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传奇
2021-04-08任俊国
任俊国
风染红高粱。
风在血液里吹。
一次是一大碗高粱酒酡红了二大爷的脸膛和言语。一次是一小杯高粱酒洇红了小凤姐的脸蛋和言语。醉酒后,路在二大爷面前是弯曲的,他背着后山在走;路在小凤姐面前是扭动的,她扶着风在走。
还有一次,小凤姐在台上演醉戏,二大爷在台下醉看戏。台上小生最后那句高腔里有二大爷在台下的帮腔。
二大爷在高粱地里打过仗,每一株高粱都是战友,得胜后首长奖励了一大碗高粱酒。解甲后,他一直在田里种高粱。小凤姐帮她爹种高粱,也帮她爹酿高粱酒。
后来,每年清明,二大爷坟前总少不了一大碗高粱酒。
后来,小凤姐的爱情就是一坛传奇高粱酒。
小凤姐微笑像微风。轻衫一袭,穿上微风的岸柳和后山若隐若现,很美。
翻越垭口的父亲扯过微风,擦了擦额头,那里也是沟壑纵横的山啊。
在村庄和春天的边上,梨花和小凤姐穿着纯真年代。
槐花下的母亲,又回到她的五月,和黄昏并肩而立。
而水呢,在轻波里见那山见那树见那人的影子或魅惑。
月色一斜,就在微风中斜出万户捣衣声。
看得见小朵的花的娇喘,看不见万里长云的发端。这袭衣衫,小有多小?大有多大呢?
母亲和小凤姐又上山了,去寺里上一炷香,礼一回佛。
万物都在风中。
只有爱和慈悲,在风中,也在风外。
扎进骨头的不是风,是水。
风,往水里一把把扔针。二月风扔完针,煦暖起来,而水还来不及把针泡软。
不服软的父亲下到水田中,把刺骨的针踩在脚下。
父亲手中捧着一把针,一头白,一头黄。彼时,父亲服软了,勾腰,低头,顺眉顺眼,手里捧着一百根针和一百个愿意。只一小会儿,在薄薄水面上,父亲穿针引线,织出一片嫩绿毯子。
针是谷秧的芽针,线是阳光,也是二月风。
父亲瞥见我们兄妹在田埂上偷懒,眼光里就射出针来。我们再一次下到水中,坚强地歪歪斜斜地织毯。关于在田里织毯的手艺很少有人比得上父亲。
慢慢地,水里的针爬到腰上,钻心疼。
我的止疼片是:偷看青山映在水面,杏花落在水面,微风吹在水面,送高粱酒的小凤姐穿过杏花,影子移动在水面。
四十多年了,二月风,年年都吹。那年的二月,吹着改革新风。
一匹马在跑。
万匹马在跑。
小凤姐跑起来,马尾辫是风的样子。
大写意的奔马,是风的样子。
天马行空,是风的样子。
风围着树打转,我以为那棵树拴着一匹马。夜里起大风,房前屋后奔跑着好多黑的马。
人间走失的马都在神话里,神话中的英雄都骑着风在战斗。人世间的英雄也骑着风,项羽跨一匹乌骓风冲出十里埋伏;关羽跨一匹赤兔风千里走单骑;刘备跨一匹白风跃过檀溪;《大风歌》是刘邦的现实和理想之马;跑进大唐的特勒骠、青骓、什伐赤、飒露紫、拳毛和白蹄乌六骏,跑出大唐雄风。
风会跑出血来,比如秋风中的红枫,比如汗血宝马,比如长征路上的铁流。
尘烟滚滚,跑过时间之马。
万里征程后,我以为识途的老马更年轻了。此时,我看到春风归来的样子。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小凤姐年轻的样子。
聆听马的蹄音,寻找风的足印。
庄子和李白善说大风,大到想象边缘。
我从小处着手,比麻雀小的是蝴蝶,比蝴蝶小的是蜜蜂,……很多小之后,没有比风更小的了。
一绺绺风,凭感觉,也凭想象。
梅花开在雪花里。
梅花和雪花,都是风的足印。
风摇落露珠、种子、枯叶。大一点的风,摇落小凤姐辫梢上的花,摇落她的花容,摇落邻村小伙看她的眼神。更大的风,摇落山坡上父亲的背影,摇落天空的鹰,摇落遥远的星光。
傍晚起风,摇落光明;黎明起风,摇落夜黑。
在故乡,除了爱和思念,风想要摇落什么就能摇落什么。我看见风摇落树冠,也看见树冠下的鸟巢倔强地抱着枝柯,还看见鹜伏巢中的鸟儿出奇地平静。
鸟儿守护着鸟蛋。
风摇落花瓣,也看见花蕊上的蜜蜂闪着翅对抗风的翅,还看见蜜蜂腿上粘满花粉。
蜜蜂在风中回家,没有丢失一粒花粉。
风吹落母亲的头巾,没看见风吹落她的远望。
风吹乱小凤姐的脚步,没看见风吹乱她的眼神。
风拔起一棵树,没看见风拔起一颗生根的种子。
在故乡,我看见风的无能为力。
风过水波,生动妙绝的感觉。
而风波,何时成为一个隐匿风暴的词?于是,风有了不安、苦痛、挣扎、悲愤、反抗和无可奈何。在我们重新用大脑定义风波之前,至少有一张嘴参与。
在西湖边上,我们重温风波的自然属性。
风波里,断桥的倒影未断,连接着古往今来,有白娘子向许仙借伞,有白居易的浅草马蹄,有苏东坡的水光潋滟,有小凤姐迤逦的影子……
而一座江南的亭固化了一段风波,源头是江北抗金前线的岳家军旋风。公元1142年12月29日,岳飞被害风波亭。彼时,风诵“臣子恨”,波读《满江红》。
历史长河中,有一段风叫痛风。
此时,我们在风波亭前,迎风流泪。
小鳳姐说,一阕《满江红》就是一坛陈酿高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