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科学技术史学科发展的几点思考
2021-04-12张柏春
张柏春
(中国科学院 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科技史研究在中国已有百年历史,其职业化和建制化也经历了六十几个春秋[1]。目前,科技史学科发展态势良好,但也面临着新的挑战,有诸多问题值得深入思考和探讨。在此,我谈谈个人的看法。
1 科学家与学科创建
科学家是中国科技史学科创建的主要倡导者和推手。在20世纪的前40年,一些科学家以及少数人文专家开创了中国的科技史研究。1957年,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成立并开始招收科学史研究生,这标志着科技史研究的职业化和建制化[2]。在这个研究室的筹备阶段,李俨、钱宝琮等科学史家在中国科学院历史二所研究古代数学和天文学等知识的传统,而支持他们工作的首先是竺可桢、叶企孙等科学家。同一时期,农学史、中医史、工程技术史的研究机构分别在南京农学院、中医研究院和清华大学展开[3-4]。如此,科技史聚焦历史上的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等问题,成为科技和人文交叉的新兴学科。
有趣的是,由于研究对象特殊等因素,中国史学界或多或少地疏远于科技史,为它提供的发展空间不及科技界。“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学术界迎来了“科学的春天”。科学家们支持理工农医的一级学科下设数学史、天文学史、物理学史、中医史、农学史、纺织史、机械史、冶金史等学科史,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中医研究院、内蒙古师范学院、中国科技大学、北京医学院、同济大学、北京钢铁学院等科研院所和高等院校开始招收科技史研究生[5-9]。1997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调整学科布局和专业目录,史学界对科技史学科并不热心。这时,又是在卢嘉锡、周光召、路甬祥、钱临照、柯俊、席泽宗、钱伟长和吴阶平等科学家和科学史家的鼎力支持下,“科学技术史”才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理学一级学科[10-11],得到了更高的学科地位,原来的学科史(二级学科)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
科技史以科学技术为主要研究对象,是一门特殊的历史科学,或者说与其他史学形成互补[12]。这个学科被列入理学或历史学都有合理性。它被列为理学一级学科,这既不妨碍科技史学者遵循历史学的学术规范和方法论,也不影响科技史学家与其他史学家的交流及合作。
2 学科的成形与边界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科技史已经成长为一门成熟的学科,其主要标志是:(1)中科院创建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高等院校先后设立专业的研究室、研究所、系或研究院,研究成果在国内外产生了重要影响;(2)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建立硕士和博士培养体系,人社部批准设立博士后流动站,科研院所和大学培养出了职业化的学者;(3)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等社团,中国专家加入国际学术组织并扮演重要角色;(4)出版专业学术期刊,包括外文期刊;(5)科研项目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的资助;(6)《中国大百科全书》增设科技史卷。有这样的坚实基础,我们应当有信心促使这门学科发展得更好。
改革开放以来,科技史学科不断扩大研究领域和应用范围,与其他学科领域逐步交叉融合,并开展了应用科技史研究。近些年来,部分高等院校的科技史机构由“一招鲜”或一专多能逐步转向多元化发展,形成了结构不尽相同的“学科和领域群”,拓展了各自的发展空间[13]。不过,科技史学科似乎正在变成一个装有科技史、科技考古、文物保护、文化遗产、科技哲学等学科领域的“大口袋”,并且呈现出一定程度的边界模糊、碎片化和异化的趋势。
科技史学科是科技哲学、科学社会学、科学文化、科学传播、科技政策、科技战略、文化遗产等学科或研究领域的基础。在积极鼓励学科交叉的同时,我们也不能轻视学科之间的差异和边界[14]。科技史研究有必要借鉴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理论和方法,然而,理论思辨无法取代史学的严谨考证和阐释。例如,科技史和科技哲学从对象上看是近亲,而从学科性质上看却是远亲;科技考古是科技史与考古学的交叉领域,本质上属于考古学;科技史与管理学交叉,但不可能是一门学科“同化”另一门学科;科学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工业遗产等都是新兴的交叉研究领域,它们以多种学科为依托,自身还不是成熟的学科。
在中国,科技史学科一直存在结构缺陷。目前,知识史研究趋弱,对科技问题的认知深度降低,某些学科史出现了滑坡或几乎断档等问题。最薄弱的领域当属世界科技史研究,尤其是中国社会特别关注的发达国家和地区的近现代科技史。在这方面,我们与国际学术前沿依然存在阶段性的差距,中国学者缺少多学几门外语以及从研读第一手文献(原始文献)入手的决心和自信心。
3 人才的培养与成长
科技史学者几乎都是“半路出家”,需要经过一个补课,即完善知识结构的过程。由于本科阶段的专业背景差异较大,科技史研究生培养就须因材施教,扬长补短。总的来看,缺什么就补什么,最该补的是史学研究方法和科技知识。
科技史学科逐步构建了专门的研究生教育体系。一方面,学生要上科技通史、学科史、科技史文献学(含原始文献解读)、科技史研究方法和理论等必修课,还要根据个人的主攻方向,选修历史学、考古学、科学社会学、科技哲学等学科的课程,学习第二外语(或更多的外语),甚至选学理工农医类的某些课程;另一方面,学生在导师的指导下选择合适的研究方向,做专题研究,学习如何写学位论文,参加学术研讨、国际交流等活动。经过这样的训练,即使是非史学背景的研究生,他们也可以成为一名“速成的”科技史学者。如果先后攻读科技史的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写两篇合格的学位论文,学术训练会比较扎实。经验表明,尽量不要选非科技史的论文题目,否则,就容易以其他学科代替史学,甚至做得“四不像”,学生迟迟入不了史学研究的门。
迄今,科技史研究队伍依然过小,迫切需要一些“敬业的聪明人”。科技史人才成长周期较长,研究生在毕业之后的前十年工作非常重要。由于转行学科技史和学制比较短,我们的研究生教育普遍存在不同程度的“夹生饭”现象[14]。大多数硕士或博士学位获得者仍需在史学、语言等方面补短板,在科研实践中继续提高学术水平。年轻学者应力戒浮躁,不被眼前的诱惑所左右,再坐十年“冷板凳”,跟着学科带头人和团队踏实地工作,边研究边补课。这样,就可能厚积薄发,在四十多岁之后进入高质量研究的黄金期,逐渐取得厚重的学术成果,做到“成一家之言”。
当然,学科带头人大概率工作在高水平的科研院所、大学和其他机构。即使未曾攻读科技史学位,年轻学者也可以通过博士后研究或直接做研究工作,以专家为师,甚至勤奋自学,直到修成正果,成为合格的行家。
4 学科建设的着力点
科技史是一门小众的学科。它在中国已有很好的学术积累,发展潜力较大,前景光明。面对挑战和困难,科技史同道须追求更高的境界,不断提高研究水平,壮大学术队伍,使这门学科跨上新台阶。
首先,尊重学科特点,追求高质量发展。高校的“双一流”评估旨在提高质量,为科技史这个冷门学科带来了机遇,但也造成了一定的生存压力。我们看到,高校在第四次学科评估中非常看重人才帽子、师生规模、基金项目、论文数量和获奖等方面的指标。国外许多大学的高水平科技史机构通常只有一名或几名教授带着若干名教师做工作。如果按国内拼数量的做法,这些精干的团队(学科点)早就该被裁撤,国际科技史界也就不是如今的繁荣景象了。国内对论文数和基金等指标的追求促进了师生的科研产出,但也加剧了研究工作“短平快”的功利现象和成果的碎片化。而事实上,许多重大成果都不是在基金的短期资助下取得的。理性地讲,国内高校科技史培养点不必完全跟着评估“指挥棒”走,而应当谋划更长远的高质量发展。
其次,更加重视国际视野,增强国际影响力。总的来看,国际学术共同体规模大,高人比国内多。与高水平国际同行进行交流及合作,有助于我们鉴别研究成果的质量和提升学术水平。中国真正开展国际合作研究的科技史学者偏少,而参加国际会议的“赶集式交流”的学者较多。我们的绝大多数研究成果以中文发表,而国外能阅读中文论著的同行很少,其中一部分是对科技史有研究或感兴趣的汉学家。以关于中国科技的历史研究为例,一方面,国外学者长期无法引用,甚至不了解《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主持,卢嘉锡任总主编)和其他中文论著;另一方面,中国学者因语言或其他方面的困难,比较忽视国外同行的新研究,很少引用外文论著。当代中国学者理应从自身做起,重视以外文发表一定数量的论著,形成学术“品牌”,向国际同行展现一流的成果,突破中外学术隔阂。
实际上,中国科技史研究的国际格局也在变化之中,现在已经不同于20世纪的情景。例如,德国马普学会科学史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已成为国外研究中国科技史的最大基地,其第一研究室兼做中国科技史研究,第三研究室则以中国科技的文化史等为主要研究方向,每年都资助其他国家的一些学者去做合作研究。
面对知识全球化的大趋势,我们理应以更加开放的心态和更多的学术自信,加快国际化进程,进一步提升中国学术的国际影响力,并藉此带动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