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在望(五章)
2021-04-08邹岳汉
邹岳汉
一程,接送一程。
一峰,高过一峰。
爬陡坡。过深涧。穿丛林。越绝岭。
挥热汗。忍饥渴。历尽人世间所能想象到的一切艰辛,终于,登上了眼目下最后的一座高峰——那在山脚下,曾经让人们遥遥景仰、一心向往着的辉煌金顶,现在已被我真真切切地踩踏在脚下了吧。
移步。抬头一望:
那光芒四射的金顶,却依然是遥遥在望——
还隔着云雾,飞瀑直下的深谷;还隔着一峰险似一峰的好几座雄伟峭拔的山梁哩!
而我,只是站在了这千丘万壑之中,一个小小的山包上。
展望——
苍翠迷蒙的烟岚雾海里,依稀浮现:伫立山头,似在辨识着方向的岩羊;林中落单,寻觅着伴侣的麋鹿;半空中缓缓扇翅盘飞,找寻着捕猎目标的山鹰——还有在崎岖险道上,不息登攀的前行者,那些浅淡而跃然在目的背影……
入夜。还将要闪现:一边英勇无畏、自由自在地坠落,一边默默地尽情地释放、绚丽地燃烧,从高天峡谷间一划而过的点点流星。
遭遗弃的汽笛声被流放到了莫名的远天边,即刻长成一小朵与火车时刻表毫不相干的紫云;而荒寂已久的远山,却将那一声悠长、决绝的回响,想象为头顶一棵孤零零的老枫树,点燃了一蓬火似的晚霞。
剩下那条从来不肯服输的道路,一个劲地朝向仿佛是没有尽头的远方伸展;沿着那条据说是可以穿越时空隧道的长轨,就能够寻找到你回家的方向吗?
上了路,莫要回头。
既然错过了今天最末一班列车,你,就凭着一双古铜色的光脚板,踏着田园诗般明快抒情的节拍,去应和铁轨枕条铿锵的现代韵律。
红衣的帆,漂浮暮色苍茫的波涛之上。
一盏闪烁的灯。渐远。愈亮。
是现代女娲背负远古夸父的理念,一级级地,信心满满地攀爬着竖立大地之上的一架天梯?抑或是,执拗地要去找回,在候鸟般往返于城乡之间的旅途上遗落的那枚乡思?
不曾料想:你再也下不来了,成为无云也无月的今夜,一颗最明亮的新星。
春的假日。郊游路上。
奇怪:一束如此美轮美奂的鲜花,被哪个无情无义者,抛弃在这人来人往的小路上呢?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已有好一会儿了吧,居然没一个人去俯身捡起——捡回或是挽救那些将要失落的美好事物,会要付出何种意外的、难以承受的代价吗?
咦,它的色彩是如此地艳丽夺目!
它的瓣蕊结构又是如此地繁复而奇特!
——也许,是由于它们太过于完美了吧?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些廉价的塑仿品而已。
然,虽遭遗弃,也难掩其天生丽质。不一会儿,它们散发出的人们难以察觉的淡淡幽香,却勾引来乡野间几只嗡嘤嘤的小蜜蜂,和仙女般轻盈优雅的蝴蝶——这些有着极高美学鉴赏力的天才们,略事盘旋、稍加探测之后,都毫不迟疑地降落到被委弃于地,却仍然从容地绽放着的那些鲜瓣嫩蕊上,开始忙碌地采花集蜜。
看它们那副埋头探究、不苟言笑的模样,像是以它们尚未受到污染的天性和未泯良知,在质疑那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时代。
水与天,默默地相对。
相互打量。品味。揣摩。
构思良久。蘸上一笔满天晚霞堆积的重彩,就近汲取身旁涟漪轻漾的一湖淡水……然则,从何处落笔呢?
就在此刻,一束逆光,如强弩之末,从高远天穹破开的一绺云隙间投射了下来,照見:一个头戴蓝底白花卷边遮阳帽、掮着根细长而柔韧的钓竿,沿湖畔土坎边的小路信步走过来的小男孩……一不小心,竟然踏着了匆匆赶着回程的夕阳,随手抛入湖心,灼灼耀眼、跳荡燃烧着的一团火球!
咔嚓。不由分说,一个青春活泼、炫丽多姿且轮廓格外分明的身影,当即被守候多时的结构主义大师剪辑了过去——嵌入他那帧以大片金橙作底,皴染了几笔湖蓝、暮色,谋篇布局早已就绪,矗立水天间的巨幅立轴里。
手起笔落——
顷刻间,完成了一幅意象开张饱满、笔墨酣畅淋漓,令人心旷神驰的钓落黄昏图。
一切最勇敢、最强健的投入者,都是大海最钟爱的情人。
一旦投入其中,海的那股不可抑制的柔情蜜意,便会无可闪避地汹涌而至。
它,会全身心地拥抱你。
它会整个儿地接纳你,无条件地包容你。
(当然,也可能无情地淹没你哦!)
它接纳你泅达朦胧胧彼岸,飘渺渺不着边际的梦想;也接纳你那具企图逃离严酷现实的肉体;
它接纳你泡沫般浮泛且无休止的欲望,也接纳你一路走来,潴积的满身汗水、一脸尘垢,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暗伤、隐痛。
你将会与喧嚣不息的海涛并肩携手,踏着同一欢快热烈、意气昂扬的节奏翩翩然起舞,如同纠缠命运之弦上,壮怀激烈、生死不舍的一枚音符……
凫跃而上,敢于引领一波高过一波的潮头;轰然落下,你以粉身碎骨的决然,向傲视时代潮流的恶石顽礁,喷吐一团不屑为伍的飞沫。经历过如此反复不停地起落、冲撞,摔打和锤炼,最终,你将会成为,大海磅礴而永恒的律动中,最优秀、最为杰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