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华人怀旧书写中的“上海摩登”
2021-04-16贾华丽
朱 骅 贾华丽
(上海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201306)
李欧梵先生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作为一部反思性学术著作,实际上固化了很多“标题党”读者的上海想象。李先生的“上海摩登”关注到了上海现代性的多个面孔,诸如建筑、出版、电影、时尚、文学流派等都市文化的方方面面,然而普通读者难以领会这部浩瀚巨著的复杂理论脉络和文化批评旨归,只记得一些老照片,约莫了解到上海摩登在时尚文化中的表征[1]。实际上,上海摩登抑或上海现代性是西方现代性与上海本土性相融合的产物。固然,现代性之于中国是殖民条约强加的,但明清时期发展起来的江南工商业文化与现代性原则不谋而合。重利的工商业文化主张协商、包容与对异己的归化,不强调对抗。这种示弱却柔韧的地域文化改造了西方现代性,最终造就了“上海摩登”的一时之盛。
然而,对中国现代化发展中利益主体的理解差异,引发了20世纪中国的政治风潮,加之日本侵华对中国现代性发展路径的强行切断,由此“上海摩登”的存在与延续方式发生裂变,出现了本土与离散两个模式。本土的“上海摩登”在1949年之后由外贸、金融、服务为表征的口岸经济模式转向以单一工业生产服务全国的内循环模式,消费文化渐变为追求技艺精湛的朴实。而离散的“上海摩登”则逐资本之流去往港澳台和欧美世界。由于地理根基的剥落,这个区域性现代性在海外日渐抽象化为一种文化认同与精神价值反思,成为特定的集体记忆和怀旧的美学要素。
怀旧的表达与认知过程往往需要依附于某种蕴含丰富而易懂的文化符号,也就是依靠某种抓手才能得其门而入。有趣而意蕴复杂的是,离散的“上海摩登”竟然不约而同选择上海女人作为表述符号,也许是因为在中国文化想象中江南水乡与女性具有同质的柔顺与坚韧,也同样包容与丰饶。在普通民众的感知中,上海是女性友好型城市,“上海摩登”也常常通过上海女性的能力、气质、风范、时尚以及在各领域的影响力而被公众感知并留下强烈印象。本文从美国华人文学的中英文书写中各选择一部经典,体会不同时期离散文本再现的“上海摩登”。
一、《永远的尹雪艳》:“上海摩登”中的专业精神
无论从故事内容还是书写者的生计空间转换来看,《永远的尹雪艳》都是典型的离散文本,是最早一批有关“上海摩登”的念旧之作。此时白先勇刚告别离散的前一站台北抵达美国,摩登的记忆也刚开始被时间剥落。上海人尹雪艳出现在小说集《台北人》的首篇中,层层叠叠的离散意蕴不言而喻。文化批评家波茵(Svetlana Boym)曾经指出,怀旧不在乎被渴望的对象的失去,而在于它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位移[2](P28)。尹雪艳在嫁人前曾是上海顶级舞厅百乐门的顶级舞女,这里是上海物质摩登的符号。尹雪艳恬淡而璀璨,如钻石一般在不同的显贵收藏者之间流转。作为资本流的浮标,她也随资本漂流到了台北,身边还是那一帮沪上显贵,但根植于上海特殊文化与体制土壤的繁华,在移植之后已元气大伤,五陵年少们老的老死的死,可是尹雪艳似乎还是尹雪艳,尹公馆前依然车来车往,高朋满座,犹如时间之流中岿然不动的岛屿,迎接那些风光不再却缅怀盛年的老上海们。
波茵更进一步指出,当一个人离开他的社群,或者当这个社群进入一种夕阳余晖的时辰,就会产生一种集体回忆[2](P54)。白先勇本人算得上一只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王谢堂前燕,他所属的摩登社群行将落幕,他也谢幕赴美。好在赴台时还很年幼,尚能以一定程度局外人的冷静去回顾人世沧桑,而不像父辈那样往往怆然回避。文化批评学者蔡斯(Malcolm Chase)曾提及怀旧的三个条件:(1) 怀旧只有在有线性时间概念的文化环境中才能发生;(2) 怀旧源于对现实感觉存在缺憾;(3) 怀旧要求有从过去遗留下来的人工制品的物质存在[3](P3-4)。我们回头看看《永远的尹雪艳》,竟然与蔡斯的观点相当吻合。
首先,就怀旧的线性时间意识而言,小说第一句“尹雪艳总也不老” [4](P3),可谓石破天惊,直接点题。这里加强情感色彩的副词“总也”与标题中的“永远”呼应,在渲染传奇色彩激发读者好奇心的同时,传达了浓重的线性时间意识,即尹雪艳并不孤悬于时间坐标之上,而是伫立于时间激流之中。之后一句有关沪上那些追随她左右的五陵年少到了台北后的今非昔比,则是对“总也”的烘托与解释。下一句“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4](P3),既是强化小说标题,也是对“总也”的总结。接着的那一句“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4](P3),到这里才真正展示她如何一个不老法。她的“不老”不是生理性的,“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这一句并不是说她的皮肤如何紧致,而是指她笑得轻盈。实际上这里用“仍旧”已经暗含尹雪艳真正不老的是她的上海举止、仪态和风范,她是昔日上海摩登在台北的展示台,正如小说所言:“好像尹雪艳便是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4](P8)
其次,就怀旧源于现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缺憾而言,尹雪艳身边的绝大多数人赴台后失去原先的经济和人脉资源,制度体系也不可同日而语。很多人只有吃老本,或者在一些企业机构担任闲职,维持某种社会脸面。这种惆怅感需要被理解和尊重,更需要借助某种替代品想象性回到过去,抚慰被线性时间远远抛在后面的旧时荣耀。文化批评家胡塞恩(Andreas Huyssen)曾说,现实是不稳定的,时间过得越快越没有稳定感,越想在这个极有限的现在时空中找寻一种较稳定的过去,来丰富现在的生活[5](P17-18)。对沪上故人来说,时间流逝实在太快了,他们渴望时间在百乐门的霓虹灯上闪一闪,在旋转门上转一转就能停住,他们梦想有一个港湾能挽留他们在时间中随波逐流渐行渐远的生命画舫,这个港湾就是凝聚了所有老上海繁华元素的尹公馆。
最后,就怀旧需要对旧物的复制与再现而言,小说也有极为详细的描写。以待客方式为例,前来打牌的客人们午点吃宁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饭是上海名厨精致的沪菜:金银腿、贵妃鸡、炝虾、醉蟹等,她自己设计了一个转动菜牌,每天都能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到了下半夜还有头干脸净的苏州娘姨在打牌的间隙递上雪白的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端上一碗鸡汤银丝面做宵夜[4](P13)。零零种种的细节将昔日上海物质丰盈考究的摩登生活呈现出来,文字的表面没有惆怅,但暗示了这一切早已不是曾经唾手可得的日常消费,只有在尹公馆才可以享受,这里每一碗盛上的都是旧日情怀。
值得思考的是,尹雪艳散发的上海摩登魅力究竟源自哪里?小说第一段就点出困惑:“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4](P3) 是她半老徐娘残余的美艳?但那一袭白衣与净扮的外形似乎并不能再现昔日盛景。是因为老上海们的恋物心理即因为害怕“匮缺”从而在现实中寻求自己害怕丧失或可能丧失的那一部分替代物[6](P388)?似乎也不尽然。台北能提供类似服务的人应该还有。她吸引这班旧人的必然是一种精神力量,这才是摩登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就是被尹雪艳人格化的专业精神,一种延续到当下为国人所津津乐道的上海专业素养。
我们可以从经济角度分析尹雪艳的专业素养与专业能力。很显然,她的收入主要源于尹公馆的牌局,类似于今天包餐的高档棋牌室,但她提供了高附加值服务:文化怀旧和心理疏导,所以连一帮太太们也被吸引过来,成了她的朋友。大家一进到仁爱路四段的尹公馆就有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感,加之体贴入微的服务,因此做会总在尹公馆开标,请生日酒总在尹公馆开席,即使没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个名目到尹公馆开一个牌局,有时两桌,有时三桌。她会根据不同客人的牌品和癖性预先替客人们安排好牌搭子,客人们从未在这里伤过和气。在吃了、玩了之后,末了还会由尹雪艳叫了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去,因此客人们掷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总上两三千[4](P13)。
尹雪艳清楚自己的定位——她是一个安置遗老们思古之幽情的服务供应商,一个幻象的制造者。她不是真正的参与者,所以对牌局她本人极少下场,毕竟职业伦理需要她有置身事外的冷静。白先勇用回闪的手法呈现尹雪艳的个人史,但读者感受到的却是线性时间流中不变的专业素养和职业伦理:她如何完美地履职百乐门舞女,如何完美地履职霞飞路洋房中的银行经理太太,又如何在台北自立门户完美地履职公馆女业主。她将每一个阶段都做到专业化的尽善尽美,该另起炉灶就另起炉灶,从不拖泥带水。也许职业化的锐利与人情的枝蔓难以兼得,所以人们在享受她提供的完美服务时,又感觉到她的分寸和距离。也正因为这种专业分寸,她凡事不会做得决绝,当她离开破产的洪经理时,也只带走跟随自己来台北的两个苏州娘姨和上海名厨师,其它的一概不要。
如此洒脱的离婚财产分割体现了她的专业化精明,是上海摩登的精髓所在。首先,她在上流社会留下了让男人信赖的口碑。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为自己经济独立留了后路,规划好了自立的生计。尹公馆的收入主要源于为生意人牵线搭桥的佣金以及打牌的客人们掷下的桌面,宾客的档次和数量很关键,而这不仅仅靠她自己的知名度就能下自成蹊,尹公馆的服务要有吸引力,要让客人有面子显品位,因此从上海带来的有专业技能的下人们是最重要的生产要素。没有他们,尹雪艳撑不起场子。她很清楚自己在一段职业生涯结束后有什么资源可资利用,能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她看到了上海故知的怀旧中蕴含的商机,这是她对市场需求的敏锐把握。她做舞女和洪夫人积累的人脉是她的社会资本,她的上海摩登光环与上海特色服务是她的文化资本,有了这些资源,她就能置业办顶级会所,重又风光无限。离散的上海摩登在她的身上转化为一种整合资源并绝地逢生的智慧。她不抱怨,不言弃,隐忍而低调地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尊严。
二、《奇幻山谷》:跨国网络中的“上海摩登”
和白先勇先生这一辈有切实故国记忆并能用中文表述离散之思的作家不一样,华裔英语作家在成长岁月因中美之间交流中断而对中国知之不多,甚至因为冷战宣传和种族偏见而对中国有所排斥。等到他们的创作引起广泛注意的时候,一度暗淡的“上海摩登”已在国际资本的调理下梅开二度。如今浦江两岸摩天大楼林立,华美的灯光隔江辉映,在世博会的缤纷中,前一辈的怀旧已显得久远。对于只能从前辈亲人的口述以及史料中了解老上海的华裔来说,他们更关注的是“上海摩登”的当下意义。在这样的书写目的驱使下,“上海摩登”最终演变为上海与另一座全球城市的双城记,比照出“上海摩登”的动态价值。
意味深长的是,谭恩美也选择物化的风尘女子为观看“上海摩登”的窗口,但和白先勇以旁观者视角用精巧的短篇怀念“上海摩登”不一样,谭恩美选择以第一人称的内部视角,用开阔的历史视野、繁复的物质细节与幽深的心理过程,呈现两代美国女人的上海历险,这是跨国资本时代的跨国版《海上花列传》。在以上海租界的长三书寓为核心场景之外,叙事空间在上海、旧金山、纽约、皖南、杭州等广阔的全球场域中转换。《奇幻山谷》有一定的历史纵深度,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二次革命、淞沪会战等,皆从书寓的窗外鱼贯而过,读者可以看到租界内外的种族关系和资本关系的变迁,看到政治风潮如何拍向市井生活的沙滩,短暂的嘈杂之后又被迅速吸收得了无痕迹。故事中的母女二人各自以第一人称自叙交错展开,但以沪二代混血女儿的叙述为主。故事讲的是19世纪末美国教授的女儿路路·明特恩年少叛逆,和赴美的华人留学生陆成私奔到了中国。之后,路路生了一儿一女,因不见容于婆家,遂携女儿微奥莱出走上海,先是在百老汇路开酒吧(今北外滩东大名路,租界时期的酒吧一条街),继而看到种族隔离为风化业带来的潜在商机,于是将公共租界的一座中式豪宅改造成长三书寓“路路秘馆”,一时火遍黄浦滩。微奥莱15岁的时候,母亲赴美见子,她则被拐卖到一家华人书寓。母亲被骗以为女儿已死,她却以为母亲为了儿子将自己抛弃。微奥莱从抗争到接受现实,利用自己的混血形象与英语能力,在高度崇洋的上海滩立足,后来一位在沪拓展货运业务的美国人帮她脱离花界,然而席卷世界的西班牙流感摧毁了这个新组建的家庭。幸存下来的微奥莱却又因一念之差在法律上失去了对女儿的抚养权,直到上海沦陷为孤岛前,祖孙三代女性才在上海团聚,冰释前嫌。
《奇幻山谷》仍然沿袭谭恩美一贯的母女亲情伦理主题,但却是一部翻转的“逆移民”叙事,关注的不是赴美华人移民,而是来沪的美国移民以及她们在“冒险家的乐园”作为女冒险家的生涯。更惊世骇俗之处是她们居然来沪做洋长三,一个在殖民想象中不应该属于特权种族的职业,反讽地对照着华人文学经典《扶桑》《千金》等故事中被贩卖到美国唐人街的华人女性叙事。美国社会学家贺萧(Gail B. Hershatter)在其专著《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中提及上海的外国性工作者,尤其对白俄从业者有一些简要介绍[7](P51-52)。对美国在沪性工作者进行更为全面细致研究的是历史学者斯卡利(Eileen P. Scully),她挖掘了极为难得的史料,并做了令人信服的跨学科分析,但她对于路路·明特恩这类具有中美跨文化身份、有能力经营中国书寓并将之拓展为中西精英男性之间的交流平台的情况,受史料所限并未涉及[8](P855-883)。谭恩美以其对租界法律体系、经济结构、文化特性、种族关系等方面的研究,想象出一个基本无逻辑瑕疵的跨文化花界传奇,实属不易。谭恩美首先将老上海定位为一个机会空间,上海摩登只是这空间中开出的花。机会主义者明特恩在故事一开头的自白中就放出豪言:“先生们,对于每一个想在上海发财的人来说,我的经验都可以引以为鉴:当人们说一个点子不可能成功时,通常它就胎死腹中了。然而,在上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骗得好就赚得好,这是投机者的乐园。”[7](P9)由此可以看出,上海作为新兴全球城市具有冒险性与创新性,机遇与回报构成上海摩登神话的核心想象,上海的机遇源于其海纳百川的开放性。从“秘密玉路”的物理环境到经营方式,无不强化中西融合的必要性和商业价值。
“秘密玉路”是一座占地广阔的中式庭院,曾经是某位晚明高官的私宅,因为之后的每一个拥有者都惨遭不幸而成为公认的凶宅。明特恩雇人扮道士,大张旗鼓地作法,以消除周围中国人的心理障碍。她非常了解殖民者们把玩中国雅文化的征服者心态,按照白人附庸风雅的汉风想象,将宅邸外观装饰得更具东方情调:“来到大门前,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你将要进入的这座宅邸曾拥有一段可敬的历史,门拱上仍有一块明代学者风格的石匾额,匾额的边边角角刻意残留一些苔藓痕迹,以证明其悠久的历史。厚厚的大门会定期用朱漆刷新,门上的铜钉也打磨得油光锃亮。两侧门柱各挂着一块写着宅名的牌子,右侧是英文写的Hidden Jade Path(秘密玉路),左侧是中文写的‘路路秘馆’。” [9](P9)然而,进入门厅后,明清的古旧就消失了,主体建筑内布置了声光化电等一应西洋现代设施,所有硬装潢都采用西洋式以提供舒适的现代摩登享受,而字画、花瓶、靠枕等软装潢则全部采用中式,呈现口岸城市中西杂糅的华美。实际上,这是一个以文化杂糅为表征精心营造的跨国空间,一个跨国资本流的中转站。
从宅邸的装潢特色可以看出明特恩的职业定位,那就是将“秘密玉路”打造成同时为中西方客人服务的社交俱乐部,创造一种东西方商人对话的氛围。正如她自己所言:“这里是东方与西方交汇的地方,是来自两个世界的商人得以共处的所在。想象一下每夜从这里传出的兴奋而嘈杂的交谈声吧!无数财富在这里被创造出来,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我对双方的介绍以及他们的第一次握手开始的。”[9](P8-9)
作为一个曾经迷恋过东方文化又遭遇幻灭的白人,她清楚男性殖民征服者的心理,那就是在基督教的原罪观触及不到的东方充分享受原欲的放纵,体验超越想象的异国情趣,因此她依循上海风化业的分类标准,将“秘密玉路”定位为最高等级的书寓,这是洋人渴望进入却又被中国精英抵制的禁区。她以中国人(妻子)的身份获得执业资格,但又以美国人业主身份打破中国书寓不接待西洋人的规矩,将“秘密玉路”打造成中西方高端人士共享的开放空间,正如小说一开头的自夸:“那个时候在上海,秘密玉路是唯一一家既接待华人也接待洋人精英的长三书寓,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外贸业中的顶级富豪。路路张扬地打破了华洋两界的禁忌。”[9](P1)
她尽可能拓展风化业的增值服务。她受过高等教育,拥有双语能力,对中西方文化和种族心理有良好的把握,并且拥有广泛的跨国人脉资源,因此可以在中西方精英男性之间进行跨种族沟通。正如微奥莱所说:“所有那些男人想从我妈妈那儿得到的都是同一样东西,这样东西用中文说就是她的关心,用英文表达则是她那力量巨大的联系力。说白了,这都是因为她跟上海、广州、澳门、香港的各路最有实力、最为成功的洋人与华人都保有亲密的关系,这份亲密关系使她对他们的生意和手中的机会了如指掌,让她能比富豪本人都更敏锐地嗅到尚待发掘的商业机遇,她能将商人与生意前景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为大家赚取更多的利润,这就是她那强大吸引力的根源。”[9](P13)由此可以看出跨国关系网络的重要性。在这个跨国网络中拥有节点的多少,决定了个体在资本全球化时代成功的可能性。
实际上母女二人命运的差别就是跨国能力的潜在隐喻。相比母亲,被拐后不得不进入风化业的女儿微奥莱,混血姿色更美,但命运却比母亲更起伏跌宕,重要原因就在于她和其他长三一样缺乏跨国阅历,充其量只是一个会唱会跳能说几种语言的上海姑娘,缺乏足够的跨国社会资本去搭建母亲那样的国际关系网络。她的才艺和语言技能只保证她成为一个优秀的长三,以色悦人,而无法像母亲那样通过建立东西方沟通平台,获取高额平台回报。
作为一个华二代,谭恩美书写曾经在上海繁盛一时却早已消失的特殊行业,目的不该只是用文学的方式做民族志文化翻译或者历史社会学研究,更不会为满足西方读者的窥视欲,在后殖民批评的语境中跳一曲文化的脱衣舞。上海于她实际上无旧可怀,她的写作目的更在于分析上海摩登的精神遗产对美国华裔现实的资鉴意义,即跨国跨文化能力的重要性。对于那些为反抗种族偏见,声明纯粹美国身份而偏执地去中国文化身份的华裔来说,抛弃已经重新纳入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国是不理智的。当全球化程度不断加深,在文化身份上做加法,获取更有利于自身发展的跨国空间,累积跨国的文化、经济和社会资本,也许才更具备抗衡偏见的力量,为自己争取平等权益。
三、结 论
上海及其相邻的江南地区在中国现代化发展史上一直处于引领地位,被认为是了解现代中国的一把钥匙[10](P5),在海外的中国书写中时而被认为是西方文明的窗口,时而被认为是洋奴的道德沦丧之地,由此汇集成有关上海的知识共同体。正如杜维明先生所说:“很明显,上海价值,不是静态结构,而是动态结构。上海的价值体系是在变动不居的时空中转化。”[11](P71)这种动态上海价值观反映在不同时期、不同语种的海外华人书写中,体现的不是在线性时间流中几乎不可能的恢复性怀旧,而是反思性怀旧,以剖析某种上海精神遗产。白先勇在赴台又赴美后所写的《永远的尹雪艳》,是多次离散后的反思再反思,是在国际交流几乎完全隔断的局势下的去国怀乡,是对摩登上海的选择性回忆与重构。通过臆想出一个“总也不老”的昔日摩登符号尹雪艳,让尹公馆在时间之流中屹立为一座永恒的岛,收容一群在水中漂浮的上海遗老。但读者品味尹雪艳在台北复制的“上海摩登”时,却领会到真正迷人的是她演绎的专业精神,这也许才是“上海摩登”的精髓所在。
相比而言,《奇幻山谷》则是在上海又一次纳入世界经济体系并以世博会为标志的开放语境下关于老上海的书写。继上海本地知识界于1990年代起推动怀旧潮之后,讨论上海的全球化图景已成为新世纪的世界性潮流,似乎人人都在努力为上海的突然崛起寻找历史理路,《奇幻山谷》无疑是这类努力的一部分。小说在英语文学界引起轰动,不仅仅因为选择了一个隐秘的东方题材,也不仅仅将复杂的亲情题材种族化,而是通过逆写移民故事证明上海源远流长的国际化因素,并试图说明跨国视野对华裔的重要性。不可否认的是,谭恩美也对推动上海摩登的逐利价值观表达了某种隐忧——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为追求摩登,机关算尽,道德妥协,是国际化进程无法回避的吗?读者固然看不到尹雪艳的内心,只看到她专业化的一尘不染的上海芳华,但读者却从“秘密玉路”的排场中看到上海华美的摩登外袍上的虱子。
最后借用学者郭英剑对中国文化海外传播现状所做的评论:“在那些严肃甚至严酷的历史背后,有的是鲜活的人和富有色彩的故事,那都是我们的前人和祖辈的故事。他们一定有着自己那个时代的丰富生活,把这样的故事挖掘出来,哪怕是个悲惨的故事,可能要比那树立百年甚至千年而无言的城门楼宇鲜活得多。”[12](P67)“上海摩登”在海外的怀旧书写所呈现的具象化的上海精神,不用说,比外滩的老建筑更能触动人心,更有持久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