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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俄罗斯”构想:莫斯科打算颠覆西方吗?*

2021-04-16理查德萨克瓦

俄罗斯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自由主义俄罗斯

理查德·萨克瓦

【内容提要】当前俄罗斯被描述为一股试图颠覆西方国家的力量:它不择手段地干预选举,在西方社会播撒不和谐的种子。在这个想象的图景中,俄罗斯破坏民主制度,支持破坏性势力,它的阴影笼罩着毫无戒备的西方国家。这已不再是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冷战斗争,而是向最原始的权力政治的回归。但是,这种分析是正确的吗?弗拉基米尔·普京是否打算削弱西方国家来实现他所谓的目标,即在俄罗斯周边重建某种后苏联时代的“大俄罗斯”帝国联盟,以此来削弱大西洋权力体系,并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本文就俄罗斯正试图重建对西方的苏联式挑战这一观点提出了质疑,作者提供了一个分析框架来考察俄罗斯外交政策的动态,并在此基础上评估俄罗斯真实而非想象的战略意图。

在心怀怨恨且孤芳自赏的弗拉基米尔·普京领导下,俄罗斯正试图颠覆西方,这已经成为西方社会的正统观点。俄罗斯不择手段地干预选举,在西方社会播撒不和谐的种子。这些特别的行动包括推动唐纳德·特朗普入主白宫,以及确保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通过。①T. Snyder, The Road to Unfreedom: Russia, Europe, America, New York: Tim Duggan Books, 2018.在这个想象的图景中,普京治下的俄罗斯破坏民主,支持破坏性势力,它的阴影笼罩着毫无戒备的西方国家。②A. Shekhovtsov, Russia and the Western Far Right: Tango Noir, London: Routledge, 2017;A. Umland, “Post-Soviet Neo-Eurasianism, the Putin System, and the Contemporary European Extreme Right”,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2017, Vol.15, No.2, pp.465-476.从这个视角来看,后共产主义时代的俄罗斯又在耍弄它的老把戏,俄国熊正威胁着毫无防备的欧洲,克里米亚战争与19世纪末“大博弈”时代重新来临。这不再是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冷战斗争,而是向帝国式权力政治的回归。它也代表着弱势一方的耀武扬威,因为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说,俄罗斯都只是原苏联的影子,它的人口不到美国的一半,经济规模至多是美国的十分之一。这个分析正确吗?普京是否打算削弱西方国家以实现他所谓的目标,即在俄罗斯周边重建某种后苏联时代的联盟,以此削弱大西洋权力体系,以便从内部侵蚀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换句话说,今天的俄罗斯是否是一个想要创建“大俄罗斯”联盟的修正主义大国?

在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定义我们的术语。成为当代修正主义大国意味着什么?如何分析和判定一项战略是旨在进行“颠覆”呢?一些基本的方法论问题使该议题的研究变得很困难。如何衡量修正主义与颠覆呢?如何确定参与这些行动的具体行为主体并对其进行分类?在什么情况下,国家间正常的政策差异会构成对现存秩序生死存亡的挑战?这些问题的答案将有四种形式,每一种形式都将进一步确定该问题的边界。首先,对俄罗斯从事颠覆的指控进行评估,这些方法可以用于审视这个看似简单却又极为复杂的问题:假设当前俄罗斯的行为建立在苏联时代以诋毁并最终摧毁对手政治体制的那些“积极措施”的基础之上,那么俄罗斯的这些行为是否有新的内涵?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分析俄罗斯的动机与决策逻辑,包括对国际体系结构和俄罗斯国际政治的行为方式进行考察,这将在第二部分进行介绍。第三,根据前面的结论,对克里姆林宫近年来的一些颠覆行为进行评估。第四,分析俄罗斯挑战的性质,并评估当前俄罗斯是否真的是一个国际社会的反叛者和修正主义大国。

一、积极措施与颠覆美国民主

俄罗斯真的要颠覆西方吗?许多美国政界人士对此深信不疑。约瑟夫·拜登和迈克尔·卡朋特(Michael Carpenter)在2018年提出了一份全面的俄罗斯所犯罪恶的清单,包括国内暴政、侵犯邻国主权、干预试图加入北约国家的事务、通过干预美国和法国的选举进行“软颠覆”、操纵能源市场、以及将腐败“武器化”。①J.R. Biden, M. Carpenter, “How to Stand up to the Kremlin”, Foreign Affairs, 2018, Vol.97,No.1, pp.44-57.法里德·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在警告不要对中国的挑战反应过度时指出,“中国的行为——如窃取军事机密和进行网络战——是试图维护中国所认定的主权”,然而这些做法“与莫斯科在加拿大、美国和欧洲系统地破坏西方民主制度并削弱其合法性的行为,完全不同”。②F. Zakaria, “The New China Scare: Why America Shouldn’t Panic about Its Latest Challenger”, Foreign Affairs, 2002, Vol.99, No.1, p.64.为什么在他看来俄罗斯的行为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别呢?

第一个答案是,这是一个政治文化问题。基尔·吉尔斯(Keir Giles)在《莫斯科规则》中提出,俄罗斯“本能地拒绝合作解决的方案,这是因为他们相信所有大国都是通过创造和使用原始权力来实现安全目标”,这反过来又意味着俄罗斯认为“他国的不安全使俄罗斯自己更加安全”,这是基于“世界上只有有限安全这一可疑原则”做出的推论。③K. Giles, Moscow Rules: What Drives Russia to Confront the West, Washington, DC: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and Chatham House, 2019, p.23.此外,吉尔斯还总结了在政策执行方面的十个关键要点。④K. Giles, “The ‘Moscow Rules’: Ten Principles for Working with Russia”, International Centre for Defence and Security, 29 July, 2019, https://icds.ee/the-moscow-rules-ten-principle s-for-working-with-russia/这些要点加在一起,就没有给外交活动留下太多回旋余地,甚至都没有给予与这样一个“以强烈扩张性观点来看待俄罗斯领土构成”的狡猾对手进行接触留下空间。在他看来,像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重启”时期那样通过关系正常化来平等对待俄罗斯,就是“向莫斯科传递完全错误的信息”。⑤K. Giles, Moscow Rules: What Drives Russia to Confront the West, Washington, DC: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and Chatham House, 2019, p.25.与这样一个现实中的死敌不可能有共同点,任何实质性的接触都带有绥靖的味道。

第二种观点关注的是“恐俄症”。“恐俄症”建立在一种特定的政治文化观念的基础上,即俄罗斯的行为具有某些不可剥夺和不可根除的本质。“恐俄症”概念经常被俄罗斯用来贬低那些对于克里姆林宫政策的合理批评,但尽管如此,这一概念还是准确地表述了一种思考方法,即不仅诋毁俄罗斯领导人,而且把所有俄罗斯人民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贬抑。①G. Mettan, Creating Russophobia: From the Great Religious Schism to Anti-Putin Hysteria, Atlanta, GA: Clarity Press, 2017; A.P. Tsygankov, Russophobia: Anti-Russian Lobb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9.在2017年5月的一次采访中,美国前国家情报总监詹姆斯·克拉珀(James Clapper)声称,俄罗斯人“几乎骨子里就擅长于拉拢、渗透,这是俄罗斯人的典型技能”。②K. Koenig, “James Clapper on Trump-Russia Ties: ‘My Dashboard Warning Light was Clearly On’”, NBC News, 28 May, 2017, https://www.nbcnews.com/politics/politics-news/james-clapper-trump-russia-ties-my-dashboard-warning-light-was-n765601马克·史密斯(Mark Smith)的作品是对大卫·福格勒松(David Foglesong)关于美国长期对俄焦虑研究的补充。③D.S. Foglesong, The American Mission and the “Evil Empire”: The Crusade for a “Free Russia” Since 188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史密斯认为,“恐俄症”的反复发作是由他所说的“俄罗斯焦虑”所引发的,这是一种对俄罗斯的长期思维和情绪模式,表现为对俄罗斯的恐惧、蔑视与漠视交替出现。从16世纪俄罗斯加入新生的欧洲国际社会起,这一周期就开始了。对俄罗斯威胁西方文明的焦虑和各种版本的“伪史”相伴而生,例如19世纪在法国出版的《俄罗斯统治世界的14点计划》——“彼得大帝的遗嘱”。这次伪造事件只是史密斯所谓的俄罗斯历史中“黑暗传说”的一个例子:他们认为侵略、扩张和威权是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固有特征。史密斯希望证明,俄罗斯远不是一个例外的国家,相反,它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也符合一个国家捍卫其国家利益的传统模式,或者说像扎卡里亚在提到中国时所讲的那样,俄罗斯也是在捍卫其主权。主要的例外出现在苏联时期,但这一时期它的行为在许多方面都背离了俄罗斯的民族身份,是一种基于巧合与偶然性而背负的重担。在他看来,今天俄罗斯所做的事情并不比其他任何国家更过分,它的对外行为也不比其他任何国家更恶毒。④M. Smith, The Russia Anxiety and How History Can Resolve it, London: Allen Lane, 2019.

第三种路径着眼于苏联的遗产和系统性特征。从该视角来看,俄罗斯经历了一场“未竟的革命”①M. McFaul, Russia’s Unfinished Revolution: Political Change from Gorbachev to Putin,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1.,允许苏联时代的反西方和反民主力量在共产主义垮台后重新集结。所谓的“西洛维基”集团(安全部门及其党羽)和苏联时期的官僚摇身一变,成为普京的集权寡头资本主义模式的核心力量。这个“裙带资本主义”集团为了达到他们自己的恶意目的,通过滥用西方法律和金融制度来传播其具有颠覆性的思想。②C. Belton, Putin’s People: How the KGB took Back Russia and then Took on the West,London: William Collins, 2020; K. Dawisha, Putin’s Kleptocracy: Who Owns Russia?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2014.尽管经历了政权更迭,旧式意识形态对抗已经结束,但苏联体制的某些基本面已经重现。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的各种策略有时会被描述为苏联时代“积极措施”③T. Rid, Active Measures: The Secret History of Disinformation and Political Warfare,London: Profile Books, 2020.的延续。这些措施旨在“破坏那些被认为对莫斯科能够构成威胁的政策在美国国内和海外获得的支持,败坏美国情报和执法机构的声誉,削弱美国与盟友及合作伙伴的关系,以及增强苏联在全球的实力和影响力”。④S. Jones, Russian Meddl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Mueller Report, Washington, DC: CSIS, 2019, p.2.这个概念现在也被用于描述使用虚假信息和网络活动等手段,这是苏联和现在俄罗斯安全部门采取的长期战略的一部分,目的是利用竞争开放的民主社会的分歧与脆弱性来削弱敌人。

共产国际成立于1919年3月,其目的是在全球范围内传播革命。共产国际的成立促使当年11月在美国发生帕尔默大搜捕行动(Palmer raids),这是美国第一次陷入红色恐慌。在冷战期间,莫斯科曾多次试图影响美国国内政治。⑤J. Haslam, Russia’s Cold War: From the October Revolution to the Fall of the Wall,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1948年,苏联支持进步党的亨利·华莱士(Henry Wallace)。他曾担任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的副总统,但因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总统的鹰派冷战立场而与民主党分道扬镳。1964年,苏联和捷克斯洛伐克机构污蔑共和党候选人巴里·戈德华特(Barry Goldwater)是种族主义者和三K党的支持者。1968年,苏联对民主党候选人休伯特·汉弗莱(Hubert Humphrey)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支持,包括经济援助(自然遭到拒绝)。1976年,克格勃对恶毒的反苏鹰派人物民主党参议员亨利·杰克逊(Henry “Scoop” Jackson)采取了“积极措施”。1980年和1984年,爱德华·肯尼迪(Edward Kennedy)参议员看起来似乎为了总统竞选活动曾寻求过苏联的支持。①P. Kengor, Dupes: How America’s Adversaries Have Manipulated Progressives for a Century, Wilmington, DE: ISI Books, reprint, 2018.1983年,克格勃特工曾接到命令,要帮助里根的竞争对手、击败寻求竞选连任的里根。在重新出现冷战的情况下,苏联的上述目标在今天也仍然有效,这也是这个词重新流行起来的原因。②S. Abrams, “Beyond Propaganda: Soviet Active Measures in Putin’s Russia”, Connections:The Quarterly Journal, 2016, Vol.15, No.1, pp.5-31.考虑到冷战冲突的漫长历史与对抗格局的重新出现,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苏联大多数行动都是非常笨拙且毫无效果的。③P. Robinson, “Corrupting Democracy”, Irrussianality, 22 April, 2019.我们甚至可以补充说,这种行动在今天也同样适得其反,它严重激起了其所针对的执政者的敌意,并使那些在国家间关系方面可能存在的合理的政策异议变得声名扫地。就像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Joseph McCarthy)制造的战后第二次红色恐慌时期的情况一样,其政治对手反而有了与外部敌人“勾结”的污点。“通俄门”的指控也是如此,特朗普被指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与莫斯科勾结从而让自己当选,随后我们也将讨论这个问题。④R. Sakwa, Deception: Russiagate and the New Cold War, Bristol: Bristol University Press,2021.那么问题就变成了:俄罗斯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一个统一的、各部门协调一致的秘密颠覆战略的一部分吗?它是某种完整学说的反映吗?

这就是第四种方法——观念路径的用武之地。从这个视角来看,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斗争已经让位于民主和独裁之间的冲突,后者发展出了一套遏制民主扩张的技术性方法。⑤S.G.F. Hall, T. Ambrosio, “Authoritarian Learning: A Conceptual Overview”, East European Politics, 2017, Vol.33, No.2, pp.143-161.双方在推进自己软实力的过程中都试图使用一系列方法去颠覆对方。⑥J. Sherr, Hard Diplomacy and Soft Coercion: Russia’s In fluence Abroad, London:Chatham House, 2013.至少从2004年开始,俄罗斯就一直致力于防止它所谓的“颜色革命”,即西方国家的代理人通过动员市民社会实现政权更迭。⑦R. Horvath, Putin’s “Preventative Counter-Revolution”: Post-Soviet Authoritarianism and the Spectre of Velvet Revolutio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3.俄罗斯总参谋长瓦列里·格拉西莫夫(Валерий Герасимов)在他的一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章中谈到了这个问题。格拉西莫夫认为,阿拉伯之春的教训是战争规则已经改变了,即使是那些有生存能力的国家也可能很快陷入武装冲突,成为外国干预的受害者,并陷入国家崩溃、国内冲突和人道主义灾难的深渊。这篇文章被认为是对西方“混合战争”新形式的回应。他在文中指出,“大兵团正面交战在战略和军事行动层面都逐渐成为过时的东西。”远距离、非接触式的对敌行动,正在成为实现战斗和军事目标的主要手段。他确定了现代混合战争的八个特征,这些特征都能够被用来颠覆其他国家和在不诉诸常规武器的情况下获得对领土的控制。政权更迭可以通过非军事方法来实现,例如宣传、资助和培训抗议团体,以及开展以诋毁对手声誉为目标的信息战。他强调,“战争规则本身已经改变”,他认为,非军事手段,如“使用政治、经济和信息、人道主义和其他非军事手段——与民众潜在的抗议活动相互配合”,在有效性上可以超过“武器的力量”,而且“公开使用武力——通常是在维持和平与危机管理的幌子下——是只有到特定阶段才会采取的方法,主要是为了在冲突中取得最终的成功”。①Валерий Герасимов. Ценность науки в предвидении. Новые вызовы требуют переосмыслить формы и способы ведения боевых действий// Военно-Промышленный курьер. No.8 (476). 27 февраля 2013 года. http://vpk-news.ru/articles/14632

格拉西莫夫对中东、北非和原苏联欧亚国家民众抗议腐败和专制制度等因素不屑一顾,反而将这些事件界定为激进的西方政权更迭战略的一部分。2014年俄罗斯在克里米亚和顿巴斯采取行动后,“混合战争”一词就被用来描述那些俄罗斯使用混合方法(例如宣传、虚假信息、信息战和特种部队等)来完成的所谓的“非线性”(non-linear)军事行动。②O. Fridman, Russian Hybrid Warfare: Resurgence and Politicisation, London: Hurst,2018.格拉西莫夫认定的西方针对俄罗斯的那些战略,现在则被解读为克里姆林宫试图破坏邻国和西方民主国家稳定的蓝图。

至于第五条路径——动机路径,则聚焦于身份认同以及俄罗斯在竞争激烈的国际环境中寻求国际地位。从该视角来看,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国际关系中,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政治新思维”的理想主义“提供了一项能够在提高苏联国际地位的同时又保持其独特的国家身份认同的全球使命”。在这种情况下,苏联可以打造一条“通向伟大的捷径”,不必通过经济力量和军事实力,而是通过规范创新和国际政治变革来赢得大国地位。①D.W. Larson, A. Shevchenko, “Shortcut to Greatness: The New Thinking and the Revolution in Soviet Foreign Polic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2003, Vol.57, No.1, pp.77-109.这种关于观念创新的工具性观点遭到了英格利希(R.D. English)的挑战,他强调,在苏联思想领域存在一场长期且成熟的知识革命,这场知识革命的影响也延续到了俄罗斯时代的政策辩论中。②R.D. English, Russia and the Idea of the West: Gorbachev, Intellectuals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俄罗斯外交政策中的身份认同有许多侧面,从最初对所有欧洲事务都充满热情并期盼与西方结成同盟,到更加强有力地表述基于大国身份基础上的俄罗斯国家利益,俄罗斯对外政策出现了明显的演变。这些大国雄心应被解读为一种旨在满足国内受众身份认同需求的理想建构主义(aspirational constructivism),而并非是针对西方那些历史悠久的攻击性政策的表达。③A.L. Cluna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ussia’s Resurgence: Aspirations, Identity, and Security Interests,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9.国际地位问题固然重要,但必须将其理解为国际关系结构中更宏大的总体动机的组成部分。④A. Krickovic, Y. Weber, “What Can Russia Teach Us about Change? Status-Seeking as a Catalyst for Transforma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2018,Vol.20, No.2, pp.292-300.

最后一种方法着眼于国际政治的结构性特征,其在冷战后的具体表现将在下文中进行考察。防御性现实主义理论认为,在无政府状态的国际环境中,各国通常寻求以保持均势状态来维持现状,从而保护自身安全。⑤K.N.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Reading, MA: Addison-Wesley, 1979, p.121.进攻性现实主义者则把重点放在维护国际体系中的霸权,并阻止任何可能对霸权的篡夺。⑥J.J. Mearsheimer,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New York: W.W.Norton, 2001,p.21.而修正主义理论假定均势不足以保障国家安全,因而各国会寻求改变均势的局面;或者说,该理论假定均势已经被改变到足以挑战现状的地步。就俄罗斯而言,无论哪种版本的经典新现实主义理论都会接受地区霸权的存在,即使是离岸平衡政策也仅是需要建立一个有效的机制,以确保地区霸权不会构成全球性的挑战。然而,1989年后占主导地位的自由国际主义没有为任何形式的地区霸权留下空间,俄罗斯无法行使它认为自己应该享有的那种影响力,因此2008年的格鲁吉亚冲突和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就被视为俄罗斯的修正主义式挑战。至少从自由主义的结构视角来看——甚至从防御性现实主义的立场来看也是如此——为了防止俄罗斯大国野心的死灰复燃,需要从一开始就确保乌克兰与任何假定的俄罗斯“势力范围”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①Z. Brzezinski, “The Premature Partnership”, Foreign Affairs, 1994, Vol.73, No.2, pp.67-82;Z. Brzezinski, The Grand Chessboard: American Primacy and its Geostrategic Imperatives,New York: Basic Books, 1997.

我们该如何在这六种关于俄罗斯利益与关切的不同观点之间作出判断?我们可以用什么标准来评估俄罗斯身份认同的形成和外交政策的变化?普京真的在尝试通过挑战既有大国,以及进行秘密战争来塑造选举结果,同时破坏民主制度的基础等方式来创造一个“大俄罗斯”吗?毫无疑问,某些冷战时期的宣传手段和秘密影响活动的做法已经重现,而另一些做法(如深层次的间谍活动)也从未停止,伴随而来的还有很多现象,如那些非法支付的不可追踪的“黑钱”正在流向能够引发广泛同情的社会运动,网络情报行动和公开的网络战。有些活动是在冷战之前就已存在的,是传统政治手腕的一部分,有些是死灰复燃的冷战对抗行动的一部分,而另一些则是利用不断发展的社交媒体和通信技术的诸多优势而诞生的新事物。它们共同反映了在不使用积极军事行动的情况下国家间冲突的逻辑。

二、后冷战时代西方世界与国际体系的重建

这场冲突的性质是什么?我们认为这是后冷战国际政治的结构性特征。1989年后,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且影响很不相称的后冷战秩序模式。②R. Sakwa, Russia against the Res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12-19.从冷战结束时被视为“胜利者”一方的视角来看,扩张(expansion)的逻辑是完全合理的。他们长期的对手不仅放弃了以其名义进行的反对资本主义民主斗争的意识形态,而且这个国家本身也解体了。这看起来确实像是“历史的终结”,没有任何持久的意识形态可以替代资本主义现代性。但从一开始,扩张的逻辑就遭到了苏联继承国俄罗斯的反对。从莫斯科的角度来看,冷战的结束是双方共同的胜利——这是新政治思想的胜利,各种学术机构和智库对这一观点也有很成熟的讨论。①N. Bisley,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and the Causes of the Soviet Collapse, Basingstoke:Palgrave, 2004; R.D. English, Russia and the Idea of the West: Gorbachev, Intellectuals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这就是为什么扩张的逻辑与转型的逻辑总是相互抵触。根据转型的逻辑,冷战终结为世界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不仅可以超越国家之间的意识形态对抗,还能够解决国家内部的意识形态冲突问题。革命社会主义和阶级斗争的思想,将让位于以和解、所有阶级共同发展为核心的政治理念。这不仅仅是一条“通向伟大的捷径”,或者提升国际地位的战略(尽管这两者确实也都是),而是一项能够推动国际政治行为发生结构性转变的提议。这种诉求是20世纪国际法规范性发展以及当今各种和平与环境运动的基础。尽管有许多可信的现实主义观点可以驳斥这些似乎毫无希望的理想主义变革路径,但反复发生的金融和卫生领域的动荡,以及环境灾难、核毁灭的持久威胁,都为转型思想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动力。②A. Lieven, Climate Change and the Nation State: The Realist Case, London: Allen Lane,2020.

这种思想与后共产主义时代俄罗斯自我认同的关键点息息相关——俄罗斯的愿望并不是加入现在这个已经习惯于二元化的西方世界,而是希望加入那个完成了转型、超越了冷战对立结构的西方。1989年后,俄罗斯宣称它的意愿是加入当时的西方政治制度。彼时的西方政治制度被定义为民主理念、法治、对财产权的保护,以及最重要的自由而独立的结社权。然而,基于西方政治制度在冷战期间的演进方式,更广义的政治文明,也就是后冷战时代所谓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与大西洋权力体系融为一体的。对很大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俄罗斯精英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处于自由主义规范秩序核心的权力体系赋予美国权力独特的性质。作为霸权的美国会提供一系列国际公共产品,包括经济全球化的框架。然而,伴随而来的是美国在体系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种地位即使被描述为统治(dominion)也是准确的。这种优势的存在使得美国在很多文献中都被描述为一个帝国。③A.J. Bacevich, The Imperial Tense: Prospects and Problems of American Empire, Lanham,MD: Rowman & Littlefield, 2003; C. Johnson, Blowback: The Costs and Consequences of American Empire, London: Sphere, 2002; M. Mann, Incoherent Empire, London: Verso, 2005.

从戈尔巴乔夫到普京,俄罗斯领导人坚持认为,冷战时期的西方——用俄罗斯的话说就是“历史上的西方”(historic West)——必须随着冷战的结束而改变,这样才能成为“大西方”(greater West)。这实际上是俄罗斯加入扩大的西方社会的条件,但最终双方都无法做出必要的调整。“大西方”体系不必然否认霸权——即使是像俄罗斯这样有需求的国家也没有提出太过分的要求——但莫斯科的领导人确实寻求通过建立一个它坚持认为的应该是相互包容的安全秩序,来改变霸权的统治条件。霸权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它受到以1945年后国际体系为基础,尤其是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国际法体系约束。俄罗斯的新修正主义是在挑战其各种形式的统治地位(帝国、支配地位、例外主义或者伟大),但它可以与受约束的霸权共存。

总之,在俄罗斯看来,后冷战时代的基本进程是双方的转型,而西方国家的设想则是西方秩序直接扩张的进程。主要的对手(苏联)自己否定了自1917年以来一直坚持的反对“历史上的西方”的意识形态,并且在1991年国家都瓦解了。在这种背景下,大西洋主义者追求扩张,并且坚持相应的统治逻辑是可以理解的。①W.C. Wohlforth, V. Zubok, “An Abiding Antagonism: Realism, Idealism, and the Mirage of Western-Russian Partnership after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Politics, 2017, Vol.54,No.4, pp.405-419.冷战的胜利和宿敌(苏联)的解体,不仅抑制了“历史上的西方”的转型进程,而且在没有竞争的意识形态或对立权力体系的情况下,助长了其主要特征的激进化。②R. Sakwa,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and the Clash of New World Orders”, in Peter W.Schulze(ed.), Multipolarity: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 Frankfurt/New York: Campus Verlag, 2018, pp.27-51.1945年以后,最初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发展成为两极体系内的主要体系之一(苏联是另一个体系)。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本来是一个相对温和的秩序,它的建构基础是以捍卫国家领土完整为目标的《联合国宪章》(尽管它也致力于民族自决,反对殖民主义)、多边机制、开放市场(后来被定义为劳动力、资本、商品和服务的“四大自由”),除自卫外禁止使用武力等原则。1989年后,作为唯一幸存下来的具有真正普世意愿的世界体系,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呈现出更加雄心勃勃的特征,包括激进的全球化、推广民主制度和推动政权更迭。

将西方世界按照“历史上的西方”和假想的“大西方”的框架进行区分,反映了俄罗斯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将“好”和“坏”的欧洲或西方进行对比的文化隐喻,“俄罗斯人可以借此在国内权力斗争中寻求共识”。①G.M. Hahn, “Religious Heresies in 14th-16th Century Russia: Prelude to the Inception of Russia’s Security Culture and Vigilance Norm”, 23 April, 2020, https://gordonhahn.com/2020/04/23/religious-heresies-in-14th-16th-century-russia-prelude-to-the-inception-of-russias-secur ity-culture-and-vigilance-norm/; I.B. Neumann, Russia and the Idea of Europe: A Study in Identit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ondon: Routledge, 2016.随着“历史上的西方”变得更加激进,它的范围也在扩大。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成为全球范围内的规范体系,提出了普世主义的主张。在欧洲,西方的权力体系(统治)将北约带到了俄罗斯的西部边界,并使欧盟深入到传统上属于俄罗斯的经济和文化领域。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行动也将是具有破坏性的。随着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普世性实践的开展,它已经成为大西洋权力体系扩张的一部分,并引发了围绕着乌克兰问题展开的对抗,开启了一段新的对抗时期,一些人将此称为“新冷战”。②R. Legvold, Return to Cold War, Cambridge: Polity, 2016; M. Mastanduno, “Partner Politics: Russia, China, and the Challenge of Extending US Hegemony after the Cold War”,Security Studies, 2019, Vol.28, No.3, pp.479-504; A. Monaghan, A “New Cold War”?Abusing History, Misunderstanding Russia, London: Chatham House Research Paper, 2015.1989年以后,新的秩序中并没有出现任何思想理念或制度上的调整,更谈不上创新了,在这个新秩序中“没有俄罗斯的立足之地”。③W.H. Hill, No Place for Russia: European Security Institutions since 1989,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8, p.8.

这是否意味着俄罗斯已经成为一个企图摧毁“历史上的西方”的修正主义大国?事实上,俄罗斯的意愿已经大不相同,但最终所带来的挑战却毫不逊色:它要改变“历史上的西方”核心的权力体系。一旦双方转型不再成为一个选项,“大西方”的理念逐渐消退(尽管仍然在俄罗斯思想中留有残余),俄罗斯就转向了新修正主义,这是一种更温和的雄心,它试图在不改变体制的情况下改变西方的行动。④R. Sakwa, “Russian Neo-Revisionism”, Russian Politics, 2019, Vol.4, No.1, pp.1-21.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正是这场长达30年的实验期的高潮。与前文概述的第一和第二种模式中所提到的那些认为俄罗斯权力体系是某种不可改变的邪恶力量的观点相反⑤E. Lucas, The New Cold War: How the Kremlin Menaces both Russia and the West,London: Bloomsbury, 2008; E. Lucas, Deception: Spies, Lies and How Russia Dupes the West,London: Bloomsbury, 2013.,俄罗斯的外交政策——或者更宽泛地说,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与“历史上的西方”的接触过程——经历了四个不同的时期。分期研究法是一种重要的启发式研究工具,它在方法论上否定了这样一种观点,即:俄罗斯的外交政策行为具有一些持久的本质,“积极措施”从苏联无缝转移到后共产主义的俄罗斯。需要重点注意的是,这里概述的周期是层次性的。换句话说,每个阶段都不会简单地让位于下一个阶段,而是建立在前一个阶段的基础上,并合并前一个阶段的特征,同时改变重点并引入新的元素。

20世纪90年代初为第一阶段,这个阶段的特点是狂热的西方主义和拥抱自由大西洋主义。①A. Kozyrev, The Firebird: The Elusive Fate of Russian Democracy, 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19.在国内灾难性的社会和经济状况以及美国确立霸权地位和海外统治权地位(尽管此时在波斯尼亚和其他一些地方仅仅是很勉强地行使这种统治权)的影响下,这一阶段很快让位于一个更坚定的采取竞争共存策略的新苏联时代(neo-Soviet era)。新的阶段由1996年1月开始担任外交部长的叶夫根尼·普里马科夫(Евгений Примаков)主导,普里马科夫在1998年9月至1999年5月期间还担任过总理。他关于多极化、与印度和中国结盟(金砖国家集团的起点)和激进主义的外交政策主张,在1999年3月北约轰炸塞尔维亚的行动中遭遇到了严厉的回击。普京在2000年上台时认为,俄罗斯之前所奉行的两种方向不同的战略都是过分的,他试图通过“新现实主义”政策在顺从与强硬之间找到一条中间道路。戈尔巴乔夫时代的“正常化”观念得以复兴,普京坚持认为俄罗斯将成为“正常”的大国,既不寻求西方的恩惠,也不为自己谋求特权地位。②R. Sakwa, Putin: Russia’s Choice, fully revised and updated 2nd edn,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08.然而,这一积极接触的战略被大西洋权力体系的扩张所打断,这种扩张行为包括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北约东扩和2011年的利比亚危机。对于俄罗斯来说,21世纪前十年的大宗商品繁荣带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长期,同时俄罗斯武装力量的改革也非常成功。③B. Renz, Russia’s Military Revival, Cambridge: Polity, 2018.这些成绩推动了俄罗斯复兴的理念,似乎为俄罗斯更强硬的对抗政治提供了物质基础。

随着2012年5月普京重返克里姆林宫,新现实主义理念让位于后共产主义理念(Post-communist),这也是俄罗斯外交政策的第四阶段,即新修正主义战略(neo-revisionism)。早在2007年2月的慕尼黑演讲中,普京就已经开始反对以美国为首的大西洋权力体系的行动,但实质上,那时新现实主义战略的基本面仍在延续。然而,现在新修正主义挑战了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普世主张,并通过加强欧亚地区的一体化项目和加快长期以来的“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进程,来抵制大西洋权力体系的推进。到目前为止,莫斯科已经确信,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规范性霸权主张,只是美国铁腕统治核心的天鹅绒表象。俄罗斯以及与其关系日益密切的中国合作伙伴强调国际治理机构的自主性,坚持认为它们并不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普世主张的同义词。从本质上讲,这是新修正主义的基本原则:捍卫1945年雅尔塔和波茨坦会议遗留下来的主权国际主义与国际体系的自主性。这就意味着抵制美国主导的霸权体系的行动,包括促进民主、政权更迭、人道主义干预和国家建构(格拉西莫夫将其定义为西方的混合战争)。①P. Cunliffe, Cosmopolitan Dystopia: International Intervention and the Failure of the West,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20.实际上,这意味着拒绝由美国主导国际秩序的惯例,而不是拒绝国际秩序运作的系统。

普京捍卫了一种保守国际主义模式(或者说主权国际主义模式),这种模式以对国际体系的三层次理解为基础。其顶层是全球治理的多边机构,尤其是联合国(俄罗斯在安理会中拥有常任理事国的特权);中层是国家间竞争和在全球秩序(例如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寻求强加霸权;底层是公民社会团体和民间协会,他们试图塑造政治的文化版图(例如试图将应对气候灾难和核威胁推上全球议程的团体)。普京和他的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Сергей Лавров)谴责自由主义秩序没有达到其自身的标准。正如拉夫罗夫所说,“你如何调和捍卫人权与轰炸主权国家、蓄意破坏其国家地位的行为?这些行为将导致数十万人死亡!”②S. Lavrov, “World at a Crossroads and a System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for the Future”,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20 September, 2019.

这就是新修正主义的框架,它揭露了霸权原则和统治权实践之间的鸿沟。由于拒绝美国对自己的统治,所以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修正主义的,但只要俄罗斯作为自主的外交对话者的地位得到承认,它就愿意在重大国际问题上与美国霸权合作。①B. Lo, Russia and the New World Disorder,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2015.新修正主义是被两个相互矛盾的立场撕裂的政策观点的自然结果。修正主义的冲动使俄罗斯寻求重新确立自己在现有国际体系中的地位,在1989年冷战结束后的国际体系中,大国外交已经让位于霸权的普世主义。顾名思义,这种普世性否定了传统的大国外交工具,如势力范围、首脑会议和大交易等。另一方面,俄罗斯仍然是一个保守的维持现状的大国,它致力于维持1945年后的国际体系,这赋予了它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最高特权,并为推进其主权国际主义模式提供了一个良性的框架。这是一种受到中国、印度和许多其他国家青睐的世界秩序模式,它们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霸权含义并不那么警觉,而对与统治实践相关的权力等级关系保持警惕。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框架中俄罗斯(和中国)可以参与全球化,但否认与之相关的权力体系具有普世主义意义。

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退出各种多边协议,而这些协议本来都是为了增强其在这个由国家组成的世界(第二层次)中的优势而签署的,而俄罗斯(和中国)则不可避免地站出来捍卫多边主义,因为他们在多边主义中拥有如此重要的利益。这不仅与修正主义立场相去甚远,而且新修正主义反而会捍卫现有的国际体系,但他们会批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历史主张,其实这些主张与多边秩序的历史主张本身是相同的。②R. Sakwa, Russia against the Re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诚然,以美国为首的自由主义秩序对国际社会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国际社会独一无二的秩序。③T. Dunne, C. Reut-Smith (eds), The Globalization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俄罗斯已经成为当前国际体系的捍卫者,但同时俄罗斯也提出了另一种(非等级制的)国际秩序运作构想。这种构想有时可能会导致修正主义行为,例如吞并克里米亚。从莫斯科的角度来看,这是针对西方支持的反对基辅合法政权政变的防御性反应④D. Treisman, “Why Putin Took Crimea: The Gambler in the Kremlin”, Foreign Affairs,2016, Vol.95, No.3, pp.47-54.,但它们并不是一个持续的修正主义战略的组成部分。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俄罗斯都是一个维持现状的大国。普京在这两个方面都反对西方所认为的修正主义,但其反对的关键点,是作为大西洋权力体系核心的“统治”因素。在这两方面都没有证据表明俄罗斯试图破坏目前已经形成的国际体系。

这种与国际政治竞争模式不兼容的结构性解释,被后冷战时代一元论的拥护者彻底地拒绝了。从一元论者的角度来看,只有一个可行的秩序,那就是由美国及其盟友创造的秩序。在这个秩序中可以有多元主义,但秩序之间不能多元共存。这种一元论观点最近受到了一些国际关系研究者的挑战①A. Acharya, “After Liberal Hegemony: The Advent of a Multiplex World Order”, Ethics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 8 September, 2017; T. Flockhart, “The Coming Multi-Order World”,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2016, Vol.37, No.1, pp.3-30.,当然也受到了那些坚持对国际体系进行更多元化理解的学者质疑(如英国学派的方法)。②B. Buzan, An Introduction to the 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Polity, 2014.在实践中,一元主义规则——用自由主义秩序的术语表述是这种说法,但当用特朗普式的“伟大”语言来表达时就不那么好听了——使得俄罗斯在结构上与苏联地位相当,甚至被渲染成为令人畏惧的沙皇俄国的形象。

这会导致一个基本的分类错误。俄罗斯不是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所定义的“革命力量”③H.A. Kissinger, A World Restored: Metternich, Castlereagh and the Problems of Peace 1812-1822, Brattleboro, VT: Echo Point Books & Media, 2013, p.2.,即,这个国家永远不能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放心,因此以牺牲他国为代价寻求绝对安全。拿破仑的法国或希特勒德国决心推翻他们那个时代的国际体系,以建立一个更符合他们需要的体系。而今天的俄罗斯是一个保守的大国,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帮助创建的国际体系在冷战结束后变得激进,这让俄罗斯感到震惊。批评家认为,这种激进版本的自由主义霸权“注定会失败”,因为它的野心如此之大,以至于会被归类为妄想主义,最终激起国内外的抵抗。④J.J. Mearsheimer, The Great Delusion: Lib eral Dreams and International Realities,London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8; J.J. Mearsheimer, “Bound to Fail: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19, Vol.43, No.4,pp.7-50.2012年后俄罗斯的新修正主义寻求捍卫战胜国在1945年后创立的多边主义的自治权,并准备接受冷战年代提出的自由主义秩序的“霸权”目标,但开始担心后冷战版本的自由主义秩序“例外主义”意识形态中隐含着的修正主义,特别是当单极的大西洋权力体系咄咄逼人地扩张统治权的时候。

三、克里姆林宫与颠覆

在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霸权和大西洋权力体系的统治权加以区分的情况下,俄罗斯和中国都重申了对二战后发展起来的国际体系所依据的规范性原则的承诺。这些原则包括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国际法的重要性和联合国的核心地位。①J.L. Wilson, “Are Russia and China Revisionist States?” The Asia Dialogue, 11 June, 2019,https://theasiadialogue.com/2019/06/11/are-russia-and-china-revisionist-states/然而,这两个大国在两个方面是挑战者:首先,他们质疑冷战结束时变得激进、专断的普世主义,包括各种人道主义干预和促进民主的做法,以及政权更迭战略;其次,他们对国际体系中现有的权力分配感到不满,从而挑战美国的主导地位和霸权行为。对国际体系的承诺与对该体系中特定秩序主导地位的挑战结合在一起,使这两个国家成为新修正主义大国,而不是彻底的修正主义大国。给它们贴上修正主义的标签是一个分类错误,具有严重而危险的政策后果。

这个错误现在已经成为被神圣化的原则。美国在2015年《国家安全战略》中就警告说,华盛顿“将继续通过制裁让俄罗斯付出巨大代价”,并将“阻止俄罗斯的侵略”。②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February, 2015, www.whitehouse.gov/sites/default/files/docs/2015_national_security_strategy.pdf特朗普宣布改善与俄罗斯关系的意图引发了一场敌意风暴,共和党新保守派和民主党自由国际主义者联合起来阻碍这方面的进展。这就是为什么在特朗普执政的第一年年底公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警告要提防“中国和俄罗斯这种修正主义大国”,将它们与“伊朗和朝鲜这样的无赖国家”以及“跨国恐怖主义组织,特别是圣战组织”并列。③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December,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 p.25.2018年的《美国国防战略》还将俄罗斯和中国列为修正主义国家,寻求“塑造一个与他们的威权模式一致的世界——获得对其他国家经济、外交和安全决策的否决权”。④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Sharpening the American Military’s Competitive Edge, 2018,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挑战者的出现无疑是对一个在很大程度上享有无可争议主导地位的大国和规范体系的冲击。对这一冲击的回应,包括强化新保守主义的黩武主义(neo-conservative militarism)、强化民主国际主义,以及针对俄罗斯试图将自己的理念合法化、并日益强烈呼吁回归冷战以前主权国际主义的外交实践等行动,开展意识形态斗争。

前两种回应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反对俄罗斯已经被注意到的修正主义挑战。西方国家动员了一个智库与战略网络来对抗俄罗斯的颠覆手段。他们以清单的方式标明了莫斯科实施颠覆的能力、方法与实践中的问题。这些内容都是在评估俄罗斯颠覆行动规模、动机和效果后形成的,但远未囊括其所有的颠覆手段。第一种方式就是对西方具有反叛性质的民粹主义运动的支持。虽然俄罗斯并不是主要的煽动者或受益者,但俄罗斯确实在利用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反叛的浪潮。长期以来,俄罗斯领导层一直抱怨大西洋权力体系“封闭”的性质,所以他们欢迎左翼和右翼的各种民族民粹主义从内部打破坚不可摧的“正义”之墙。换言之,莫斯科将民族民粹主义的反叛视为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争取理念多元化的斗争,更在自己反对大西洋权力体系一元论、争取地缘战略多元主义的斗争中将其视为盟友。俄罗斯会支持其中的一些运动,但并不会达到危及国际体系现有结构的程度。这再一次证明了,它所带来的是新修正主义主导的温和挑战,而不是真正修正主义国家所特有的叛乱行为。

安全民主联盟(The Alliance for Securing Democracy)确认了至少60起俄罗斯为境外政治活动提供资金的案例,尽管在许多案例中都是间接提供的。①F. Foer, “Putin is Well on His Way to Stealing the Next Election: RIP Democracy”, The Atlantic, June, 2020.在2019年6月大阪G20峰会前夕,在英国《金融时报》那篇著名的采访中,普京断言,随着公众开始反对移民、开放边境和多元文化主义,“自由主义理念”已经“超过了它的目标”,但他立即将结构性背景引入这个话题:“(自由派)不能再像他们近几十年来一直试图做的那样,简单地向任何人发号施令”。②L. Barber, H. Foy, “Vladimir Putin: Exclusive Interview”, Financial Times, 28 June, 2019,p.1.克里姆林宫竭尽全力地与右翼(偶尔也包括左翼)“民粹主义者”形成认同关系,这些民粹主义者主张调整欧盟与俄罗斯的关系,包括废除对俄制裁。因此,在2017年法国总统选举中,普京欢迎国民联盟(前国民阵线)领导人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前往莫斯科,此举至今仍在法国受到广泛谴责。此前,一家俄罗斯银行向勒庞的政党提供了940万欧元的贷款。即使如此,我们也需要结合时代背景来看。在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中,普京青睐的候选人不是勒庞,而是更传统的社会保守派人物弗朗索瓦·菲永(François Fillon)。当后者作为传统戴高乐主义政党提名人开展竞选活动时突然爆出丑闻,莫斯科失去了一位呼吁修改冷战后统治战略的主流候选人。至于为勒庞提供的资金,这笔贷款已经被提前收回,而且作为俄罗斯央行清理金融部门工作的一部分,该银行也已被关闭。

至于意大利,联盟党(Lega)(前身为“北方联盟”)领导人马泰奥·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是最强烈主张恢复与俄罗斯关系的政客之一。联盟党于2018年3月选举后加入政府,是“五星运动”(Five Star Movement)联盟的一部分。但两国之间的这种关系不过是一种“便利婚姻”,莫斯科通过接触仅能在一定程度上推进削弱欧盟制裁的目标。①A. Makarychev, G.S. Terry, “An Estranged ‘Marriage of Convenience’: Salvini, Putin, and the Intricacies of Italian-Russian Relations”, Contemporary Italian Politics, 2020, pp.23-42.在随后的丑闻中,萨尔维尼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伦巴迪俄罗斯公司(Lombardy Russia)主席詹卢卡·萨沃尼(Gianluca Svoini)被拍到在莫斯科大都会酒店(Metropol Hotel)谈论一项非法计划,通过石油销售输送资金,以支持联盟的竞选活动。②A. Nardelli, “Revealed: The Explosive Secret Recording that Shows how Russia Tried to Funnel Millions to the ‘European Trump’”, BuzzFeed.News, 10 July, 2019.在2019年7月访问梵蒂冈时,普京会见了一些民族民粹主义者,或者说是地缘政治修正主义者。这是他与教皇方济各的第三次会面,普京听起来比教皇更像天主教徒:“有时我感觉这些自由派开始利用天主教会的某些元素和问题作为摧毁教会本身的工具”。③J. Horowitz, “A Clash of World Views as Pope Francis and Putin Meet Again”, New York Times, 4 July, 2019.

实质性的问题仍然存在。西方的民族民粹主义者否定现在已经成为主流的大部分社会自由主义,但大多数人也拒绝地缘政治传统,在他们看来,地缘政治传统引发了与俄罗斯的第二次冷战。在此基础上,欧洲的民粹主义反叛者和克里姆林宫之间显然有共同的目标。对于自由主义秩序的捍卫者来说,这种共同目标将民粹主义者变成了受莫斯科影响的第五纵队。冷战后资本主义民主和共产主义之间的旧分歧,已经被自由民主与威权主义之间的新二元结构所取代。根本的分歧转移到了新的领域,这可以被看作爱国主义和世界主义之间的分歧,也是全球化框架内反对新自由主义侵蚀国家效能的复兴民族主义运动之间紧张关系的变体。许多人都对当下难民的涌入感到担忧(并担心未来会更多),在他们看来,这将侵蚀西方社会的公民和文化纽带。民族民粹主义者向世界自由主义发起挑战①R. Eatwell, M. Goodwin, National Populism: The Revolt ag ainst Liberal Democracy,London: Pelican Books, 2018.,因此与新修正主义时期俄罗斯外交政策中的文化保守主义结成联盟。②N. Robinson, “Russian Neo-Patrimonialism and Putin’s ‘Cultural Turn’”, Europe-Asia Studies, 2017, Vol.69, No.2, pp.348-366.在这一新的政治光谱中,俄罗斯作为爱国者和反全球化者的盟友出现,并因资助和以各种方式支持西方的反自由主义叛乱而受到谴责。所有机构(例如由Péter Krekó领导的匈牙利政治资本研究所和伦敦的Henry Jackson协会)都致力于揭露这些联系,以及各种所谓的非法现金流和网络。当然,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和案例表明,很多欧洲政客得到了俄罗斯各种派系的支持,而这些联系都没有公开。

然而,与莫斯科共同反对自由主义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地缘政治因素同样重要,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者都拒绝美国在大西洋安全体系中的统治权,并质疑这样不顾一切地东扩,毫不顾忌地疏远俄罗斯的行为是否明智。在这里,他们与国际关系现实主义者以及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这样的实用主义者有了共同点。凯南在1998年警告称,莫斯科对北约扩大的必然反应会对欧洲安全产生不利影响。③T. Friedman, “Foreign Affairs; Now a Word from X”, New York Times, 2 May, 1998.而在今天,这些组织则带头呼吁结束对俄制裁,在他们看来制裁没有抓住重点——2014年之后俄罗斯在乌克兰和其他地方的行动,首先是对大西洋权力体系挑衅行为的回应。换句话说,反自由主义只是欧洲民族民粹主义和莫斯科之间可能形成联盟的一个方面,而地缘政治的修正主义则可能是这种联盟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因此民族民粹主义运动引起了国家安全机构的愤怒。在英国政府的资助下,神秘的“治国之道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Statecraft)在英国发起了“诚信倡议”(Integrity Initiative),并在欧洲和美国设立了多个分支机构。

除了地缘政治修正主义和反对世界主义外,民族民粹主义与莫斯科被认为形成联盟关系的还有第三个方面,那就是多元化问题。冷战后的自由主义进入了一个矛盾的转折期,最终放弃了它所依据的基本原则——宽容和多元化。①D. Horsfield, Russia in the Wake of the Cold War: Perceptions and Prejudices, Lanham,MD: Lexington Books, 2017.在自由主义思想在国内或地缘政治上没有遭到严重反对的情况下,它变得更激进,从而侵蚀了自己的价值观。如上文所述,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被认为是秩序本身的同义词。不可能有任何外部的合法性因素支持他们自己的扩张野心。与普世主义相对应的是一元论,它侵蚀了自由主义在国内政策和对外政策中的一致性。②R. Sakwa, “Europe and the Political: From Axiological Monism to Pluralistic Dialogism”,East European Politics, 2017, Vol.33, No.3, pp.406-425.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2004年后俄罗斯与欧盟的关系急剧恶化。东欧国家的涌入强化了一元论,因为他们接受了美国统治权和美国所提供的安全保障。这种观点的极端拥护者几乎不可能去讨论霸权的规范议程,他们认为欧盟只是大西洋联盟体系的一部分,而且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一个。他们从根本上否定了戈尔巴乔夫关于共同欧洲家园或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欧洲”构想,并谴责那些建议与莫斯科和解的人是“特洛伊木马”③M.A. Orenstein, R.D. Keleman, “Trojan Horses in EU Foreign Policy”,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2017, Vol.55, No.1, pp.87-102.,这也成为大西洋理事会揭露俄罗斯在西方搞接触战略的系列报告的标题。对他们而言,来自华盛顿的安全保障是当务之急。于是,泛欧思想让位于愈演愈烈的大西洋主义,统治压倒了霸权。这方面的一个表现是受到波兰启发的东部伙伴关系,该伙伴关系最终成为扩大欧盟在其邻国地缘政治影响力的工具,从而引发了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④J.J. Mearsheimer, “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 The Liberal Delusions that Provoked Putin”, Foreign Affairs, 2014, Vol.93, No.5, pp.77-89.自此之后,欧盟的邻国政策变得更加差异化,接受了先前险些被否决的多元主义。

简而言之,地缘政治修正主义势力正在欧洲和美国发挥作用,俄罗斯新修正主义则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为国际政治提供了多元化的视角,挑战了大西洋权力体系的一元论统治。但莫斯科对他们到底有多大程度的支持都是值得怀疑的,更不用说赞助他们挑战后冷战时代的秩序了。这与俄罗斯颠覆活动的第二种形式有关,即与反建制人物勾连。这方面最引人注目的案例是指控莫斯科与特朗普相互勾结,窃取了2016年总统选举结果。经过近两年的工作,2019年3月,罗伯特·穆勒(Robert Mueller III)对“通俄门”事件的特别调查报告大胆断言,“俄罗斯政府以全面和系统的方式干预了2016年大选”。①R.S. Mueller III, Report on the Investigation into Russian Interference in the 2016 Presidential Election, Vol.1, Washington, DC: 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March 2019, p.1,https://www.justice.gov/storage/report.pdf然而,报告随后又非常不情愿地承认,“调查没有确定特朗普竞选团队成员在俄罗斯政府干预选举活动中与俄罗斯政府合谋或协调”。②Ibid, pp.5, 173.“通俄门”调查再一次强化了在这些俄罗斯颠覆指控背后的地缘政治担忧,“通俄门”事件的发动者也成为“抵抗”总统进行相应行动的核心力量。除了对特朗普将影响美国民主制度这种可信的担忧之外,他们还反对特朗普的另一个竞选目标:与俄罗斯和解。2016年4月27日,特朗普在华盛顿五月花酒店发表了重要的外交政策演讲,他在演讲中声称:“我认为,缓解紧张局势并改善与俄罗斯的关系——从一个强势地位来做这件事——是可能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敌意的循环必须结束。有人说俄罗斯人不会讲道理。我打算去找出答案。”特朗普承诺,美国将“不再关心外国的国家建设,转而(专注于)创造一个稳定的世界”。③“Transcript: Donald Trump’s Foreign Policy Speech”, New York Times, 27 April, 2016,https://www.nytimes.com/2016/04/28/us/politics/transcript-trump-foreign-policy.html这代表着对美国外交政策优先事项的彻底反思,尽管其中一些主题以前听过,但它们一起挑战了冷战后国际秩序的基础。这种观点也适合俄罗斯的利益诉求,因为扩大的大西洋体系越来越成为克里姆林宫关注的问题。这种地缘政治利益的巧合与美国国内的政治冲突交织在一起,从而形成了“通俄门”事件,事件的出现阻碍着新的缓和行动的实施。

被归咎为俄罗斯第三种颠覆战略的是各种形式的网络战。俄罗斯黑客攻击的案例很多,包括2015年德国议会遭受的袭击,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谴责这起事件是“令人发指”的,并指出这阻碍了她“与俄罗斯建立更好关系”的努力。④K. Bennhold, “Merkel is ‘Outraged’ by Russian Hack but Struggling to Respond”, New York Times, 13 May, 2020.当她发现她的办公室被美国国家安全局(NSA)窃听时,她也同样愤怒。在法国,2017年5月7日第二轮总统选举的前两天,来自伊曼纽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竞选团队的2万封竞选电子邮件被上传到文件共享网站,然后发布在匿名留言板上。马克龙团队谴责俄罗斯发动了一次“高级别攻击”,但就连大西洋理事会的报告都说,有关法国安全机构也“认为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俄罗斯组织”,并且“攻击的简单性表明行动者的相关能力较低”。①L. Galante, S. Ee, Defining Russian Election Interference: An Analysis of Select 2014 to 2018 Cyber Enabled Incidents, Issue Brief, Atlantic Council, September, 2018, p.12,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in-depth-research-reports/issue-brief/defining-russian-election-interfe rence-an-analysis-of-select-2014-to-2018-cyber-enabled-incidents/对恶意网络活动的监管是至关重要的,特别是在确定攻击来源非常困难、而“假冒他人旗号”攻击却非常容易的情况下。

适用于“通俄门”的一项关键指控,是俄罗斯军事情报机构(GRU)“侵入”了民主党全国委员会(DNC)和民主党竞选国会委员会(DCCC)的服务器,并在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2006年创立的网络调查网站维基解密(WikiLeaks)发布了令人尴尬的材料。据称,这些电子邮件的发布是通过某种方式与特朗普团队协调的结果。材料显示,为确保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获得提名,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反对来自佛蒙特州思想左派的独立参议员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竞选活动。在2016年3月19日成功发送了一封钓鱼邮件(spearphishing email)后,黑客还获得了希拉里竞选总监约翰·波德斯塔(John Podesta)的电子邮件。波德斯塔的5万封电子邮件暴露了希拉里与华尔街银行家的联系、高昂的演讲费,以及在享受特权的同时谴责特权的明显虚伪。毫无疑问,俄罗斯黑客试图挖掘政治情报,但他们是否特意打算帮助特朗普是很值得怀疑的。穆勒的报告详细介绍了侵入希拉里竞选团队和民主党全国委员会(DNC)的特定GRU网络战单位,然后通过俄罗斯赞助的间谍联络人以及维基解密(WikiLeaks)发布了这些电子邮件。这些行动的“策划和时机选择都是为了干扰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破坏希拉里的竞选活动”。②R.S. Mueller III, Report on the Investigation into Russian Interference in the 2016 Presidential Election, Vol.1, March 2019, p.36.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或穆勒从未自己进行过司法检查,而是依赖于民主党聘请的私人承包商CrowdStrike来检查他们的服务器。根据该报告,这些材料随后通过DCLeaks和Guccifer2.0(由GRU创建的“虚构的线上人物”)发布,后来又通过维基解密发布。穆勒辩称,Guccifer2.0是这些电子邮件的来源,他是由俄罗斯操纵者管理的线上角色。①R.S. Mueller III, Report on the Investigation into Russian Interference in the 2016 Presidential Election, Vol.1, March 2019, p.47.穆勒声称,阿桑奇为俄罗斯机构工作或与他们合谋,但阿桑奇明确表示,俄罗斯政府不是这些电子邮件的来源,(令人惊讶的是)他从未受到穆勒的讯问。“理智的情报专业老兵组织”(Veteran Intelligence Professionals for Sanity,VIPS)认为,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电子邮件是物理下载的,然后(由不明身份的人)传输到维基解密,而不是通过电子下载压缩的。②W. Binney, R. McGovern, “Intel Vets Challenge ‘Russian Hack’ Evidence”, Consortium News, 24 July, 2017.在2017年12月的国会证词中,CrowdStrike总裁肖恩·亨利(Shawn Henry)承认,他无法证实材料确实是从民主党全国委员会服务器中窃取的。③S. Henry, “Interview of Shawn Henry”, U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Permanent Select Committee on Intelligence, 5 December, 2017.

第四个主要的颠覆策略是虚假信息和媒体操纵。总部设在圣彼得堡的互联网研究所(Internet Research Agency,IRA)部署了袜子木偶账户(巨魔)以及自动版本(bots),通过共享账户和发表有分歧的意见来影响公众辩论。据称,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这些方法影响了选民的偏好,并压低了一些关键选民的投票率,尤其是对有色人种影响颇大。2017年1月6日,《美国情报界评估》指责俄罗斯试图破坏美国民主,并“高度自信”地指控正是普京亲自下令“开展以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为目标的影响活动,它始终如一的动机是破坏公众对美国民主程序的信仰,诋毁国务卿希拉里,破坏她的选举竞争力,降低她当选总统的可能性”。④Intelligence Community Assessment, Office of the Director of National Intelligence(ODNI), Assessing Russian Activities and Intentions in Recent US Elections: Intelligence Community Assessment, ICA 2017-01D, 6 January, 2017, p.1.《美国情报界评估》是以17个情报机构的名义发布的,尽管后来人们很清楚,它是一个由美国国家情报总监詹姆斯·克拉珀“精心挑选”的小组准备的。⑤“Full Transcript: Sally Yates and James Clapper testify on Russian interference”,Washington Post, 8 May 2017.参议院情报特别委员会于2020年4月发布了其俄罗斯调查的第四份报告,认为“《美国情报界评估》为分析俄罗斯史无前例地干预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的案件,提供了一个条理清晰且结构良好的基础”。①Senate Select Committee on Intelligence, Report on Russian Active Measures Campaigns and Interference in the 2016 US Election, Vol.4, Review of the Intelligence Community Assessment with Additional Views, Washington, DC: US Senate, 20 April, 2020, p.6, https://www.intelligence.senate.gov/sites/default/files/documents/Report_Volume4.pdf这一观点与主流看法不同,大多数人通常都认为这是一份草率且证据不足的文件。②相关批评可参见A.C. McCarthy, Ball of Collusion: The Plot to Rig an Election and Destroy a Presidency, New York: Encounter Books, 2019; M. Gessen, “Russia, Trump &Flawed Intelligenc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9 January, 2017.

2020年的新冠肺炎大流行,引发了对俄罗斯释放虚假信息的新一轮批评。欧盟对外行动署的战略传播和分析部门,俗称EUvsDisinfo,确信中国、伊朗和俄罗斯正在推动“关于虚假信息叙述的三边合作”。③R. Jozwiak, “EU Monitors see Coordinated Covid-19 Disinformation Effort by Iran,Russia, China”, RFE/RL, Russia Report, 22 April, 2020.曼彻斯特大学的“重构俄罗斯小组”(the Reframing Russia group)审查了EUvsDisinfo的工作。他们检查了被认定为虚假信息的具体报道,并对俄罗斯电视台特别是第1频道上关于疫情的报道进行了更广泛的研究。他们发现,“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存在EUvsDisinfo所标示的所谓亲克里姆林宫媒体相互配合进行‘阴谋论宣传’”。他们进一步指出,EUvsDisinfo对俄罗斯新冠肺炎报道的歪曲在两个方面“令人不安”。首先,通过“省略”,将句子断章取义,“以摘要和标题的形式重新表述,使其听起来特别离谱”。第二种方式是“明目张胆地歪曲”。例如,EUvsDisinfo声称,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拉脱维亚分社提出“新冠肺炎是专门为杀害老年人而设计的”,而事实上,那篇文章是在嘲笑这种阴谋论,并强调了“他们的愚蠢”。EUvsDisinfo在方法论上假定“与俄罗斯国家机构没有任何联系的随机网站”和被俄罗斯国家资助的媒体机构一样,都是克里姆林宫运营的协调行动的一部分。它甚至将“实际上是批评普京的那些充斥着阴谋论的极右翼网站”也包括在内。“重构俄罗斯小组”质疑了这些方法,他们的结论是“EUvsDisinfo的标题和摘要近乎是虚假信息”。对EUvsDisinfo引用的原始材料的审查表明,“事实上,俄罗斯政府并没有围绕着当前的公共卫生危机针对西方国家开展有组织的行动”。他们质疑道,“一个由欧盟资助的打击虚假信息的机构最终产生了虚假信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重构俄罗斯小组”提出了两个假设来解释事情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错。首先是“对俄罗斯等新威权体制下媒体如何运作的深刻误解”,并不是所有事情都由克里姆林宫来管理。第二,“国家机构将服务外包给第三方,而没有对其进行所需工作的资格进行适当评估”,在EUvsDisinfo的案例中,研究被外包给了大约400名志愿者,而他们“在一个充斥着反俄态度的后苏联空间里开展工作”。①S. Hutchings, V. Tolz, “Covid-19 Disinformation: Two Short Reports on the Russian Dimension”, 6 April, 2020, https://reframingrussia.com/2020/04/06/covid-19-disinformationtwo-short-reports-on-the-russian-dimension/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篇出炉文章提出了可能的回应方式。2019年7月《外交政策》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认为,“莫斯科现在经常针对美国的利益采取行动,而不会受到惩罚”。在作者看来,问题在于如何重建威慑——“如何让普京再次开始害怕美国”。这个问题的定义很宽泛:“如何让普京确信,他不能再继续试图破坏全球秩序,削弱美国、西方和民主本身”。这份指控清单很长:

在过去的十年里,普京一次又一次地挑衅华盛顿:入侵格鲁吉亚,吞并克里米亚,攻击乌克兰,暗杀国内外的反对者,以及干预整个西方国家的选举。在每一个案例中,美国那些底气不足的回应都让普京相信,他可以做更多这样的行为而对手无可奈何。

为了“让普京再次开始尊重美国”,作者建议采取诸如加强制裁、加强军事联盟建设和更强硬的外交行动等措施。②J. Geltser, “The 2 Steps to Fix Relations with Russia”, Foreign Policy, 29 July, 2019.前华尔街日报撰稿人格伦·辛普森(Glenn Simpson)和彼得·弗里奇(Peter Fritsch)创立了Fusion GPS,该机构在2016年聘请克里斯托弗·斯蒂尔(Christopher Steele)准备那份著名的关于特朗普的“通俄”档案。他们坚持认为英国需要自己的穆勒报告来调查俄罗斯在英国脱欧公投中扮演的角色。这样的调查“对于阻止俄罗斯对英国民主的攻击至关重要”。③G.R. Simpson, P. Fritsch, “Why Britain Needs its Own Mueller Report”, The Guardian, 13 December, 2019, p.5.总部位于布拉格的欧洲价值观安全政策研究中心(European Values Center For Security Policy)的克里姆林宫观察项目(2019年)提出了20项措施,以对抗“有敌意的俄罗斯干涉”。

五角大楼在2019年6月的一项评估中认为,美国在反击“俄罗斯为破坏民主政体而发动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政治战方面”准备不足。①B. Bender, “Russia Beating US in Race for Global Influence, Pentagon Study Says”, 30 June, 2019,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9/06/30/pentagon-russia-influence-putin-trum p-1535243为五角大楼参谋长联席会议准备的一份长达150页的研究报告认为,美国仍低估了俄罗斯的侵略规模,包括利用宣传和虚假信息来影响欧洲和全球的公众舆论。这项研究还警告,俄罗斯和中国的结盟关系日益提升,两国都反对美国的国际同盟体系,并有共同的“威权稳定”倾向。报告的作者们认为,国内混乱阻碍了美国的应对能力。②Department of Defense and Joint Chiefs of Staff, Joint Staff Strategic Multilayer Assessment: Russian Strategic Intentions (May), 7 July, 2019, https://publicintelligence.net/sma-russian-strategic-intentions/自由俄罗斯基金会(Free Russia Foundation)负责人纳塔莉亚·阿诺(Natalia Arno)同意这份报告的结论,并认为“俄罗斯攻击西方制度的方式和战略比许多人意识到的更为精明和谨慎”。③B. Bender, “Russia Beating US in Race for Global Influence, Pentagon Study Says”.五角大楼的报告建议,国务院应该带头设计更具攻击性的“影响力行动”,包括在俄罗斯和中国之间播下分裂的种子。这项研究分析了所谓的“灰色地带”活动,即普京政权试图通过“混合”措施而非采取直接军事行动的方式削弱民主国家,特别是俄罗斯周边各国。然而,尽管报告对莫斯科与北京结盟提出了警告,但仍建议在战略核武器等关键领域与俄罗斯进行合作。其中一位作者,海军研究生院的约翰·阿奎拉(John Arquilla)认为,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分享弹道导弹防御(BMD)研究的提议应该得到重新考虑。报告指出,尽管然俄罗斯精英阶层和民众普遍支持普京的外交政策和争取大国地位的尝试,但当面临社会经济问题时,这种支持很容易减弱。

在国内寻求打破自由主义霸权的力量,将与另一个也有兴趣打破这种霸权扩张的外部大国不可避免地有了共同目标。俄罗斯到处寻找朋友,并寻求摆脱后冷战时代安全秩序僵局的路径。然而,强调这种联盟的有限性是很重要的。如果俄罗斯是一个真正的修正主义大国,那么与任何破坏旧秩序的力量结盟都是有意义的;但如上所述,俄罗斯是一个新修正主义大国——关注改变后冷战时代自由主义的一元论做法,而不是改变整个国际体系。这就意味着,只要一元论能够得到控制,俄罗斯就很乐意在现有的结构内行动。与“假新闻”和“俄罗斯虚假信息”的斗争,威胁着作为传统自由主义核心的多元化。这就是为什么对特朗普阵营与俄罗斯在2016年总统选举中涉嫌勾结的调查,比原罪推定更具破坏性。当政策差异和价值偏好的分歧被剥夺了存在的合法性,并需要用冷战时代的二元化术语来表达时,大西洋权力体系就有可能变得极其封闭,从而使体系陷入危险境地。拒斥新思想——即使它们来自传统的对手——会削弱对国内政治退化的抵抗能力。

四、俄罗斯:挑战者还是颠覆者?

我们现在可以来评估普京是否真的就像美国情报界,以及最近许多评论和众多战略研究及理论观点所说的那样,是要颠覆西方。俄罗斯的“黑暗传说”构成了“通俄门”指控的基础,俄罗斯被指试图干预2016年美国大选和其他各种选举活动。这样的指责是基于以下这种观点,即俄罗斯领导层的世界观和西方社会之间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鸿沟。在一些案例中这种观点是有道理的,但这需要放在自共产主义时代结束以来俄罗斯外交政策演变的更广泛框架中,以及如前所述的俄罗斯如何看待国际体系的理论背景中来理解。最重要的是,随着“历史上的西方”进入“霸权主义”的扩张时代,俄罗斯(和中国)不可避免地被归类为敌对国家。他们有反击的动机和力量。拉夫罗夫谴责了以所谓“基于规则的秩序”取代国际法的方式,这实际上是要通过扩张美国主导的各种机制来包围中俄。①S. Lavrov, “World at a Crossroads and a System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for the Future”,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20 September, 2019.那些针对激进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挑战者被定义为体系的颠覆者。

俄罗斯是一个扮演挑战者角色的大国,但它不是颠覆者。换言之,它与苏联寻求推进革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积极措施”是革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最具体的表现之一——所秉持的立场相去甚远。此外,俄罗斯不是一个旨在摧毁自1945年以来形成的国际体系基础的修正主义大国,但它是新修正主义者,它在挑战以美国为首的大西洋秩序在该体系内的做法。作为一个维持现状的保守力量,俄罗斯在冷战结束时曾希望能够加入西方,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正在受到“历史上的西方”所奉行的激进主义的挑战。同时,俄罗斯的大国身份意味着它会抵制体系内的统治权要素。它可以接受冷战时期更为温和的自由主义霸权(事实上,希望加入西方仍是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一个方面),但激进的霸权普世主义和权力体系扩张逻辑的结合,使得美国的统治权变得不可接受。俄罗斯谴责大西洋体系的革命激进主义,这些表现被西方国家认为是修正主义。因此,俄罗斯发现自己在一系列政策问题上与“历史上的西方”存在分歧,但在对1945年后的国际体系的承诺这一终极问题上却没有分歧。这就是为什么莫斯科欢迎特朗普的后大西洋主义宣言,因为他为后冷战时代新保守主义的黩武主义和民主干涉提供了替代选择。在“通俄门”的限制下,特朗普并没有取得太多成果,事实上,制裁机制和其他形式的新遏制措施都得到了加强。在此背景下,以下六点观察可以帮助我们审视“大俄罗斯”和颠覆问题。

第一,认为苏联和俄罗斯之间存在直接的延续性是一种错误认知。俄罗斯不再是另一种替代性意识形态的化身,实际上在观念和领土上它都是一个维持现状的大国。俄罗斯的实力也相对较弱。如果说20世纪70年代初,处于实力顶峰的苏联GDP达到了美国的58%,那么今天的俄罗斯至多是美国的10%。俄罗斯2019年的国防开支位居世界第四,但650亿美元的数量不到美国的十分之一(7320亿美元,占全球总军费的38%),也不到中国2610亿美元军费的四分之一。①“Global Military Expenditure Sees Largest Annual Increase in a Decade - Says SIPRI –Reaching $1917 Billion in 2019”, SIPRI, 27 April, 2020.冷战的格局已经恢复,但这场对抗的形态非常不同,尽管一些相互斥责的程序性仪式已经恢复。②A. Monaghan, A “New Cold War”? Abusing History, Misunderstanding Russia, London:Chatham House Research Paper, 2015.然而,俄罗斯确实声称它在三个方面提供了“历史上的西方”模式的替代选择,即作为保守的主权国际主义的捍卫者,尽管不否定规范的作用,但它认为各国将在利益的基础上进行互动;作为一个社会保守主义的文明国家,它有自己的社会形态;③C. Coker, The Rise of the Civilizational State, Cambridge: Polity, 2019; A.P. Tsygankov,“Crafting the State-Civilization”, 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 2016, Vol.63, No.3.作为一个欧洲大国,它有权利参与创建某种泛大陆框架,同时倡导建立某种更大的欧亚共同体。

这三条观点使得西方体系出现了裂痕,作为挑战者而不是颠覆者大国的俄罗斯也在利用这些裂痕。特别是在文明层次上,西方与大西洋体系的认同受到了挑战。这都是一个在大西洋体系内无论如何都在推进的过程,《欧盟的全球战略》(2016年)谈到了“战略自主”。①EU Global Strategy, Shared Vision, Common Action: A Stronger Europe. A Global Strategy for the European Union’s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 June, 2016, https://europa.eu/globalstrategy/sites/globalstrategy/files/about/eugs_review_web_4.pdf特朗普的当选促使默克尔提出欧洲不能再依赖美国来保护自己。②“Merkel: Europe Can no Longer Rely on US to ‘Protect’ It”, Euractiv, 11 May 2018,https://www.euractiv.com/section/future-eu/news/merkel-europe-can-no-longer-rely-on-us-toprotect-it/法国总统伊曼纽尔·马克龙认为,日益扩大的大西洋鸿沟的必然结果是与俄罗斯的和解。③“Ambassador’s Conference – Speech by M. Emmanuel Macron,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Paris, 27 August, 2019, https://lv.ambafrance.org/Ambassadors-conference-Speech-by-M-Em manuel-Macron-President-of-the-Republic批评人士认为,俄罗斯利用了这种分歧,并试图扩大此类分歧,从结构意义上讲,他们是正确的。莫斯科的任何领导人都会欢迎在一元论围墙上的任何裂痕。对于俄罗斯是颠覆者的指控正是沿着这条逻辑线来的。

第二,与苏联时代由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进行协调的政策不同,今天的俄罗斯远不是铁板一块。进入利益分层阶段意味着至少有四种类型的因素在影响着俄罗斯与西方的接触,尽管强度不同,但这些要素同时存在并且同时发挥作用。如前文所述,俄罗斯内部的这些要素包括大西洋主义的接触战略、竞争共存、新现实主义、新修正主义,不一而足。一些针对当代俄罗斯的评论认为,俄罗斯就像一个中央集权制的行为体那样行动,普京是唯一的推动者,他除了无休止地监控和操纵全球各种坏事之外,就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做了。这确实是西方世界“自我陶醉”的一种表现,正如保罗·罗宾逊(Paul Robinson)所问的那样,“关于普京想要摧毁民主的所有胡言乱语,是从哪里来的?”④P. Robinson, “Democracyrip and the Narcissism of Russiagate”, Irrussianality, 12 May 2020.这肯定不是来自他曾经说过的任何话语。俄罗斯是一个幅员辽阔、错综复杂的国家,拥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公共领域,还有大量相对自治的利益集团和行为主体。制度性的政治多元化虽然受到限制,但并非条条大路都通向克里姆林宫。①R. Sakwa, The Putin Paradox, London, I.B. Tauris, 2020.例如,俄罗斯自民党党魁、民族民粹主义者弗拉基米尔·日里诺夫斯基(Владимир Жириновский)自1992年以来已经主持了六次极右翼政客会议,许多俄国人都被这些俄罗斯精英阶层的反西方言论所吸引。它们提供了另一种通常能够与克里姆林宫的立场相吻合的政治叙事,但这确实意味着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牢不可破的联盟”。②R. Moldovanov, “Why Zhirinovsky is Hosting European Nationalists at the State Duma”,Riddle, 26 August, 2019.正如“重构俄罗斯小组”所说,并不是俄罗斯公共领域中的每一种荒诞不经的言论,都可以归咎于克里姆林宫的宣传和假信息部门。同样,我们还可以补充说,并不是每个寡头都是“普京的亲信”且一门心思地想要推进克里姆林宫的政治议程。对涉嫌与政权有关联的个人进行制裁,不会达到改变俄罗斯政策的预期效果,原因是这种制裁需要建立在理解俄罗斯政治如何运行,以及理解俄罗斯外交政策的结构性根源的基础之上,但西方在关于政策根源和俄罗斯国内结盟关系的理解上存在严重谬误——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例如上文提及的对俄罗斯外交政策根源的错误分类。

第三,俄罗斯的行为植根于大西洋权力体系、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和全球权力转移持续变化的环境中。③Караганов С.А.(ред.). Защита мира, земли, свободы выбора для всех стран: новые идеи для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России// Доклад НИУ ВШЭ. Москва, 2020.俄罗斯当然会与这个号称具有普世性的特定体系渐行渐远,也担心该权力体系向俄边界不断推进。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很可能“注定要失败”,因为它所引为根基的关键政策存在严重缺陷。④J.J. Mearsheimer, “Bound to Fail: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19, Vol.43, No.4, pp.7-50.虽然在全球传播自由民主从意图上看是好的,但结果却是灾难性的。⑤S.M. Walt, The Hell of Good Intentions: America’s Foreign Policy Elite and the Decline of US Primacy,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9.夸大“例外主义”所产生的幻想使美国“挥霍”了冷战胜利。⑥A.J. Bacevich, The Age of Illusions: How America Squandered its Cold War Victory, New York: Metropolitan Books, 2020.俄罗斯的反应只是针对一个特定的秩序,该秩序在冷战结束后夸大了秩序内的统治权要素,从而削弱了规范性霸权。

第四,俄罗斯重新成为一个不仅对大西洋霸权,而且对其所依据的价值观持有批评态度的大国。在2019年6月举行的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普京谈到了“欧洲-大西洋”经济模式的失败,并提出“现有的经济关系模式仍处于危机之中,这场危机具有全面性”。①“President Putin’s Speech at the SPIEF”, 7 June, 2019, https://nepal.mid.ru/en/press-centr e/news/president_putin_s_speech_at_the_spief_2019/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和其他一些场合,他谴责大西洋霸权将制裁作为经济战的手段。6月6日,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举办前夕,普京和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宣布将两国关系升级为“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并发表了一份关于全球战略稳定的联合声明。②“China, Russia Agree to Upgrade Relations for New Era”, 6 June, 2019, http://www.xin huanet.com/english/2019-06/06/c_138119879.htm扩张的自由主义霸权与质疑自由主义及其秩序本身的国家和社会运动之间形成了紧张的关系。自由主义最终产生了悖论,这些悖论并非微不足道、容易纠正,而是自由主义范式本身的系统性缺陷。问题首先涉及如何驯服资本的力量、处理不平等和公民的边缘化等。莫斯科并不认同这样激进的批评,它认为自由主义的问题是可以纠正的。俄罗斯也没有超越当代自由主义的矛盾——在1989年冷战结束时,俄罗斯进入了自己的自由主义时代,这层身份并非摆设。俄罗斯的自由主义经历与众不同:20世纪90年代是自由主义过剩的阶段,而普京体制中则弥漫着新自由主义思想,甚至是自由主义的抱负。俄罗斯的批评者从左翼和右翼谴责自由体制的悖论,但普京仅仅是指出了冷战后的自由主义在权力与文化方面的矛盾。

第五,在2012年向新修正主义转向之后,争取地缘政治多元化的斗争始终与文化保守主义方向相伴而行,从而打开了与欧洲民族民粹主义者结盟的大门。在2015年默克尔针对难民涌入而提出“欢迎文化”后,普京谴责了他所认定的业已泛滥的社会自由主义,试图增强欧洲社会保守派对俄罗斯的支持。③“Vladimir Putin’s News Conference”, Kremlin.ru, 29 June, 2019, 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0857随着政治和社会领域的自由主义者联合起来反对普京治下的俄罗斯,似乎只有支持欧洲的保守主义运动(如果不是彻底的反动派的话)才能打破僵局。如果欧洲回心转意,则不需要俄罗斯改变其国内或对外政策就可以实现和解:“这将是1989年情形的逆转。这一次,不是俄罗斯,而是欧洲经历了由接受外来思想而带来的创伤性转变”。①B. Maçães, “Why Putin Wants to Believe in the Death of Liberalism”, Moscow Times, 1 July, 2019.果真如此的话,俄罗斯将从孤立中解脱出来,其政策制定者可能再次转向创建一个“大欧洲”,减少对中国的依赖,并加强相对于美国的地位。这是关于俄罗斯试图颠覆西方的基本论点,其中有一些道理——但不是通常的线性解释方式。这种结盟是根据具体情况而定的,地缘政治考虑优先于意识形态接近。

第六,正如“通俄门”事件所表明的那样,俄罗斯充当了由美国国内矛盾所引发的问题的替罪羊。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的“干预”有助于解释为什么最不可能的候选人得以击败长期担任公职且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希拉里,创造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政治冷门”。②J. Green, Devil’s Bargain: Steve Bannon, Donald Trump, and the S torming of the Presidency, Melbourne and London: Scribe, 2017, p.236.这阻碍了民主党正视自己的缺点,也耽延了国家解决自己的弊病。这或许是俄罗斯取得的最大颠覆效果。据我们所知,这不是刻意实现的,尽管有观点认为,俄罗斯提供信息,“是为了让西方相信克里姆林宫希望西方相信的东西”。③A.C. McCarthy, Ball of Collusion: The Plot to Rig an Election and Destroy a Presidency,New York: Encounter Books, 2019, p.166.更狡猾的是,或许他们是在向克里斯托弗·斯蒂尔提供错误信息,挑起反情报调查,这将使特朗普在总统任期内没办法做任何事情,同时让民主党人徒劳无功,阻止他们改革,使他们不能重新关注那些美国人民真正关心的问题。如果是后者,那么这次行动就获得了辉煌的成功。与所谓的俄罗斯“积极措施”进行的斗争,对西方政治制度和西方规范性霸权合法性的损害,比那些“颠覆活动”本身更大。当然,安全部门和间谍机构仍会继续在幕后进行斗争,但麦卡锡主义在今天的破坏力与20世纪50年代一样大。

五、结论

俄罗斯已经重新成为一个奉行国际保守主义的力量,但它不是修正主义大国,更不是要颠覆西方的国家。俄罗斯当然会在它能找到盟友的地方寻找伙伴,特别是那些支持解除制裁的代表。当马克龙提出是时候让俄罗斯摆脱寒冷,“我们无法在不与俄罗斯恢复联系的情况下重建欧洲”的时候①“Ambassador’s Conference – Speech by M. Emmanuel Macron,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Paris, 27 August, 2019.,尽管这些言论受到了合理的怀疑,但他的话在莫斯科还是受到了欢迎。普京政权的精英最初曾对特朗普当选表示友好,但实际上在其任期内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俄罗斯外交决策机构对欧盟能否以“战略自主”的标准开展行动深表怀疑。最重要的是,俄与西方的关系已经陷入了政治上的“安全困境”:

目前,我们再次面临这样一种局面:华盛顿和莫斯科都认为对方的意图具有颠覆性,而且双方都认为对方的政治手腕足以实现其恶意的目标。与此同时,双方都对自己的政治手腕有所不满,因此要(或假装)争先恐后地迎头赶上。②M. Troitskiy, “Statecraft Overachievement: Sources of Scares in US-Russian Relations”,PONARS Eurasia Policy Memo, No.619, October, 2019.

在19世纪,俄罗斯成了欧洲的“宪兵”,当普京否认这个国家会再次承担这样的角色时,俄罗斯无疑已经重新成为一个国际保守主义大国。维持现状是新修正主义的本质,而“现状”则由具体的、历史的定义所确定,即捍卫国家主权的传统思想,以及致力于维护1945年后形成的、基于国际体系结构而构建起来的国际主义。俄罗斯对自己被排除在大西洋统治机制(尤其是北约)之外感到不满,但俄方并不是要破坏进行这场竞争的国际体系。因此,安东·谢霍夫佐夫(Anton Shekhovtsov)所谓“俄罗斯与右翼民族民粹主义运动的联系,植根于哲学上的反西方主义和颠覆西方自由民主共识的本能”③A. Shekhovtsov, Russia and the Western Far Right: Tango Noir, London: Routledge,2017.,这种看法是错误的。事实上,这种结盟是因势利导的,取决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僵局,因此如果形势发生变化,这种结盟很容易改变。在2016年莫斯科曾准备拥抱特朗普,当时特朗普一再表示,与俄罗斯“和睦相处”是有意义的,这表明西方做出了改善关系的姿态,克里姆林宫也准备积极跟进。2017年,克里姆林宫向华盛顿发出了关于美俄关系如何走出僵局的各种设想,但鉴于“通俄门”的指控,白宫无法做出回应。2019年,当俄罗斯被邀请恢复在欧洲委员会议会大会(PACE)的全部投票权时,情况也是如此:尽管俄罗斯国内强大的新传统主义者和欧亚主义者表示反对,但克里姆林宫仍欣然接受了提议。

俄罗斯并不是要颠覆西方,而是试图改变西方。对于一元论扩张的捍卫者来说,这同样糟糕。国内外对冷战后西方秩序的抵制使其暴露了意想不到的脆弱性和不安全感,因此欧盟转而寻求“韧性”(resilience)①已有中文报刊文章将“resilience”译为“内部可持续性”,是一种很合理的译法。但本文为求上下文更加通顺,没有采取这种翻译方式,而是直译为“韧性”。关于该词语的翻译案例参见[俄]加琳娜·杜宾娜:“俄专家:欧盟是否准备修改对俄关系原则”,《环球时报》,2020年11月7日——译者注。的话语表述。②例如,EU Global Strategy, Shared Vision, Common Action: A Stronger Europe. A Global Strategy for the European Union’s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 June, 2016.鉴于其抵制战略的存在,俄罗斯反过来又成了考验欧盟“韧性”的对象,也成为费代丽卡·莫盖里尼(Federica Mogherini)关于欧俄关系的“五项原则”之一,给双方正常的外交往来又增添了一道障碍。③F. Mogherini, “EU reaches Agreement on Guiding Principles of its Policy Towards Russia”, EU Neighbours East, 15 March, 2016, https://www.euneighbours.eu/en/east/stay-info rmed/news/eu-reaches-agreement-guiding-principles-its-policy-towards-russia事实上,本文所概括的结构模型表明,尽管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所有的领导人都试图让这个国家成为一个大国,但俄罗斯并不寻求通过颠覆他者来创建一个“大俄罗斯”,更谈不上实际的扩张了。这就提出了一个根本的且仍未解决的问题:俄罗斯是否仍有兴趣加入转型后的西方?或者,它是否意识到,保持大国地位和主权决策的唯一途径,是留在西方之外?加入转型后的西方就意味着试图建立一个“大欧洲”,戈尔巴乔夫早些时候将其称为共同欧洲家园。对于现有西方的捍卫者来说,这被认为威胁到了它的价值观、规范和自由,或许更重要的是,威胁到了既存的国际权力等级制度;但对俄罗斯来说,这是摆脱当前地缘政治僵局的途径,并且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发展战略。

西方国家面临着一个选择,“是要遏制俄罗斯还是在双方同意的条件下进行接触?”④D. Trenin, Should We Fear Russia? Cambridge: Polity, 2016, p.110.对此一历史时代的政治性质互不相容的理解,激起了各方强烈的宣传攻势,相互指责对方在进行政治颠覆和干预。一边是霸权和统治权的相互作用,另一边是多重身份认同的彼此影响。这为双方之间的不理解和将事件归咎于对方险恶的动机提供了沃土,从而引发了前文所说的政治上的“安全困境”。俄罗斯坚持新修正主义的批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拒绝同抛弃统治权的西方国家改善关系。这个国家越来越多地转向东方,并加强了与中国的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俄罗斯寻求与西方国家不可逆转的决裂。①A. Monaghan, Dealing with the Russians, Cambridge: Polity, 2019.这就是为什么如果能找到令人满意的恢复联系的方案,俄罗斯就会寻求改善与欧盟和美国的关系。莫斯科对欧洲的民粹主义运动和美国分裂势力的支持,并不是明确的承诺,总是会受到更大战略考量的影响。克里姆林宫精英设想的“大俄罗斯”是一个主权得到捍卫、大国地位得到承认的国家,但它不是一个寻求更多领土或颠覆西方、挑拨离间的国家。西方国家对俄罗斯新修正主义的回应一直是新遏制战略和反颠覆战略,但如果这篇文章提出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以新的形式进行接触可能会是一个更有成效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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