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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大地震十年隐喻

2021-04-09赵灵敏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福岛核电站核电

赵灵敏

上图:2011年3月12日,日本福岛县南相马市,当地居民查看海啸过后的废墟。下图:2021年1月25日,同一地点十年之后的景象。图/人民视觉

2011年3月11日下午2时46分,日本东北部海域发生9.0级地震。在地震频发的日本,这是自1923年关东大地震、1995年神户大地震以来最严重的地震,也是人类历史上第四大强震。地震引发了海啸,并导致东京电力公司位于福岛县的核电站发生了核泄漏。据日本警察厅公布的数据,截至2020年3月1日,地震遇难者达到15899人,还有2529人失踪,约5.2万人疏散在外,有家不能回。

尽管灾难已经过去了十年,但至今仍有42.4%的受灾民众表示难以入睡,42.2%认为身心变得容易沮丧,53.9%收入减少。在受灾严重的岩手县大槌町,一个小山丘上伫立着一座破旧的白色电话亭,电话并没有接上线,但海啸之后,来这里打电话的人从未断过。人们来到这里,拨打已逝亲人或朋友的电话号码倾诉,以此抒发内心的伤痛和哀思。

每年3月11日,日本官方都会举行规模巨大的追悼仪式,天皇、首相、议员和遇难者遗属都会出席,以示不忘历史。日本政府还出台了规模空前的灾区重建计划,但NHK放送文化研究所在2020年11月进行的问卷调查显示,27%的受访者认为灾区重建“没什么进展”,2%的受访者回答“毫无进展”。

灾难是对一国综合实力和应变能力的最好检验,而十年前的那场地震,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日本呈献在世人面前。日本在当时的表现,也成了它在之后十年国运跌宕的隐喻。

东电:大到不能倒

如果说9级地震和海啸是无法控制的天灾的话,发生在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核泄漏却是地地道道的人祸。该电站位于日本福岛县双叶郡大熊町及双叶町,所有者是东京电力公司,简称“东电”或TEPCO,创立于1951年,是一家集发电、输电、配电于一体的巨型电力企业,占据了日本电力市场1/3的份额,在2020年《财富》世界500强企业排行榜上位列第188位。

该公司在日本运营着3个核电站,分别是位于福岛县的福岛第一核电站、福岛第二核电站和位于新潟县中部的柏崎刈羽核电站,前两者统称福岛核电站,共有10台机组,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核电站,柏崎刈羽核电站则是世界上发电量最大的核电站。

2021年2月26日,日本福島第一核电站。目前,福岛核电站内已经有1074个储水罐。图/澎湃影像

早在事故发生之前,就已经有研究人员告诫东电,一旦发生海啸,海水很大可能会超过福岛第一核电站防波堤的高度,但出于成本考虑,东电高层对此置若罔闻;地震发生后,东电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布福岛核电站冷却系统失灵的消息;第二天,福岛1号机组厂房爆炸后,东电也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向日本当局汇报。这几个节点,是以最小代价解决核电事故的关键,但都被延误了。直到3月26日,面对巨大的压力,东电才不得不宣布,福岛第一核电站永久停运,此时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其后,为了控制反应堆温度,东电向反应堆内注入了大量冷却水,再加上雨水与地下水日复一日地涌入,福岛核电站内源源不断地产生了越来越多带有辐射物质的核污水。截至2021年1月21日,核电站里已有124万吨核污水。为了解决核污水的问题,东电在福岛核电站内修建了许多罐状的污水储存设施,但每个储存罐只能容纳1000到1300吨污水,按照现在平均每天新产生180吨核污水来计算,平均5至6天就要建一个巨大的储水罐。

目前,福岛核电站内已经有1074个储水罐,东京电力公司称,一年后的2022年夏天,核电站内就再没有空间来建造储水罐。所以在2020年,日本当局允许东电将污水处理后倒入海中,此举遭到海内外舆论的指责。

除了灾难应对迟缓麻木之外,东电负责人的危机处理也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形象,副社长被曝光在地震发生后“喝花酒”,社长清水正孝则多天不见人影。过去十年,受灾民众愤怒难平,曾对东电负责人提起刑事诉讼,但被法院驳回,最终,社长下台,东电只是向3800名原告中的约2900人支付了总额约5亿日元的赔偿费,就了结了此事。

翻看东京电力公司的历史,之前已有多宗“数据造假、隐瞒安全隐患”的“案底”,目的都是为了避免停机检修带来的经济损失,与福岛核电站出事后延缓上报的做法和动机如出一辙。但日本政府一直只是口头警告,从未采取实质性的监管措施。

在日本,东电这样的大企业虽然是民营,但实际上是承担着公共服务职责的垄断企业,雇佣人数庞大,政府的意志往往要通过这类大企业来实现,加上东电处于产业链的最高端,其下还有庞大的相关产业集群,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日本政府对这类企业一贯是投鼠忌器,出了事往往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东电摸准了政府的这种心理,所以往往有恃无恐。

而日本媒体早在核灾难发生前,就已经隐约知道了问题的存在,但并没有报道技术人员发出的警告。这跟日本独特的“记者俱乐部”制度有关,在这一制度下,为了获取企业提供的独家消息,记者一般会尽量避免报道可能让机构难堪的话题。此外,像东电这样的公司是非常慷慨的广告商,媒体为了不得罪金主,也往往不会报道相关的负面消息。同理,核能领域的学者从东电得到数以亿计日元的津贴来进行他们昂贵的研究,因此不愿意据实说话也就不难理解了。

东电的所作所为,当时还被认为是个别事件。但几年之后,当神户制钢、西铁城、东丽、东芝、三菱等一长串日本知名企业陆续曝出篡改产品数据等造假丑闻时,东电的颟顸和不负责任,似乎成了这一切行为的开端,昭示着日本赖以跻身发达国家的诚信、精益求精、工匠精神等品格的日益没落。日本制造曾经是全球制造业的标杆,但如今,这一金字招牌已经蒙尘,虽不至于一落千丈,但已经让人渐渐心生疑惑。

难以放弃的核能

1938 年,德国科学家奥托·哈恩用中子轰击铀原子,发现了核裂变现象。基于这一原理,美国通过“曼哈顿工程”造出了原子弹,并在二战后期的日本广岛和长崎用于实战,造成了数十万人丧生。

二战结束后,和平利用核能成为主流。1954 年,苏联建成了第一台真正并网发电的核电站。同年,美国国会通过《原子能法》,允许私人企业参与核工业。此后,很多工业国家开始兴建核电站。这波浪潮一直持续到 1979 年,那年的 3 月 28 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三里岛核电站发生了严重的核泄漏事故,从最初清洗设备的工作人员的过失开始,到反应堆彻底毁坏,整个过程只用了120秒,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10 亿美元。

尽管美国核能管理委员会的追踪研究显示,附近居民受到的辐射仅相当于做了一次胸部 X 光照射,但反核人士对这一说法疑虑重重,附近的居民则惊恐不安,约20万人撤出这一地区。美国各大城市的民众和正在修建核电站地区的居民纷纷举行集会示威,要求停建或关闭核电站。美国的核电站建设就此陷入停滞。1980 至 1984 年,美国直接取消了 51个反应堆建设项目,直到奥巴马执政期间才重启核电站建设。

而在日本,从开始建设核电站以来,政府一直不遗余力地宣传“核能是安全的”这种观念,并声称对可能发生的最糟糕情况都有万全准备。而战后日本国力的迅速上升和方方面面的优异表现,也使得日本民众全盘接受了这种“安全神话”。他们深信切尔诺贝利和三里岛那样的事件,永远不可能发生在日本这个管理效率一流、各方面都井井有条的国家。

但三里岛核事故只属于国际核事件分级中的第 5 级,而2011年福岛核电站的事故虽然泄漏的辐射量比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小很多,但都属于第 7 级,是最高级别的特大事故。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日本在核方面的管理水平比前苏联也好不到哪里去,让日本人在心理上很难接受。所以,当福岛核事故发生之后,大部分日本民众的第一反应是“想不到”,不愿意接受现实。随后,当东电的种种表现浮上台面,日本民众开始转为愤怒,纷纷走上街头,要求放弃核电,日本政府在压力下被迫关掉了部分核电机组。

在国际上,德国、瑞士和意大利三国在此次事故后干脆宣布弃核,但这么做的国家毕竟还是极少数。根据世界核能协会的数据,截至 2019 年 5 月,全球有 447个核反应堆在运行中,在建的核电项目有111个,另有 328个项目正在研究中。而宣布要在 2022 年全面弃核的德国,现在不但要从法国进口核电,还要用化石能源填补核电空缺,目前,核电依旧贡献了德国 11.7% 的电力。

迄今为止,核电仍是世界范围内重要的电力来源,占到世界总发电量的 10% 左右。毕竟,从能量密度来看,1 千克铀可供利用的能量相当于燃烧 2050 吨优质煤;再从碳排放来看,每生产 1 度电,燃煤电厂要排放 1001 克二氧化碳,而核电厂仅排放 16 克二氧化碳。

福岛核事故之后,日本被迫关掉了部分核电设备,加大了对传统发电方式的依赖,这使得一年间日本每千瓦时电的碳排放一下子从每千瓦时350克升到487 克,2013 年日本总碳排放更是超出 1990 年碳排放水平10.8%。而大量进口化石能源也给日本带来不小的财政壓力。

再从安全性来看,核电都是各种能源中最安全的。只是切尔诺贝利和福岛那样的严重核事故一旦发生,后果很严重,也会举世皆知,使得人们在心理上对核电有疑虑。这就好比飞机和火车、汽车的差别,飞机其实更安全,只是空难虽然罕见,但一旦发生,生还的几率小,媒体也必定会大肆报道,搞得人人皆知,从而给很多人留下了飞机更不安全的印象。

2021年3月5日,日本福岛县浪江,日本首相菅义伟在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和海啸遇难者纪念碑前献花鞠躬。图/澎湃影像

2021年2月14日,日本福岛县相马市,地震发生后,居民进行清理工作。图/澎湃影像

因此,放弃核电主要是一种政治决定,是对民众恐慌心理的屈服。但从经济角度看,核电的效率毋庸置疑,这使得在未来很长时间里,核电仍然会是全球重要的电力来源。

芯片给日本挽回了面子

“3·11”地震的重灾区日本东北部是日本最重要的芯片生产基地。

1955年,索尼公司创始人盛田昭夫和井深大花了2500美元,从AT&T下属的贝尔实验室购买到晶体三极管的专利许可,开始制造半导体收音机。日本的半导体产业就此起步。1967年,三菱电机首先在东北部的熊本县创办了半导体工厂,之后又有东芝、NEC、松下、富士通、索尼等著名企业入驻九州,九州变成了全球著名的“硅岛”。这些企业之所以愿意到相对落后的东北部九州地区设厂,主要还是看中了这里的相对低成本。

2011年的地震使得多家日本芯片制造厂受到破坏,超过15座晶圆厂生产中断,部分工厂关闭。其中,位于距离震中较近的岩手县的东芝微处理器和图像传感器芯片工厂受影响停产,瑞萨半导体的8个生产设施被迫停产,此外富士通、摩托罗拉、德州仪器等大厂在日本的半导体工厂也都受到影响。这造成了市场上半导体芯片价格的一波上涨,内存芯片价格上涨超过10%,闪存价格涨幅接近20%,硅晶圆缺货持续近两年。

目前,日本在全球芯片产业的地位主要体现在材料方面。根据国际半导体产业协会的数据,日本企业在全球芯片材料市场占比高达52%,制造芯片必需的26种设备中,日本企业在其中10种的市场份额超过50%。在制造芯片的19种主要材料中,日本有14种位居全球第一。

以芯片的原料硅片为例, 2020年全球前五大硅片提供商分别是:日本信越化学市占率27.53%,日本胜高21.51%,中国台湾环球晶圆14.8%,德国世创11.46%,韩国鲜京矽特隆11.31%。其中,日本的信越化学和胜高两家就占据了全球49.04%的份额。

2019年7月,日韩因为历史问题爆发了贸易战,日本对韩国实行了贸易限制措施,对三种制造芯片所需的关键化学品——氟化聚酰亚胺、光刻胶、高纯度氟化氢实施出口限制令。而在这些领域,韩国对日本依赖度高达90%,这使得韩国芯片厂一下子面临着停工的威胁,李在镕等韩国芯片巨头纷纷前往日本进行协调。

此次事件之后,韩国一直努力减少对日本的依赖,但从2020年9月韩国国际贸易协会公布的数据来看,韩国从日本进口的芯片设备仍比2019年增长了约80%,而同期韩国从日本的进口总额则下降了约10%。三星电子等韩国公司对日本芯片设备的依赖仍然高达25.7%,与2019年的27.4%相差无几。

2021年2月13日,福岛东部海域再次发生7.3级强震,这是2011年地震的余震。而此时,全球芯片供应正因为疫情的影响而处于短缺的状态,车用芯片的短缺尤其严重。在全球车用芯片市场份额排名第三位的日本瑞萨电子,在福岛县相邻的茨城县有一座重要工厂,受地震影响停电两天,为了确认无尘车间内的生产设备是否完好无损,产能完全恢复到地震前需要一周左右。此外,包括信越在内的多家为芯片制造商供应原料的化工企业也暂停了生产。加上美国德州大停电导致的当地芯片厂停工,全球芯片短缺的情况估计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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