工作领域治国理政方略的高度,形成了新时代党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的重要思想。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统领新时代民族工作,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民族工作实践经验的高度概括,是维护各民族根本利益、实现中国民族伟大复兴、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民族关系和开创党的民族工作新局面的必然要求[4],是我们党在新时代做好民族工作的总要求和根本遵循。显然,与以往民族理论与政策相比,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新时代民族工作的主线和根本遵循,凸显了我们党对当前我国民族问题认识的重大飞跃,具有民族理论和民族工作方向转型的特点,因此,新时代民族工作的创新实践对民族理论研究提出了新要求。如何从理论上阐述清楚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的,包括正确把握共同性和差异性、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各民族意识、中华文化和各民族文化、物质和精神的四对关系?进而增强在民族工作实践中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纲”、在涉及民族地区改革发展的具体政策上“调整过时的”,做到“所有工作要向此聚焦”[4]的自觉性和主动性?这既是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的核心命题,也是在民族工作具体实践中“按照增进共同体的方向改进民族工作”如何做好“度”的把握,既积极作为又防止凭想象办事,切实推动中央关于民族工作大政方针落地落实。

与其他学科不同,民族问题研究,尤其是党的民族理论与政策的研究具有很强的政治属性和鲜明的意识形态属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民族理论与政策研究因牵涉到利益调整和分配、关涉文化认同和情感、涉及宗教信仰和心理,内涵复杂且难以验证,一旦出现偏差,或将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因此,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理论体系,首先,要聚焦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础理论研究。一方面,从本质上讲民族理论和政策研究不完全是个认识问题,学术界对其研究、讨论和争论,特别是其中一些过激的政策主张容易在社会上扩散和发酵, 引发人们思想上的混乱,进而干扰党和国家的民族工作大局。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为民族理论与政策的研究统一了思想,指明了方向,理论界应放下饱受争议的“多元文化主义论”“族际政治民主论”“第二代民族政策论”等争论,聚焦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础理论研究。正如汪洋同志在全国政协民宗委主题协商座谈会上指出的,“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大意义搞清楚,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搞清楚,把理论上存在的误区搞清楚,把工作中存在的薄弱环节搞清楚,把加强和改进工作的思路和举措搞清楚,为做好新时代民族工作提供坚实支撑”[5]。另一方面,民族学领域的相关研究也应向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聚焦。一个时期以来,出于构建民族学学科体系的需要,民族研究领域侧重民族文化、民族历史、民族语言,民族法制和少数民族权利保护等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但学术界对单一民族的民族起源、文化哲学、传统伦理道德、民族民间文化等投入的精力较多,深入挖掘各民族共同的历史文化记忆的少,研究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少,甚至从民族的视角研究地域性的文化现象,忽略了对我国各民族共同开拓祖国辽阔疆域、共同书写祖国悠久历史、共同创造中华灿烂文化、共同培育伟大民族精神的研究,客观上起到了固化了民族边界,强化了民族意识的作用,甚至为一些人的政治诉求提供理论支撑。民族学领域的相关研究应放下学科本位思维,正确处理个性研究和共性研究的关系,把主要精力聚焦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这也是我国学术研究服务和服从于党和国家工作大局和重大使命的必然要求。

其次,深化对习近平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思想的精神实质研究,是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的关键。在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进行高度概括和清晰阐述,明确指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是要引导各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4]并从维护各民族根本利益、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巩固和发展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社会主义民族关系和开创党的民族工作新局面等方面,深刻分析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必然性、极端重要性和现实针对性,明确提出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物质、情感、法治和社会基础的任务要求。

在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对涉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认识问题提出了明确的判断:(1)以增进共同性、尊重和包容差异性作为民族工作的重要原则来把握共同性与差异性的关系。当前,我国各民族之间共同性和一致性在不断增多,但民族特点和民族差异将长期存在。一方面,生活在中华大地上具有原生性、包容性和共生性的中华民族,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本身就形成了一个政治共同体、利益共同体、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中华民族和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关系。增进共同性,是指引导各族干部群众增强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牢固树立国家意识、公民意识和法制意识;尊重和包容差异性,是指应本着百花齐放、美美与共的态度,正确看待各民族在饮食、服饰、风俗、建筑和文学艺术等方面呈现的多元性,不能以行政强制手段去消除民族特点和民族差异,但也不能人为地固化或扩大差异。要正确把握尊重多元和促进一体的关系,“一体是主线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动力,两者辩证统一”[6]29。(2)以本民族意识服从和服务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来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各民族意识的关系。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是一种客观存在,是民族成员对自身社会身份的心理认同和社会归属感的体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中国各民族同世界各国竞争与合作的统一“身份”,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面向世界昭示的政治归属感。实践证明,只有维护好中华民族整体利益才能实现好各民族具体利益。因此,民族意识不能高于共同体意识,民族身份不能超越公民身份,这也是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必然要求。(3)以“主干”和“枝叶”来看待中华文化和各民族文化的关系。“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中华文化是主干,各民族文化是枝叶,根深干壮才能枝繁叶茂。”[4]作为各民族文化集大成和共享的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包容性和生命力的源泉,只有建设“美美与共”的文化共同体,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才能破除民族文化成为划定民族界限、强化民族意识和固化民族身份的藩篱,构建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4)在增进共同性问题上正确把握物质和精神的关系。一方面,加大对民族地区共同走向现代化的支持力度,统一考虑民族因素和区域因素,按照“特定地区、特殊问题、特别事项”[4]制定差别化的区域政策,彰显民族地区改革发展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依归;另一方面,民族工作见物更要见人,充分发挥物质和精神两种力量的作用,解决好民族问题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问题。“要解决好民族问题,物质方面的问题要解决好,精神方面的问题也要解决好,哪一方面的问题解决不好都会出问题。”[6]250

理论上的清晰化是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做好民族工作的前提。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不仅为推动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根本遵循,也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学术研究,特别是概念化的抽象提炼和理论化研究奠定了基础,更指明了方向。

三、建构中国话语实现对西方民族与民族主义研究的超越

西方关于民族和民族主义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栋,观点各异。尽管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和让人耳目一新的分析,但大多是基于欧美民族形成过程和处理民族矛盾的实践和经验的总结和升华,有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中国的民族形成过程和民族国家建构有其独特性,不能简单套用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的概念、话语和理论去理解、解读和分析中国的民族现象和民族问题。作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最新成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习近平总书记统筹国际国内两个大局的原创性重大论断,是“党的治国方略在民族领域的重要体现”[4],是民族理论中国话语的最新表述。对这一博大精深思想体系的深入研究,一方面,需要在概念和理论逻辑上厘清与西方民族与民族主义理论的关系;另一方面,也需要吸收和汲取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中合理成分,充实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理论基础,为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推动我国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服务。

民族主义(Nationalism)是一种相对晚近才出现的政治和社会文化现象。19世纪下半叶,处于贵族王朝、封建帝国或教会神权等政治权威控制之下的欧洲,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要求结束各地封建割据状态以统一国内市场,新兴资产阶级建立独立民族的愿望强烈。在欧美资产阶级革命风暴的涤荡下,对传统政治权威的忠诚及其联结性被打破,不受限制的民族国家主权取代了过去古老政权下数量众多、相互竞争的臣属关系[7]。民族主义对内提供了国家政权的意识形态基础,即国家由共享历史和共同政治命运的平等民族成员组成,统一起来的具有共同使命感和共同义务的人民享有平等、民主、福利和教育的权利;对外反对任何无视国内大多数人愿望和需要的外来统治[8]。通过民族主义整合并合法化的民族国家在欧美一经诞生便显示了强大的政治能量,之后的百余年间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全球迅速扩散,成为大多数亚非拉国家在反抗殖民统治中谋求解放的力量源泉,在这一过程中,由民族国家组成的国际体系也应运而生。

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历史悠久,成果丰硕,但争议很大,形成了各种流派。就民族主义的含义而言,西方学者分别从政治历史进程、理论学说或意识形态、社会政治运动以及情感或意识观念等予以解读[9]。按照西方学者的研究,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有“原生论”和“工具论”之说,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公民民族主义”和“族裔民族主义”的二元区分。

“原生论”者认为,民族是基于血缘纽带、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民族基质(national essence)这些人类的自然属性基础上形成的人们共同体,自远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还有认为前现代的族裔与现代民族存在着密切联系,后者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以前存在的族裔共同体的进一步发展。“工具论”者认为,尽管过去的族群或“种族”对近代民族主义发挥影响,但总的来看,过去的族群特性跟现代的民族和民族国家没有历史关联[10]。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11]。是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而不是其他。

民族主义与人们对民族概念的理解相关。“公民民族主义”将民族设想为由平等的、拥有天赋权利的公民组成的共同体,无论其种族、肤色、信仰、语言或族性为何,个人只要认同共同的价值观和政治信念就可以组成一个民族国家,民族是由国家界定的。显然,公民民族主义认为民族是组成民族的个人的意志和政治属性决定的,是把民族作为经济活动的手段而在政治上将其组织化的过程,强调的是民族共同体的“工具”功能。如美国强调由“自由、民主、法律以及文化与政治平等”构成的“美国信条”是美国公民民族主义的核心理念[12];法国大革命时期强调“自由、平等、博爱”,法兰西民族主义被认为是公民民族主义的典范。公民民族主义以多数(主导)民族的历史、文化和语言为“文化核心”,采取将不同族群“吸入主体民族”的文化同化方式构建民族国家,不仅难以容纳不同文化群体的诉求[13],反而成为文化压迫辩护的工具。如美国将盎格鲁—新教文化为核心的“美国信条”(American Creed)视为美国特性的关键组成部分,通过将不同宗教-种族和外来移民族群的“美国化”再造和“熔炉”方式构建国民身份,然而,正是这种民族建构埋下了美国种族冲突的种子。“族裔民族主义”则将民族视为拥有共同血缘、文化、语言等要素的人群组成的共同体,强调共同地域、宗教信仰、文化习俗、历史记忆等的同质性族性特征作为民族分类标准。这种诉诸文化和历史、强调人种、血缘和亲缘关系作为民族形成的原初纽带和边界划分,强调个人的民族属性和对民族共同体的忠诚和眷恋经由出生和血缘而获得,是天然的因而是不可更改的。族裔民族主义具有威权性和排他性特征,认为国家是民族来界定的,这也是西方“一族一国论”的立论基础。此外,两种民族主义都以对本民族的忠诚为最高原则,与国内民主联姻并与平等建立共生关系[8],对推动民族成员的彼此忠诚和相互支持,增强国家凝聚力和向心力,反抗外来侵略和控制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又认为“我们”比“他们”好,具有排外性特征。尤其是极端民族主义更具有非理性、盲目排外和利己的狭隘性和暴力性,造成国家分离、种族仇杀、恐怖暴力、资源争夺以及国家间的冲突和战争。

与西方民族与民族主义研究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原生论”和“工具论”不同,中华民族共同体强调中华民族是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56个民族数千年来彼此交流互动中形成的,是在近代以来与西方列强的对抗中出现的,并在新时代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从自在走向自觉的实体。历史上各民族政治上的大一统体制,经济上共生互补,文化上交流共鉴,社会上交错杂居,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历史形成的。中华民族与各民族尽管都称为民族,但两者层次不同,中华民族与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是大家庭与家庭成员的关系。中华各民族共同开拓辽阔的疆域,共同书写悠久的历史,共同创造灿烂的文化,共同培育伟大的精神。“四个共同”阐释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地理空间、历史记忆、文化基因和精神密码。一方面,与“工具论”强调民族共同体的人为建构不同,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从自在到自觉的实体,不是虚体;各民族政治上一律平等和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的论断,也不同于公民民族主义强调的“同化论”。另一方面,中华民族共同体不否认民族特点、民族差异和民族文化差别的存在,是在尊重差异、包容多样的基础上逐步减少差异和增进共同性;认为民族身份和民族意识可以有但不能超越公民身份和高于共同体意识,这显然与“原生论”及族裔民族主义划清了界限。

民族和民族主义的排外性使民族主义饱受诟病和责难。中华民族共同体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提出,摒弃了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关注的排外性,而是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家庭”“共生互补”“共同繁荣”“和衷共济”“交流互鉴”“命运与共”等理念,投射到对世界民族问题的观察和分析中,进而提出合作共赢与共商共建共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2017 年 12 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指出:“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14]433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为了以团结凝聚共识,最大程度地团结全国各族人民,更好地参与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但中国梦的实现不是以排外和利己为目标,它同时追求“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的共赢局面。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两个共同体理念是相通的,前者是具有中国特色、民族特色和时代特色的解决民族问题的中国道路的最新体现,后者是中国道路和中国方案、中国民族理念在看待世界民族问题上的逻辑延伸,反映了中华文化“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也为国际社会处理民族问题和全球治理提供了具有东方智慧的中国方案。

当然,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特别是有关民族共同体形成过程的理论探讨,包括共享的文化符号体系、通行的语言和法律、共有的政治信仰和理念、统一的权威法律体系、共有的历史记忆等在民族共同体集体自我意识形成和培育中重要作用的探讨,对今天我们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基础、物质基础、情感基础、法治基础和社会基础,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示意义,值得深入挖掘和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说,积极吸收当代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的合理成分,也是深化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有益补充。

四、以跨学科视野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理论逻辑

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不同历史时期,围绕民族领域亟待解决的问题,党和政府出台具体的政策,通过民族工作实践并根据其实际效果再进行理论总结,这是民族工作的一条基本经验。不仅民族工作如此,经济和其他领域也是如此。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深刻总结边疆治理中的经验教训,特别是纠正民族研究、民族工作和民族教育领域存在的误区和偏差的结果,是新时代民族理论的创新发展和民族政策的重大转向。如何把政策语言转化为有理论逻辑的学术话语,既是推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创新发展的需要,也是更好地为新时代民族工作实践服务的需要。鉴于中华民族共同体议题的内涵丰富,研究内容涉及面广,知识体系交错关联,因此,单靠民族研究是远远不够的,需要依托多学科知识和研究的聚焦,以推动构建完整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

从研究视角来看,需要变单一的民族学视角为多学科视角的研究。作为社会总问题一部分的民族问题,党和政府历来主张必须将其纳入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全局中,并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去逐步解决。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必须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高度把握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历史方位”,“必须把推动各民族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共同奋斗作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重要任务”[4]。讲话进一步阐明了民族问题是涉及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文明建设并与之高度关联的综合性社会问题。改革开放以来,对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及其中国化研究,学界已尝试改变过去从经典著作中寻找立论依据,依赖演绎、推理到理论论证的传统方法,更加注重多学科、多视角和多方法的综合运用,不断丰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理论体系和学科基础[15]。中华民族共同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更不应局限于单纯的民族学视角,而要广泛吸收和借鉴马克思主义理论、民族学、政治学、历史学、人类学、考古学、教育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引导不同学科关注和聚焦这一领域,形成多学科相互支撑、互为补充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新局面。比如,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国家理论和共同体理论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立论基础;从政治学视角研究国家政治一体与民族区域自治、国家意识与民族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整体利益与各民族具体利益的关系;从历史学视角研究各民族历史与中华民族史的关系,树立正确的中华民族历史观;从教育学视角运用现代文明教育、公民道德教育、时代新人培育的知识和方法,教育和引导各族群众在思想观念、精神情趣和生活方式上共同迈向现代化;从考古学视角研究中华文明和中华文化的内涵和特点,发掘中国各民族文化以及中外文化交流互动的历史过程,等等。

从研究内容来看,要不断深化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内涵的研究。一方面,加强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概念和内涵的基础理论研究。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要搞清楚什么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如何形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涵与实质是什么,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价值何在,如何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以及怎样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这些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密切相关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亟待学术界从理论、思想、学理和逻辑上进行清晰的阐述,在话语体系上将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民族理论、新中国成立以来党的民族理论与政策衔接起来,构建体系完整、内涵丰富、逻辑清晰又能自圆其说的理论框架。从学理上搞清楚中华民族与各民族的关系,中华民族意识与各民族意识的关系、中华文化与各民族文化的关系以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物质与精神的关系,这是搭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的前提和关键。

另一方面,要从理论、历史和现实上讲清楚中华民族是利益共同体、政治共同体、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这是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基础。从研究内容上看,既要有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过程的历时性研究,包括各民族团结奋斗、守望相助等“一起走过”的历史经验,各民族交往交流、共生共享等“一起生活”的现实经历,各民族共同发展、共享未来的“一起进步”的前景展望,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过程和未来发展。也要有对新时代我国民族关系和民族面貌新变化,以及基于这种新变化民族工作转型发展的理论依据的共时性研究,包括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民族关系发展演化的阶段性特征及其当代变化,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政策的创新发展过程及其当代表现,新时代中华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的现实逻辑等。这就要求民族研究的范式从关注单一民族历史起源、形成与发展的少数民族史,向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中华民族史研究聚焦;民族经济研究从基于差异化的少数民族经济扶持政策导向,向“特定地区、特殊问题、特别事项”的区域化和精准化方向转型,民族文化研究上从突出民族文化的特色、各民族文化的发掘、传承和保护,向“建设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发力,等等。

尤其在民族文化研究领域,要深入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与中华民族共有文化的建构培育的关系,从理论上讲清楚如何依托各民族的灿烂文化建构和培育各民族共同认同和共享的中华文化[16],以此凝聚民心,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民族本质上是个文化概念,民族共同体自我意识的形成与包括语言、文学、习俗等在内的民族文化息息相关。民族文化既是民族存在的物质载体,也揉进了民族情感因素。就文化共同体建设而言,“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17],认同中华文化与认同本民族文化并育而不悖。因此,在文化共同体研究上,既要重视“各美其美”的各民族文化挖掘,因为少数民族优秀文化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和重要来源;更要重视“美美与共”的中华共有文化研究,加强对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内涵的发掘和凝练。中华文化不是停滞和封闭的概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是中华文化在时代发展中形成,是当代中国价值、中国精神和中华文化共性的重要体现。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根植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14]32文化共同体研究,应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共性研究与各民族文化个性研究相结合,并把它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统一起来,加大其宣传和对外传播力度,使之成为巩固和发展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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