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愿意陪你解开心结”

刘亚

“快乐人生”，听起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老一辈人最爱用的微信名，但对于近70岁高龄的申诉人黄美云来说，这背后的故事却是她打了大半生的“死结”——如果说她的前半生都被一个叫“申诉人”的名称困住，那么往后余生，便如微信名一样只有快乐了。

看到黄美云刚换的微信名，四级检察机关的办案检察官们都含泪笑了——这意味着，一件跨越36年的信访积案至此圆满化解。

36年前的一起贪污案

2020年8月27日，8号台风“巴威”登陆辽宁东部。这次被称为1949年以来登陆该省的最强台风，给位于辽东半岛中枢的营口带来了持续数天的狂风暴雨。

这天下午，屋外是呼啸的台风和雨滴砸在树叶上哗啦啦的声响，屋里却是一片安静。在辽宁省营口市检察院的会议室里，100多人正等待听证会的进行。听证会开始后，一位年近70岁的老人缓缓站起，开始自己的阐述。“我没有贪污，是别人诬告陷害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单位的同事要这样对待我……”但没说几句，老人便情绪激动起来，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今天全场100多人都在这里听你讲，你可以敞开心扉，把你认为的苦和心里的委屈全都说出来。”听证会主持人一边安慰老人的情绪，一边来到老人席位，递上热水和纸巾。经过主持人劝慰，老人擦掉眼泪，渐渐平复了情绪。

时间回溯到1984年12月29日。老人叫黄美云，当时刚30岁出头的年纪，是辽宁省盖县（1992年设立为盖州市）副食品厂的一名员工。当天，该厂供销员胡小强将一家商店欠该厂的销货款3972元（现金）取回，交给黄美云。黄美云于1985年1月8日将此款存入银行，本应将银行存款单交给财会股减记往来账，但她却用此存款单顶1月13日至23日的销货款上交财会股，从销货款中分三次提出现金3972元。1985年，盖县法院认为黄美云构成贪污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

自1988年开始，黄美云以将收到的3972元还给了胡小强，其没有构成贪污罪为由，向法院申诉，直至申诉到最高人民法院，均被驳回。自2017年开始，黄美云向检察机关申诉，先后经过了营口市检察院、辽宁省检察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审查办理。

几年间，四级检察机关围绕案件事实和证据做了大量认真细致的工作，对原案进行了全面审查，通过调取原案相关卷宗、当面听取申诉人的理由和意见，均认为原判决裁定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

“关于黄美云提出的涉案款3972元已全部重新返还给胡小强，其不构成贪污罪的问题，经查，原案中没有证据支持其申诉理由，黄美云也未能提供新的证据。原审裁判认定的事实有证人胡小强等人证言、银行存单及会计技术鉴定等证据证实，证据之间相互印证，足以认定。因此，申诉人黄美云的申诉理由不能成立。”负责审查此案的最高检第十检察厅主办检察官姜冰告诉《方圆》记者，为此，四级检察机关采取当面和书面的方式答复申诉人，但她始终不满意，不接受检察机关的监督结果。

从案发至今已有36年。从案发时30岁出头到现在快70岁，黄美云的大半个人生都在与这起案件的结果“死磕”。每每说起任何与案件相关的事情，黄美云总是情绪激动，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在申诉路上走了30多年，她心中的执念几乎打成了死结。这让黄美云案了一起信访积案。

“群众不满意信访答复时，检察机关要公开听证”

“2020年，按照最高检有关‘群众不满意信访答复时，检察机关要公开听证要求，在开展的清理化解信访积案专项攻坚活动中，营口市检察院将黄美云刑事申诉案确定为重点化解案件，决定以‘公开听证检察开庭的方式，通过第三方的阐述和帮扶，引导申诉人重新审视自己的诉求，以法律的专业化与参与者的社会化相结合的方式，促进矛盾的化解和问题的解决。”姜冰告诉记者。

“这是一起四级检察机关都已办结的案子，经过多次释法说理，申诉人仍然不满意。”姜冰说，时过境迁，黄美云虽然一直在坚持申诉，但在过程中并未提出任何新的证据。而且，我们也无法与申诉人亲属取得联系。营口市检察院承办人曾多次与黄美云沟通，试图通过親人朋友来劝导她，但黄美云对儿女和朋友的情况均闭口不谈。

办法总比困难多。在姜冰看来，召开听证会听取各方意见，旨在畅通申诉人诉求表达机制，以群众看得见的方式保障公平正义，而且更重要的是打开申诉人这30多年的心结。

为了做好此次公开听证，四级检察机关承办人在前期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围绕申诉焦点、听证提纲确定进行了多次讨论，特别对申诉人反映强烈的焦点问题进行重点审查并核查相关法律和司法解释。通过全面把握案件情况，结合案件的重点、难点，营口市检察院制定了公开听证会方案，确定营口市院检察长为主持人。

同时，因贪污罪专业性很强，申诉人多年来对案件已经形成思维定式，化解难度大，决定邀请最高检承办人参加听证，以其较强的专业性和说服力释法说理。为了保障公开听证会取得良好的效果，需邀请第三方参加听证，共同做好申诉人的释法说理工作。听证会邀请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参加旁听，进一步增加检察工作的透明度，提升检察公信力。

“对于法律程序已经穷尽的信访积案，想要做好矛盾化解工作，必须找到申诉人心结，然后抓住解决问题的切入点和突破口，立好靶向，有的放矢。”姜冰表示。

听证会的前一天

在确定好听证会的具体日期后，姜冰提前到达了营口做准备。初到营口的他很快感受到了台风“巴威”的威力。尽管天昏地暗风雨交加，但四级检察机关工作人员的步履不停。为了听证会顺利进行，工作人员特地将黄美云从沈阳接到了营口，让她好好休息，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参加第二天的听证会。

2020年8月26日，在公开听证会的前一天，主持人和四级检察机关承办人与黄美云进行面对面交流，让她能充分表达诉求。“为了让她缓解情绪，我们及时转移话题，聊家庭，聊儿女，聊孙子女。”姜冰说，随后，黄美云逐渐敞开心扉，深入聊自己的家庭，包括儿女的职业、孙子女的学习成绩、朋友的关怀等，从她的言语和表情中，我们能感受到她对现在的家庭和儿女很满意。而且，经过交谈，我们觉得36年前黄美云在单位是一个工作认真、积极上进的人，多年来贪污这个罪名始终困扰她，深深刺痛她的心，这就是本案的症结点。

为做好准备工作，本案邀请了人大代表、人民监督员、律师、法律工作者、法律援助人员等5名听证员参加，在听证会前7日，营口市院已将本案情况和案件材料送达给他们。在公开听证会前一天，主持人召集四级检察机关、听证员召开听前会议，把前期准备情况和黄美云情况介绍给听证员。

“解开心结还需要一个过程，但我们愿意陪伴你”

8月27日下午，营口市检察院对黄美云不服法院刑事裁判刑事申诉案召开公开听证会，人民监督员、律师等第三方作为听证员参与，四级检察机关承办人秉持客观公正立场，共同为申诉人答疑解惑。听证会由营口市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赵冰主持，听证会邀请营口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参加观摩，最高检、辽宁省院、辽宁省内部分市（分）院、营口市院干警现场观摩。考虑到黄美云身体不好，检察院还特意准备了急救车。

听证会围绕申诉人提出的申诉理由展开。盖州市院承办人对原案简要案情和诉讼程序进行介绍后，申诉人现场陈述了原案事实、申诉理由和请求。最高检、辽宁省院和营口市院的承办人分别针对申诉理由，共同就原案审查认定事实、证据和法律依据发表意见。

“我们主要从两个方面共同释法说理，即案件本身和劝解开导两个角度，目的就是打开申诉人36年的心结。”姜冰向记者介绍，一方面，主持人从申诉人的家庭、儿女、生活经历的角度，主打温情牌，直击申诉人的心底;另一方面，四级检察机关承办人协调配合，安排分工，基层院、市院从案件事实和证据情况进行论述，省院发表意见起到承上启下作用，我则主要从证据分析角度来阐述。

“根据1984年的刑法规定和司法解释，当时法院的定罪量刑是符合规定的……”

“推翻原生效裁判需要新的证据。这起案件发生至今已经30多年，案件相关证人确实已经无法找到，您也无法提出新的证据，所以您的申诉理由没有证据支持，不足以推翻原判……”

听证会席间，申诉人几次情绪激动，主持人多次来到申诉人席位，递上热水和纸巾，安抚申诉人的情绪。“与你面对面沟通，帮你打开心结，是我们听证会的初心，这起案件已经经历了30余年，耗费了你的大量时间和精力，得不偿失……生活要向前看，请你多保重身体，将精力放在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方面”，赵冰检察长作为主持人的一番话，让申诉人垂下双眼，陷入短暂的思索，面部紧张的肌肉平和松弛了下来。

“今天的公开听证会，以面对面的方式，四级检察机关联合释法说理，充分履行检察职责，只为解开你这36年的心结。你现在已经近70岁，年事已高，要照顾好身体。你的子女现在都很优秀，又非常孝顺，希望你对生活要向前看，只要有困难，随时可以向检察机关提出，我代表今天参加听证的所有人员祝你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主持人面对申诉人，真诚地说，“解开心结还需要一个过程，但我们愿意陪伴你。”

听证员充分听取申诉人和检察机关意见并现场询问后，进行15分钟的闭门评议，评议意见为一致同意检察机关的处理决定。

“四级检察机关承办人共同为一个案件申诉人进行释法说理，彰显了检察机关以人民为中心的司法理念，市检察院检察长组织听证会体现了对法律、对当事人的尊重”，参加听证的哈杰听证员深有感触，“因为没有新的证据，申诉人的申诉请求无法获得检察机关支持，法院的裁定、判决是没有问题的。”她语重心长地对申诉人说：“四级检察机关这样重视你的案件，以公開听证的方式公开释法说理，你要打开心结，放下过去，重新生活。”

“作为听证员参加听证会，我们看到了检察机关认真负责的态度，我们能感受到你的心结，你为了案件上访30多年，对你也是一种伤害，你年事已高，孩子也很孝顺，现在生活很幸福，对你来说应该感觉到欣慰，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哈杰劝慰黄美云。

听到大家的这些话，黄美云沉思许久，的确，上访已耗费了她小半生的时间，还要继续下去吗？终于，黄美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哭着面向全场，“今天刮台风，又下着大雨，最高检、省检、人大、政协这么多人来现场，都来听我说，我非常感谢，我谢谢你们，我谢谢你们。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再也不会找检察机关了”。

“看到这一幕时，在场很多人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姜冰缓缓对记者说道。

会后，黄美云走到听证席，与听证员一一握手并表示感谢。主持人及案件承办人继续为黄美云释法说理，并留下微信等联系方式，方便黄美云随时咨询沟通。

微信名改成了“快乐人生”

“本案是36年积案，四级检察机关已经办结，即法律程序穷尽，但四级检察机关仍然要召开公开听证会，而且是在疫情这个特殊时期，在台风从辽宁过境的恶劣天气下如期举行。”姜冰说，我们为什么这么坚定要举行这场公开听证会？因为申诉人36年申诉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检察机关充分理解申诉人的心情，努力打开申诉人的心结，实现案结事了，体现“三个效果”的有机统一。

在辽宁省检察院案件承办人关荣华看来，申诉人已经快70岁了，为这个案件申诉了30多年，对司法机关公正性的认识或多或少会受一些感性认知的影响。检察机关邀请第三方参与，用这样一个公开、透明的方式，摆事实、讲法律，有利于申诉人更好地接受检察机关依法作出结论。对检察机关来说，公开听证可以起到释法说理、息诉罢访、化解社会矛盾的效果。

“公开听证就是要搭建一个平台，充分保障申诉人能有效地表达诉求主张，”赵冰则表示，近年来，营口市检察机关针对一些久诉不息的申诉案件召开公开听证会，由申诉案件承办人展现检察机关办案过程，针对申诉人提出的焦点问题充分释法说理，邀请听证员、人大代表、人民监督员等不同领域的“第三方”，积极参与辨析事理，让人民群众切实感受到公平正义。

听证会后的第二天，检察官们将黄美云送到车站，目送其背影走入车站，直至火车离去。之后，黄美云在电话中向营口市检察院承办人表示：“我特别感谢你们营口检察院的人，真的，这次的接触，让我心里面很暖，你们几级检察院对我这个事都这么重视，我何德何能啊，特别是最后营口市检察院检察长对我说的那些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再次表示感谢，我回家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我的这个事情我会慢慢平复的。”

后来，检察官们发现，黄美云将自己的微信名改成“快乐人生”，大家会心一笑，知道这起36年的信访积案终于圆满化解了。（文中涉案人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