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罗马规约》之光照不到的地方

2021-04-13马岚熙

检察风云 2021年2期
关键词:奥本海默阿迪约书亚

马岚熙

《杀戮表演》

导演  |  约书亚·奥本海默

奖项  |  2013年柏林电影节觀众大奖

2013年2月9日,纪录片导演约书亚·奥本海默的《杀戮表演》在第6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的“电影大观”单元展映,并获得了由观众投票决出的观众大奖。次年,该片获得奥斯卡奖——最佳纪录长片奖提名。不过,这部被归类为纪录片的作品,记录的却是一场表演。

姓名的巧合

本片的导演是约书亚·奥本海默。这一名一姓,都对本片有着某种隐喻与暗示。《旧约》中,约书亚“为了拯救以色列人”四处征战。物理学家罗伯特·奥本海默被称为“原子弹之父”,他说自己“几乎亲手”投下了广岛原子弹。晚年,他陷入了巨大的自责,甚至在联合国大会上脱口而出:“主席先生,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集合了这两个微妙名字的导演约书亚·奥本海默,被提名奥斯卡奖那年只有40岁。他于1974年9月23日出生于得克萨斯。在获得哈佛大学的艺术学学士学位后,他争取到一个以约翰·马歇尔大法官之名建立的奖学金,前往伦敦艺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奥本海默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何会对印尼感兴趣。2001年,奥本海默第一次到印尼,拍摄一家英属种植园工人尝试组织工会以争取更好待遇的故事。渐渐地,他发现组建工会最大的障碍不是别的,而是恐惧。1965年之前,种植业曾有过一个很强大的工会。但在1965年9月,所有工会成员都被定罪,要么被杀掉,要么被关进集中营。

奥本海默接触到这段屠杀历史时,他万分惊讶:这场杀死一百万人的灭绝行动,在近半个世纪后仍然没有受到审判,没有遇难者纪念碑,没有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当年的刽子手今天仍然是当地的狠角色,乐于吹嘘自己当年的凶残行径;而幸存者与死难者的后人,根本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那段往事。于是,“有如着了魔一般”,奥本海默在北苏门答腊寻访每一个能找到的当年的杀人者。安瓦尔·冈戈是奥本海默遇到的第41个,并成了影片的主角。

心安理得的屠杀

安瓦尔年过七十,身材瘦削,满头白色卷发让人想起纳尔逊·曼德拉。但在印度尼西亚北苏门答腊省,几十年来他的名字令人闻之色变。家中长辈都会用安瓦尔的名字来吓唬不肯乖乖睡觉的小孩。1965年至1966年,在北苏门答腊省省府棉兰附近的一条河边,每天晚上都有满卡车的受刑者被拉来。军队并不自己动手杀人,任务交给从社会上召集的流氓。安瓦尔就是最有名的行刑人之一,夺命逾千。

影片中,安瓦尔·冈戈站在一幢低矮楼房的露台上,指着面积并不大的地面说:“刚开始我们把他们打死,就在这儿。但血太多,清理的时候太难闻了。我发明了这个。”他拾起一根短木棍,木棍中央拴了根长铁丝,铁丝的另一头系在露台上的铁管上。陪着他的男子在铁管旁坐下来,扮演囚犯,双手背在身后像被捆住。安瓦尔在他脖子上绕一圈铁丝,抓住木棍作势用力拉,男子的头垂下来,“又快,又不流血”。

被杀的许多都是华人。“他们被杀,在当地人看来是有原因的。”美国历史学家史达威尔解释道:“这些商人取了当地的姓名,以此作为一种掩护。在东南亚,华人商贩并不被认为是安静而本分的生意人,像他们在旧金山或利物浦一样。这些人的名声,就等同于东南亚的犹太人。他们被认为是一群外来者、不速之客,在危机发生的时候,就被拿来当箭靶,被当成是非华人缺乏机会的始作俑者。”

这位历史学家进一步分析当时那场屠杀之所以让当地人“心安理得”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当地人都明白这些华人巨子如何创造出巨额的财富,以及他们如何保有这些财富。基本上,华人会与其他的同业形成联盟,垄断价格,避免竞争,包揽政府合约,取得专卖的执照,而腐败的地方政治人物就被收买。”

因而,当安瓦尔和同僚们进行屠杀时,他们并没有什么负疚感。喜爱电影的安瓦尔轻松地说道:“有时我们看完电影出来,那是一部喜剧,愉悦的快乐的。我们唱着歌,走到我工作的安保办公室,有人正在那里被施刑或被杀。看到有人被捆在那儿,我心情好可能会递给他一根烟,然后继续唱歌。”

战争罪是赢家的说辞

安瓦尔的“老战友”阿迪是当年的行刑队长。和安瓦尔不时流露的脆弱自省不同,阿迪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当年屠杀的正当与合法。“杀人是你能犯的最重的罪,所以关键是找到办法让自己不觉得愧疚。全靠找到正确的理由。”对此,导演奥本海默用“谎言上瘾”来解释:“杀人者当然知道那些宣传是谎言,但这能让他们感觉舒服一点。他们知道事实,但宁愿相信谎言,他们需要这个谎言,他们对谎言上瘾了。”

阿迪曾经的女友也是华裔。他若无其事地杀死了她的父亲。他或许并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成王败寇”,但他在电影里说了另一句类似的话:“如果你要追查杀戮,那你应该从人间第一桩谋杀开始查,该隐杀亚伯。所谓‘战争罪是赢家来定义的。我赢了我说了算。”

因此,即使在今天的印尼,当年的屠杀者仍然是黑帮头目。安瓦尔的许多朋友,有的是青年团头目,有的是专收地区保护费的流氓。有的还是重要的报纸出版人,决定着舆论的风向。当奥本海默造访一个名义上致力于“1965—1966遇难者恢复名誉”的非政府组织时,发现它的负责人正是当年这个地区的头号刽子手,亦是安瓦尔的朋友。

在地球的另一端,遥远的海牙,国际刑事法院正日复一日地开庭,审判着涉嫌犯有种族屠杀罪、危害人类罪、战争罪和侵略罪的人们。当《杀戮表演》在柏林上演时,人们曾经想过,是否能将当年的行刑者们在国际法庭上绳之以法。然而,就在2013年5月21日,印尼政府正式宣布,拒绝批准《国际刑事法院罗马规约》。这意味着这个已经有109个缔约国的国际组织,仍然对于安瓦尔、阿迪和他的“战友们”无能为力,对于至今讳莫如深的受害者们爱莫能助。

一个夜晚,安瓦尔和阿迪在海边钓鱼,安瓦尔终于说起自己的梦魇。他越来越经常地梦到他当年勒死的那些人,眼睛一直在瞪着他。所以他经常选择逃避,在音乐、酒精和他人的赞美中逃避回忆。然而,据奥本海默所说,安瓦尔一直比较失意,他没能进入权力顶层。他当年的朋友如今大都位高权重,而安瓦尔太诚实了。他对当年事件的感受和怀疑太呼之欲出。

良心终会被唤醒

奥本海默请安瓦尔和他的朋友们为自己拍一部记录当时场景的影片。最初他们兴味盎然,组织了许多群众演员,铺设大火吞没村庄的场景。安瓦尔甚至染黑了头发,换上牛仔裤,兴致勃勃。然而随着影片的进展,安瓦尔有些笑不出来了。为了慰藉自己,安瓦尔“导演”了歌舞片的段落。青山间瀑布前,仙女身姿摇曳,安瓦尔站在最高处。身旁两个男子演的是当年被他杀死的人,他们从脖子上摘下亮闪闪的铁丝圈扔掉,掏出一枚金灿灿的大奖章,挂在安瓦尔的脖子上,一边颂唱:“我们千恩万谢,你送我们进了天堂。”

然而,这一场景只是安瓦尔的一厢情愿而已。当拍摄焚烧村落和强奸妇女儿童的场面时,熊熊火光惨叫凄厉之间,群众演员逼真地回应扮演施暴者的“五戒青年团”的追赶和暴行。这已经足够让安瓦尔开始感到迷惘。最后,他选择扮演曾被自己刑訊杀害的受害者的角色。当他体验坐在办公桌前被审问虐打,被自己极其高明的发明——铁丝勒脖而死的感受时,安瓦尔突然说:“我想我体会到了我所杀害的人的感受。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然而奥本海默冷酷地回答道:“不,那些受害者跟你的感受不会一样,因为你只是在拍戏,而那些受害者知道自己是真的就要死了。”

这场关于杀戮的表演,最终或许能以唤醒行刑者的良心作为完美结局。然而安瓦尔和奥本海默都知道,所谓的唤醒良心不过是徒劳。假如历史重演,无论是真的出于生存需求,还是出于某种利益之争,一群人对另一群人起了杀机,那么惨案仍然难以避免。尘埃落定之后,胜利者仍然有最终的话语权。

或许不应这样悲观。电影在柏林上映时,许多人提到了纳粹屠杀和战后审判。也许有一天,印尼会批准《罗马规约》,重新审视那段被权力覆盖和重写的历史。因为谎言重复一千次,仍然是谎言。再深的自我催眠,也会终于醒来。法律也最终会折射出人性的光辉——最后,关于姓名的另一个巧合:奥本海默这个姓氏,在一些地方写作奥本海——我们熟知的法学家。

鲜为人知的是,他虽然以一部《国际法》名扬天下,但他有生之年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却是《良心论》。他写道:“良心看上去脆弱,又毫无用途,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然而,在经历许多年之后,你会突然发现,它从来没有被人们真正抛弃。相反,它总会找到合适的途径,显现出它主宰一切的魔力。”或许这部《杀戮表演》亦正是其中之一。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

猜你喜欢

奥本海默阿迪约书亚
电影《奥本海默》观后
约书亚树汽车宿营酒店
让闹钟煮杯咖啡
让闹钟煮杯咖啡
精准操作贵州茅台 奥本海默豪赚超30亿
“原子弹之父”的科学家良心
猴群逸事
信仰
原子弹之父的悲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