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很美

文/晶晶

爱你却不懂表达

1895 年，28岁的夏目金之助在日本爱媛县的一所乡村学校做英语教师。早在几年前，他以汉诗体创作的游记《木屑集》小有名气，取自中国《晋书》的笔名“漱石”被众人熟知。时任贵族学院书记长的中根重一对他尤为赞赏，安排19岁的女儿中根镜子与之相亲。

第一次见面，镜子被夏目漱石的笑话逗得“咯咯”直笑。漱石给哥哥写信：“牙齿不整齐且脏兮兮的，但她竟然不刻意隐藏，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点特别让人满意。”不难看出，漱石对坦诚的镜子倍生好感。

一年后，这对年轻人在熊本县完婚。婚礼上，漱石连喝交杯酒的杯子都凑不出一双，婚后不得不倚靠镜子娘家的接济生活。然而，这种帮衬令骄傲的漱石自惭形秽。

接受西式教育的镜子对生活技能一窍不通。她出身富庶，家里有电灯和当时罕见的电话，雇有勤杂工、女佣料理家务，出门由车夫接送……镜子每天要睡到上午10 点多才起床，漱石早起去学校，不得不饿着肚子出门。有一天，漱石终于忍不住发作：“你做事简直没有效率！”镜子理直气壮地回复：“比起强忍睡意，不如让我多睡些，心情好了干活效率岂不更高？”漱石只得连连叹息。

婚后第一次过年，漱石的同事、学生前来拜访。镜子硬着头皮烹饪，从下午忙到深夜12 点，仍有客人还没吃上饭。等客人悻悻离去，漱石大发雷霆，“你果然效率低下！”此后，但凡挨近年关，他便外出旅游，以防有客人上门再次招待不周。

镜子怀有身孕大腹便便时，有朋友造访漱石，他对朋友抱怨不已。镜子瞪瞪他没作声。倒是朋友反驳：“那先生你也有责任啊。”漱石的生父在东京去世，镜子奔丧途中不慎流产，漱石竟对痛不欲生的妻子置之不理。心灰意冷的镜子决意跳河自杀，幸被路人救下。漱石握起镜子的手袒露心结：身为家中幺子的他从小寄养在别人家，10 岁回家，5 年后母亲离世，19 岁即开始外宿生活……漱石感慨从未体验过亲人之爱，亦不懂得如何表达爱意。其晚年作品《三四郎》《其后》《门》中男女主人公的子嗣大多命运不佳，与夫妻俩的这段经历密切相关。

成为“恶妻”

1900 年，漱石赴英国留学。他在异国他乡阅读大量书籍，发现真正的英国文学并不同于先前攻读的英文课程。在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冲击中，漱石的心情起伏不定，原本计划的学业日益搁浅。

偶尔想起镜子的“不懂遮丑”。漱石便反复寄回书信提醒她修正牙齿。读到信的镜子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她鲜有回信，也从不主动写信询问漱石的状况。不久后，漱石再次动笔：“离乡半年，你只来两封信。像我这番不近人情的人，近来频频牵挂于你，是不是该表扬一下？”镜子会心一笑给漱石回了一封信：“我也一直牵挂着你，但如果只是单方面的话毫无意义，所以一直没奉告你罢了。”

1902年9月，漱石敬仰的诗人兼挚友正冈子规离世，他愈发焦躁。从英国回来后，漱石出任第一高等学校英语教授与东京大学英国文学讲师，间或继续写作俳句和杂文。他的神经衰弱症状并未减轻，犯起病来思虑难安，一度认为人生最大的不幸是娶了镜子。最过分的一次，漱石因一只文鸟的死去对“疏于照顾”的镜子大打出手。不仅如此，他还常以离婚威胁，甚至修书要求镜子的父亲将其领走。不少人劝镜子离婚，镜子摇摇头，“是病的话治就行了，我没打算跟他分开。”

病情平稳时，漱石告诉镜子：“我想成为作家，想用维新志士的精神去写小说。”漱石写作之际，镜子用独立而强大的胸怀接纳他全部的负面情绪。漱石拿了稿费回家请示：“这笔钱可以留给我使用吗？”镜子瞟他一眼，二话不说将钱抢去，转身给女儿定做了一件礼装。漱石被逗得哭笑不得。

漱石养有一只黑灰色虎斑纹的猫，夫妻二人每天与之斗智斗勇。1905 年，漱石写出文辞生动的《我是猫》。1907年，漱石成为“朝日新闻”的专职作家。每周四有诸多友人造访，漱石不喝酒，有人暴饮到次日凌晨。察觉到漱石面露不悦，镜子便下逐客令：“请各位回去吧。”有女青年找漱石请教文学，跟他外出散步，其中一位诉说身世不幸并扬言自杀。漱石听后十分动容，镜子依然恶语相向：“哪有成天做广告般求死的人？只管死掉好了。”漱石对镜子缺乏同理心的表现失望至极。后来，有八卦杂志揭露该女子借自杀之名接近文坛大家行骗的真相，漱石哑口无言。

月色很美

漱石肠胃不好，但钟爱饼干、竹叶糖、蜜饯等甜食。镜子将家里的甜食藏到隐秘处，漱石总是翻箱倒柜地找出来，还在上下班的路上买来偷吃。跟朋友聊到胃病，漱石说：“不得不忍受个中痛苦活下去。”话音未落，他拿甜面包一口吞下，“不痛时又不禁想吃这些。”许多年后，漱石的儿子夏目伸六感叹：“父亲和这种欲望战斗时从没成功过。”任何餐会的场合，他都得由镜子“呵斥”着才不至于招来身体的麻烦。

漱石喜欢温暖明净的书房，可现实生活里的家内外交困：他和家人辗转租住在破旧不堪的房子里，冬日冰冷，雨天漏雨，唯一的慰藉是在檐廊处见得到几缕阳光。镜子的父亲曾欲找漱石做投资担保，镜子含泪拒绝，是漱石主动拿钱借给妻弟共渡难关。漱石成名后，早已断绝关系的养父凭借一张“不做不近人情之事”的字条要挟其施手救济，漱石被气到胃病发作疼痛倒地。怀孕在身的镜子冒雨追出，据理力争，用积攒了三年的钱换回了字条。

1910年8月，漱石因胃病严重转往伊豆做温泉疗养。一次昏倒苏醒过来，他环视四周寻找妻子，艰难地发出一句“我没事”。镜子的泪水夺眶而出。1916年，漱石又因罹患糖尿病入院治疗。12月9日，他央求喝一匙葡萄酒：“孩子总是为女人专有。也许女人想借此对不称心的丈夫进行报复吧。”镜子嗔怪他：“孩子亲近我，那是因为你不够关心他们呀。”

漱石去世后，镜子倾尽全力把他的文学作品保存下来。十多年后，她将与漱石的故事讲给长女婿松冈让听，由其整理后陆续发表在杂志上。有读者指责：“讲的人真敢讲，写的人真敢写，哪怕稍做处理也好啊。”镜子不以为然地笑，她记得漱石温柔地指责过她，记得他含蓄地将“我爱你”的英文译成“今夜月色很美”……

其实，早在1914 年，不善于风花雪月的漱石已在作品《心》里面对着镜子深情告白：“世上我认识的女人只有一位，除了吾妻，其他女人对我而言都不算女人。我想吾妻也是这么认为，天地间只有我一个男人。照这样看来，我们应该是世间最幸福的一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