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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初期知识分子对土改的情感转化与认同
——以《人民日报》为中心的考察

2021-04-15

广西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冯友兰人民日报阶级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新中国成立初期,数以十万计的知识分子轰轰烈烈地投身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运动。参加土地改革的知识分子肩负着双重使命:一方面肩负着给农民宣传土地改革政策的政治使命,以期能更好地推进土地改革运动的开展;另一方面,知识分子本身就是思想改造的对象,期望通过土地改革运动锻炼他们的阶级立场。在知识分子留下的大量关于土地改革的叙事中,我们既可以了解土地改革的基本情形,又可以从中透析知识分子自身阶级情感和阶级立场演变的心路历程,即从“情感上倾向地主阶级”到“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从“超阶级”立场到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阶级立场的转变,意味着知识分子接受了官方的表达结构[1],承担起阶级话语传播与实践的政治使命。

目前,学界对于知识分子参加土地改革运动的心理变迁研究已取得了一定成果①如王英《建国初土地改革中的多样叙事》,载《党史研究与教学》,2013年第1期;周兵《社会实践与知识分子教育和改造——以建国初期知识分子参加土地改革为例》,载《现代哲学》,2012年第3期;常利兵《文人土改:建国初期知识分子的革命实践与话语表达》,载《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等等。,但其心路历程如何、其情感如何表达,又如何得以转化并最终形成对新生人民政权的认同,这些问题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而知识分子留下的关于土地改革的心得体会,尚未得到充分研究。从1951年到1952年,《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观察》《新建设》等报刊大量刊登了知识分子参加土地改革运动的见闻和体会。当时全国的广播电台等媒体也陆续播报了知识分子颂扬土地改革的报告[2]。用关键词“土地改革”和“土改”对《人民日报》进行检索,发现1950年和1951年刊登报道“土地改革”的篇幅最多,而其中刊发知识分子土地改革心得体会的尤以1951年最为突出。据不完全统计,清华大学教授冯友兰、吴景超、潘光旦、孙毓棠、徐毓枬,北京大学教授朱光潜、杨人楩、胡世华,以及其他著名知识分子如作家萧乾、燕京大学教授郑林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马特等都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自己参加土地改革运动的心得体会。本文拟以《人民日报》为研究样本,探讨知识分子参与土地改革运动的思想心路历程,以期透析知识分子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土地改革运动的政治情感转化与认同。

一、土地改革: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重要路径

新中国成立初期,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和价值目标与工农大众有较大的差距,其思想有待改造,需要在实践中锻炼。首先,从价值立场上看,毛泽东早在1925年就把知识分子列入小资产阶级的行列。他指出,“小知识阶层——学生界、中小学教员、小员司、小事务员、小律师,小商人等”都属于小资产阶级的范畴。他们如在经济上稍显富余的,大多胆子小,“怕官,也有点怕革命”,颇相信中产阶级的宣传,“对于革命取怀疑的态度”[3]。由此,隶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其立足点“还是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方面,或者换句文雅的话说,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4]。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其思想观点、价值情感自然与工农大众有较大的差距,难以为工农兵群众服务。为此,毛泽东呼吁文艺工作者一定要把立足点“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5]。其次,在毛泽东看来,文艺与政治是高度关联的。“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6]文艺从属于政治,而“这政治是指阶级的政治、群众的政治,不是所谓少数政治家的政治。政治,不论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不是少数个人的行为”[7]。从属于政治下的革命文艺,必然需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因而,毛泽东认为,“在阶级社会里,也只有阶级的爱”[8],而无所谓超阶级的爱。“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真正的人类之爱是会有的,那是在全世界消灭了阶级之后。”[9]延安文艺精神同样适用于其他知识分子,因此,从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自然需要思想改造。

那么知识分子如何改造思想呢?在毛泽东看来,在社会实践中锻炼,与工农民众相结合,与工农兵群众打成一片,才是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抗日战争时期,为纪念五四运动二十周年,毛泽东写了《五四运动》一文,他在文中特别强调,“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10]。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在阐述文艺工作如何大众化的问题时又着重强调,“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11]。他指出文学艺术的源泉来源于人民生活:“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12]知识分子如何与工农结合?如何投身于火热的斗争中去?土地改革,这样一个与革命紧密相连的社会实践就成了知识分子的适时选择。于是,在延安文艺精神的激励下,很多知识分子纷纷参与解放区的土地改革运动。周立波和丁玲在解放战争时期便积极投身于土地改革实践,并分别写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暴风骤雨》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美国友人韩丁在1948年也作为土地改革工作队观察员参加了山西潞城县张庄的土地改革运动,并写下了革命教科书《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形象地描绘出张庄农民在参与土地改革运动、获得翻身解放后的巨大变化。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同样积极倡导和推动知识分子参与土改运动。早在1949年12月,首都就约有八百名教授学生参与了京郊土地改革运动。著名学者冯友兰、徐悲鸿均在这个时期参与了土地改革运动。1950年6月14日,刘少奇在人民政协会议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作《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报告》,指出:“在土地改革中,各民主党派的干部、城市中的教职员及其他民主分子愿意参加土地改革工作者,应吸收他们参加,并且不必要他们回避本地,这可使他们和农民群众都能获得有益的考验和教育。”[13]由此,知识分子参与土地改革运动,作为土地改革政策的一部分确定下来。土地改革运动在全国迅速开展起来,全国高校大批师生纷纷前往农村参加和指导土地改革运动。

毛泽东也积极支持知识分子参加土地改革运动。1951年1月,他在对中南局党委的报告作出指示时就强调:“北京若干民主人士到各省去看看,有益无害。是我们叫他们去的,不是他们自己要求的。他们到了,是则是,非则非,老老实实地向他们讲明白,他们不会妨碍土改的。”[14]3月2日,他在写给胡乔木的信中谈及,“三月一日《人民日报》载萧乾《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写得很好,请为广发各地登载。并为出单行本”,并督促新华社组织此类文章,“各土改区每省有一篇或几篇”[15]。3月18日,毛泽东就民主人士参观土地改革一事给中央负责人的电报中写道:“民主人士及大学教授愿意去看土改的,应放手让他们去看,不要事先布置,让他们随意去看,不要只让他们看好的,也要让他们看些坏的,这样来教育他们。吴景超、朱光潜等去西安附近看土改,影响很好。要将这样的事例教育我们的干部,打破关门主义的思想。”[16]3月30日,毛泽东在组织党外民主人士参加土地改革的经验报告上的批语中进一步指出:“只要他们愿意去,就要欢迎他们去。不要怕他们去,不要向他们戒备,因为他们不是反动派。好的坏的,都让他们去看,让他们纷纷议论,自由发表意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17]同一日,他给刘少奇等党中央领导同志写信,强调年内还有九个月,可从北京、天津两市组织四五批至七八批参观团或参观组,到南方各省去参观土地改革和镇反工作。“各民主党派的中央一级人员凡愿去的都让他们去。”[18]从毛泽东1月到3月的批示和信件中可以看出,毛泽东不仅积极支持知识分子参与土地改革工作,并且也支持知识分子把所见所感汇成文字予以刊载。

中国农工民主党主席章伯钧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畅谈了土地改革的必要性和历史意义之后也建议:“各民主党派和民主人士,在这次大会通过土地改革法以后,就应该迅速地进行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学习和宣传,并且要实际的参加土地改革的工作,我们认为民主党派参加土改,不仅对土改是有利的,即对于民主党派自身的改造提高,亦具有积极的作用,对于全国人民的进步和团结,更将有进一步的发展和巩固。”[19]显然,通过土地改革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也成为民主人士的共识。

鉴于此,《人民日报》专门发文总结京郊约八百位教授学生参加土地改革运动的情况,并作出结论:“这证明了对于新解放区学校知识分子在进行了政治启发教育以后,在不妨碍正课教学的条件下,适当地组织他们参加土改工作,是能更有效地改造他们的思想,并可以部分解决新区干部缺乏的困难。”[20]可见一开始是知识分子群体自发兴起参与土地改革运动,随后又得到党中央的肯定,并上升为国家土地改革政策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形下,形成一股知识分子下乡参加土地改革运动、自愿接受思想改造的热潮,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变成一种主动或被动的选择。

二、阶级情感转变:从倾向地主阶级到和工农兵大众打成一片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讲述了自己阶级情感的转化历程。他原本觉得“世界上干净的人只有知识分子,工人农民总是比较脏的”。后来和工人农民革命战士在一起了,才“根本地改变了资产阶级学校所教给我的那种资产阶级的和小资产阶级的感情。这时,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做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21]。毛泽东自诩为“知识分子”,自述自己阶级情感的转变,初衷是想通过其亲身经历感染知识分子,使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

显然,在毛泽东看来,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固然需要以理服人,但也离不开以情动人。而相比理性,情感的出现则更为古老,情感的要义是帮助动物生存下去,因而正常的情感系统要比认知系统更加重要。毛泽东深刻地意识到情感的根本真实性,并且对其加以利用。

从理论上讲,知识分子从属于小资产阶级,应归属于“人民”范畴,是中国共产党民主团结的对象。但要从现实中鉴别是否从属于“人民”的一员,是否纳入党的信任范围中,则需要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改造。知识分子要想真正成为“人民”的一员,在思想态度和政治立场上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就显得至关重要。

现有的资料显示,知识分子留下来的土地改革心得体会或多或少都表达出一样的情感,即尚未参加土地改革时,他们大多焦虑、苦闷,甚至闹情绪。例如,清华大学经济学系学生陈振洲在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前,说自己一方面对革命表示赞同,了解“通过土改,几千余年来中国受压迫的农民才能彻底翻身,中国才有进步富强的可能”;另一方面却因为自己家庭没落而陷入苦闷,所以他“只好用‘理智不能克服情感’的藉口,来说明我的苦闷与闹情绪是不得已的”[22]。时任《人民中国》(英文版)副总编辑的萧乾在谈及自己三十几年的奋斗历程时,说自己“由北京东北城角一间地毯房一直爬到剑桥一座贵族学院:愈爬人愈空虚,庸俗,愈爬离现实愈远,愈爬包袱愈重”,“在那十来天中,我不止一次感到过去的三十几年是白活了”[23]。费孝通在反思自己1949年一年来的心路历程时,说自己“究竟还是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旦打击了自大的心理,立刻就惶惑起来,感觉到自己百无是处了,梦想着一种可称为‘魔术性’的改造,点石成金似的,一下子变为一个新人”[24]。冯友兰在崭新的话语体系中同样感到无所适从,他觉得自己以前那种“为学术而学术,为教育而教育”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觉得自己“不‘作’自我批评,而专‘论’自我批评,是很可笑的”[25]。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新中国成立初期知识分子内心的焦灼不安,那这个词肯定是“悔恨交加”。甚至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历史学家周一良在回顾自己在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年的政治心态时,还说“我开始既悔且恨,悔的是当初没有参加革命,也未去后方,而是跑到当时号称天堂的美国去读书;恨的是自己出身剥削阶级”[26]。在这样心态驱使下,改造自身、要求革命、力求进步,就成了知识分子作出的共同选择。

冯友兰是最早一批中参加京郊土地改革运动的知识分子。在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前,冯友兰就已经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年来学习的总结》,在文章中论及自己阶级情感的演变。他提及自己在1944年的冬天因母亲丧事回到老家,“那个时候才真了解中国乡村的封建性。那些地主的生活标准,虽已因战事而低落,但还是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可是在那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平”。冯友兰把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得“不平”的原因归之于阶级情感的问题,“我虽然已经有二十多年靠教书薪资生活,但是因为出身的关系,情感上还是倾向于地主阶级”,“我在解放以前,并不知道有阶级情感之说。后来才知道,也相信,一个人必须对于某一阶级,有真情实感,他才可以站在那一个阶级的立场。我以前虽然在知识方面,自以为不是怎样的不开明,而且在有个时候,自以为是‘左倾’,但是真情实感还是倾向于地主方面。这就决定我以前的立场”[27]。在这里,冯友兰接受了阶级话语的建构,认为个人的阶级位置和政治选择会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按照马克思阶级分析理论,冯友兰出身于地主阶级、绅权之家、书香门第,自然难以对工农阶级有天然的真情实感。而冯友兰显然也认同这一点,为了更贴近地观察和体验农民生活,在1950年1月27日,即《一年来学习的总结》发表仅五天之后,冯友兰第一个报名参加了京郊土地改革运动。他和夫人任载坤先后在丰台张仪村和卢沟桥镇参加了一个半月的土地改革运动。

陈振洲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同样有脱胎换骨般的转变。他认为自己苦闷甚至闹情绪的原因在于“一方面是由于我与勤劳大众的生活的疏远,另一方面是由于我的阶级出身对于我的思想的限制。过去我所接触到的人,可说都是旧社会的剥削者,所以我的情感自然有很多与他们相同”。陈振洲认为自己可以体会到地主在土地改革后生活水准会剧烈地降低,却不能体会到农民得到土地的欢愉。“换句话说,过去我从来没有体验到劳动人民大众的情感,所以对于他们过去所受到压迫剥削的痛苦,以及今天他们翻身后欢胜的心情,我是体会不到的,因而也就不能真正站到劳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来看问题,处理问题。”[28]这样的反省在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中比比皆是。

清华大学教授吴景超把阶级情感的转变总结为“对于农民的爱,对于地主的恨”。他论及以前在学校中也谈土地改革,但以前谈土地改革“只有理智的内容,而现在谈土地改革,则添了一些感情的内容。以前只是冷静的分析,条文的推敲,现在则充满了对于农民的爱,对于地主的恨,把土地改革看作与自己血肉相关的一件事情”[29]。

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当过军长的左协中在陕西省宝鸡分区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前后达50多天。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前,左协中尚不赞成斗争地主,认为应该和平分地。因为他原以为“地主中不完全是坏人”,也有辛苦、勤俭持家的。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后,左协中“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许多地主的罪恶”,才使他“不得不承认地主阶级的罪孽深重,才明白了不论是什么类型的地主,都是靠剥削发家的”,也才明白自己和平分地的思想是完全错误的。“错误的根源,是为自己本阶级的利益打算。这一次视察地主比住一次大学还好。群众教育了我,使我彻底地认识了地主阶级的罪恶。”这种思想的转变、阶级情感的变化,促使他尚在土地改革考察期间,就给家里写信,让家里人承认自己是地主,把全部土地和农具上交,因为“那是人民的东西,不是我的东西”[30]。

在知识分子的阶级情感表述中,他们几乎一边倒地强调自己的焦虑与苦闷是因为自己早先“情感上倾向于地主阶级”。而理论上的学习和思想改造并未能完全缓解这种苦闷的情绪,只有通过土地改革才能促使自己的阶级情感发生实质性转变,才能使体验到农民“翻身后欢胜的心情”,才能“彻底认识地主阶级的罪恶”,才能充满“对于农民的爱,对于地主的恨”。而情感的转变又引发行为的改变。如左协中让家人老实承认自己是地主,把全部土地和农具上交,这其实就是情感的进一步升华。换言之,参加过土地改革运动的知识分子,其情感转化已经达到了新生人民政权教育和改造知识分子的价值目的。知识分子已经把党的阶级话语建构成自己思想世界的一部分。

三、阶级立场的明确:从“超阶级”立场到“无产阶级立场”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特别强调文艺工作者必须站在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上。立场问题决定了态度问题,决定了对某些事物应该歌颂还是应该暴露。他反驳“不歌功颂德”者,说“你是资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无产阶级而歌颂资产阶级;你是无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资产阶级而歌颂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二者必居其一”。“对于人民,这个人类世界历史的创造者,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无产阶级,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31]在毛泽东看来,“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32]。在这里,毛泽东从革命需要和政治需要出发,强调文艺从属于政治,并为政治服务。对此,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中曾这样阐述说:“我以为,毛主席以他的文学天才、文学修养以及他的性格,他自然会比较欣赏那些艺术性较高的作品,他甚至也会欣赏一些艺术性高而没有什么政治性的东西。自然,凡是能留传下来的艺术精品都会有一定的思想内容。但毛主席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革命家,他担负着领导共产党,指挥全国革命的重担,他很自然地要一切事务、一切工作都纳入革命的政治轨道。”[33]

在政治权力的叙事中,革命需求被凸显,知识分子的“超阶级”立场自然而然遭到抨击,也着实需要改造。冯友兰在《一年来学习的总结》中谈及自己认识到阶级立场问题,说自己知识上虽说不怕变,但情感上却是不愿意变的人,虽也有人对此进行评论,“但以前我总以为我是超阶级的,我的思想也是超阶级的,对于这种评论,认为是不值一驳”[34]。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具体深入到农村后,冯友兰的阶级感情发生深刻变化,阶级立场才得以明确。他深感农民落后的思想很普遍,“在这次土改中,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谁养活谁’”。“地主说,佃户们种的是他的地,他要是不让这家做佃户,这家佃户就没有吃的,所以他是养活佃户。这本来是地主阶级用以欺骗和麻醉农民的思想,可是沿袭久了,有些农民果然就为这些思想所欺骗、所麻醉,觉得打倒地主阶级似乎不很‘合理’,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工作组在开始的时候,反复宣传:并不是地主养活佃户,而是佃户养活地主 。经过反复讨论,农民才把原有的错误思想扭转过来,地是农民种的,如果农民不种地,地主们什么吃的也没有。”[35]土地改革运动的历练,加之不间断的学习运动,使冯友兰的思想认识不断上台阶,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他再次强调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必要性:“为剥削阶级服务的知识分子,其阶级立场也就是剥削阶级的立场。如果不把这些立场转变为劳动人民的立场,他就不能为劳动人民服务。他可能有为劳动人民服务的愿望,这种愿望也可能是真的,但是事情并不是只凭主观愿望所能决定的。”[36]

清华大学教授孙毓棠在苏南吴江县(现为苏州市吴江区)乡间,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土地改革运动。在谈及自己经过一个月的学习是否建立起无产阶级的立场作了这样的反省:“我是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以往受的是资本主义式的教育,出身与教育使自己思想中有着许许多多的毛病和弱点,使自己和干部农民们在一起时感到自己的空虚、懦弱、渺小和无知。”他自述这一个月的学习远胜于两年书本上的学习:“经过这次学习,自己觉得不管在理性上感情上,永远和工农站在一边已没有什么问题;和青年干部一样了解政策,推行政策,帮助工农,努力为人民服务,大体也都可做到。”但是否可以算是改造成了?孙毓棠不置可否。他认为自己“满身残留着的缺点还需要长时间冲洗;要想和工农站在一起而不觉惭愧,还需要长时间努力学习。要说今天自己已经完全建立了无产阶级立场,显然是不正确的”。为此,他总结自己应该从两个方面来进一步建立无产阶级立场:“首先,得多找机会和工农结合,认识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感觉……其次,得加强革命理论的学习,使这种学习结合着实践来冲洗自己残留着的许多旧的思想。”[37]

北京大学教授杨人楩谈及在土地改革中,曾担心偏差会模糊自己的阶级立场。但在土地改革实际中由于干部纠偏,已普遍没有偏差,于是“我们已开始有明确的阶级立场:农民的诉苦博得我们的同情,地主的硬挺换得我们的憎恨”。封建残酷的剥削,地主的破坏与顽固促使知识分子进一步理智思考:“假使认定土地改革是建设新中国的必需条件,则地主阶级是必须打垮的;假使新中国的命运和我们的命运是休戚相关,我们就必须站在农民的一面,不能旁观。”[38]

《人民日报》1950年2月13日在报道首都约八百位教授学生参加京郊土地改革运动时,也举例说明一些师生清算了残余的非无产阶级意识,进一步明确阶级立场。“中央美术学院的中共党员李天祥批判了他思想中缺乏阶级立场的‘家庭温暖’等观念……团员曹作睿学了划阶级以后,知道自己家庭是地主(本来村中划他家为富农),写信叫家中要老老实实地向人民低头,服从政府法令,努力从事劳动。其他同学及教授则解除了对于土改的怀疑,认识了阶级的存在,初步明确了阶级立场。”[39]

知识分子参与土地改革运动,与其他的学习运动一样,其实质同样是为了改造思想。《人民日报》在报道1949年一年来各地通过各种方式组织二十万知识分子学习时就强调,其短期学习达到的效果是“初步清算了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超阶级思想,和对美帝国主义的错误看法,初步建立了阶级观点及劳动观点,开始建立了为人民服务的人生观”[40]。诚然,知识分子参与土地改革运动,还肩负了体察农民疾苦、宣传解释土改政策的重要职责,但其改造自身,“和工农打成一片”,明确自己的阶级立场,是一项更为重要的政治任务。只有传播和实践了阶级话语,才能形成对新生人民政权的心理性认同,新的人生观也才能得以建立。

四、结语

知识分子参与土地改革运动的重要动机,是在革命洪流与社会实践中改造自身。通过土地改革运动,他们改造了自己的世界观,消灭了“超阶级”幻想和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开始转变阶级情感,明确阶级立场。特别是他们开始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劳动观、群众观来分析社会问题,用“剥削”“阶级社会”“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等分析和解释中国社会历史的演变。阶级分析理论和唯物史观的应用,使他们不断反省自己的过去,觉得自己“百无是处”“体面全失”;背上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包袱,又不免让他们悔恨、焦虑与烦躁不安。在这种情感基调之下,改造自身便成了一种必然的、主动的选择。可以说,从知识分子留下的关于土地改革的大量“心得体会”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们对土地改革的支持和肯定。

知识分子参加土地改革运动,承担着阶级话语传播和实践的重要职责。当阶级话语形成一股强势的力量时,对于现实的主观表达就有可能严重脱离客观事实。现实的环境远比阶级分析理论来得复杂多变。在知识分子叙事下的土地改革运动,有多少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有多少又是随大流的话语,我们很难逐一剖析。但可以明确的是,土地改革为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阶级情感教育和阶级理论学习的现实舞台,使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学说、共产党的阶级政策有了活生生的现实体验,从这点上而言,这远比书斋上的理论学习来得更为真切实在。通过土地改革,知识分子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剥削”“阶级斗争”“阶级敌人”“阶级立场”等革命术语,将阶级话语和党的主流意识形态融入自己的思想与语言体系中,其思想情感上的转变已迈出了革命性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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