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专家:假文物 地方政府:我不信
2021-04-08王华震发自广西平果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发自广西平果
2012年,刚刚甩掉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广西百色市平果县农民住宅。这一年,广西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队来到平果县挖掘“古石刻”,考古学界与当地政府对于石刻真实性的分歧由此出现,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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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村民向南方周末记者指认潘荣冠第一次发现石刻的小溪。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 摄
★“发现的地点语焉不详,没有一个人知道具体的发现地点,说不清。潘荣冠说在甘桑那里发现的,但是只有他发现,别人都没发现。后来考古队去了,地毯式搜寻,几个月里一片都找不到。挖到的八片还是造假的。”
面对南方周末记者怀疑的眼神,平果市委统战部部长李俊整开导说:“要跳出考古的条条框框。考古专家能认识这些字?我不相信。我相信黄懿陆,我坚信这个东西是真的。为什么要迷信某些考古专家?”
“甘桑石刻对中国文明史乃至世界文明史来说都有重大意义!我认为平果这个地方是古越国的首都,将会影响全世界……”
一种刻有奇诡符号的石块,15年来在广西平果市大量涌现。从铜钱大小,到滑板大小,形状各异,共有六七百块。上面的符号令当地人眼花缭乱,也引发专家们的意见分歧。人们把这种石刻称为“甘桑石刻”。
一个农民的无意中发现,触发了此后15年间的波诡云谲。从广西到北京,各路收藏家、“民科”、考古学家,以及各种科研机构和各级官员陆续卷入其中。有人认为它荒谬不经,也有人认为邻国越南也在偷偷地收集与研究,“它关系到我们的领土安全和文化安全。”平果市委统战部部长李俊整坚信。
直到现在,有关“甘桑石刻”的种种说法依然在这座广西小城流传。平果当地的普通百姓或偶有听说,但无从辨别真伪;身在其中的官员们则乐见其不断地“涌现”;最清楚真伪的考古专家们,却因声量太小而难以被听见。
“甘桑石刻”所能带来的文化影响力和经济前景让当地官员为其挥汗驰走;而它身上所背负的谎言与荒诞,也让广西的考古工作者感到羞辱和愤懑。
石刻“降临”
2011年,“骆越文化研究会”首次与平果县(当时还未撤县设市)的领导班子取得了联系。
平果县的旧城是明代思恩府寨城山的所在地,时任平果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农敏坚与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罗汉田(均为广西籍)于当年年底碰面,讨论举办“寨城山历史文化座谈会”,以弘扬平果寨城山的历史文化。
据罗汉田回忆,农敏坚此前在网上看到过“骆越文化研究会”会长谢寿球写的关于寨城山的文章,于是他设法联系到了谢寿球,邀请其参加座谈会。“骆越文化研究会”是一个研究“骆越国”及其文化的民间组织,骆越国则是传说中中国西南方的一个古国,学术界对其存在与否尚无定论。
2011年12月19日,谢寿球应农敏坚之邀来到平果,还带了另外四个人——一名据称是“骆越文化研究会”的文物鉴定专家;“另外三位,是自称能够治愈糖尿病、胃癌、肝癌等多种癌症的医生,其中一位叫冯海华,也搞文物收藏。”罗汉田说。
但谢寿球此行的目的显然不是参加什么座谈会,他还有更加重大的“发现”。他们五人径直带着农敏坚与罗汉田奔赴他已经选定的“目的地”。一路上,谢寿球向罗汉田展示了自己的发现。原来他最近购入了收藏家冯海华的一些刻有字符的石片。“那些文字他们看不懂,就拿到南宁来请我辨认,我一看就看得出来是古骆越文。重大发现啊! 可惜我手头拮据,我花了三千块钱跟他们买了三块。这三块我已经破译了其中的一块,那一块上面刻的文字,是‘抓得十二个女俘虏,吉。”在罗汉田回忆中,谢寿球显得神秘兮兮又相当激动。
这些刻有字符的石片,就是后来在当地广为人知的“甘桑石刻”。
石片的来源地在平果县郊区马头镇的一个山坳小村,名为感桑,古县志里又称甘桑。
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当地人口中,都把这个发现石刻的故事追溯到2006年清明节。当时,当地青年潘荣冠回家扫墓,途中在溪边洗手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块刻有字符的石片。“潘荣冠这个人很少讲话。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得了大病,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性格就大变了。现在这么大年纪,老婆也不讨,看人也不正眼看,几乎不和人说话。”村里人杨彩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潘荣冠目前正在广东打工。
这个发现石刻的故事是后来流传开的。据村民们回忆,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潘荣冠的“发现”,“他都不和我们说这些的。”杨彩全说。在这个故事里,从2006年到2011年,自从发现第一块石刻之后,潘荣冠一直在附近的田间地头默默地翻找、收集。2011年,罗汉田问他收集了多少块,“二十多块。”他的回答“有点支吾”。
2011年,潘荣冠拿着石刻去百色的古玩市场兜售,遇到了前文提及的冯海华,而冯海华又是“骆越文化研究会”的会员,与谢寿球显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谢寿球很快就参与其中,周旋于平果县与几位“收藏家”之间。
谢寿球极力证明自己对这种石刻非常了解,其实2011年带着农敏坚奔赴感桑,是他第一次去村里。罗汉田回忆,谢寿球“指这指那,跑上跑下”,“一会向大家报告新发现了一座古窑址,一会领大家去看新发现的分水口;一会断定这里是古祭坛,一会推断那里是古城址”。
看过感桑“遗址”、回到县里之后,冯海华称自己手头已经有了二十几块石刻,是花了三万多收购上来的,他希望政府能花同样的钱向他收购。时任平果县县长韦正业也和农敏坚一起观摩了这批“文物”。
与此同时,谢寿球口若悬河,向平果县领导说明这批文物的重大价值:“两河流域、古埃及和我们国家殷商、先秦时期的古文字,我都研究过了。这些石片上的文字,是古骆越文字。这些文物对骆越文化的深入研究价值非常大,你们千万不可见利忘义,把这些东西卖给文物贩子,千万不能让这些东西流失境外。”
由于一时不能判定这批石刻的真伪,县长韦正业当即指示文管所的相关人员对其进行编号登记,统一妥善保管,并尽快请来自治区内外相关专业的专家、学者来鉴定。当时在场的平果县文管所(现为平果市博物馆)所长黄武治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了此事。
当天晚上,马头镇派出所就派出了干警,将石刻的发现地围了起来。平果位于广西山区,12月的夜晚潮湿阴冷,“天这么冷还要这么多弟兄们蹲在山上受罪,如果那些石片是假造的,那我们可真的不好交代了。”罗汉田还记得农敏坚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你骗我们考古(工作者)是骗不了的”
为了弄清真伪,农敏坚和罗汉田抱着四块字迹比较清晰的石刻,于2011年12月20日奔赴北京。
他们首先找到的是两位广西籍的专家——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李锦芳和梁庭望。梁庭望在少数民族文学特别是壮族文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李锦芳则是该校民族语言文学系的教授,研究专业为语言学——他们都不是文物、考古或者古文字方面的专家。
梁庭望和李锦芳都认为这批石刻意义重大,有可能是“春秋战国时代古越人留下的刻划文”,但他们也承认自己不是专家,“需要包括考古、古文字多个学科的专家研究论证”。
同样的建议也来自其他专家,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丁守璞在看了石刻之后,也对他们说了同样的话:“多请一些人再看,尤其是要请考古学、古文字学方面的专家学者来鉴定。”
清华大学语言学教授赵丽明和来自贵州省荔波县的水书专家姚覃军说它像“水书”;来自贵州省毕节市古籍研究所和云南省民族语言委员会的专家反馈的初步意见是像古彝文……各路专家莫衷一是。
但是真正来自文物、考古或古文字方面的专家,“我们没有在北京找到”,罗汉田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所以我心里也一直怀疑它的真伪。”
转折出现在考古专家介入之后。2012年3月,平果县下拨了一百多万元,正式开展对感桑村的考古挖掘。他们请来的是来自南宁的广西壮族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队,领队是该所的研究员覃芳。
村民杨彩全也被雇佣参加了此次挖掘,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挖了两条长91米、宽1.5米左右的坑道,挖了有1.6米深。一开始没有任何发现,只出土了少量宋元铜钱和陶瓷残片。
“突然有一天,我就挖到了一片。”杨彩全是第一个挖到石刻的雇佣村民,现在谈起这个事情,她依然很兴奋。
与杨彩全的兴奋不同,覃芳警觉到了异样,选择了立刻报警。“地层被扰乱了,出土的东西不可信!”过去了将近十年,覃芳的语气依然斩钉截铁。紧跟着又“出土”了七片石刻,但是覃芳坚持认为有人人为破坏考古现场。
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研究员郑超雄当时也在考古现场,他完全同意覃芳的判断。“那个明显是造假,因为那个石片沾着的泥巴是水田里面的泥巴,青灰色的,糊在一起,我们周围探方的泥土是土红色的,应该刚刚拿泥巴跟这个石头胶着在一起,你骗我们考古(工作者)是骗不了的,明显造假了,后来就报了公安。”郑超雄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考古场地晚上是没有人看守的,当时也没有监控。”杨彩全在讲述中提到了这个细节。
对考古现场来说,地层被人为扰乱的后果非常严重,考古队感到受到了公开的侮辱。“我们后来没有写考古报告,不可能写。”覃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是到底是谁做了手脚,平果县公安局的调查9年来一直没有结果。
考古现场造假事件给“甘桑石刻热”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们考古学,来源是必须要搞清楚的,来源不清,这是最要命的”,郑超雄从考古学的角度解释为什么其他的石刻也不可信:“发现的地点语焉不详,没有一个人知道具体的发现地点,说不清。潘荣冠说在甘桑那里发现的,但是只有他发现,别人都没发现。后来考古队去了,地毯式搜寻,几个月里一片都找不到。挖到的八片还是造假的。”
在造假疑云笼罩之下,平果县依然在推动对它的研究。2012年6月中旬,平果县政府给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厅去函,提出于7月5至9日在平果县召开“甘桑石刻字符专家研讨会”的报告。但自治区叫停了对“甘桑石刻”的进一步宣传和研究。6月20日,自治区文化厅对平果县的报告作了这样的批复:“请文物处与平果县联系,看筹备情况。若未筹备,可缓开。”
“出土”的8块石片,和从冯海华手里征集来的24片,被收纳进文管所的库房,成为这座小城的一段尴尬回忆。
“重大破译”
看似已经“大结局”的闹剧,在2019年又上演续集,并延续至今。
这几年里,平果县升级为平果市,当地文管所调整为博物馆。各路“有心人”围绕着“甘桑石刻”,又展开了一场真与假的角力。
这次,因为“甘桑石刻”,几乎整个广西考古界与平果市决裂。广西考古界集体抵制了平果市政府举办的关于石刻的研讨会,而后者则试图绕开前者,为“甘桑石刻”创造更大的舆论声势。民间组织“骆越文化研究会”又一次厕身其间,前后奔走。
在平果市的领导层里,农敏坚已经不管这个事了,现在为“甘桑石刻”热心造势的工作小组,由平果市委统战部部长李俊整和平果市大学园区工作委员会党委书记杨敏捷来领导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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