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铜的脸

2021-04-09朱斌峰

鹿鸣 2021年3期
关键词:伢子糖厂丫丫

朱斌峰

天生坐在江滩上,看着水浪排排叠叠往天边堆去,觉得整个和悦洲就像一头大鱼的脊背,正颠簸着远去。

从晌午始,天生就一直坐在那儿。日头很大,晒得人恹恹的,这会儿却凉了些,傍晚的西风就要来了。大片大片的芦苇摇晃着,不时有鹭鸶叼着银亮的小鱼飞过。天生捡起石子扔过去,并不指望碰着鹭鸶的翅膀。他像是睡着了,睡在白茫茫的梦里,耳朵却醒着,能听见小伙伴的嬉笑声从大关口码头传来:那是铁匠家的小三子在打陀螺,一只尖螺脚在青石板上蹦蹦跳跳打着旋儿;那是屠户家的黄毛在下围棋,一粒黑子正拍向石头棋盘上;那是豆腐坊的阿莲在跳皮筋,小白裙在风中飘得像蒲公英……可那些跟天生无关,天生两条腿肿得像水桶,一碰就流出叫疼的水来。他只要颠着碎步蹒跚地走过街面,小伙伴们准会朝他背影喊:肥水鸭儿  叉脚丫儿/划着桨儿  颠着船儿——天生有病,据说那是身体里有血吸虫的缘故。洲上芦苇荡里有钉螺,钉螺里有血吸虫蚴,那些小虫子一见血就钻,甩都甩不脱。可自打政府围滩围湖消灭钉螺后,洲上就少有人患血吸虫病了,至少小伙伴们没有一个沾上那种虫子。天生觉得委屈,有时也想:莫非是江神看中了自己,要让自己变成一个特别的人,就像豆腐阿婆大病一场后变成能治病的神婆那样?如若真是那样,他很想拥有一件法宝,能让自己隐身,能让自己飞起来,到那时看哪个还敢嘲笑自己是肥水鸭?天生望着天上的云呆呆地想,嘴角牵出浅浅的笑来。

天生有时想自己要是有父亲,就不会受小伙伴的欺负了。洲人说他父亲跟卖鸡蛋的外乡女人跑了,他们绘声绘色地说:那个满身鱼腥味的男人跟外乡女,在野鸭宕的旧船上,压得鸡蛋卟卟碎响,流出一滩蛋黄。他们神神叨叨地说:那个满身鱼腥味的男人在一个有雾的清晨,拎着一条白肚皮的大鱼,失魂落魄地跟着外乡女走上轮渡,去了对岸就再也没回来了。可天生不信这些,他宁愿相信父亲是骑着大鱼游到下江去了。可不管怎样,身子臃肿、动作迟缓、口吃胆小的天生都是小伙伴寻开心的对象。每每天生受了捉弄,母亲就会站在码头上,敲着破脸盆破口大骂,骂有娘生没娘养的伢子,骂着骂着,就咬牙切齿骂起那个鬼迷心窍、没良心的男人,骂得眼里的水汛落了又涨。这成了洲上常演不衰的节目,天生不想看到母亲跳脚骂街的样儿,就算受了欺负,总憋屈着,走到滩上看天。他有些犹豫,如若自己真有个法宝,要不要变回父亲?如若真把那个母亲痛恨的男人变了回来,又会怎样呢?

西风果然来了,呜呜地叫着,吹走了江面蒸腾的热气。苇杆挥舞得更乱了,碰撞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天生站了起来,他晓得江水又饿了。他踮着脚向芦苇丛里探去,嘬着嘴吹了声口哨,一群水鸭便拍打着翅膀钻来。洲上人家的水鸭不需人放牧,可天生喜欢放鸭,喜欢跟在成群的水鸭后,摇摇摆摆走过青石板。天生刚想赶鸭回家,眼角被一片金黄的亮光闪了闪。他睃起眼细细看去,只见苇丛的泥沼里露出半张铜脸。洲上的屋前院后偶尔会露出古旧的铜器来,据说对岸的山上早年盛产铜,汉代吴王刘濞就在那儿铸过铜币,一些铜器免不了就流落民间了。天生慌慌地跳着脚走过去,费力地从泥沼里拔出铜脸,用水洗了洗,举过头顶看去。那是一张铜面具,鼓目突眼,龇牙裂嘴,透出几分狰狞。天生笑了,将铜面具罩向自己的脸,正啄着裤管的水鸭们忽地嘎嘎乱叫着散开,江风仿佛被吓得低了下去。天生戴着铜面具左顾右盼翘望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藏入怀里,吹响口哨,拢回水鸭,穿过渔网拉拉扯扯的江畔向街上走去。

街上歪斜着鱼檐的木楼,沿街店铺散落在灰暗的光线里。天生跟在水鸭后,犹犹豫豫挺着肚子,走在小伙伴的视线里。小海军衫被铜面具撑得鼓鼓的,那蓝白条纹的汗衫下有一团金光灿灿的金属响声在回荡,天生觉得和悦洲的日光有些不一样了。

天生想试一试铜面具是不是真的有魔力。他躲在自家的阁楼里,把铜脸摩挲了一遍又一遍,越摸越口渴。他拿不准那个铜家伙是否真像洲人说得那么神奇。洲上老人说过,铜面具是神的脸,那个神叫饕餮,嗜吃,肚子大,能把长江里的水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妖魔鬼怪畏它,人们敬它,早年洲上家家户户都把门环做成饕餮的铜嘴用来镇邪,可那些铜器在前些年大炼钢铁时就被公社收去铸成铜疙瘩了。天生虽然晓得洲人爱乱嚼舌头,可他愿意相信这个铜脸的说法。天生坐在阁楼里,把铜面具抱在膝盖上,看着屋梁上的蜘蛛网想了半晌,才想出个让他激动的计划,他要戴着铜面具去国营糖厂偷糖。洲上的伢子没有不对糖厂觊觎的,天生咂吧嘴告诉自己,偷糖不是偷,只是试试铜面具能否能隐身儿。

偷东西得有同伙,就是常理。天生没有多想,就摇摇摆摆走下阁楼去寻丫丫。丫丫是裁缝铺的女儿,又瘦又小,头发枯黄,洲上的伢子就她没有取笑过天生。街上跟往常一样热闹: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鐵木社工人,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从青石板上滑过;穿喇叭裤的半大小子,蹲在巷角抽烟,一脸坏笑地看着街面上走动的年轻女子;码头上,铁匠的媳妇又在叉腰骂她的男人和女狐狸精的事儿……这种街景天生不知看过多少回,熟得眯着眼都能想出来。可他觉得这天洲上有些异样,就像每年汛期大水来临前一样,江风里有股鲤鱼产卵的腥味儿从上江飘来,让人莫名兴奋。天生比往日走得快,一眨眼就到了裁缝铺前。丫丫正站在铺前,咬着手指看天。天生悄手悄脚走过去,低声喊:丫丫,今晚咱俩去糖厂偷糖儿。丫丫转过脸迷迷怔怔地看向天生,像是没听明白话儿。天生急切地又说了一遍。丫丫像是醒来,嘻嘻地笑了。天生被她的笑滋出一朵火,兴奋地颠着肥胖的身子,像只陀螺欢快地向街头滚去。

国营糖厂在夜色里愈发诱人了。那儿原本是生生庵,里面的木质塑像烧掉后,就筑起了高高的围墙。那儿,空旷的院内摆着百十号大缸,缸里盛着浓浓的糖浆,总有一股紫色的甜味浓浓淡淡散发出来。那些糖浆经过搅拌,落模,切块,再裹上透明的糖纸,就成了稀罕物,得凭糖票才能买得三五颗,就跟解馋的药丸似的。

国营糖厂就像养蜂人的蜂箱,洲上的伢子喜欢在那儿晃荡,却很讨厌看门人孤老头。一到晚上,那老头就寸步不离地坐在糖厂门前值班室里,连一只耗子也甭想从他眼皮底下溜过去。有伢子跟老头爷爷长爷爷短地热乎了半天,刚想乘机往门里溜,却被老头板着脸儿往外轰,就像赶走一群喳喳叫的水鸭。有伢子朝老头的小屋扔石头,砸得铁棚屋顶哐啷哐啷响,可老头躲在屋里不哼一声儿。伢子们无计可施,只好望洋兴叹,都说那个软硬不吃的老头不愧是又臭又硬的老右派。老头就一缺点,就是爱看书。洲上文化站站长的儿子曾把他父亲的书偷偷送到糖厂值班室,老头一见就迷上了,伢子们这才钻进了糖厂。可后来这招就不管用了,老头看书拣肥挑瘦,有些书随手翻翻就扔到一边。为此,文化站站长的儿子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成为写书的人,要写出一大摞能迷倒老头的书,让糖厂的大门永远向伢子敞开。

天生很少去糖厂边转悠,一见老头就远远躲开,他在伙伴们的嘴里早就知晓那个看门老头是个凶神恶煞、油盐不进的门神。但这回,他要跟门神唱唱对台戏了。夜色蠢蠢而动时,天生来到糖厂前的小树林里。他没有踩点,只是远望着值班室里老头的影子忽大忽小,就像神秘的黑鹰。洲上流传着黑鹰叼走小伢的说法,天生不想被黑鹰叼去,越想越怕,真想扭身就跑,可怀里的铜面具硬梆梆地在江风里发出金属的哨响。他犹豫着,直到丫丫钻进树林时,才回过神来。

天生抖着嘴唇:丫丫,要不……算啦?咱们回吧。

丫丫黑溜溜的眼珠慢慢转动,忽地一笑:你害怕了!胆小鬼!

天生脸红了:我才不是胆小鬼呢。我……我……

丫丫咬起手指,嗤嗤地笑。

天生在笑声中脸更红了,一跺脚:你莫笑!你等着,我这就去偷糖!说着从怀里掏出铜面具戴上,动作熟练,在这之前他不知在自家的阁楼里戴过多少回了,那铜脸简直就是为他打制的。

丫丫一见铜面具,惊得“哦”了声,捂住自己的嘴,没再说话。

天生在丫丫短促的叫声中突然兴奋起来,他想此时的自己一定跟往日不一样,已经是让洲人惊讶的另一个人或者神了。江风吹起他的白衬衫袖管,就像长出了翅膀。他停了停,一步一步向着糖厂大门走去。他有些迟疑,越走越坚定。他并不东张西望,左躲右闪,走得小心而执迷,脚板下的疼似乎在提醒什么。

看门老头终于出来了,天生心里一慌,怯怯站住,一动不动,从铜面具后觑向老头。

老头直直地看过来,片刻用手抹抹眼睛,打了个哈欠又缩回值班室里。

哦!老头果真没有看见自己!铜面具果真能隐身!天生雀跃起来,快步上前,翻过铁栅门潜进糖厂。

当天生从糖厂里翻出来后,一群蜜蜂嘤嘤嗡嗡地跟在身后飞了出来。他觉得脚下很轻,就像踩着一片云。他小心地捧着一袋糖,就像捧着一团就要融化的雪。他格外注意地看了看值班室里的老头,老头看着窗外就像在看一团白雾。天生觉得自己跟糖果一样在白雾中融化了。

这次行动很顺利,天生走回小树林后,摘下铜面具,把一袋糖全给了丫丫。他很想跟丫丫说说自己戴上铜面具的感受,可丫丫拿起糖就跑了。天生看着丫丫的背影越来越小,又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无声地笑了,铜面具的神奇魔力让他的胸膛里有只青蛙呱呱地叫起来。

和悦洲是藏不住秘密的。丫丫拿着一叠好看的透明糖纸,再次确证天生有个铜面具时,小伙伴们不得不信了。他们觉得屈辱:那个一直可笑地活在他们眼里的肥水鸭,竟然有张神奇的铜面具,竟然能自如出入国营糖厂,岂非比公社书记的儿子大头还威风?大头的父亲是洲上最大的官儿,他可以令人羡慕地出入和悦洲许多地方,比如一说话洲上人全能听见的公社广播站,却总被那个冷面的看门老头挡在糖厂门外,而天生——一个没有父亲的伢子凭啥能出入糖厂?他们愤愤不平地对着天生的背影指指点点,又有些恐慌地胡乱猜测起铜面具的古怪来。

大头更是生气,觉得天生冒犯了自己。大头整日像个生涩发亮的小兽走在洲上,巡视着自己小小的城邑。他除了是洲上最大官的儿子外,还是个钓鱼好手,随便找一根竹竿,拴上系着钓针的棉线,在钓针上粘上面筋,蹲在江邊,要不多久棉线上就会挂起一串游鲳鱼来。在小伙伴眼里,他个头瘦高,就是一根鱼竿儿;他眼睛细长,就是闪着银光的钓针儿。

大头针样的眼神开始追逐起天生了。

大头去找丫丫,想让丫丫约天生再偷一回糖,然后乘机抓住天生,夺回那个传闻中的铜面具。如若那铜器真的神异,就应该属于他大头。如若那铜器只是一堆破铜,他就把它踩在脚下,让它永世不能翻身。大头对这个计划毫无把握,他一直觉得丫丫有些傻。那个黄毛丫头总站在裁缝铺前,跟做梦似的。来来往往的洲人问她话,她不答腔,只一个劲地嘻嘻笑。有时,她又会挡住洲人,古古怪怪说出哪户人家的秘密,比方说小癞子毒死了豆腐阿婆家的大黑狗啥的,让人气恼。于是,洲人不敢轻易再逗她说话了,见着她就远远地绕开。

大头特意戴上爷爷的旧军帽,遮住光秃秃的头,踱着步去找丫丫。

裁缝铺前,丫丫正把透明的糖纸蒙在眼睛上,转着细脖子看天,嘴角的笑粘粘甜甜的。

大头把双手背在屁股上挺挺身子,咳嗽了一声。

丫丫摘下糖纸,歪着头盯着他,像是在看陌生人。

大头瞥了眼四周,清清嗓子,低下声儿:丫丫,你今晚约肥水鸭……天生偷糖,听见没?

丫丫眼珠一动不动,一脸傻气。

大头不耐烦了,但还是又说了一遍。

丫丫脸上雾气散开,嘻嘻笑了。

大头心中欣喜,嘴角一点点地牵出笑来。

可丫丫却指着他的旧军帽,笑得直不起腰,打着嗝连声说:蛋……蛋……蛋……

大头飞快地把笑收了回去,脸灰了,骂了句“你个傻子”,慌慌地捂着头跑去。他的头是他美中不足的羞耻。

大头跑到江边,还能听见丫丫的笑声,气得把头扎进江水里,脸被挤扁了,吐出一串串水泡。

这天晚上,大头召集小伙伴商量毁掉天生铜面具的大事儿。他站在破败的天主教堂钟楼下,扫视着数张青黄不接的小脸。那些脸儿沉默着,被霜一样的月光镀着冷色。

大头不得不提高嗓音:你们干不干?

可是……听说铜面具很神的,咱们能斗过肥水鸭么?

你们莫要害怕!我爸说过,这世上没有神仙,咱们自己是自己的救世主。大头不屑地吐了口痰,觉得不能解恨,又补上一句:现在是啥年月了,你们还封建迷信,就不怕开你们的批斗会?

小伙伴们从不相信大头父亲在广播里说的话,从那话匣子里传出的声儿就跟唱戏似的。但他们听闻过批斗会的厉害,当年裁缝阿婆就因为是国民党军官的二姨太被批斗疯了。小伙伴们不想变疯,却又想天生的铜面具着实可恨,就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头满意地笑了,他熟练而老成地布置起任务,一团黑影就围着天生漫开了。

夜晚的和悦洲又多了几双闪烁的眼睛,大头和伙伴们蜗在天生家对面的阁楼里,轮班换岗地将脸凑在窗前,眺向一街之隔的另一个阁楼。他们透过被江风撕破的薄膜窗纸,依稀可见天生摇来晃去的影子。这是件枯燥乏味的事儿,小伙伴们拿出卷角的扑克,低声而热烈地打起牌来。大头坐在竹藤椅上,翻看着早已烂熟的小人书《三打白骨精》,不时打着呵欠,这才发现做地下工作真是无聊。他真想领着小伙伴直接冲进天生家,把铜面具夺过来。可这样不成,天生妈那个疯婆子是个爱骂街的泼儿,敢撕破洲上任何男人的脸。大头爱惜父亲的脸,他希望父亲永远红光满面地踱在街上,踱在洲人仰视的眼光里。他也想过等对面阁楼的灯火灭去时,就派人去把铜面具偷来。可这也不成,天生妈那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天一擦黑就会把自家的院门拴得紧紧的,连半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大头越想头皮越痒,就把手伸进旧军帽里抓挠起来,挠得很舒坦,挠着挠着就睡着了。

渐渐,大头发现对面阁楼灯火通明起来,就像洲上电影院里唱大戏似的。他看见天生嘴里呼着“傩傩傩”,在阁楼里跳来跳去,好像在驱赶什么。大头睁大眼睛,去寻天生的脸。天生的脸上果真有铜面具,那张铜面铁青着脸,龇着獠牙倏地扑面冲来。大头惊得大叫一声醒来,发现自己仰坐在竹藤椅上,而对面阁楼的灯火已经熄了。叫声吓住了小伙伴,他们扔掉手中的扑克,惊愕地看着大头。大头悠乎了半晌清醒过来,睃了眼小伙伴,说了声“散了吧”,站起软软的身子,踢踢脚下的《三打白骨精》,稳稳地向阁楼下走去。楼梯一阵颤动后,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灭了。而街上,江风追赶着夜色,呜呜地奔跑着。

大头不想再默默偷窥了,他不习惯蛰伏在幽暗的阁楼里,不愿做那种眼看着骨头而不能訇叫的狗。他听老辈人说过,隔窗偷看久了,会让眼睛变成通红的兔子眼的。他有一百个理由要跟天生大干一场。

这天,江风很大,大头躺在洲尾的滩上,嘴里嚼着芦苇杆,半眯着眼儿。他能感觉到身下有股暗流在淘着江沙,让滩面微微地发颤。这个沙洲总在江水里盈缩,这没啥稀奇的,可那闷闷的水啸声让他有些晕眩。他想今日就该跟天生有个了结了。

当大头在刺眼的日光里摇摇晃晃站起身时,小伙伴们已逮了一堆螃蟹。大头把螃蟹成群结队地拴在柳枝上,提溜起张牙舞爪的家伙,吆喝了声:走!咱们去找天生!伙伴们愣了愣,哦哦地欢叫着尾随而去。他们晓得一场热闹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天生竟然没在码头边的江滩上,这让小伙伴们意外。他们早就认定那是天生应该呆的地儿。大头将那片芦苇丛搜索了一遍,没有看见天生家的水鸭,转身领着小伙伴向街上走去。

街上,日光在青石板路上兔起鹘落弹跳着,照得好几只蚂蚁晕头转向地乱转。大头把湿湿的脚丫踏在石板上,空空的巷子里顿时传出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当小伙伴们走到巷尾时,队伍又壮大了几许,几条黑狗像是嗅到躁动的气息,摇着尾巴跟在后面,那让大头把头仰得更高了。终于,他们看到了天生。那个虚胖的家伙正坐在石舂上,傻傻地想着什么。他竟然在偷偷地笑,苍白的脸上漾着淡淡的红晕,仿佛在独享着一个幸福的秘密。大头越走越近,脸色越来越黑,直直地盯着天生,眼睛快成钉螺了。小伙伴们吆五喝六地跟着,早就做好了围观的准备。

大头立住身时,天生才恍若从梦里醒来,怔怔地抬起眼。

大头嘎嘎地笑了,猛地将柳条抽向石舂,螃蟹哗地炸开,溅在天生的脚下。大头晓得天生害怕水里带硬壳的活物,比如钉螺、乌龟、螃蟹,他在笑声中想象出天生拖着虚肿的腿,在爬动的螃蟹中间惊惶跳动的样儿,那个身影多么臃肿可笑,简直就是寻窝下蛋的母鸡。

大头笑了好一会儿,并没听见相似的笑声从小伙伴们嘴里传出,巷里显得格外安静,仿佛他的笑是虚假的。他诧异地低下头,看见小伙伴们正静静望着自己咧开的嘴,而天生出乎意料地稳稳坐在石舂上,悠然地晃着两条粗腿。

大头羞恼了,大喊一声:天生,你个肥水鸭!

天生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大头早已习惯的讨饶讨好的神色,却似笑非笑着,藏着绵绵的针。

大头气焰消了消,又提起气叉脚骂:你个肥水鸭,笑啥笑?信不信老子揍你!

天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脸上长了花瓣,既而一字一顿地说:你揍啊!我现在……不怕你了!我谁也不怕了!

大头晃起拳头,却没有砸出去,心底纳闷难道有了铜面具的天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不敢贸然出手,扬扬拳头:老子晓得你得了铜面具,那不过是块铜疙瘩,没啥神奇的。老子一样揍你!

你咋晓得我得了铜面具?天生一慌,又绷起脸:我就有铜面具,怎么着?难道你不晓得铜面具能隐身能飞起来,还有好多法力么?

大头上前一步:老子不信!

天生昂起头:不信,那你试试?

大头眼前闪出一张龇着白牙的鬼脸,那张脸忽地张大嘴巴咬向自己的拳头。他慌慌收起拳:哼!老子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揍你……你还不够格呢!

天生笑了,滑下石舂,一抬脚啪啪跺碎几只螃蟹,扬着头踱去。

小伙伴们朝着天生的背影吐起舌头:

啧啧,天生果然有铜面具,有了铜面具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就是!那个铜面具真神奇呢。

大头怔忡地看着天生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气恼地瞪了眼地上四处爬动的螃蟹,憋着一肚子气,犟着头兀自走去。他走了好多步,回过头发现伙伴们没有跟上来,只有自家的黑狗耷拉着耳朵拖着尾巴跟在身后。他抬头看了看前面日光泛黄的巷口,觉得有些委屈,一粒泪落了下来。他咬著嘴唇,发誓一定要毁了天生的铜面具,就算那个铜面具长在天生的脸上,也要把它剥下来。可是,如若那个铜面具真的很神奇,怎样才能把它毁掉呢?大头有生以来第一次茫然了。

和悦洲国营糖厂的看门老头,在月光下看见街上寡妇家的伢子戴着铜面具走过来时,愣了好一会儿。他知道那个铜面具就是洲上传说的傩神面具,据说跳傩舞时戴上它,寻常的人就会变成神,就能驱邪逐魔。他并不信这种说法,但想想那是个可怜的有病伢子,还是装作没有看见,任由那伢子跳进糖厂偷了糖去。当那个虚胖的身子笨拙地翻越铁栅门时,他还在心里暗暗为那胖伢子用过力。

看门老头原本是银城学校的历史老师,一夜之间成为右派后,被下放到和悦洲做码头工人。码头工人要干大体力的活儿,要驮着百把公斤的麻包,走过窄窄的跳板。看门老头长得太瘦弱,被麻包压得栽进水里三次后,才被免了那份苦差事,派到国营糖厂看门了。当拖头拉响汽笛,驳船连成一串缓缓靠岸后,坐在江滩上玩扑克的码头工人就会像水鸭扑进江里,从跳板上鱼贯而过,唱起热烈的号子。就在那号子里,看门老头自惭形秽,心像亏滩一下子就被江水淘空了。

有时,坐在国营糖厂值班室里,看门老头会想起银城教书的日子,仿佛那是个遥远的梦。那时,他还年轻,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皮鞋擦得油亮发光,站在教室里为一群孩子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的手势优雅地起伏着,就像水鸟的翅膀。可一阵风吹来,那个翅膀就折断了。他没想到那些刚刚长出毛茸茸胡须的学生,忽地像浪头一样涌起。他们造反了,贴起他的大字报,把他揪了出来,因为他的父亲是个资本家。他一下子就懵了,在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抄了一百遍后,才明白自己不识历史长河的水性,只是个在岸边观望的旱鸭子。他就这样被打回原形,下放到陌生的土地和悦洲。后来,他平反了,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却不想再回城里的学校,就留在国营糖厂继续看门。他对历史早没了热情,却对洲上的掌故来了兴趣。当年,洲人反封建反迷信并不彻底,常有人偷偷请豆腐阿婆做神婆为他们消灾治病。看门老头从此也迷上了乡间的野狐禅。他在《和悦洲志》上读到一个叫傩舞的民俗,这才明白过来:其实人、魔、神的区别往往只是个面具而已。

看门老头知道自己已经是正常人了,但对毛头孩子仍心有余悸。洲上满是想变成鸟、变成鱼、变成花的伢子,那些莽莽撞撞的小家伙兴许也能学会剃阴阳头、糊高帽子、用脚踢人的屁股。可那个寡妇家的肥伢子胆小畏葸,着实可怜。看着他小心翼翼踮着脚走路的样儿,看门老头觉得那肥伢子的确需要个坚硬的面具,就像柔软的蜗牛需要硬壳一样。他为那个伢子拥有铜面具而高兴,甚至希望那个铜器能治好肥伢子的病,有时民间的偏方是很灵的。

看门老头整日枯坐在国营糖厂的值班室里,翻翻线装书,打打盹儿,看看窗外的水鸟。他仍不认识鹭鸶、斑鸠、白头翁,但不远处的江水还是认识的。他知道那是一条叫长江的河,从雪山流到和悦洲就脏了。而前面的江滩上常走动着浣衣洗菜的妇人、撒网扳罾的男人,那是一道不变的风景。可这些日子,他常看到铜面具的主人,那个肥伢子行影单只地走在滩上,有时会低头喃喃着什么,像是在跟脚下的沙子说话;有时忽地仰起头喊:我要飞进来喽!我要变成鸟喽——看得出那伢子心里揣着铜面具的秘密,就像暗藏着不善使用的匕首,在踯躅前行。那伢子失魂落魄,发高烧似的,脸上有着青紫的勒痕,显然是睡觉时戴着铜面具留下的。看守老头有些担心那伢子会发癫。这个洲上常有人癫狂,有整日不说话的男人一头栽进自家的水缸淹死了,有妇人光着身子咯咯笑着跑向江里,他们的脸上仿佛爬满黑色的苔藓,现在那个肥伢子脸上也有了相似的神情了。看门老头越想越心惊,恍惚在长长的梦里忐忑地等待着醒来。看门老头也常看见洲上的伢子们,像一群麻蜂追逐着肥伢子。他们朝着肥伢子的背影吐舌头,扔石子,神情热烈而隐秘,有着小兽发青般的征兆。

这天江风很热,日头毒花花地照在青石板上。街上涌来一群伢子,他们的两片小脚丫被灼热的青石板烫得左蹦右跳,烫得快活地叫着,显然是来江边游水的。这是些吃江水长大的伢子,贪水恋水,总爱在夏日大人们午睡时去江里戏水——在酷热的天气里,泡在江水里的确是个纳凉的好法儿。看门老头迷迷怔怔的目光从伢子们的身上抚过,他看见一对双胞胎的男伢抬着红漆木脚盆走来,后面跟着裁缝铺家的黄毛丫头。女伢嘻嘻地笑着,身上的红布衫就像春日留下来的褪色桃花。他知道那女伢有些傻,在四面江水都在说谎的洲上,那女伢总用红头绳束着枯黄的头发。她曾悄悄告诉看门老头,她不能不系红头绳,否则许愿就不灵了。那女伢平日声音很细很小,今个笑声有些夸张,就像街上的染坊。片刻,伢子们水鸭般扑入江里,红衫女伢坐在红漆木脚盆里,被双胞胎哥俩推着,发出脆生生的笑声。她那么小,那么爱笑,笑声把看门老人打湿了。看门老头觉得那些伢子似乎哪儿有些不妥,但没有细想,漫无目的地移开了目光。即便发现什么,他也不会说出来的,他只会发呆冥想,舌头早就被江风吹僵了。

看门老头闭上眼打起盹来,半晌听见青铜器物的响声隐隐传来。他缓缓睁开眼,果然看见那个肥伢子走来了,他腆着肚子,就像怀胎十月的妇人,海军衫罩着肥胖的身子,显然铜面具就藏在他的小腹处。他走得很慢,移着碎步,离江边越来越近。他的到来引起了伢子们的注意,那个公社书记的儿子像条梭鱼从水里立住身子,抹抹脸上的水珠,直直地看向岸上的胖影儿。看门老头有那么一瞬似乎看见梭鱼尖尖地笑了,可他没在意,只是觉得江滩一下子被日光照得通亮了。空气里有种果实熟透的味儿,对岸的云朵成了蓬松的棉花糖,江水蜕皮了,把天空的脸映在水里,一波一波地荡漾着薄片般的粼光。看门老头懒洋洋地眯眼笑了,心想这真是个美好的夏日午后。他似睡非睡,鼻子下萦绕着糖厂经久不散的气息。他心里闪出个念头:哪天自己也像那个戴铜面目的伢子那样偷块糖吃吃,也许一小块糖能吃出另一番味儿。

看门老头觉得自己一定是睡着了,一定是做梦了。他梦见:江水里,一条大青鱼忽地跃起,浪头直扑红漆木脚盆。在双胞胎哥俩的惊叫声里,木盆翻了,像只小船倒扣下来。红衫女伢明亮的笑声被木盆扣住,仿佛装进了陶瓮,顿时呜呜成小漩涡。水里的伢子们像鱼群般炸开窝,他们喊叫著,扑腾着,一大块饱蕴雨水的云一下子遮住了日光。看门老头挣扎着想站起身,可腿脚被梦魇拴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就在这时,肥伢子飞快地掏出铜面具戴在脸上,他在铜面具后发出遏制不住的吼声,他在喊:丫丫,莫怕!我有铜脸,我会飞,我来救你!说着一头扎进江里,溅起一片水花。肥伢子没能游向红衫女伢,也许那个铜面具太重了,也许那个铜器物被江水锈住了。看门老头惊呼,却没听见自己的喊声。片刻,铜脸像是碎了,一片一片不见了。看门老头听到了满江小鱼的哭声。

看门老头愿意相信那只是一个梦,他看见和悦洲的天空镀上了斑斓的铜色。

猜你喜欢

伢子糖厂丫丫
1941年的棉花
最后一颗子弹
村庄
广西淘汰落后制糖产能
红裙
泰国坤敬糖厂在柬老糖厂持续亏损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