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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一个村庄

2021-04-08陆寿青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表哥上学村庄

陆寿青

黎明,寒风透背,锣鼓惊醒了村庄。摇曳的烛光中,人们将表伯的灵柩抬出家门。

村头的路中间,摆放一张四方桌,两米之外,就是表伯沉睡的棺木。我们一帮“后家人”眼含热泪,跪在棺木前,伴随着师公的祷告,烧着纸钱,将一勺勺醇香米酒洒入土地。我和另外一人打开布包,各自取出一枚鸡蛋,轻敲碎打,烛光映衬下,蛋黄晶莹剔透……

按我们当地的传统风俗,这是一个人与一个村庄的最后告别,这个仪式中,若没有拿到“后家人”的一枚鸡蛋作“通行证”,人们是不能将死者送往土地的,否则远去的魂灵便无可安宁。

表伯享年91岁,四代同堂。这个年龄去世,人们都叫喜丧,真正悲伤的人没有几个。

表伯的母亲是我爷爷的亲大姐,他和我父亲则是亲表兄弟,而我们家就是表伯的“老后家”。一般来说,人活到一定岁数,就不怎么记念后家了,何况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老表老表,妈死就了。”意思是母亲去世后,老表的感情就慢慢淡了,久而久之,就再也不往来。

但表伯是个例外。在我的记忆中,几十年来,但凡有什么红白喜事,我们两家还是常来常往。见他老人走路不方便,有时候我们会说:“伯父,你这么大年纪了,以后不用来了。”谁知道表伯却一本正经回答:“这是我外婆家,我妈从这里嫁出去,我不来怎么行?”七八十岁的人了,还不忘外婆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童心未眠又重情重义的表伯让我们由衷地肃然起敬。

表伯家在一个叫班表的村庄,村完小就在隔壁,相隔不过几垄稻田。读小学五年级时,家里离学校太远,父亲就让我到表伯家寄宿。我想也没想,就跑去跟表伯说:“伯父,家里太远,上学不方便,父亲说让我来你们家住。”“来嘛,这里有什么你就吃什么。”表伯一如既往的热情,打消了我的顾虑。从此,表伯家就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现在回想起来,我到表伯家借宿对他们来说可谓额外大负担。表伯家多达10口人,本来睡觉就是个大问题。我一来,挤上加挤,更是棘手了。我到他们家住时,三个表哥已相继结婚。为了腾挪房间给孩子做婚房,年过半百的表伯只好搬到大堂屋睡。“人事局”太挤没地铺床,伯母和四表哥的床只得安放到“粮食局”(我们壮话叫堂上)的边上。我今天跟四表哥睡,明天跟表伯睡,在“粮食局”和“人事局”之间上上下下,不停地换床。虽然没有固定的铺,但在那种情形下能有个栖身之地,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时候大表哥赶马车贩青菜,每次赶圩归来,会带回几蔸卷心芥蓝。那个年代有卷心芥蓝吃,比现在吃肉都香。所以每次大表哥赶着马车出发,我心里就美美地想,准备又有芥蓝菜吃了。多年以后,尝过多少山珍海味,总觉得还不如当年表哥家的卷心芥蓝。现在才明白,之所以一直不忘记那个味道,是因为难以忘怀成长路上的点点滴滴。

我很快跟村里的一帮小伙伴打成一片。傍晚放学,我们要么一起上山砍柴火,要么去小溪里打鱼,要么到村庄附近的山岭摘菜野果。那真是一段充满快乐的年少时光。

想起在表伯家寄宿的日子,就不由想起隔壁家的一个女孩。那时候村里的女孩子几乎不读书,早早就学会跟大人劳动,闲的时候她们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论地,纳鞋底做布鞋绣花枕什么的。隔壁家的女孩,估摸比我大一两岁,长得水灵灵的,每次我上学,似乎都看到她站在门口张望。我们常碰面,都知道对方的小名,但彼此都不说话。那时候流行订娃娃亲。果真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提亲。含苞待放的少女,因为不上学,命运早早注定,想起来就不由替她们忧伤。

因为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在表伯家只住了一个学期,就再也不去了。四表哥跟我年纪相仿,却不上学,他有两把弹弓,整天去打鸟,还有两小截铜管,准备拿来制沙枪。有一天晚上,四表哥忽然对我说,他的一截铜管不见了,问是不是我偷。我说没有。他不信。因为这,四表哥就不让我跟他睡。我没办法,只好跑去跟表伯睡。四表哥怀恨在心,背地里向三表哥打小报告。三表哥长着络腮胡,一脸凶相,平时我就很怕他。有天夜晚,三表哥把我硬拉到村口的一棵大树下审讯逼供。我被冤枉,委屈地大哭起来。寄人篱下受人欺负,我感觉待不下去了,于是趁着第二天清晨上学,悄悄卷起自己的衣服,含恨而别,再也没有回去。

我知道我迟早是要离开表伯家的,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因为这,表伯很是自责。而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我也恨透了三表哥和四表哥。

没想到,我这一走,就是十年。近十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到班表,回到这个曾让我爱恨交加的小村庄时,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我长大了。

那时我已经考上大学。那是准备读大四的暑期,家里实在找不出一分钱给我上学。眼看开学临近,父亲着急地指着栏里唯一的一头猪对我说,有本事你就把它宰了卖吧。看父亲无计可施的样子,我豁出去了,找来几个同伴,把猪拉出猪栏,磨刀霍霍,真就把猪给杀了。

劏猪,除毛,剔骨,割肉———华山一条路,容不得我半点含糊。那天,我自任领头,分成两个小分队,分头到附近村屯去卖肉。我记得把猪肉挑到表伯家那个村庄叫卖的时候,很多人都跑来围观。当时,很多人不知道我是谁。他们更不知道,这个村庄,我曾经住过一个学期。

那年我22岁,还一脸稚嫩。很多人后来对我说,他们从没见过像我那样一脸书生却老练麻利的卖肉伢子。

连我自己都惊讶,当天下午五点未到,我们就把一百多斤的猪肉卖光了。为此我不禁想,要是不读书,说不准自己还是个卖猪肉的好料子呢。

那天,我特地割了两刀五花肉,送给表伯家。表伯乐呵呵地,赶紧起锅煮饭。那餐午后饭,我高兴地跟表伯干了几杯土酒。两杯酒下肚,我瞬间就原谅了三表哥和四表哥。毕竟亲情浓于水,何况为了区区一小截破铜管!

那个夏天,我感觉自己真正长成了一个男人。

工作后,距离家乡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跟表伯一家人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寥寥无几。关于表伯一家以及其他亲戚的信息,更多的時候是从父亲饭余酒后的絮絮叨叨中才得知的。据父亲说,表伯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和父亲结伴到我城里的家看看。可表伯活到了91岁,耄耋之年了,他也没能走到我城里的家。这让我愧疚不已。

生命的河流永不停息。生活中,我们每天都在告别昨天,迎来送往。知道表伯去世的消息,我特意从省城赶回。因为我肩负着一个神圣的使命,那就是以“老后家人”的身份送他最后一程,让他安然的回归土地。

清晨,寒风习习。在孝男孝女的泪光中,表伯永远地告别了那个叫班表的村庄,回归了土地。按风俗,作为“后家人”,打碎了那枚鸡蛋后,我们没有跟随送丧队伍往前走,而是往回走。那一刻我感觉,我也是在向一个村庄告别。因为伴随着一个亲人的远去,从今往后,我也少了一份去到那个村庄的理由。

毕淑敏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一样的道理,往后余生,在不断的告别中,我们也会越走越远。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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