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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廷治理西部行省的新尝试:陕西行台再探讨

2021-04-15修晓波

甘肃社会科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行省河西监察

修晓波

(青岛大学 历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提要: 元代在部分地区设置行御史台是一个创举,其中建立陕西诸道行御史台更是治理西部地区新的政治举措。陕西行台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河西行台。从河西行台到陕西行台,其间不断罢废复设,反映了元廷在管理西部行省问题上的探索与思路变化,总的原则都是为了适应西部行省错综复杂政治、军事形势的需要。通过建立陕西行台,元廷力图达到控制西部、稳定大局的根本目的。陕西行台围绕这一主旨开展日常履职活动,其效果则因事、因人而异,需要具体分析。陕西行台的治所为京兆,与陕西行省治所同城,这一现象长期存在,没有变化,表明京兆地区具有不可替代的地缘政治优势。

元代对地方的监察不同于前代,在部分地方即江南和西部地区采用行御史台制度,其中西部地区的陕西行台颇具特色。陕西行台全称陕西诸道行御史台,管辖范围涉及甘肃、陕西、四川和云南四个行省,均位于长江上游、黄河大弯曲部东段以西,自北向南呈现一个向西的巨大弧形状,构成元廷西部地区一道天然屏障。为平定西北诸王叛乱并用兵西南,元廷建立伊始便于西部行省驻扎大量军队,加上行省内部各种利害关系,使该地区的矛盾错综复杂。在这个背景下设置的陕西行台具有监察机构的共性,也带有自身的个性特征。20世纪60年代日本学者丹羽友三郎的《元の西台について》[1],是较早研究元代陕西行台的专题文章,具有开拓之功。之后,中国学者的一些文章对此问题间有论述,如郝时远的《元代监察制度概述》[2]、《元代监察机构设置辑考》[3],以及李治安的《元代陕西行省研究》[4]、《元代行省研究》[5]等。这些研究从基础史料着手解决具体问题,成果显著。但若从古代国家治理的视角去观察,还可以发现一些问题,比如陕西行台的源头、设置的初衷以及效果等,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本文试从这些方面再作考察如下。

一、陕西行台的前身问题

陕西行台定名于成宗大德元年(1297)十月[6],但它的创立却早在此前。关于陕西行台的初创时间,《新元史》卷57《百官志三》记载:“至元初,置河西诸道行御史台。”[7]由于所记未注明史料来源,此说不被学者们所接受①。丹羽友三郎认为,大德元年(1297)之前出现过的河西行台和云南行台,都是陕西行台的前身,他还将河西行台称为陕西行台的“暂时存在期”[1]215,可惜没有展开论述。我国学者提出,河西行台只是“主管畏吾儿人口的监察机构”[2]84,而且是一个“职能有限”的“临时性的机构”[5]801-802,陕西行台的前身应是至元二十七年(1290)五月创立的云南行台。这个问题似可再作商榷。

关于河西行台的设置与省罢,直接可以引以为据的即《元史》卷12《世祖纪九》:至元二十年(1283)三月,“罢河西行御史台”[8]251。《元史》本纪的史料出自元十三朝实录,可信性高,足以说明确实存在过河西行御史台。《元史》又记至元十九年(1282)三月,“以领北庭都护阿必失哈为御史大夫,行御史台事”[8]241。有人认为阿必失哈所任为河西行御史台御史大夫,并推定河西行台建于至元十九年(1282)初[3]47。笔者同意这个看法,只是不认为河西行台仅为主管人口的监察机构,而是觉得它与当时已经存在的江南行台一样,都是职能完备的中央御史台(中台、内台)派驻机构。论据试述如下。

第一,河西行台设置的背景是在西北平叛压力下治理边地的政治需要。元初,西北地区战事不断。至元十三年(1276),昔里吉、脱黑帖木儿叛乱,忽必烈急调从江南回师的主力部队北伐,在斡鲁欢河(鄂尔浑河)大败昔里吉军[8]3113。至元十六年(1279),脱黑帖木儿进犯和林,被元将刘国杰击退[8]3808,②。脱黑帖木儿转而与撒里蛮(蒙哥孙)结盟,继续作乱。后由于叛军内讧,自损实力。撒里蛮不得已于至元十九年(1282)正月归顺元廷,并执拿昔里吉(后亡命于元)。一场叛乱才始趋平息[8]239,[9]。昔里吉叛乱之初,元廷正在江南用兵。至元十三年(1276)初元军占领临安,南宋残存政权尚未最后覆亡。次年元廷便设置江南行御史台[8]2179,以掌控局面。至元十九年(1282)西北地区政治、军事的严峻形势,并不亚于至元十四年(1277)的江南地区,设立与江南行台同样规格的河西行台自属必然。两个行御史台,一在江南,一在西北,也是合理的战略布局。

第二,河西行台是河西地区行政机构不断调整的产物。元廷在河西地区的行政建制,始于中统二年(1261)的中兴府行中书省事,《元史》卷4《世祖纪一》记载,中统二年(1261)九月,“诏以粘合南合行中兴府中书省”[8]74;《元史》卷146《粘合重山传》记载,中统二年(1261),“授中书右丞、中兴等路行中书省事”[8]3466。该机构后更名西夏行省、西夏中兴行省,为甘肃行省的源头,但建制几经反复③。甘肃行省屡置屡废,反映出元廷治理河西地区经历了一个不断探索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行省的叫法也变化不定,并出现了“河西行省”的名称。《元史》卷7《世祖纪四》至元七年(1270)闰十一月条记载,“己巳,给河西行省钞万锭,以充岁费”[8]131;卷10《世祖纪七》至元十六年(1279)九月条记载,“给河西行省钞万锭,以备支用”[8]234;卷11《世祖纪八》至元十八年(1281)十月条记载,“给钞万锭,付河西行省以备经费”[8]234。在行省建制的不断摸索实践中,河西行台的出现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河西行台并非主管畏吾儿的监察机构。畏吾儿地区早在成吉思汗时代即臣附于蒙古,忽必烈登基后在该地设立官署。《元史》卷89《职官志五》记载:“至元十一年(1274),初置畏吾儿断事官,秩三品。十七年(1280),改领北庭都护府,秩从二品。”[8]2273《元史》卷11《世祖纪八》记此事于至元十八年(1281)二月[8]230。另一方面,至元十五年(1278)八月,元廷又于畏吾儿分地设立提刑按察司[8]204。这是一个正三品的衙门[8]2180-2181,④。至元十八年(1281)五月罢除[8]231。这里有一个问题,即为什么至元十九年(1282)三月由领北庭都护的阿必失哈为新成立的河西行台首任御史大夫,而未由职掌监察的提刑按察司长官担任河西行台主要长官?笔者的看法,这是政治、军事上的考量。至元五年(1268)始立御史台时,御史大夫为从二品官,至元二十一年(1284)升为从一品[8]2178。此前即至元十九年(1282)时仍为从二品。元代行御史台的品秩与中央御史台相同,即“设官品秩同内台”[8]2179。由秩级相同的北庭都护转任河西行台御史大夫,更符合官场任职的规则。同时也说明了这么几个问题:一是河西行台是与江南行台对等、职能完备的机构,二是河西行台的御史大夫已非昔日的畏吾儿断事官及其提刑按察司长官可以比肩,三是行台的任务兼有军事上镇遏的功能了。

还有一点颇为重要,即至元二十年(1283)三月河西行台省罢后不久,很快得到恢复。至元二十二年(1285),中书省臣上奏,“请罢行御史台,其所隶按察司隶内台”,御史台提出反对意见。忽必烈在得知卢世荣“欲罢之耳”的意见后,最终表态:“其依世荣言。”这条史料见于《元史·卢世荣传》,时间系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二月壬戌条[8]4567。《元史》本纪亦记录了此事,时间为同年一月,同时载有废除行御史台后诸事的安排:

中书省臣请以御史大夫玉速怗木儿为左丞相,中丞撒里蛮为御史大夫;罢行御史台,以其所属按察司隶御史台,行御史大夫拔鲁罕为中书平章政事。帝曰:“玉速怗木儿,朕当思之;拔鲁罕宽缓,不可。”安童对曰:“阿必赤合何如?”帝曰:“此事朕自处之。罢行御史台者,当所如奏。”[8]272

拔鲁罕即博罗欢,《元史》有传,载其至元十八年(1281)“以中书右丞行省甘肃。至元二十年(1283),拜御史大夫,行御史台事,以疾归”[8]2990。关于他任职行台的记载尚有《牧庵集》卷14《平章政事忙兀公神道碑》,云至元“二十有一年(1284),授龙虎卫上将军、御史大夫、江南诸道行御史台事”[10];《至正金陵新志》载至元二十三年(1286)博罗欢在江南行台御史大夫任上[11],⑤。可以认为至元二十年(1283)或至元二十一年(1284),博罗欢被任命为江南行台御史大夫,他未及赴任即“以疾归”。至元二十二年(1285)一月,行台罢废,但很快恢复⑥,仍任命博罗欢为御史大夫。《至正金陵新志》所记博罗欢为江南行台御史大夫,当是他实际到任的时间。上引《元史》本纪材料中,关键性的一句话是安童对曰“阿必赤合何如?”阿必赤合即阿必失哈。安童时为中书右丞相,为忽必烈倚重的老臣。这句问话是安童考虑罢去行御史台后人事安排的事宜。中书省臣只提到了江南行台御史大夫博罗欢的下一步安置,而安童则想到了河西行台的阿必失哈。至元二十年(1283)三月曾经罢去河西行台。对于阿必失哈,不可能等到至元二十二年(1285)安童提醒时仍未作安排。合理的解释应是至元二十年(1283)河西行台被废除不久,曾经恢复,至元二十二年(1285)时因卢世荣及中书省臣的反对,又与江南行台一道被罢,所以才会有安童的“阿必赤合何如”之问。

第三,阿必失哈的身世与地位可以表明河西行台的重要性。阿必失哈为塔塔统阿后裔。塔塔统阿为畏吾儿人,掌乃蛮太阳汗金印及钱谷。成吉思汗攻灭乃蛮,俘获塔塔统阿,仍命其掌印章,并“教太子诸王以畏兀字书国言”,创制了蒙古畏兀字。死后赠中奉大夫,追封雁门郡公。阿必失哈的父亲笃绵(塔塔统阿子)亦受封雁门郡公。阿必失哈属于有“大根脚”的人物,他本人也官至中书平章政事[8]3048-3049。至元二十二年(1285)初忽必烈罢去行台,安童提出“阿必赤合何如”的问题后不久,史籍即载“以合必赤合(阿必赤合、阿必失阿)为中书平章政事”[8]273。至元二十二年(1285)三月,一份官方文件称“御史台官对安童丞相、阿必失阿平章、卢右丞、撒的迷失参政、不鲁迷失海牙参政等奏”[6]164。至元二十三年(1286)七月,亦有忽必烈云“其左丞相瓮吉剌带、平章政事阿必失合、忽都鲁皆别议”[8]291之语。皆可为证。世祖、成宗时期江南行台先后任御史大夫的8人中,有4人(相威、博罗欢、阿老瓦丁、彻里)都是有“大根脚”的人物[11]270-271。其中博罗欢于至元三十一年(1294)迁陕西行中书省平章政事[8]2991。阿必失哈与他们相比毫不逊色⑦。河西行台的职能权限与江南行台也应是等同的。

根据上面的讨论,可以认为陕西行台的前身应追溯到至元二十年(1283)以前设置的河西行台(丹羽友三郎称之为“远前身”)。或者说河西行台是陕西行台的源头,即河西行台—云南行台—陕西行台。三者之间是一脉相承的。

二、设置陕西行台的初衷

御史台是古代帝王驾驭臣下的御用工具,履职对象是整个官僚队伍。利用御史台机构开展监察活动的动机或者目的,属于古代帝王的统治术。但凡统治术之类,有的写在纸上,订成制度,可以明言;有的藏于内心,暗中操作,不可明言。前者如监察条例,即元代的“格例”“条画”等。如至元五年(1268)设立御史台时制定的“格例”,共计三十六条,概括起来即监察百官,肃清风俗。职责涉及司法不公、赋役不均、官员选用、收受钱物、民生户籍、清理军务等吏治的各个方面[6]14-17。因为要在实践中操作,故制定成“格例”,刊布于世。这是元代监察条例的祖本。至元十四年(1277)江南行台制定的《立行御史台条画》,与前载“格例”相比,只是弹劾对象不同,基本精神是一致的[6]150-153。现存文献材料中尚未见有专为陕西行台制定的“条画”,但其职责规定应与《立行御史台条画》相吻合。

后者即另一种情况。这是隐藏在最高统治者内心的权谋,即利用彼此制衡的手段监督臣下,防止他们结成朋党,以维护君主的绝对统治地位。这类权谋只可明于心,不可言于口,是典型的法家统治术。其理论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的商鞅。在传世的《商君书》卷5《禁使第二十四》中,记有这样的内容:

吏虽众,同体一也。夫同体一者,相监不可。且夫利异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为保也……夫事合而利异者,先王之所以为端也[12]。

元代设立中央御史台及行御史台(包括陕西行台),究其初衷,即属此类情况。站在帝王的立场,设置御史台机构主要防范的是臣下结党营私,势力坐大。从这个思维模式出发考察西部行省的政治、军事形势,可以发现以下特征。

第一,省治机构变化频仍。中统元年(1260)八月,设陕西四川行省。《元史·世祖纪》云:是年八月己酉,“立秦蜀行中书省,以京兆等路宣抚使廉希宪为中书省右丞,行省事”[8]67。同书又载:“中统元年(1260),以商挺领秦蜀五路四川行省事。”[8]2306此时所置是陕西四川合一的行省,“进(廉)希宪为右丞,(商)挺为佥行省事”[8]3740。中统三年(1262)“改立陕西四川行中书省,治京兆”。至元十八年(1281),分省四川。至元二十一年(1284),仍合为陕西四川行省。至元二十三年(1286),始置四川行省,署成都[8]2306-2307。甘肃行省始置于中统二年(1261)。至元十年(1273),罢之。至元十八年(1281)复立,至元二十二年(1285)复罢,改立宣慰司。至元二十三年(1286),“徙置中兴省于甘州,立甘肃行省。至元三十一年(1294),分省按治宁夏,寻并归之”[8]2307。行省建制的反复变化,说明元廷对西部地区的行政管理一直处于摸索之中。

第二,防范和平定叛乱任务艰巨。元西部行省是与西北诸王作战的前沿。赛典赤赡思丁出任陕西四川行省平章政事,《寓庵集》卷5《廉泉记》记载,“视事未几,遂有西北之警,中外恟惧,扰扰不安”[13]。至元十二年(1275),诸王火忽叛乱。《元史》卷9《世祖纪六》: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戊子,“中书省臣言:‘王孝忠等以罪命往八答山采宝玉自效,道经沙州,值火忽叛,孝忠等自拔来归,令于瓜、沙等处屯田。’从之”[8]177。有学者认为,八答山或疑为巴达哈伤。观此可知其时沙州以西,已道路不通。南疆一带,几乎不为元有[14]。据相关著作记载,至元十三年(1276)夏,诸王昔里吉(蒙哥子)、脱黑帖木儿(拖雷孙)在阿力麻里叛乱,拘捕了正在那里度夏的皇子那木罕和安童[9]312-313,[15]。《元史·世祖纪六》记录此事于至元十四年(1277)七月癸卯条[8]191。面对外部的压力,尤其需要加强对军队乃至边地官吏的监督管理。

第三,驻军数量大、军种复杂。《国朝文类》卷59《平章政事忙兀公神道碑》记载:“时大军驻西北,仰哺省者,十数万人。”[16]以陕西行省为例。《元史·汪世显传》云:“初,宪宗遣浑都海以骑兵二万守六盘,又遣乞台不花守青居。”[8]3655拉施特《史集》称,依附于安西王阿难答的蒙古军有15万之众[9]379。有学者指出,陕西行省境内的军种有“礼店文州蒙古汉儿军民元帅府”所属的探马赤军、安西王位下察罕脑儿四千户蒙古军、巩昌总帅府所属军队、“畏兀儿万户府”所属军、兴元金州万户,以及陕西等处万户府[5]361-377。种类繁杂,统属不一。如何有效控制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第四,行省与出镇宗王关系微妙。元廷在西部行省多实行行省与蒙古出镇宗王并存分治的体制,《道园学古录》卷5《送文子方云云南序》称为“镇之以亲王,使重臣治其事”[17]。这里就有一个如何管理行省官员和出镇宗王以及处理他们之间关系的问题。察合台曾孙阿只吉分地于太原[8]288,在甘肃行省势力颇大。大德七年(1303)九月,成宗“以太原、平阳地震,禁诸王阿只吉、小薛所部扰民”[8]454;武宗至大元年(1308),中书省的一份奏议提及“昔阿只吉括索所失人户(即括户),成宗虑其为例,不许”[8]496,反映了元廷对阿只吉防范的一面。在云南,蒙古宗王一度大权在握。云南设省后,大权归于行省,但出镇宗王对行省仍可监督并有对大政的最后决定权[18]。双方的势力也彼此消长。至元十一年(1274),平章政事赛典赤赡思丁赴云南上任,“政令一听赛典赤所为”[8]3064-3065,行省权重。至元二十七年(1290)冬,忽必烈长孙甘麻剌封梁王,授以金印,出镇云南[8]2894,政治上的势头又盖过行省。大德元年(1297),赛典赤第三子忽辛为云南行省右丞。“既至,条具诸不便事言于宗王,请更张之,王不可。忽辛与左丞刘正驰还京师,有旨令宗王协力施行。由是一切病民之政,悉革而新之。”[8]3068忽辛敢于公开与蒙古宗王对抗,显然有成宗皇帝的支持。这反映了行省与宗王间的矛盾与斗争。

以上所述,无不是元初巩固皇权统治所亟须解决的重大课题。与内地相比,凸显出西部行省的特殊矛盾。面对这种形势,作为耳目之司的御史台具有其他机构无法替代的职能优势。元廷疆域辽阔,为实施对西部地区的有效控制,在该地区设置御史台的派出机构,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应该是元廷设置陕西行台时所考虑的主要因素。或者说,循着这个思路才更接近于元廷设立陕西行台的本意。

三、陕西行台治所稳定的原因

将陕西行台与江南行台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江南行台的治所屡屡变化,陕西行台的治所长期稳定。至元十四年(1277),江南行御史台始置于扬州,“寻徙杭州,又徙江州,二十三年(1286),迁于建康”[8]2179。这期间,江南行台曾从江州迁回杭州[6]165,至元二十三年(1286)从杭州迁往建康。而此时江浙行省的省治在杭州[8]2306,行台与行省治所彻底分离。至元二十六年(1289)江南行台复迁扬州[8]322,至元二十九年(1292)再搬迁至建康[6]167。至正十六年(1356)九月,移江南行台至绍兴[8]2334。陕西行台于大德元年(1297)七月成立[6]40,治所定为京兆。《元史·地理志》:“元中统三年(1262),立陕西四川行省,治京兆”,至元“十六年(1279),改京兆为安西路总管府。二十三年(1286),四川置行省,改此省为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大德元年(1297),移云南行台于此,为陕西行台”[8]1423。自此陕西行台与行省治所长期同城,没有变化。江南行台治所的迁徙变化有其自身原因可循,陕西行台治所的长期稳定也是由特殊背景造成的。具体地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

第一,京兆地区明显的地缘政治优势。这个优势是由陕西行省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元人许有壬《至正集》卷42《陕西行中书省题名记》说:陕西行省“当天下一面”,“据要重以控西北南三陲”,“形胜之雄,建瓴东夏,分镇夹辅,宗子维城,臣工旬宣,实任其重”[19]210。卷45又说:“关中东控中夏,西南北极边陲,树之行台,俯制部属。崇严之势立,则敬畏之心生,敬畏之心生,兹用不犯矣。”[19]220元廷改迁云南行台于陕西京兆的直接缘由,是大德元年(1297)四月御史中丞崔彧的建言:“甘肃、陕西两处行中书省,控御西北边境,诸王、驸马大军驻扎去处,钱粮出入,支持浩大。四川、云南两处行省,亦系边远蛮夷地面,不渐声教,形势险恶。今云南立行御史台,甘肃、陕西、四川各立肃政廉访司,轻重倒置,耳目有所不及。若将云南行台移置安西路陕西等处,其云南止设肃政廉访司。又,陕西道元立廉访司,却于凤翔府酌中处设置,并甘肃、四川两处廉访司,通计四道,隶属陕西等处行御史台节制。四省文卷,每年监察御史照刷。其甘肃边境等处,每年行台官亲行,镇遏军民,纠察非违。其于国家便益,不可尽言。”[6]42这是立足于西部行省监察事宜的全局,提出的富有战略眼光的建议。同年七月,成宗批准了这个奏议。此举是元廷对西部地区监察机构的重大调整。直至元末,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王思诚致书河南的察罕帖木儿时,仍然提到“陕西重地,天下之重轻系焉”,“河南为京师之庭户,陕西实内郡之藩篱”[8]4214。陕西京兆路曾经是忽必烈藩邸分地,一直是行省的政治重心,这个地缘优势也是其他西部行省和地区所不具备的。

第二,行台成立的时间背景较为有利。行台的设立迁徙与行省大环境的变化不无关系。陕西行省的成立可以追溯到中统元年(1260)[8]2306。因受用兵南宋的影响,多次发生变更,处于不稳定时期。但成宗在位的大德年间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再少有大的变更。行省的稳定,有利于行台的配套建设。此外,至元二十二年(1285)卢世荣当政时,由于他的主张,行台被罢。结果安童从中圆场,虽然江南行台复立,治所却从杭州移到了江州(江西九州)[8]274-275。这种因宫廷矛盾导致行台治所变更的情况,在大德元年(1297)陕西行台成立时已不复存在。

第三,陕西行省与蒙古宗王的矛盾需要有人从中制衡。因京兆路特殊的政治地位,元廷多委以显赫宗王出镇。至元九年(1272),忽必烈三子忙哥剌被封安西王,出镇长安。次年益封秦王[8]2735-2736。他死后,其子阿难答袭封安西王,权势极盛。至元二十四年(1287)桑哥进言:“先是皇子忙哥剌封安西王,统河西、土番、四川诸处,置王相府,后封秦王,绾二金印。今嗣王安难答(阿难答)仍袭安西王印,弟按摊不花别用秦王印,其下复以王傅印行,一藩而二王,恐于制非宜。”忽必烈“诏以阿难答嗣为安西王,仍置王傅,而上秦王印,按摊不花所署王傅罢之”[8]302。表明元廷对宗王势力的坐大还是心存顾忌的。大德十一年(1307)成宗死后,阿难答卷入与海山兄弟争夺皇位的政治斗争,失败被杀[8]478,535-536,2735,安西王藩也被撤除。但蒙古宗王在陕西行省,尤其是在京兆地区的影响犹在。有学者认为,元廷在陕西境内并非单一的行省支配,多数时间实行的是以行省为主导,同时掺入蒙古宗王、行御史台及廉访司、都万户府多种军政力量的复合体制[5]381。这种局面尤其需要朝廷耳目之司的行御史台从中监督制衡,而京兆路在行省的政治地位又是不可替代的。

第四,监察一手开始强化。忽必烈时期重用的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等权臣,不仅在经济上敛财,而且还对台臣压制和打击,使监察机构自上而下都处于极其被动的地位[20]。桑哥事败后,忽必烈对台察进行整顿。其中一项措施即至元二十八年(1291)二月诏令:“改提刑按察司为肃政廉访司。”[8]345提刑按察司的职司侧重于“提纲刑狱”,肃政廉访司则将监察纠劾奸弊放在首位[5]842。从总体上说,此时镇遏的任务仍很繁重,但监察一手已在加强,而行台的监察对象主要是行省。在这种背景下,行台的治所也就不太可能与行省治所分离了。

四、陕西行台的历史作用

评论陕西行御史台的作用,应把握它是古代帝王实施统治的御用工具这一本质特征,在此基础上对个案进行具体分析。从笔者翻检史籍所见的案例看,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政治上发挥维护皇权统治的作用。陕西行台御史中丞董士恭有政治头脑。他在任上时,太师阿斯罕以丞相赴陕西上任。“尝有旨,命之(阿斯罕)迎接便服不拜。俄一日,诏下,肩舆登堂,北面而坐。众皆恶其无礼而畏其势焰,无敢以为言者。”董士恭厉声曰:“天子怜公以足疾,赐公便服不拜而已。今坐于堂上,而使众官员具公服罗拜于堂下,不敬熟甚焉!”“叱左右去其肩舆。”[21]672面对皇帝诏书,阿斯罕“肩舆登堂,北面而坐”,冒犯皇威,是政治上的不敬行为。董士恭曾在内廷担任典瑞院卿等职[21]671,深知阿斯罕这一做法的负面影响,故敢于厉声斥责,“叱左右去其肩舆”。至大四年(1311)九月陕西行台监察御史袁承事呈,“甘肃等处驿路系西边重镇,定西、会州、平凉、泾、邠通驿临洮”,“常见铺马不敷,停留使客,或有非法选马,箠詈站赤及州县官吏,站户被害,鬻产破家,卖及子女”,“盖因直隶永昌王傅提调,因循苟且,失于拯治”。由《经世大典辑校》第八“政典·驿传五”可知,省部商议的结果是“定额给驿,提调整点之事,累奉诏旨施行”,“令王傅与永昌路达鲁花赤、总管提调,从新整治”[22]。监察御史举报的对象是永昌王傅,能够奏效,很重要的一点即西部重镇驿站的荒废,直接威胁到元廷的统治基础,所以即使事涉宗王,也要“从新整治”。

出于维护封建王朝的目的,行台官员也参与宫廷的内部斗争以及带兵打仗,镇压农民起义军。致和元年(1328)七月,泰定帝病死。九月,丞相倒剌沙拥立皇太子阿剌吉八在上都登基,而图帖睦尔在大都即皇帝位(文宗)。两都对峙,皇室的帝位之争酿成大规模内战。陕西行台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站在上都一边,率军东出潼关,积极响应上都方面的军事行动[8]713、715。至正十七年(1357)春,元末农民起义已形成高潮。陕西行台侍御史王思诚“会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及省院诸官于安西王月鲁帖木儿邸”[8]4214,商讨抵御红巾军的对策。十一月,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伯嘉纳,与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及陕西行省左丞相朵朵,分道攻打关、陕[8]940,共同镇压农民军。御史台机构是维系元王朝统治的政治工具,这方面的作用十分明显。

第二,开展日常的监察活动。由于最高统治者的鼓励(至少表面上如此)以及职责所在,元代监察队伍中涌现出一批敢于执法纠察的官吏。兹举几则陕西行台(包括云南行台)的例子。《光绪续修永济县志》卷17《艺文·裴参政神道碑》记载,裴居敬任西台侍御史,“云南职兵民者以梁王在镇,朋肆贪墨,宪司绳之,辄矫赦脱免。逮公(裴居敬)至,直(梁王)前启闻。自是赃败者一遵典制”。“甘肃重藩大镇,供亿繁多,奸吏侵盗,公累章纠闻。上命中丞章闾等与公同核。回奏,诏尽易在官者。”[23]杨焕从江南行台御史任上调任陕西行台。他为人耿直,“知无不为,为无不尽”,“按云南省臣赃,悉置之法”[19]卷62,287。《程雪楼集》卷14《送杨彦宽谢事东归序》记载,云南行御史台设立时,杨彦宽迁为行台御史。他长于办案,这时“益展其能,得隐盗金谷以万计,匿户五百有奇”[24]。文宗至顺二年(1331)十二月,陕西行台御史捏古伯、高坦等人弹劾:“本台监察御史陈良,恃势肆毒,徇私破法,请罢职籍赃,还归田里。”文宗下旨:“虽会赦,其准风宪例,追夺敕命,余如所奏。”[8]794当然,若在履职中触犯了权贵,也会遭到打击报复。元顺帝时,任用脱脱为相。“陕西行台监察御史十二人劾其丧师辱国之罪,脱脱怒,乃迁西行台御史大夫朵儿直班(朵而直班)为湖广行省平章政事,而御史皆除各府添设判官。”[8]3346陕西行台与行省的关系比较紧张。朵儿直班出任陕西行台御史大夫时,“省、台素以举措为嫌,不相聚论事”。在朵儿直班的坚持下,“乃与行省平章朵朵约五日一会集”[8]3359。这间接地说明陕西行台纠察的力度是比较大的。

第三,履行其他方面的职责义务。(1)上封事。《山右石刻丛编》卷31《元故少中大夫西蜀四川道肃政廉访司使梁公神道碑铭并序》记载,至元二十六年(1289)梁天翔为云南行台侍御史,“访军民利病,得汰冗员,薄税敛,省驿传,迁土官,恤兵政,已逋悬,布威德,怀远人,切治体者二十余条,乘传以闻,世祖深所嘉纳”[25]。至顺元年(1330),陈思谦任陕西行台监察御史,“建明八事:一曰正君道,二曰结人心,三曰崇礼让,四曰正纲纪,五曰审铨衡,六曰励孝行,七曰纾民力,八曰修军政”[8]4237。(2)治刑狱。至元十五年(1278)五月,元廷下诏:“诸职官犯罪,受宣者闻奏,受敕者从行台处之,受省札者按察司治之。”[8]200给予行台对行省以下官员的处罚权。云南行台御史中丞程思廉赴任后,“即戒敕典兵之官、牧民之吏,主刑名,司廪库,各谨尔职,毋致人言。自是上下肃然,一新旧染”[16]卷67,4。西台侍御史郭贞及台掾董搏霄,“谳狱华阴山,有李谋儿累杀商贾于道,为贼十五年,至百余事”,“人皆以为愤,搏霄知之,以言于(郭)贞,即以尸诸市中”[8]4301。(3)赈灾荒。泰定四年(1327),马札儿台出任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时逢“关陕大饥,赈贷有不及者,尽出私财以周贫民,所活甚众”[8]3340。天历二年(1329),关中旱,饥民相食。张养浩出任陕西行台御史中丞。“既闻命,即散其家之所有与乡里贫乏者,登车就道,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又率富民出粟,因上章请行纳粟补官之命”。“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8]4092(4)兴教育。忽必烈至元末年,云南“旧有孔子庙,朔望长吏便衣拜谒而已”,虽有教官,但“一无从学之士”。云南行台御史中丞程思廉在中庆路举行春秋释菜之礼,带领行省、行台以下官吏百余人,“公服以行礼事”。所属城邑争相效仿。对于前来求学的人,程思廉不鄙裔夷,推诚敷教。由《新纂云南通志》卷92《中庆路重修泮宫记》可知,成宗大德元年(1297),云南行台和行省还共议兴建御书阁,礼仪规模为一郡之冠[16]卷67,4。从上面的事例看,陕西行台履职的范围广泛,并非单一的监察业务。这也印证了元廷设立陕西行台,是出于维护西部地区稳定的政治目的。

综前所述,陕西行台的活动都是在维护封建皇权的统治,发挥着耳目之司、鹰犬之劳的作用,他们是帝王手中的御用工具,在履职中自然存在滥用权力的现象。但他们举刺不法官吏,客观上也一定程度地缓和了社会矛盾,而赈济灾民、兴办教育则有益于国计民生。因此评论陕西行台的所作所为,不能从单一的视角出发。落实到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也要做具体地分析,因为每一个人的素质及事件的背景情况都不尽相同。

注释:

①丹羽友三郎《元の西台について》一文引用了《新元史》上述记载,却未采纳其观点;郝时远《元代监察机构设置辑考》则指出:大德元年才正式为南、西行台定名,冠以“江南诸道”“陕西诸道”之称,《新元史》的此条记载,无论从时间还是从名称看,均无根据。

②脱黑帖木儿,《元史》作“脱脱木”。

③《元史》卷6《世祖纪三》、卷7《世祖纪四》、卷8《世祖纪五》载:至元三年二月“罢西夏行省,立宣慰司”;八年三月,因中央立尚书省故,“立西夏中兴等处行中书省”;九年,并尚书省入中书省,地方又改称行省,十年三月“罢中兴等处行中书省”。

④虞集《道园类稿》卷22《御史台记》有如下记载:“至元六年初,置各道提刑按察司,正三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置台宪》亦记载:“各道提刑按察司,至元六年置,正三品。”

⑤至元二十二年一月江南行台罢废。据《南台备要》“行台移江州”记载,该年三月二十五日,行台即恢复,仍任命博罗欢为御史大夫。

⑥《元史·世祖纪》记江南行台恢复的时间为至元二十二年二月,《南台备要》“行台移江州”记作该年三月二十五日。当以《南台备要》记载为准。

⑦阿必失哈为畏吾儿人。据《元史·世祖纪》记载:至元二年元廷规定“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永为定制”。之后各级官府的主要长官均以蒙古人担任,江南行御史台也沿用此例。但阿必失哈为河西行台首长则是一个例外,这也可见元廷对他的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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