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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云南南

2021-04-08王必昆

壹读 2021年4期
关键词:泸沽湖哈尼梯田

◆王必昆

恩咒·阏逢

云南高原的每一束褶皱,都是受过磔刑的大地。高黎贡山、无量山、哀牢山,被诸神切割成一行行,搓弄成一句句,在云岭大地上擂鼓高歌,撒落成红土高原传唱不息的原初史诗。

我一直迷恋在云南高原布满褶皱的肌肤上漫游,那些笼罩着诸神灵气的秘境,就隐没在这些褶皱里。我所寻找的每一个县城、乡镇、村寨,都深藏在红高原宽宽窄窄的褶皱里。

在彩云之南,大地是悲怆的终极。河流是群山的血,或泪,诵咏着大地雅歌。

驻足山峦,我不知道距海有多远,离都市又有多远。只知道与大地相贴,距天空很近,离心灵很近。迷失了方位,丢弃了浮躁,回归了心灵。只有借助卫星地图,拉近,放大,不断拉近,不断放大,才恍惚明白这是中国西南边疆的群山,全是褶皱,全是深绿。这片世代养育我们的云岭大地,是世界的秘境,是众神眷顾的生命乐园。

所有的山脉都是受过磔刑的母亲,每一束褶皱都是她深深的伤痕。这些大地上美丽的伤痕,滋养着依满全身的生灵,养活了盈千累万的生命。

所有的山脉都是隆起的大海,都是被揉皱的大地,千万年来一直以站立的姿态,仰望着星空,放牧着心灵。

山脉的每一束褶皱,都被诸神抚摸过,释放着温度,默诵着经咒。犹如一只只转经轮,回荡在山之上,天之下,河之间,直抵生命的终始。

我自由地在云南高原漫游,爬不完的山脉,趟不完的河流。带刀喝酒,提笔作诗,挥洒如风的时光,去伏读红土高原这部大地生书,揣摩云南山河的原初秉性。累了,就躺在高原敞亮的胸膛上,以自己的心跳响应大地的脉搏。此时大地就是我的身体,身体就是我的大地。头顶的天空是一块五彩布,罩着云南高原,仿佛大地的皮肤风衣,量身定做,可谓天衣无缝。这件华丽的天衣如同高原的皮肤,自然,轻盈,光滑,完美无瑕。天衣的色彩随意念而生,大地有什么意念,天衣就呈现什么色彩。云南高原上的每一株草木,叶片,露珠,都是对天衣的感恩,对大地的救赎。鸟兽的每一声鸣叫,吟唱,都是对天衣的赞颂,对大地的忏悔。每一朵云,一滴雨,一束风,一片阳光,都是天空对大地的祷告。原来只有躺在大地上,任由风吹云过,尘土掩埋,才能感受到万物同根,宇宙同体。

我是一只不会飞翔的虫子,毫无厌倦地爬行在云南的山峦中,以极慢的蚁速遐观大地的色彩,聆听自然的旋律,嗅闻生命的气味。大地以浓墨重彩的褶皱不断延伸,湿漉漉地润养于吟唱的岚霏里。群山,森林,河流,梯田,村寨,彩云,以色谱的天意纂组,玄幻为一幅会呼吸的立体油画,在大地的皱面上缀玉联珠,雾锁云埋。

云南,我的云云南南,迤东,迤西,迤南,一幅幅被上帝揉皱的画稿,任我随性漫游。大地是苍老的,布满褶皱的高原更是尽显沧桑。褶皱是大地的绝美,我喜欢褶皱密布的大地,这样的大地留存着天地涅槃后的众多地痕,锁埋着隆起再被压抑的沉重内敛,足以让浮躁的心灵勒马停歇,茹痛的灵魂凭依疗伤。

我偏爱被上帝揉皱的画稿,那是上帝原初的天性之作,隐现天地的源本状态,一切道法自然。那些被揉皱的山脉地理,纹理绵密,山积波委,成为色彩的世界,生命的襁褓,众神的居所。

冥行擿埴,一切任由心生。匍匐在被上帝揉皱的画稿上,我必须虔诚地动用身体所有愚钝的感官,才能读懂众神的心曲,发现画稿的大美,以及云云南南万物生长的密咒。

心咒·旃蒙

每一个美丽而古老的云南村落,都是滋养我们肉身和心灵的母体。

哈尼梯田是母性的,而且是永远流淌着乳汁的母性。这片大地的父亲当然是哀牢群山,一座与梯田十指相扣安心过日子的沉闷山脉。火塘,那些拥有不灭火塘的无数蘑菇房,无数蘑菇房拼贴的哈尼族山寨,是梯田母亲的一个个孩子。

箐口是云南元阳梯田最漂亮的一个孩子,像这样漂亮的孩子还有很多。坝达、全福庄、麻栗寨、主鲁、勐品、硐浦、阿勐控、保山寨、多依树、爱春、大瓦遮等几十个村落,其实都是元阳县一些哈尼族山寨的乳名。所有的哈尼村寨都长着相似的面庞,只有母亲才分得清楚。梯田母亲熟悉山寨孩子的一切,哪怕是一丝毛发的不同,一声啼哭的差异,都不会让母亲看走眼。

一位德高望重的莫批站在箐口村外的田埂上,正在讲述哈尼族开垦梯田的历史。莫批是哈尼族自然宗教的神职人员,被喻为神灵的代言人,能在神界与人之间传递信息,深受哈尼村民敬重。莫批作为哈尼族口传文化的保护者和传播者,就像是哈尼族无字的图书馆,随便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都是朴素的诗句。或许受莫批诗一样的吟唱启迪,哈尼族产生了很多诗人。我面前的莫批半吟半唱,阐释哈尼族寨神或树神的密码,解读哈尼族地名的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篇远离城市的童话,我说真的很像童话。童话适合孩子,我们都喜欢童话。在哈尼梯田,我们就是一群似懂非懂饫听和饱看这个世界的孩子。哈尼寨子山多林密,高山流水,线条板块纵横交错,宛如一幅无边的画卷。村里村外,画里画外,被田埂和溪流缠绕成大地的水墨丹青。

说到画,吴冠中先生也画过云南梯田的油画。但我查不出具体是元阳县,还是红河县或绿春县的梯田,抑或只是大师心中的那片云南景色。大师画的云南梯田,宁静,淡美,浑然天成,比我的长卷散文更具诗意的感染力。但还是没我看到的元阳梯田美,那种远离世界的自然美。在哈尼梯田中游走,不能不谈美学。线条飘逸,块面强化,平光运用,色彩拓展,是吴冠中油画风景中的“形式结构”。森林、梯田、村庄、河流四素同构,也成为哈尼梯田的“形式结构”。层层梯田如版画,如木刻,或黑白,或套色,任由云雾与阳光去变幻。罗杰•弗莱提出的“形式结构”美学论,在哈尼梯田得以实景表达,脱胎为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实景画卷,天地大美。

哈尼梯田远比一幅水墨或者油画更充满灵性。哈尼山寨是躺在梯田襁褓中的婴儿,是一个个神灵的孩子。哈尼梯田是大地的巨型雕塑,哈尼山寨是大地雕塑上最耀眼的精灵。这是一个信奉万物有灵的宗教王国,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块石,都是哈尼人心中敬畏的神灵。寨神是“力量之神”,创造并庇护着哈尼山寨的一切。哈尼山寨的每一个毛孔,都按照众神的旨意自由呼吸。梯田和村庄组成的时空运行缓慢,仿佛怕弄醒摇篮中的婴儿。一切生命和繁衍生命的一切顺乎欲求,道法自然,无始,无终,无极。这就是梦里的哈尼梯田,这就是远古的农耕社会。上帝还保留着这些婴儿般的哈尼村寨,保留在大地的心窝里。

哈尼梯田是农耕文明的天堂,是生命劳作繁衍的忍者。人背,马驮,牛耕,鸡鸣,狗吠,鸭嬉,鱼游,花开,果熟,耳目所及,无不是哈尼山寨隐忍的词语。水车,水碓,织机,染缸,犁铧,锄头,砍刀,石盆,木桶,葫芦瓢,无不是哈尼山寨隐忍的符号。我看到元阳的哈尼人,低头背扛着四季,从不放下节令。几匹老马,驮运着哈尼人的生活,无需牵赶,独自到田,自行回家。路在牲畜脚下,路在牲畜心里,哈尼人养的六畜都找得到回家的路。一间蘑菇房,拴住了全家的心,遮挡了全家的风雨。火塘是召唤器,是归心箭,魔咒般传递着生命和情感的信息。这一切只有哈尼人懂,只有哈尼梯田疼。云雾缭绕的哈尼梯田,是如此让人沉醉,如此让世俗世界的我们热泪盈眶。

哈尼人创造了天下最为壮观的梯田,哈尼梯田繁衍着天下最能吃苦的民族。每一丘梯田,都是哈尼人摊开的汗水;每一道田埂,都是哈尼人干涸的汗水。坚强的汗水垒砌着哈尼人的希望。有哈尼山寨的地方,就有哈尼梯田;有哈尼梯田的地方,就有哈尼山寨。母亲和儿女,永远相依为命。哈尼梯田种出了红米,养出了鸭子,还藏着鲫鱼和泥鳅,供给着山寨的全部营养。哈尼梯田是哈尼山寨的胞衣,是命根子,是无私的母爱,喂养着蘑菇房中的哈尼人。无论哈尼山寨再老再大,在沧桑的哈尼梯田眼里,山寨永远没有长大,永远是自已的孩子,永远需要精心养育。每一个伸向梯田的村口,都似婴儿的一张小嘴,贪婪地噙着梯田的乳头,吃饱了还不松开。每一个哈尼山寨,都是梯田心头的一块肉,暖在心里,疼在心窝。大地的母爱只有天地懂得,只有神灵明白。

圣洁的哈尼梯田和她孩童般的山寨,给世界混浊的眼里滴入一滴晶莹的露珠,擦亮了世界的眼球,同时也打开了自己深藏的窗户。哈尼梯田正与陌生的外界进行着晦涩的对话,世界遗产扮演着这场对话的主持人。天地在呵护着哈尼梯田,神灵在呵护着哈尼梯田。梯田啊梯田,你是哈尼人的殿堂,也是世界原初的殿堂。莫批会为你吟唱,众神会为你歌唱,欢唱哈尼梯田的大地雅歌。

恩咒·柔兆

泸沽湖是一个绝对母性的高原湖,一个保存着人类母系氏族遗俗的女儿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从地理基因里如此纯粹地充满母性血缘。惟有泸沽湖,这个母亲的湖,这个滇西高原上圣洁如天堂的处女湖。

我并非要把所有美丽的地方都涂上母性的色彩,而是泸沽湖本身的俄狄浦斯情结太浓厚。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提出了厄勒克特拉情结和俄狄浦斯情结,描述恋父、恋母两种人类基本心理。我认同弗洛伊德的理论,甚至扩展认为恋母情结可以用到地理研究上,尤其是那些地理与宗教、农耕文明水乳交融的秘境。泸沽湖当然是我认为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秘境,云南很多神秘美丽的地方都具有这种情结。只是泸沽湖对母性的依恋更深彻,更纯美,更执迷。

泸沽湖是一个永远时尚的母亲,整天领着一堆孩子嬉戏,却能保持自己的丰姿绰约。我居住的尼赛庄园是泸沽湖的一个小孩子,整个湖泊周遭的摩梭人村落都是泸沽湖的孩子。三家、大落水、里格、小落水、大嘴、木夸、凹夸、落瓦、娜洼等等村寨,围着母湖从滇西连到川西,一个比一个机灵,一个比一个漂亮,他们都是泸沽湖亲生的骨肉。我特别喜欢里格,那个漂浮在湖中的村庄,或者说游到湖里的孩子。这就是泸沽湖的封面,常和母亲一起走秀的里格岛。尼赛是文友孤鹰、健如风夫妇开客栈的村子,只十多户人家,蹲在格姆女神山脚下的湖边,娇小,透明,玲珑,安静得让人怜惜疼爱。我携妻挈子住在尼赛庄园,背可以靠着格姆女神山,脚可以伸到泸沽湖,一直有种诗意地回到梦中之家的错觉。

泸沽湖的每一个村寨都是顽童般可爱,我奢望吻遍所有村寨的脸蛋。在每个摩梭村寨住上几日,享受每个摩梭村寨的美,聆听泸沽湖每个孩子的呼吸。到泸沽湖旅行的人无以计数,可能不少人曾有留下来的念头。我也想留在这个地方,只是没有那样的勇气和条件。人生的羁绊太多,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逃离。孤鹰和如风当初也是到泸沽湖旅行,因为太爱这个地方而留下来,最后把泸沽湖变成了他们的家园。我从心底里遥羡他们,遥羡和他们一样从遥远的城市迁徙到更遥远的泸沽湖定居的人们,遥羡像白云一样生活的摩梭人家。

漫步在泸沽湖畔,听德国乐队 Groove Coverage的歌曲《God is a girl》。性感,磁性,熔浆般流动的音律,以及从未有过的美妙和感动如风袭来。是啊,上帝是个女孩,一个想得到自由的女孩。眼前的泸沽湖是多么阳光,无尘,含着一丝羞涩。初看是母亲,又看是少女。我想上帝果真是个女孩,那她定是像摩梭姑娘一样美丽纯洁的女孩。泸沽湖就是这个女孩,抑或是这个女孩的家园,上帝也会喜欢的家园。我们应该像Groove Coverage一样放肆歌唱,歌唱对泸沽湖的爱。

摩梭村寨的一座座木楞房,散发着原始松木的香味与记忆,保存着先祖火塘的温暖与命脉,以老祖母慈祥的权威,维系着母系氏族社会最根本的家庭秩序。摩梭人奉行“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制度。那座横跨草海、连接两岸村落的长木桥,成为摩梭人浪漫而神秘的“走婚桥”。这是泸沽湖最神秘的隐私,也是人类社会最为珍贵的童话。早已走出母系氏族社会的人们,只可远观,不可涉足,千万别惊扰了人类远祖的童年。

清晨的湖水极其安静。划一条独木船,荡漾在泸沽湖如镜的湖面上,接纳天堂般的水天一色。泸沽湖是这个世界最清澈无邪的眼睛,那明亮的眸子里装进了最蓝的天,最白的云,最美的岛,还有最圣洁的格姆女神,最缠绵的山峦,最自由的凫雁。惟有摩梭人的独木船能拨开泸沽湖的慧眼,拼读泸沽湖的词语,进入泸沽湖的心灵。我们似乎看懂了泸沽湖,其实我们又什么也没看懂。泸沽湖的世界最神秘,也最简约,恰恰是这最简约,构成了她的最丰富。我们只有用毫无牵挂的身心,才能慢慢领悟她像天空和湖水一样干净的无限丰富。

昼云夜星,就是天空的一种简约与丰富,只是这个星球上很多地方已失去了原初的简约与丰富。泸沽湖的天空是格姆女神的牧场,白天放牧白云,夜晚放牧星辰。白天是云的世界,或卷或舒,或聚或散,描绘云锦天章。夜晚是星的海洋,或密或疏,或明或暗,仿佛所有的星辰都落进了泸沽湖里。太阳太大太亮,恐会晒伤爱美的人儿。泸沽湖的村庄是白云上的人家,星月下的家园。天上与人间,原本相依相恋。泸沽湖和她的孩子们,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母性的泸沽湖,一直按生命的原初秩序抚育着自己的村庄,抚育着自己的孩子。秩序的混乱导致了世界的无序。泸沽湖是一个有序的独立世界。这个最本真的家园,除了带给我们美的享受,还带给我们无尽的思索。

心咒·强圉

云南的山寨都是开在山坡上的苦荞花,只要有一坡阳光,一条溪流,就扎根耕耘,自然生长。

在金平县马鞍底蝴蝶谷那座神性的五台山上,从山麓到山顶,有着不少山寨隐藏在山坞、山窝、山包中,被山岚瘴气掩映在迷离的山旮旯里。沿着从马鞍底去马拐塘的崎岖山路,我们发现了一个藏在森林中的山寨,一个叫马苦寨的哈尼族村子。

刚修好路基的乡村公路出奇地颠簸,拐弯抹角,险巇难行,也难怪要叫“马拐塘”、“马苦寨”,可见马走都艰难。随行的乡干部说这叫“五紧公路”:眼睛要盯紧,牙要咬紧,手要捏紧、屁股要夹紧、脚要蹬紧。驾驶员还要加一紧,方向盘要抱紧。原以为是武警修的公路,听完明白,走过更明白。这样的山路,显然走路要比坐车舒服得多,也安全得多。

到达村口,但见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中几十户人家。细细欣赏,森林,翠,密。天空,蓝,近。白云,洁,嫩。河流,清,缓。山寨,散,旧。风,和。日,丽。鸟,鸣。山,幽。房子多为瓦房,石墙,板瓦。石是黄色、红色、青色,自然色泽。瓦是青色,烧制形成。也有红砖墙,青砖墙。也有蘑菇房,土墙刷白,茅草腐黑。整个马苦寨,就是五台山森林绽放的微笑,释放的野花,光着屁股的孩子,由森林的襁褓抚育生长。这里没有规划,一切由神而谋,自然形成,却又错落有致,互不干扰。这里很贫穷,几百年来一直过着清苦的日子,没有一件奢侈品,却又奢侈得村前寨后都生长着红豆杉、桫椤、董棕等国家级保护植物,流经村寨的河水清得可以直接饮用。

我到马苦寨的时候,正值夏末,天气炎热。马苦寨的孩子们大多光着屁股,在阳光下嬉闹。他们沐浴着阳光,沐浴着河水,一个个晒得黑油油的,散发着简单的快乐和健康。这样的童年,干净得像阳光一样,却早已成为我们久远的记忆,成为都市的孩子无法想象的生活。屋前晒着包谷,有鸡在偷食,麻雀也在偷食,遇人经过,鸟禽并不惊慌,仍在捡食。每户人家的门槛一侧都抠一个洞,不明何意,请教寨中老人,原来是留给鸡、猫等动物的通道,担心主人锁门外出干活回家太晚,让鸡呀、猫呀的可以先从门槛洞进家,不用在外等候。哈尼人对小动物的关爱竟想得如此细致周到,这样的人性温暖得让人眼湿。我们看见寨子里有一家在盖房子,但见全村的哈尼汉子、哈尼妇女都去帮忙,男的劈石、砌墙,女的拌砂、和泥,累得汗流浃背,还不忘用哈尼话打情骂俏,让苦活少些苦闷。

马苦寨,一个森林中的山寨,一个安静的村庄。大地喜欢安静的村庄,众神喜欢安静的孩子。

恩咒·著雍

雨滴,雨声,淅淅沥沥地朗诵着云南的雨季。我独自漫步在一场魔幻的夜雨中,一直走到天明。喧嚣和寂寞之外的第三种状态,自由,充盈,雨夜之维。我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一个滇东南崇山中的隐秘之地。那是广南县的坝美村,犹如大地的胞宫一般神奇,也似大地的怀抱一样温暖。躺在坝美的怀中,回头看,世界已在身后,我在想是否需要坐下来等一等?

我看见了翻越尘世篱墙的那个背影,那个名叫陶渊明的东晋文人。孤独的陶渊明挣脱了人生的牢狱,寻到一个世外桃源,一个比宗教更具神秘感和诱惑力的地方。从此,世间多了一个寻找世外桃源的族群,人生多了一个充满隐逸文化的梦影。

当我想起陶渊明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人类一直在构筑秩序,却常常事与愿违。恐惧、躁狂、焦虑、抑郁、自闭,诸如此类的心理暗疾,我们远比古人体会得更真切。在这个貌似有序的后现代世界里,我们失却了秩序;身处表象安全的后现代社会中,我们却找不到安全感。人群中最可靠的是母亲,最具安全感的地方是母亲的怀抱,甚至是母体的胞宫。唯有胞宫,是生命最安全、最温暖的所在。寻觅世外桃源,其实是寻觅心灵的栖息之地,寻觅我们精神的胞宫。在大地和神灵跟前,我们都是一群尚未断脐的婴儿,离不开母体的胞宫和怀抱。

我相信世外有桃源,就像霍金相信宇宙外还有平行宇宙一样。陶渊明寻找到一个不知地名的世外桃源,那是上帝赐给隐逸者最后的小礼物,是宇宙中孤独运转的小星球,是天地间幽期密约的小花园。我们期待着那样的地方,如同无望的人期待着能做一个美梦。

当我抵达那个梦境之时,我小声对自己说:坝美是我的世外桃源,也是陶渊明的那个世外桃源。

唐代孙思邈曰:“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坝美是一个大医,能疗心疾。我知道所有找寻到坝美的人,都有着陶渊明的疲惫心结,都需要诗性的疗伤。

世外桃源有多神秘,坝美就有多隐秘。在中国地理上,坝美是云南高原喀斯特群山中一个天然封闭的小坝子,四面高山耸立,仅有一条河流穿越山中溶洞与山外相连。若果大地是母体,那坝美就是她腹内的胞宫。森林密布的山崖是坝美的毛际,隐藏的出水洞是进入仙境的玉门。沿着那条几公里长的幽流,撑着竹筏穿越溶洞暗河,历经“三明三暗”,方可抵达奇恒之府的胞宫坝美。待有光亮时,已入桃源,天地豁然开朗,恍如隔世。坝子内清澈的小河犹如胞脉,出纳精气,抵御外邪,维系着这个悬崖环顾的村庄。这是大地的胞宫,母亲的怀抱,遁世离群于世界之外,静静地轮回生命。

b) 黑屏功能被启动时,当没有任何报警出现以及所有报警都恢复到“正常”状态时,操作站显示黑屏,此时操作人员可以处理报警以外的其他任务。

当纷乱的世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地方接纳自己的时候,我们惟有走向母亲。世界上只有母爱能让疲惫的心灵找到归宿,只是这种母爱不单是狭隘地来自母亲,它还可以来自虔诚的宗教,来自古老的村庄,来自温暖的大地。比如来自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来自云南的古村坝美。

生命是一只疲惫的蜗牛,驮着世俗这个沉重的外壳艰难前行。活不下去的理由,常常比活下去的理由还多。每一个世情的细节,都足以摧毁现实中的生命。我们用微笑来装修苦涩的生活,悲伤却像甲醛一样从全身毛孔释放而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埋藏着一个魔瓶,蛊惑的隐逸,煽动的出逃,被压缩成一瓶液化气,贴上一张骷髅头的标签。魔瓶上写着魔咒,说隐逸是一种心灵的宗教,一种逃避尘世的生活方式,一种活透了的人生境界。找不找得到梦中的世外桃源是一回事,放不放得下尘世又是另一回事。世事总在纠结之中煎熬,生命总在煎熬之中凋谢。

“In solitude, be a multitude to yourself。”我突然想起这句英文,意为“在孤独中,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我是我唯一的队伍,是这支队伍的统帅。我在坝美自个走走路,自个看看景,自个说说话,其实就是这支队伍在徒步拉练,在听我的演讲与唠叨。静坐坝美山腰,独抚琴弦,谁懂高山流水,谁悟云水禅心?唯有越出尘世篱樊,遁迹于坝美这样的世外桃源,或找一个像坝美这般的山村隐居,方能悟到与陶渊明之流促膝畅叙的快感。

记得是辛卯年丙申月间,我住在坝美的村民家,整天与老人们抽抽烟筒聊聊天,追忆坝美先祖的传奇故事。年近耄耋的黎永明老爷爷带着我走遍了坝美的旮旮旯旯,走亲访友般与村民打招呼,还爬到村外山崖上探寻有着隐秘用途的洞穴。那是坝美的秘密,我当守口如瓶。黎氏家谱记载,三百余年前,黎姓、黄姓汉族先祖为躲避战乱,分别从海南和江西辗转逃难至云南,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坝美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于是就定居下来。据说他们都是除夕那天到达坝美,黎家白天来,黄家深夜到,赶上了过大年。后来又有来自外省的龙姓、徐姓人家也寻到坝美避难,大家共建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家园。各地迁来的汉族与坝美附近的壮族通婚后,逐渐演变成壮族,两三百年繁衍生息,如今坝美已变成一百多户人家的壮族村寨。坝美人勤劳善良,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除却食盐、味精外,所有生产生活物品皆自给自足。但见家家户户门头上挂一盘蜂巢,说是能驱邪庇护。村前有两条河,一条男河,一条女河。村民都到河里全裸洗浴,男人在男河,女人在女河。路过河边时,见到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孩在男河里戏水,阳光裹着浪花,整条河流充满了野性;远处的女河中,几个女子轻声洗浴,夕阳西下,倩影婀娜,仿佛大地的油画。黎大爷转移话题,说坝美人无忧无虑,长寿者颇多,活八九十岁很平常,现在还有三个上百岁的,最长寿者一百一十五岁。在坝美居住的日子里,我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听老人们闲聊村庄的旧事,慢慢拼凑出一幅世外桃源的全景图,珍藏在内心深处。

黎姓、黄姓的先祖恐战乱殃及池鱼,朝着人迹罕至的蛮荒云南盲目跋涉,在上苍眷顾下找到了坝美这个几至封闭的隐身之地,求得家眷的安全与生命的延续。而今人们不断寻找坝美这样的世外桃源,却多缘于现代生活的荒诞感。荒诞是一枚冷兵器,不断对人进行着冷战。远离都市,作一次短暂的无网络状态旅行,隐藏自己的生活,为的是释放自我,忘却那些被躯壳遮蔽的累与痛,哪怕只是片刻。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写到:“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一个伤口、风、一个言词、一个根源……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就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坝美是大地的胞宫,也是我们带壳的生命,更是人类精神的栖息地。只是当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被找到之后,坝美游客渐多,再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那个世外桃源。坝美的祖先躲避得了战乱,坝美的后代却逃避不了旅游。面对坝美这个带壳的生命,以及更多最美古村落的命运,谁能作出审判?又能作何审判?而所有的审判,对别人来说无非是一个剪影。

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生命中的世外桃源。

心咒·屠维

徒步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徐霞客,他发现了进入大理苍山的捷径,那道犹如石门关一般的断崖峡谷。苍山是完整的,正如上帝创造的山河原本都是完整的。点苍山背后的石门关是个例外,这是神的一个虚构,却成了大地的一个真实,成了苍山的一道天门。何止徐霞客,在人到来之前,时间早已完成了神的虚构,转身而去,留下这道天开的石门。

石门关是苍山的奥妙所在。设若苍山是一座寺庙,石门关就是寺庙之山门;假使苍山是一座天宫,石门关即是天宫之天门。“天尊慈悲,大开法门”,或许石门关是众生入道的一个门径。“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这是耶稣的告诫。人生有着无尽的艰险,意味着要走窄门。石门关是窄门,是永生的窄门。

石门关是受过磔刑的大地,这等创痛,只有神能抚慰。落石不时从峭壁上落下,那是神为石门关拂下的尘埃。游客头戴安全帽进入石门关,仿佛一伙勘察地质灾害的技工,更似一群谨慎爬行的蚁甲。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助,随便一粒从石门关落下的尘埃,都能砸伤无比骄傲的生命。石门关等候着孤独的人,等候着自我疗伤的心灵。

这道窄门,我昂着头进去了。不用仗剑走天涯,只需带着勇气和执着,听着许巍的摇滚前行。像风一样自由,徒步穿行在峡谷的底部。苍山之巅的雪水化为溪流,贴着石门关峡谷的最低处流泻,不染纤尘,冰清玉洁。峡谷是活着的,峭壁上点缀着各种植物,或草本,或木本,犹如中国画的皴笔技法,让石门的断崖涂满了纹理,显示了阴阳向背。几只孤傲的鸟,在峡谷深邃的空间飞翔,身姿轻盈,鸣声忧伤。天空是一片不规则的蓝色玻璃,盖在峡谷的顶上。峡谷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又是一道自愈的伤口。这是一座山脉的断面,光滑的峭壁,裸露的岩石,挂着生长的草木,所有生命的肌理,都以死一般的躯壳包裹着活着的内心。

“我宁愿在大地匍匐,也不愿在云端曼舞。”维特根斯坦对我说。我也一样,维特根斯坦先生,这也是我的生命感悟。现在,我就匍匐在石门关峡谷的深处,以蚁虫的高度和广度,欣赏这个世界的局部,触摸点苍山的内心搏动。一岩一壑,一石一土,一草一木,抑或不起眼的苔藓,随便一片巴掌大的大自然肌理,都是一幅脱俗的中国画,一个复杂的小宇宙。

一个人,徒步石门关。在峡谷的深处,世界的底部,我不知道能否抵达,也不知道要抵达何地。阳光从峭壁高处射下来,灌满山谷,照耀着谷底的我,只有我在山路上。一块落石滚下来,砸断了一根树枝,或许还压住了一只蚂蚁。我无法想象,那根树枝会有多疼,那只蚂蚁会有多痛。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恐惧,需要众生度一切苦厄。九岁的儿子踢足球摔断锁骨,七十岁的母亲被病魔夺去生命,我的生活瞬息间坍塌如泥。还有新冠肺炎,漫延全球的病毒,无数无声的疼痛,直抵脆弱的心房。我挣扎着在山谷中跋涉,一步一声心咒,多想对世界写一首忧伤的诗。

生命中流逝的东西太多,我没有勇气,没有抵达,没能守住那些美好。只有一个人徒步时,我才是我自己,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抵达。或许就像哈罗德•弗莱一样,徒步只是一个人的朝圣。如果我从石门关徒步走出峡谷,穿越苍山,是不是就算一个人的朝圣,是不是那根折断的树枝就能连起来,那只死去的蚂蚁就能活过来,那些受伤的心灵就能快乐起来?若果不能,是不是朝圣的路走得还不够远,是不是暴走得越远复活事物的可能性越大?问道悠悠空谷,石门关无动于衷,偶有一两颗碎石落下。人心越乱的时候,神灵越是沉默,世界越是不语。

石门关是窄门,但我还得走下去。这个世界的创伤很大,而更伤的是还总在伤口撒盐。其实大地可以荒芜,山脉可以断裂,江河可以枯竭,空气可以雾霾,地球还是地球,地球从来不需要拯救,需要拯救的是我们自己,是人类本身。石门关让点苍山断裂一截,大地能够自我修复,无非是被茅草划了一下表皮。大树被砍断一枝,伤口也能自愈,无非长个树瘤作个受伤的记号。而脆弱的人类,却经不起一点点伤害。生活中随便一次突发事件,疾病,肇事,拆迁,非典,新冠,核泄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碎我们的平静,毁掉我们的幸福。我们在没有安全感的焦虑状态中生活,就像头戴安全帽在石门关峡谷中行走一样,随时都会有落石从头顶落下,只不过不知道砸伤的会是谁?

崎岖的山路还得走,焦虑的生活还得过。天开石门,为的是让我走进苍山。笑看人生,几块落石算得了什么,无非是石门关拂下的尘埃而已。从本质上讲,石门关是悲观的,但面对悬崖深壑,却依然拥有草木,溪水,鸟兽,似乎在向死而生的千万年过程中找寻到了一种积极意义。马丁•海德格尔说过,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我想越是不自由的世界,越要怀着自由的心灵,让自己像风一样自由,从不停留。即使狭窄崎岖如石门关,也能如风穿越。

恩咒·上章

这个世界供肉身去旅游的地方实在太多,唯独缺少让心灵去旅行之地。

我喜好徒步山野,骑行荒郊,寻觅那些能让心灵激荡的诗意乡村。这仿佛是被城市长期绑架后的一种逃逸,一种越狱般的由心灵负载肉体的自我救赎。假使逃离,一定逃去加级寨,在初春时节,赶去与梨花相约。

加级寨是一个能让心灵漫游的地方。

逃离往往没有方向,或许没有方向就是唯一的方向。无需记住加级寨的方向,它是锡都个旧市的一个寨子,隐藏在白云山深处。个旧以锡闻名于世界,如今已成资源枯竭型城市。加级寨是锡都最诗意的那部分,是老工业城市身后柔美的乡村记忆。

早春,不经意间发现加级寨的梨花开了,朵朵梨花笑着跑过山坡,叫醒那些冬眠的虫子。我问寨里老人,哪株梨花先开?老人茫然摇头。问爬树孩童,孩子争相说自家梨树先开花。问熟知村事的老牛、大狗、小猫,避而不答。梨花总是这样开得漫不经心,却又猝不及防,撒满乡村和山野。这里面定然藏着花开的秘密,采花者理应知晓,但蜜蜂不语,蝴蝶不言,全都守口如瓶。

加级寨的梨花好看,其实是缘于山丘好看。我的家乡泸西县是高原梨基地,种植规模远比加级寨大得多,但梨花的盛景并没加级寨壮观。正如长江中下游平原皆种油菜,面积几百平方公里,却没云南罗平山峦丛生的油菜花海漂亮。大地是自然美景的母体,决定着衍生花海的颜值与气质。模特是为时装而生的身材,梨花是加级寨的古典时装,错落有致、凹凸有型的山峦也就成了梨花时装的名模。无论从加级寨的哪个角度,都能看到山丘的曲线,也就能看到梨花丛起伏变化的曲线。曲线是美的线条,加级寨是一个曲线交织变幻的山村,是梨花的高端T台。

面对这个鲁沙梨的家园,房前屋后、村前村后、村外山峦,到处生长着苍老的梨树。农民期盼的是仲秋结满枝头的鲁沙梨,我等待的却是初春山野的雪白花海。在寨里走走,遍访梨花丛中的村舍,甚为惬意。而我更愿意去村外的山地间独行,领略梨花带来的寂静,以及春的萌动。

我极力躲避着人群,任由缰绳般的山路牵引着,渐渐离开村庄走进山野。满山的梨花丛丛盛开,如海浪,如雪浪,却寂然无声。林中有一间小木屋,掩映在梨花丛下,甚是唯美。这是果园看守人的居所,此季无人,要到梨子能吃的季节才派上用场。我欣然进屋,独享一屋寂静,坐看满山“晴雪”。对,记得有一首元曲《清平乐·梨花》这样写道:“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眼前的梨花恰似晴天之雪,梨花与雪花,恍然难辨。木屋一梦,恍若千年,我就在这样一个不属于任何时代的时空里,定格成梨花山的守护人。此时此刻,一座梨花山,远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要重。心灵与身躯,总算由两个常常反向的极,合到了一起,在梨花树下相遇。

风,或许并无风,我看见阵阵梨花徐徐飘落。林地,山路,大地,落英缤纷,一片雪白,不敢插足。担心踩着花瓣,还有花瓣上的那只蚂蚁。传说中的“玉雨花”,原来是上帝撒落的梨花。花瓣洁白、轻盈、无语,像举行某种宗教仪式,咒语般撒向大地。地球的引力减到最小,洁白的花瓣可以尽情轻舞,慢慢飘浮,越来越慢。世界在此刻停下奔跑的脚步,时间在此刻缓慢下来,可以一片一片欣赏曼舞的花瓣,每一片都是宇宙的小精灵,轻轻吟唱。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梨花在春天埋葬大地,漫无边际。大地满是创伤,大地太累,是梨花将大地埋葬,将大地抚慰。黛玉葬花,大可不必,落英在以自己的方式感恩大地。春天的落花,秋天的落叶,都是花与叶对大地的厚葬,对大地的哀歌。落花是还活着的花瓣,落叶是还活着的树叶,落下来是为了跪着默念生命的恩咒,躺在大地上和树根一起呼吸。

就在这间木屋歇息了,有屋遮蔽,还需何物?寂而静,能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看到古人简单的生活,间或神灵的幻影。月光漫溢山野,照耀着如雪的梨花。玉雨花在夜空中依然飘落,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如翩跹的玉片,冰清玉洁。我看见你在花瓣铺就的舞台上独舞,灵魂出窍,光随人舞,神往心醉,演绎一台舞蹈的史诗。梨花无眠,深夜里依然绽放。待到日出,那花瓣落尽的枝头,悄悄探出了春芽。

加级寨梨花山是一座奢侈的天堂。满山梨树,满树梨花,满地花瓣,除却这一片片圣洁,世界别无一物。独行于这样的山野,所有的思维都是寂静,思考什么都是俗,没有什么值得思考。就用上帝撒落的花瓣,给原罪的心灵洗涤,给污浊的灵魂透血。这个花季之后,不知下一季梨花又到何时绽放?

花开花落,如此纷呈,如此简静。从一朵的开放,到一树的绽放,再到满山的爆开,梨花只含丝丝的微笑,淡淡的清香。整个花山于看似无序中有序运行,有如星海的从容,与混沌的世界毫无干系。在上帝撒落的梨花中,人类就是一群脏物,不值一提。

梨花落尽,梨叶发出,梨树终要结果。所有的梨花已经埋葬大地,不留痕迹。我不想看那充满人类欲望的水果长大,看那用金钱交易的世道横行。下山,回家,回到那个苟活的城市。人潮、车流、雾霾、无序、喧嚣,这些词语再次坚定地阻挡着脚步,成为宅家的理由。在下次梨树开花之前,不再出门。

楼房格子里的人群,是一片片塑料花瓣。个体被分散,孤独被固化,唯有在摇滚中求得安静。外面的世界越是精彩,自闭的症候越发孳生。躁狂与自闭,构成都市人的两极,甚至是同一个人的两极,组装成莫名其妙的面具。自闭其实不是病,而是对世俗的不屑反抗,对心灵的隔离呵护,对完美的渴望坚守,如同对一枝梨花的珍爱。我欣赏有自闭症的人,欣羡自闭者隐藏的那个小宇宙,那份安静和高洁,也许就像梨花一样纯真无邪。

期待上帝再撒落一次梨花,我将成为梨花雨中孤独行走的疯子。

心咒·重光

我到了一个语言的王国,犹如沦陷在堆满西红柿的鲜红泥沼里,一切无所适从,却又痛快淋漓。

绿春县是一个彻底的哈尼王国,大人小孩们穿着鲜艳的哈尼服装,说着漂亮的哈尼话,满脸洋溢着哈尼人在这片大地上的民族自信。我生活的云南,虽然民族众多,但汉化的影响却日趋严重,汉语仿佛植物界泛滥的紫茎泽兰,侵袭着民族语言的生长。但在绿春却出现奇迹,哈尼语是强势的主导语言,不仅哈尼族讲哈尼话,生活在这里的各种民族包括汉族都讲哈尼话,甚至外省人到绿春做生意也要学会用哈尼话交流。我在三猛乡腊姑村,寄宿村民何九月发家,他家是这个哈尼山寨里仅有的几户彝族,但这几家彝族人却不会说彝话,全讲哈尼话。据说绿春是哈尼族人口比例最高的县,是哈尼族居住的中心,还是哈尼语标准语音所在地,自然出现了哈尼语成为这一地区主导语言的奇迹。

绿春是哈尼山乡,而三猛则是腊咪山乡。哈尼族有着数不完的民族支系,腊咪就是哈尼族的一个支系。在腊咪山乡,城市的繁华与虚伪荡然无存,一切变得单纯天真,如清冽的山泉一般透明,清脆的鸟鸣一样简洁。世界纯洁得恍若一条透明鱼,阳光直透骨骼,心思昭然可见。面对如画的三猛和质朴的腊咪,让戴着面具裹着心扉的都市人感到严重的不安与惭愧。

我行走在腊咪山乡的村寨,听着神秘的哈尼话,虽然听不懂,却能从其肢体语言获得神交。哈尼话是从心里流淌出的知心话,哈尼话是从眼里流露出的动情话,哈尼话是从肢体流逸出的亲切话。哈尼话充满朴素的诗意,有着诗经时代的意蕴,史诗时代的风采。听着如此神秘而又单纯的哈尼语言,喝着如此醇香而又热烈的哈尼焖锅酒,原来人类的快乐如此简单,沉醉如此易于沦陷。

在哈德的夜晚,酒过几巡,一个健壮阳刚的哈尼弟兄豪饮后突然高声说道,今天太高兴,兄弟我撒娇了。众人愕然,撒娇本是小孩和美女的本事,怎么一个哈尼爷们也要撒娇?但那哈尼弟兄似乎是本性和醉意使然,完全不理睬别人的惊讶,依然喝一杯酒说一句我撒娇啦,再唱一曲自编的哈尼歌谣,物我两忘,乐至极境。受其兄感染,众人皆争呼撒娇,一醉方休,忘我欢乐。原来撒娇这般痛快,撒娇这般释怀,撒娇这般简单。

腊咪山乡的哈尼情,让我们为自我彻底撒了一次娇,感觉像坠入情人节的漩涡里。在被上帝揉皱的画稿中生活,我们得到了神灵的眷顾,尽情对梯田撒娇,对众神撒娇。没有什么不可以,因为我们是上帝的孩子,我们是大地的孩子,我们是山民的孩子,我们有千百个理由撒娇,我们想变回从前,撕去面具,像孩童一样天真无邪地生活。

上帝是一个女孩,大地是一个情人。今夜,我们在哈尼腊咪山乡撒娇,只因我们活得太累,只因想获得你的些许疼爱。

白昼的腊姑把我等来,黑夜的腊姑却让我灵魂出窍。寄宿在三猛乡腊姑山寨,整个疲惫的身躯和浮躁的精神慢慢安静下来,可以用山脉缓慢的时间,进入梯田世界的深处。

哈尼人居住的大山是水性的,神风吹拂山岭即皱起波纹,变成遍山凝固的梯田。我走在梯田的田埂上,其实是漂浮在浩瀚的水波中。对上帝来说,大地和大海,我想只是不同状态的同一生命载体,犹如水与冰的区别。山岭的梯田和湖水的波浪,本是神灵相同的艺术手法,不同的是水里的画留不住,众神和哈尼人开凿的梯田却成为大地的雕塑。由此看来,凝固是时空的真谛,只有凝固才能使世界真实可触。

夜幕降临,我悄悄离开了哈尼人的酒歌和篝火,走出村外,把自己交给了陌生的腊姑,交给了黑暗却又如此透明的无限的腊姑时空。

腊姑被哈尼人钉在一条绵亘的山脉上,腊姑的对面,是另一条同样苍茫的山脉。两条山脉的中间,是一条深邃的山谷,谷底是河流,而山脉的立面,全是延袤的梯田。这些轮廓,原本是白天看清的,夜晚天地已成一体。

我坐在腊姑的边缘,也就是梯田的高埂上,看着腊姑慢慢被黑暗吞噬,而腊姑对岸的黑幕却清晰开来。星罗棋布的天穹罩在腊姑的头顶,近得仿佛踮踵翘首即伸手可触。月光下的梯田若鱼鳞杂遝,银波千顷,如梦如幻,比任何白昼的光影都令人沉醉。黛墨铺翳的山带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或密或稀,簇集成片,那是一个个脉动的哈尼山寨。白天觉得山岭上没有几个寨子,夜晚才看到大山上养育着如此密集的哈尼山寨。有几处只有一盏灯缀在黑幕上,与村庄相隔很远,犹如一颗颗孤独的星星。那是独处的哈尼人家,因田地距离寨子太远,就把家搬到自己的田地边,方便劳作。跟绿春的一位老兄说起,他说他父亲就是一个人住在山顶的田棚里,不喜欢住在寨子中。我不知道在山野独处的哈尼人是否孤独,倘若孤独又如何熬过漫漫黑夜。而孤独这种潜伏的情感,又何尝是独处的人才会有呢,身居闹市的心灵有多少没受过孤独的侵攘。其实在黑暗无解的宇宙中,每一颗星球都是孤独的,地球上的人类更是孤独无助。

腊姑是一颗果壳,我在这颗果壳中遥看周遭的星渚,仿佛成了无限空间之王。白昼是盲瞽的,上帝在白昼浑然隐去,除了人类那些物化的生活,我们在阳光下什么也看不见,一切充满了黑暗的惧惑。而黑夜是明奥的,神祇的辉光照庇着天宇,我们借助黑暗看清了璀璨的星辰,黑暗中的宇甸是如此敞亮而深窅,我们在黑暗中无比充盈,无比安谧。

这一夜,我在腊姑梯田彻夜与星渚交流,享受着大地和神灵的静笃。黑夜是充满福音的,地球转动一天,为的只是将奢侈的睡眠平等地布施给大地上的所有生灵,让劳倦的云南山民舒坦安睡,让我聆听到大地平缓的呼吸。月光下,我看到几片树叶悄悄吐水,叶子边缘结满了一粒粒水珠,犹如挂着一串莹琇的项链。胆小的虫子在梯田中鸣叫着,给山野增添了无限的宁谧。一切微不足道,一切又缺一不可。

恩咒·玄黓

对一个村庄的认识,常常缘于色彩。每一个古村落,都涂着时光沉淀的特别色彩。几次去滇南弥勒市的阿细山村可邑采风,恰巧都逢秋季。秋好,我喜欢秋里的村寨。但可邑的秋实在浓烈,一眼微醺,常不及醉。

与其说是游村,不如说是赏画。我观可邑,其实是在品鉴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一幅有些梵高风格的油画。这幅油画的背景简洁,蓝的天,红的土,青的山,黑的石。但这些不重要,聚焦山寨的颜色更醉人。

天玄地黄,是我看到的可邑村主色调,至少是秋季的色相。那种道法自然的山村色相,浸透着大地与生命的玄黄,令人血脉暗涌。中国人对黄色的崇拜,来自于对大地的敬畏。无论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都会耕耘出一个金黄的秋天,让黄色作为秋收的霸气之色。可邑的黄,其色系更为丰富,各种不同的黄争相涂抹着同一幅画布,比梵高疯狂,比毕加索大胆。但万色归心,所有的黄色,都是可邑的生命原态,都是阿细人祭火时涂满油彩的面庞。

阿细是彝族的一个支系,聚居于弥勒。我漫步在可邑村,进出于阿细人家的屋舍,与阿细人共享可邑的色彩。所有美景都需阳光来化妆,斜射的阳光总在用心“PS”着乡村的景物。在金色的朝阳或夕阳照耀下,整个可邑村呈现出各类不同的黄色,考量着我们对同一种色相不同分类的敏感认知。可邑村所有房屋的墙壁皆为土黄,方块周正,错落有致,构成建筑的几何形状和村庄的粗犷轮廓。那是可邑村的村服,越穿越有古老彝族支系阿细人的气质。这些土黄粗糙、温暖、朴实,富有生活味和历史感,让人忆起祖父、祖母时代的斑驳岁月,想起阿细跳月的欢快时光。屋顶盖着红平瓦、青筒瓦,伴着淡青的炊烟,罩着阿细人火塘边的日子。可邑村几百年历史,建造住房一直延续土木结构。土坯砌墙,再用沙土粉墙,自成土黄。近年新建的砖混房屋,同样涂土黄色外墙漆,盖斜坡瓦屋顶,与传统建筑色相一致。土黄是可邑村靓丽的肌肤,是阿细人健康的肤色。仿佛只有在土黄色的屋里居住,在土黄色的寨中生活,阿细人的血脉才能得以传承。

抬眼望去,每家屋顶、门前或堆或挂着众多金黄的玉米,墙面拴着几串火红的辣椒,还有随意堆放的老南瓜。这些都是熟透的秋色,活着的粮食。玉米越老越黄灿,籽粒饱满,如阿细人的笑口。在玉米地的埂头埂脑,种上几塘南瓜,瓜藤爬满岩埂,缀满日渐长大的南瓜,成为附带的收成。弥勒一带称南瓜为金瓜,金瓜这名好。南瓜长老了,由绿变青,由青转黄,修成金黄,终成金色之瓜。老金瓜当然是黄色,而且是比玉米更炫耀的金黄色。仗着个头大,本不值钱的几堆老金瓜成了可邑最耀眼的色彩。那些夸张的金黄,调和着一丝老黄、赭黄,夹杂少许未熟透的青绿,装点着阿细人家的门面。如同阿细姑娘佩戴的服饰,值不值钱无所谓,自个做的玩意儿,好看便成。

阿细大叔招呼进屋坐坐。跨进门槛,即闻到烟草香味。阿细大婶正梳理烟叶,金黄的泛着油光的烟叶是上等烟,土黄、枯黄的烟叶是下等烟,每片烤好的烟叶都是票面不等的人民币,需仔细分拣。男人馋了,先取把好烟叶切成烟丝,端起水烟筒抽将起来。烤烟味呛,只有烟瘾大的汉子才吃得下。但自家辛苦栽种的烤烟,呛也呛得实在,于是抱着水烟筒咕噜咕噜边咳边吸,直吸到精神抖擞。院里还堆着刚挖的姜。黄姜比白姜好,老黄姜更辛辣。姜黄是纯正的黄色,不炫耀,也不低调,色相端正,当然得洗净切开来看。

村里村外,但见房前屋后矗立着不少老态龙钟的柿子树,枯瘦却硬朗的枝桠,结满了橘黄的柿子。当地人叫柿子为柿花,此柿花是果不是花,但这名颇具诗意。柿子树叶凋落快,柿子成熟慢,到深秋至初冬,满树黄柿常无一叶衬托,远远望去仿佛开满一树黄花。树冠上先熟的柿子,早被鸟雀啄食空洞,却依然挂着,直至熟透自落成泥。柿子皮薄,摘之不易,柔软易烂,也就出不了村寨。想吃就站在树下摘两个吃吃,多是自生自灭,权当黄花来点缀山村而已。

牛铃铛响声传来,赶紧让道。几头黄牛大摇大摆走来,膘肥体健,一看就是犁田、耙地、拉车的好料,也是斗牛的种子选手。黄牛身后慢腾腾走着口衔旱烟枪的放牛倌,气定神闲。再后是走走停停跟着去玩的黄狗,侍卫角色,不叫不闹,脚步轻盈,与黄牛和主人保持着最佳距离。放牛倌说,黄牛好,力大、耐旱、好养,适合可邑这类高寒山区,水牛就适应不了。黄狗更好,头黄、二黑、三花、四白,这是狗的色种排序,养狗当然要养黄狗和黑狗。红公鸡、黄母鸡,那是土鸡的好品种。黄牛、黄狗、黄鸡、黄猫,这些生灵,构成可邑有声的黄色、流动的黄色。

太阳当顶,但闻三弦弹响,鞭炮开炸。翻看老黄历,原来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毕家的闺女出嫁办喜事,整个山村顿时热闹起来。彝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阿细支系更是歌舞之族。阿细人爱说“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三弦响,脚板痒。”“跳月跳到太阳落,跳起来的黄灰做成药。”原来世界名曲《阿细跳月》的发源地就在可邑。来的都是客,刚被阿细姑娘拉着跳了两圈,又被阿细小伙拽去喝喜酒。宴席上,阿细“八大碗”摆满饭桌,黄焖的土鸡、焦黄的红烧肉、蛋黄的酥肉、娇黄的油炸花生、橘黄的南瓜蒸扣、淡黄的土豆片,如果再有金黄的玉米饭、松黄的苦荞饭,那真是可邑的农家色彩呵。新郎笑说,咱酒也是黄色的。原来说的是用黄色的包谷烤出来的包谷酒。其实可邑农家乐里的山楂酒、拐枣酒、枣子酒等,都是深浅不同的黄色。色香味俱全,各种黄色系列的菜肴最是诱人。喝完两杯,还不忘拍摄可邑色彩斑斓的美食。

可邑的美色来源于自然,来源于大地,来自于我们的大地母亲。四季轮回,草木荣枯,春色、夏色、秋色、冬色,色色毕现。所有的色相都衍生出浓厚的诗情画意,描绘出一个色彩的可邑,又一个如母体般温暖的村庄。

心咒·昭阳

在云南,大地上的它们很自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一切全凭天性。它们是植物,它们是动物,它们是大地上的生灵。

这是一个没有统治者的自然王国。

水,土,阳光,成就了它们。水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水,源于高山的水源,密如血管的河流,清冽甘甜的山泉。土是山岭、山谷之土,或厚或薄,或肥或瘦,覆盖在大地上,包裹在石岩间。阳光是灿烂的阳光,绚烂多彩,照着天,天成蓝色,照着云,云成彩云,照着大地,大地成绿色。

云南的天空没有尘埃,它们没有尘埃,尘埃都落在寂静的大地上,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都是透明的。唯人类的心中飘荡着尘埃,只有少数人心中的尘埃能落下。

云南是绿色的世界,是生灵的世界。大地上或森林,或草地,或庄稼,随四季变幻着丰富的绿色,有草绿、翠绿、黄绿、粉绿、浅绿、中绿、橄榄绿、丛林绿,绿绿相映,细微得难以分辨。最熟悉它们的是云南的少数民族山民,他们活在它们的世界里,从小耳濡目染,大多能认识一二百种植物和几十种动物。即或这样,所识数量也仅仅是它们的一部分,还有多少不知名的动植物默默地繁衍着,成为这个王国里不受干扰的生命。

人类把地球上的它们分为了名贵的、低贱的,然后大肆砍伐、猎获名贵的,垦毁、践踏卑贱的,直至它们濒临灭绝,再去圈定国家保护植物和动物。幸存于边疆,幸存于云南,成了生物的基因库,成了地球的净土,使它们得以繁衍生存。

我喜欢它们,尤其它们中的植物。植物柔弱,却又坚强,大胆。植物易折易砍,抑或烧毁,但不悲伤,不自杀,只要根系连着土地,又能癒合伤口,继续生长。植物比动物更大胆,敢于在阳光下生长,在悬崖上投生,跟随季节的轮回,自生,自长,自衰,自落。花开迷漫,落地成佛。

每一株植物都是令人敬畏的,生命和世界就在那一枝一叶上。正如《华业经》所说:“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原始森林中,古树有荣有枯,荣的任它荣,枯的任它枯,一切道法自然,这就是生命的秩序和真谛。

在云南,我看到了许多鲜艳的苔藓,有绿色,有青色,有黄色,有红色,有黑色,颜色浓密,如油画一般。最喜欢岩石上的黄色苔藓,金黄,棕黄,青黄,砂黄,交错分布,渐次变幻,毛绒绒,细密密,一片一片地贴在潮湿的岩石上,很远就闪着金属的光泽。以前只见过绿色类的苔藓,却不知山中连卑微的苔藓植物也如蝴蝶一般艳丽。苔藓种类很多,但我们常见的很少,只有在原始森林里,才会有各种苔藓。树干上的苔藓多为墨绿色,岩石上的苔藓颜色就很多,不知是否与苔藓吸收了岩石中的矿物质而致颜色变异有关联。一个地方连苔藓都这么漂亮,可见造物主真是用心良苦。

云南高原除了它们,还有他们。他们是白族、哈尼族、傣族、傈僳族、佤族、拉祜族、纳西族、景颇族、布朗族、阿昌族、普米族、德昂族、怒族、基诺族、独龙族,他们是云南特有的少数民族,他们分散居住在星罗棋布的村寨中。

他们是农耕者,活在人类古老的农耕文化里。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在梯田里种稻谷,在旱地里种包谷、苦荞、马铃薯,还在菜地里栽白菜、青菜、铁头白、萝卜、小米辣。他们养牛犁地,养马驮运,养狗作伴,养猪、鸡、鸭、鹅、猫热闹,也宰食。他们的寨子有鸡鸣狗吠,炊烟萦绕,有红白喜事,民族节庆。他们是大山的子民,靠山吃山,但求温饱。他们善良,朴实,勤劳,坚韧。他们不会为扶不扶跌倒的老人而犹豫,讨论,争执。他们没富可炫,也不哭穷。他们不吃白钱白米,不取不义之财,一切凭劳动所得。他们胆怯,羞涩,不会为不爱的人宽衣解带,不会被金钱遮蔽了双眼。他们的寨子很小又很老,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他们常为死去一个老人忧伤半年,常因女儿出嫁欢乐数月,也为一个坠地的娃儿激动几天。他们的男人要养家糊口撑门户,女人要结婚生育理家务。他们一生的路只有两条,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他们没走过平路,就像城里人未爬过山路一样平常。他们的一生都在山脉上劳作,累了就跟牛马说说话,比较昼夜的长短和庄稼的好坏,还有那些丰满羞涩的瓜果豆菜,以及挂在田野和山寨里的笑容。他们简单地生,简单地活,简单地老,简单地死,像水墨画一样简约舒张。

他们不是大地的主人,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大地的主人。他们是山中的隐者,他们敬畏大地,崇拜一切自然的神灵。他们对大地索取的很少,大地给予他们的却很多,有森林,有河流,有蓝天,有湿度,这一切生命之源滋养着他们。他们是大地的守护者,而不是破坏者。他们对大地不贪婪,只索取很少的一点。他们不砍伐森林,不开采矿藏,不截流发电,让大地肌肤完整,自然轮回。他们只开垦一些梯田,栽种一些坡地,对于河水,也只引一点舂水碓推水车,用竹沟引一些回家饮用。他们的村寨接满地气,身体接通地气,吃粗粮,干粗活,任凭天地养活。他们喝点自酿的包谷酒,吃点山上的野菜,这样生活就很有味了。病了,找点草药来医治,有什么病,山上就有什么药,只要用心,就能治愈。

我敬畏大地,敬畏云南大地上的他们。

除了它们和他们,还有祂们。祂们是众神,是他们笃信的诸神。他们信奉万物有灵,崇奉多神,他们信仰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一直沉淀着原始宗教的色彩,浓厚而热烈。有了它们,他们,祂们,云南就成为一个天、地、人、神共处的世界,上至天,下至地,所有的时空中都充满了神灵。一块巨石,一个岩洞,一棵大树,一片山林,都体现着灵性,因而对其顶礼膜拜。很多具有灵性的自然现象,都有相应的神,如太阳神、月亮神、风神、雷神、雨神、山神、水神、火神、寨神、家神等,这些神是善鬼。此外还有恶鬼,如东方鬼、西方鬼、母猪鬼、吊死鬼、老虎鬼等。世间万物,全都有相应的神灵主宰。

云南是众神主宰的世界,大地上的事物都有神灵庇护。神们主宰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主宰着它们、他们的命运,让森林更茂密,河流更清澈,梯田更肥沃,村寨更温馨。

云南的大地是幸福的,居住着神们、它们和他们。大地需要众神的护佑,大地需要众人的敬畏。人需要尊严,大地和神灵更需要尊严。而我们更多更广的大地,早已没有神灵护佑,没有人的敬畏。人类主宰的大地是痛苦的,毫无休止的建城、修路、开矿、截流、毁林、污染等行为,无疑是对大地的戕害。

任何漠视大地疼痛的心灵,都流畅着罪恶的血液,都将被众神鞭笞。不等大地毁灭,我们已近末日。

大地是痛苦的,诸如云云南南的地方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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