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含杂质的灵魂与幸福(组章)
2021-04-08柯健君
柯健君
我蹲在亚洲偏东僻静的海岸,开始接触这一片海。
有时,我一个人在海边走,窄窄的堤坝上凌乱地散落着鱼干、鳞片、脚印及阳光的碎片。风从背后吹过来,偶尔将地上的虾皮和苇叶掀起。还有些在我鞋底沾着,被我带出几步远,又落下。
海水的拍岸声,似乎渐渐弱小,在落日的余晖里无力着。我知道即将蔓延过来的夜,随时会将海、我和这个城市覆盖。而在浓浓的海腥味里,渔民们已将晒了一整天的海鲜腌制品收起。他们开始将生活塞进略脏的蛇皮袋,并把口子紧紧扎牢。
盐和阳光混在一起,伤口、疼痛和疤痕混在一起。
一直以来,充斥我儿时记忆的,是橘林、江埠、蝉鸣、垂柳、芭蕉、檐角……是江南的柔弱与多情,是水乡的妩媚与静谧。而现在,我接触到的是突然涌起的浪、是浓郁的海腥味、是摇晃的甲板和我强忍压抑住的胸腔里的咆哮、是码头边沉重且生了一圈锈迹的铁墩、是渔民粗狂的嗓门……
他们对于我,就如同高度的宁溪糟烧对于我——我被这份大海赋予的浓烈情分深深地吸附。
我思考着这片地域,思考着这片海,思考着我的诗歌。这深深莫测的海,我该勇敢地闯进去,获得探寻神秘的乐趣和满足。
我要出海。
很多时候,我愿把这一片海当作一张78转的胶木唱片,把那尾斜阳,当作一枚金黄色指针。高高低低的浪与浪之间,像极了深深浅浅的声槽。暮色中的黄昏,大海就像背了一台留声机,传出协奏曲或进行曲,连绵不断地演奏着,毫不顾忌世界的眼光。
而经常去椒江的码头边看海的我,经常把海看成这个样子。
有时在晨曦中,或在斜阳里,我在码头聆听着自己的呼吸。船只扯着高高的帆和远方的海说话,缆绳缠着铁锚,渔民们看着天气和起伏的倒影,挥挥手赶走了娘们。这里,不是她们出现的地方。那些齐整排列的小货轮,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海的琴键,奏着一曲吞噬的歌。而不远处的城市里露出生活尖锐的利齿,啃着海的骨头。有时,是它们抹平了礁石,灯塔和悄无的暗流。
台州湾两岸的村庄在暮霭里若隐若现,起伏的波涛和临港的货轮都显得悄无声息。常常就是在这一刻,我爱上铁锚的锈味,爱上石阶旁的苔藓,爱上阴霾下粗壮的马达声,爱上陈旧的帆和明暗的灯火。
可是,宁静的凌晨间,仍有什么将我歌声里的赞美降了八度,而忧郁,提升了几个音域。
滩涂上有一片又一片的苇丛,有一小撮低矮的草,透出浓浓的海腥味——浓浓的,像那满满的船舱里载回一样。有时似从海的那一端传递而来,让人感觉不到边际。是不是就是这些深藏在苇丛间的忧郁逐渐深厚,让我似乎找到了春天迟来的理由——那些,半路拦截的化工气息,狠狠抽着城市和野鸭的耳光。还有破厂房里传出的机器轰鸣声,压盖了斑鸠的鸣叫。
我真的该放弃灵魂以外的一切,如这海洋般默然!
相信爱与善良,相信有潮水,冲刷欲望的沙粒。冲散那些利、物和熏心的浮躁。我相信放弃,是一种不含杂质的灵魂与幸福。
一个冬天的夜晚,风用一把把刀子割着我们的脸,汹涌的海水就像大舌头野兽,贪婪地喘息著。红头船,漆黑的船身,像一块通红的铁滑行在巨大的铁板之上。整块天也要压下来。父亲还在撒网,脸上的表情沉默而执着,像一块僵硬的雕塑。
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出去,是想为水产市场运回更多的期待。
无论是天空布满阴霾的时候,还是天气晴朗,金黄色的光线在海面上泛着刺亮的光,他的脸永远都是漆黑着,就像是从夜空中挖出来的一小块黑。
他忽地转过头对着我,喉管里滚出一句话——嘿,还愣着——低沉而短促的一句话,像铁锚砸在脚下。
从下午开始,他已查看好了鱼们越冬的洄游路线。整个夜晚,他似一台古旧扫描仪跟踪着,已出海了几十里。我蹲在船舱角落,如同一块废铁。寡言。呆板。无措。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或能够干些什么。
父亲跪在一侧,绷紧腿,抡起木棍敲打着船帮。
“咚。咚。咚咚……”声音一直往水里钻。我知道东海的黄鱼最惧怕这种声波。
“敲。使劲!”父亲喝到。但坚实的木板挡回我稻草般的力。
直到大大小小的黄鱼浮上来,在海面上一荡一荡的。父亲还在用力,有几滴汗咬住他的额角,久久不肯滚落。
直到那点点的嫩黄快要连成片,父亲才说,“回去!”
我升起帆,看了看风的方向……
那是几十年前的一次出海。如今,父亲的那股力量充斥在我身上,我也不断敲打自己——
“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