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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

2021-04-07乔舒亚·费里斯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杰伊野餐微风

乔舒亚·费里斯[美国]

乔舒亚·费里斯,美国当代作家,生于伊利诺伊州丹维尔市,在佛罗里达州基韦斯特岛长大,现居纽约布鲁克林区。他的小说经常在《纽约客》《依阿华评论》《草原大篷车》等杂志上发表。他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曾分别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终选提名、巴恩斯和诺贝尔发现奖、海明威笔会奖、曼·布克短篇小说奖、国际迪兰·托马斯奖,并于二○一○年被《纽约客》杂志提名为“四十岁以下的二十位作家”。

她丈夫回家的时候,她正站在桥上喝酒。在她的下面,邻居们倚靠在低矮的小门廊上,他们开心地哈哈大笑,以此慰藉。有个看不见的人用一把扫帚在小院子里弄出了哗哗的声音,像春天的风吹拂着褐砂石。

“我在桥上!”萨拉斜端着酒杯,俯视着周围大声喊。她丈夫站在六英尺的水泥阳台上,可将大街桥尽收眼底。

街上孩子们吵闹的声音在蓝色的天空中飘荡。然后,微风徐来。微风穿过树林的树枝,将嫩叶的银色底面掀起,风从她身边吹过时,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微风,上帝啊,微风!她暗忖。像这样的风你得到过多少次?大概一生有十几次……风已经走了,刮到了街区,提高了速度,或者逐渐停息了。她先是麻木,随后产生了兴奋的感觉和轻微的恐惧。

她喝完酒,走下桥,回到家时杰伊正在翻动数不清的邮件。

“喂。”他说。

“今天你想要干什么?”她问他。

“哦,”他把一个看起来像是信用卡的东西举到空中停下来,“我无所谓,你想干什么?”

“就没有你想干的事情吗?”

“我想干你要干的事情。”他说。

“那么,你必须由我提出来啰?”

他终于看着她了,“你叫我回家,所以我们就该干事儿。”

“因为我想要干事。”

“我也要干事。”他说。

“好,”她说,“那么,我们来干事吧。”

“让我们来干事吧,”他说,“你想干的是什么事?”

她想要在中央公园里进行一个野餐。他们从附近的一个地方买了三明治,坐火车进入曼哈顿。他在微风中打开一个方格子图案的毯子,把它铺在一棵像一顶华盖似的树下。在柔和的微风中,树叶轻轻地上下摆动,仿佛挂钟的秒针似的。她身穿一条亮绿色的背心裙,配有一条细细的白色腰带;他穿着去年的宽松短运动裤,他的腿就像月亮一样白。他们吃了三明治,喝了一点酒,然后站起来投掷一种“弗里斯比”牌飞碟。离开之前,他们走进附近的一个杂树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在几分钟内如饥似渴地完成了整个冬天不曾做过的事情。现在好了,他们可以回家了。但是,现在时间还早,他建议去一个啤酒园,在那里他们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度过最后的冬天。不一会儿他们的朋友出现了——韦斯、雷切尔,还有带着狗的莫莉。他們喝酒聊天,一直到打烊。在去地铁途中,萨拉蹦蹦跳跳地走在他的前面,然后又蹦蹦跳跳地返回到他身边,扑到他的怀里。

在列车上,他告诉她,还要去看一场电影。是一个超级英雄人物后续之事的3D电影续集。

她伸出手阻止了他。“杰伊,”她说,“对不起,亲爱的,今天晚上我不能看电影了。”

“为什么不能?”

“看电影太老套了,”她说,“难道你不厌倦电影吗?我们整个冬天这么长时间,所干的全部事情就是去看电影。”

“但是,我买了票了,票都买了,钱都付了。”

“我们可以退票,”她说,“我不想看电影。”

“我计划事情的时候,你总是对我说你喜欢。”

“就是一场电影,”她说,“又不是在巴黎的一个周末,今天晚上我不能坐进电影院了,杰伊。我会发疯的。”

“十一点钟才开演,等电影演完时黑夜差不多就结束了。”

“谁的黑夜结束了?”她说,“谁的特别之夜?”

他不明白,“你搞得那么激动干什么?”

她的注意力转移了,她没有回答。火车渐渐慢到了爬行的速度,现在完全停了下来。火车为什么停下了?当微风在人的肩膀上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地铁的深处。这里是城市提供的无数烦心事的下层社会:障碍重重,耽误时间,街道狭窄,人们对不能按时到达的列车忧心忡忡,站起来尖叫,踢门。他们强烈向往的事物本该是有限度的。他们本可以走过布鲁克林桥,在途中停下,欣赏一下太阳落山的景象。

她站了起来。

“萨拉?”他说。

列车开始动了——虽然不足以使她颠得东倒西歪,但足以让她重新坐下。她没有回应,也没有看他。

她离开餐桌,开始走向啤酒园的女厕所。在下垂的已经褪成了白色的横幅标语下走着,经过一箱子破烂的提基神像火炬。再过去一点,厚厚的尘土遮没了一堆塑料椅子。在漫长的冬天,啤酒园只开一两周时间,而且看起来已经被一个夏天粗暴的使用弄得脏兮兮的。

几个小时前,在桥上,她开始相信,她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这么些年,这是上天赐予她的最温和也是最舒缓的一天。街区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天空中的蓝色使她感慨万端。一朵云彩如同平静的大海里的冰川缓缓移动。她向下看,密切注意到了紧挨着小桥的那棵树,于是折了一根树枝。在那根树枝上,她有了新的发现,上面出现了白色的蓓蕾。还是在这里,在锈迹斑斑的棚栏里,几条沥青路面的街区,都已经春回大地了。然后,微风搅动了她的情欲,一阵震颤从她的脊柱传到她的灵魂,她的双眼涌出泪水。她有灵魂吗?像这样的时刻,绝对有。微风啊!那天她是在书桌旁度过的,一直低着头,耗去了那天的整个时光,快餐盒饭使她快乐,很好——快餐盒饭,能量饮料,还忙里偷闲在线买了鞋子。然后,是催账单和今天的这个意外收获。就像初吻一样令人激动和无可挽回。这是她的一天和仅有的生活!这取决于她做的事情,无愧于这一天的时间。那一刻,她在桥上思忖,现在她在女厕所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眼睛,审视着她布满了眼尾纹和变得忧郁的眼睛,她害怕她做出的一系列糟糕选择,担心失败。

她离开了卫生间。杰伊默默地喝着酒,他被一桌桌人快乐的气氛所包围。他们的朋友对他不屑一顾。

“我们能走吗?”她问。

他站起身来。他们还没有走到桥那儿,她就在出租车里打起了瞌睡。

他们登上地铁阶梯时,她看了一眼吊灯,说太晚了。这时他们便找了野餐的食物,又买了酒,走着去了公园,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他们将在黑暗中吃饭。

“后面你怎么办?”杰伊问。

“咱们过马路。”她说。

“如果我们不去公园,你说我拿着这破毯子干什么?”

他们离开路缘迟了一步,發现自己被困在两车道之间的一个水泥隔离墩上了。汽车川流不息,他们寸步难行,无计可施。

“你想干什么?”她问他。

“不,不,”他说,“你就是想取消野餐。你要负责。”

“是我提的野餐。”她说。

她需要一个抉择,挽救这个生命时刻的抉择。但是,现在能干什么?这该死的交通!一亿个灯光,每个灯光都能照到草地上。

“那个宾馆怎么样?”她问。

“什么宾馆?”

酒水的价格会非常高,而且没有微风,但宾馆的大厅却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美丽景色。这要比坐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里等待现做的三明治强。他们可以晚点吃饭。

走了不远的路,他们乘坐电梯上楼。大厅像休息室一样,在三十五层楼。接待员们正在有序地核收客人,在他们后面,仿佛第一幕剧刚刚开始演出似的。窗外的远处,中央公园被一分为二:最西面的树林,坐落在一幢幢高楼大厦的下面,被淹没在一层阴影之中,而其余的树木则一览无余,在灯火阑珊之中挺立。树上的树叶在银色大于绿色的微风中微微颤动。

他们不得不先在酒吧坐下。然后,女招待过来叫走了他们。一旦在有一排排座位的休息室坐下,他们面对的外部世界,就像在巴黎的咖啡馆一样,可以看到其余的背光的树。他们喝着爽口纯美的白葡萄酒。夜色静谧,美轮美奂。

在地铁里,人们仍然感觉好像是在冬天似的。有热风,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漩涡般的寒冷,有污染站台的刹车摩擦铁轨的焦糊味道——但是,就是没有一丝微风。根本就没有像春天一样那么清澈、那么怡人的微风能够进入这里。即使在汽车里,他们呼吸的也是上个世纪的空气。冬天很快就会过去:地铁里形成了两个季节。

火车驶进了车站。乘客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在银白色的门前。他们等了又等,最后车门打开了,他们走了出去,率先获得了自由;她仍然有时间吃饭。人们从前面的车厢走过,然后站台空了,但火车的门却都没有关上。这列炼狱般的火车似乎正在喘息,吸入空气,再把空气放出去,搞得毫无意义。这时,广播里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临时受到了列车调度员的控制。”一个荒唐的小上帝操作了广播开关。像这样的事情在站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发生,而且,每站之间,时行时停,令人恼火。

关门的警铃响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火车没有动弹。她在外面坐在长椅子边上。她转过身,只给他一个侧面。

慢慢地,她说:“我完完全全宁愿自杀,今天晚上也不愿意去看电影。”

他扬了一下眉毛,好像某个星期三的下午在他的办公桌旁,一个火警铃声给他带来了突然的无期徒刑似的。虽然这是一个夸张,但是她平静的声音很柔和,令人惊恐又很诚实。

“好吧,”他说,“我们不去看电影。”

路上好走了。他们走出机动车道的中心隔离带,匆忙穿过街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他们在一幢大楼的阴影下闲逛。街上的行人不理不顾地把他们推到了众所周知的目的地,几个计划是事先安排好的,这个城市的八百万人似乎都在密谋反对她,进行了秘密和紧急的联合。

“萨拉,”他说,“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但是,别做那样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我们应该做什么,杰伊?”她一针见血地说,“我们应该做什么?”

“难道不是一回事情吗?”

“不是。”

她花费了十分钟时间在她的手机上搜寻什么东西。他后退几步,蹲靠在小屋旁边一棵细高的树上。她打了个手势,他站起来,跟着她,在后面保持一步的距离。在下一个拐角,他们等着过马路,这时一辆出租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吓了他们一跳。之后,他们赶上了一个红灯。他们终于到达了要去的那幢大楼,那个带有休息室且外面的风景一览无余的大楼。电梯在运行中的时候,她不停地按按钮。

电梯门开的时候,他们是最后出去的。观光电梯只经过了接待区,显示出在这个天色暗淡的时刻,59大街灯光如织,楼宇林立的景象。银行家们都在桥上,她想。铺天盖地的浓荫正在滚过银色的树梢,把树叶变成了深绿色。

所有的桌子都被人占了或者被人预定了。女招待记下了杰伊的名字。“我们必须在这儿吗?”萨拉问他。

“难道这不是你要来的地方吗?”

女招待看着他们,“别客气,先坐在酒吧里吧。”她对他们说。

“谢谢。”

“多长时间有空位子?”萨拉问。

女招待不知道。她一点儿都说不准什么时间有空位。他们去了酒吧,在那里默默无语地喝酒。

她本想要一次野餐,可是地铁使她的计划落了空。然后他们又被困在机动车道的中心隔离带,进行了毫无意义的争吵,要做的事情什么也做不成。难道是她,她单独一个人,几天晚上在那个问题上那么叫人捉摸不透,指责来指责去,就像一个陌生人从对面的一个房间伸出一个手指头对着她吗?或者这是一团乱麻的生活的停滞不前和障眼法:杰伊的真实性,必须考虑他想要的不平衡,不管那可能是什么?因为他不愿意把事情说出来,或者这事情与他格格不入,那么她希望怎么说出这件事情呢?或许毫无秘密可言。也许他仅仅是想看一场电影。

他们等待位子的时候,最后一抹曙光消失了,享受微风吹拂的一切可能性早已被在酒吧里一轮又一轮的狂饮减少。到了有桌子的时候,她已经感觉醉眼迷离,目光茫然了。他们进行了最后一饮,离开了酒吧。

他们想在商业中心的一家便宜的意大利连锁店吃晚餐,但是在他要进入餐馆之前,他俩打了一架,于是离开了那家餐馆。他们到家以后,两人不再说话。在他打破沉默以前,他们在黑暗中躺了很长时间。“我本来是可以去看日他妈的电影的。”他说。

他们下到楼梯底下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他,转过身去,他拉住她的手,迅速返回到他们来的方向,上到楼梯上,进入令人愉悦的黑夜。她深深呼吸了春天的空气,想着要丢掉地铁这个东西,寂静的蓝色天空肯定了她的良好判断。但是,他却有点儿迷惘了。

“我们干什么?”

“咱们别去地鐵了吧,”她说,“我可忍受不了那个地方,并不是现在忍受不了。咱们去散步吧。”

“到哪儿去散步?”

她领他到西边的布鲁克林桥。在人行道上,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然后停下来等他,然后再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然后转过身子微笑。就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在位于曼哈顿和布鲁克林之间的地方停了下来。河湾里水波涟涟,在轻轻的拍击中滚滚翻动,在河水把石头变成黑色之前,银花翻滚,鳞波荡漾。她面无表情地抬头仰望,一下子看到了天空中一个地方直插云霄的大桥尖塔,证实了此时此刻再也无问苍天了,这辈子再也没有比被人理解这么好的事情了。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钢索,又一次凝视着西下的夕阳。照射在建筑物上的残阳柔和了,各种颜色更加黯淡了,等一会儿,肯定会毫无疑问地消失殆尽的。阳光渐渐地消失了,一道令人忧郁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大桥,河水。这使人体会到了悬浮索冰凉的铁的感觉。她松开铁索,跳动强烈的脉搏中血液又流回到了她的双手。那天晚上,她的双眼第二次充满了泪水。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的时候,她把身子转向他,说:“你认为那怎么样?”

他一脸蒙逼地看着她。“什么怎么样?”他问道。

当她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着衣服坐在浴盆边上对她的婚姻的未来充满怀疑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他们等待酒水的到来等了很长时间。她认为这家酒吧的位置很气人,什么都看不见,而且他们面对着普遍不受人欢迎的方向。除了酒瓶和酒杯子的影子,他们什么也看不到,而外面的阳光也渐渐消失了,阴影正在迅速地覆盖着树木。

到这儿来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主意,他们认为他们可以奇迹般地落坐一张桌子。她想要这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都不准人进入,只要那些地方始终能为她提供方便就行。实际上,这是根本行不通的。到这个地方来享受生活乐趣真是愚蠢——地方狭小,超额预定,提前卖完。而且,好像选择了这个错误的地方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所有的选择和幻想的东西只是现在才产生了:散步过桥,和莫莉在啤酒园喝酒。灯光闪烁,人群喧嚣,派对欢闹。即使待在小桥上,观看街坊四邻的人在黑暗中走动也是好的。与其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还不如动用她的权力进行二者必具其一的选择。就像这样把他们圈在一个酒吧里度过一个晚上,她是怎么认为的呢?

她把两条腿搁到凳子和横条之间,极力转向他。“对不起,杰。”她说道。

“为了什么?”

“为了匆匆忙忙跑出家门,为了我决定不去地铁。现在来到这儿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咱们做件事情吧。”她说道。

“好啊,”他说道,“比如做什么?”

他问了第二次后,一股在公园里的欲望在她心里油然而生,藏在树林里,俯身弯腰,手指插进土里,感觉到他把她的内裤褪到了她的脚踝。正当她脑子里想,他们不会完全不被人看见,然后她就感觉到了冲撞,最后会对她有些粗野,实施周密的周末性生活滚床单事宜,一个劲儿地干她,干她干得又狠又快。之后,让过路的人无视他们,无视傍晚一片树林里白花花的肉体。那时,她没有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她感到他达到高潮的那一刻,她也会达到高潮。然后,当他渐渐垮塌下来的时候,她便恢复了常态,整理好她的太阳裙,对他微笑,诸如此类等等,夫妻生活的一切乏味的室内气氛都会烟消云散。

“听起来好像你已经想好了,萨拉,”他说着在酒吧的桌子下面拉住她的手,“说吧,什么事情。”

她鼓足勇气凑过去进行了一番耳语。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他说道。

但是,她却失去了勇气。

“我真的不知道,”她说道,“你想干什么?”

他建议在上火车之前,他们在附近的地方买一些三明治。但是,这个附近的地方啊!她对这个附近的地方非常厌恶。他们是靠那个菜肴过日子的,因为她只能记得住那个菜肴。那时,她爬出地铁后才知道,他们犯了一个错误。找野餐的食物是要费时间的,而他们又没有这个时间。但是,如果由于没有时间去寻找食物而取消了野餐,那么,如果不是时间问题,他们还有什么?直到晚上结束,时间浪费了又浪费。一夜又一夜,直到她的生命结束。春天的一个夜晚能够使她发个小疯,开始认为她的那些个选择,要么就是一个野餐,要么就是死亡。杰伊要向前冲锋了,胳膊底下夹着毯子,向他相信要继续进行的野餐发起冲锋,这时她停下了。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身子,然后慢慢朝她退了回来。

这一下子,他心里搞不明白了,今天和前几天有什么不同。他没有对天气有无微风和突变挑三拣四,或者天有微风和天气突变这些事情的自然过程,太过普通而不能庆祝一番,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甚至今天他会工作到夜里,在某个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槽的办公桌旁美餐一顿,然后找她去看一场连续放映的夜场电影。一旦回到家,他就会瘫在床上,好像白天的一切冒险旅行除了精疲力竭的美好回味以外,耗尽了他的所有事情似的。她要当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更好的人,而他自己不当家却也十分乐意。

她做了一系列糟糕的决定,现在她追寻到了作出这一系列糟糕决定的原因。这就是不放弃三明治的原因,或者是去地铁的原因,或者是在错误的时间一头扎进曼哈顿的原因。是白天没有离开她沉浸在那个不够融洽的小桥的原因,或者是愚蠢地破坏了那种融洽气氛而去寻觅更好的东西的原因。弄一切别的事情,那就是个错误。

“什么事?”他问道。

她准备告诉他。她抑制住自己的惊慌,准备向他和盘托出,这时她说,“谢谢你拿着毯子。”

他看了看他手里的毯子,“当然。”他说道。

他们找到食物,把它带进公园里以前,阴影早已占据了树林之间的地方。当他们把食物放到毯子上的时候,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是他,但是,当收工的时间到了的时候,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他了。

正当萨拉在远处急忙穿过餐桌的时候,莫莉抬头向众人的大笑声望去。萨拉穿过一个为啤酒园的进出口照明的生锈了的铁棚垂花饰,然后消失不见了。“嘿,杰伊?”莫莉说道。

她都走了一条街区那么远了,他才赶上她。

“喂,”他说道,“喂!”

“结束了!”她大声喊道,“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他说着便要去抓住她,“别动,别动!”

她停止了抵抗,把头靠向他呜咽哭泣。泪水顺着他的衬衫流了下来。过路的人急切地想要见识一下这恍如隔世的场面,围着他们,有的人还折回来看热闹。

“春天。”她说道。

“结束了?”他把她的脸搬到他的胸前,看着她,“萨拉,”他说道,“春天刚刚开始。”

他错了。春天转瞬即逝,就像小桥上的微风似的刮过去了。然后,夏天急匆匆地闯进来了,仿佛小汽车的排气管似的又热又闷,她不能在市里再过一个夏天了。光阴荏苒,斗转星移,转眼树叶就变了颜色,又到了冬天,漫长的冬天,一年又一年的忍耐,一年又一年的坚持,直到她永远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最后一刻结束。

“告诉我你明白了,”她说道,“請你告诉我你明白了,杰伊。”她趴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我害怕死了。”她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怎么了?”

“我们在做什么?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

“哪里?”

“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做了很多,”他说道,“我们进行了野餐,现在我们又和朋友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这么心烦意乱啊?”

“难道我不该做我要做的事情吗?”她问道,“或者,难道我应该做我不要做的事情吗?”

“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啊?”他问道。

她不愿意回到啤酒园。她非要他离开。于是,他向朋友们说了再见,并让他们放心,一切都没事。然后,他回到了他离开她的那个角落。她已经坐着出租车在回到布鲁克林的路上。她从房间收拾了一些东西——她的避孕药、化妆品——一个小时后,她到了莫莉的家,又离开了。

酒吧的女招待走过来把他们引到大厅的一个桌子旁。59街的高楼大厦通向市中心便骤然中止,长满了树木的公园里格外静谧。

现在,黑夜很快消除了树上的绿色。一分钟后,似乎黑暗把树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它们成为了一体。黄色的出租车失去了自己的颜色,变成了漂浮在空中的一团团灯光。黄色的出租车遇见了神秘的人影便在路边停下,那些阴影:它们在这个时刻抓到了什么,会让她逃过捕捉吗?她必须做一件事情。

“杰伊,”她说道,“你知道我一直想在公园里做什么事吗?”

他正在无聊地撕啤酒瓶上的商标,“什么事?”他问道。

“凑近点,”她说道,“我必须小声说。”

女招待对他们在酒吧里的紧紧拥抱从不干涉。他们喝完最后一杯酒,离开了。从街上出来,在公园的阴影里,他问道:“你有心情吃饭吗?”

“当然。”她说道。

“有还是没有?”

“我说过当然了。”

“我们应该待在这儿,还是去市中心?”

“都可以。”

于是,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到市中心去了。这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佳选择:到市中心吃另一顿晚餐。她打开出租车的车门,款款走到路沿,仿佛一群喧闹的陌生人走出剧场的门厅来到大街上似的。他们在午夜喝个半醉。她想要放弃杰伊和他的毯子还有晚餐计划,随它们去另一个世界吧。

杰伊关上车门,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走了。“你想吃点特别想吃的东西吗?”他问道。

“没有。”

他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看着菜谱,“看起来这菜对我很合适。”她说道。

“还行吧。”

“你没有为这菜欣喜若狂吧。”

“我必须为这菜发疯吗?就是顿晚餐嘛,谁稀罕啊。还好吧!”

“如果我们要在那里扔下一百块钱,应该会更好。”他说道,“那应该是一个你要去的地方。”

“啊,看在他妈的冬天的面子上。”她说完,开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铺着方格子桌布的意大利餐馆,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有空调!这里没有微风,只有一股循环的冷气。如果杰伊不在身边,她就会走出去的。这对时间是一种有意的冒犯。春天的第一天,这个地方竟然有令人窒息的冷气,这简直是要人命啊。

她要了一张两个人的桌子,然后转过身,朝杰伊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进来。他没有动。她跟着女招待到了桌子旁坐了下来。他通过窗子瞪大眼睛看着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她竟然拿起菜谱,开始看菜了。如此这般,这个夜可怎么过啊:在远离公园野餐的一家廉价的意大利餐馆……

她没有看见他开门。周围一片嘈杂,他提高了嗓门。

“我他妈的不想在那儿吃!”他大喊一声。

吓人一跳,她望着他的头消失不见了,然后门慢慢地关上了。很快,她要待下来的决心比以前更大了,但是人们却都转过身盯着她,这使她感到尴尬不已。和人家比比,她感到非常困惑,人家那朋友和情人十分美好的小聚会,被可能是另外的伴侣弄得毫无负担,无拘无束,堪比美味佳肴,生活更加美好的活动选择,而人家的菜上得也像命运安排好的时刻似的那么快。

他们离开酒吧的时候很兴奋。这是没有料到的。这个夜晚也同样没有料到。不光能眺望远处的公园,还能欣赏近处的树木。直接走过去看着树,进入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在电梯里,她几乎不认识他了。他面带着她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笑容,一直在上下打量着什么。这几乎足以把他们从一个漫长冬天的刑期和其枯燥乏味的卧室系统中释放出来。

外面,最后一抹阳光从天空消失了。他们被老式街灯的银白色灯光引入了公园。她的心脏不稳定地怦怦直跳:他们将在那儿做这种事啊?他们会被人看见吗?究竟是怎么干这个事情呢?像一个紧急任务呢,还是更加从容不迫什么的,放慢速度,扩大危险,加强紧张感,两个人所做的厚颜无耻的事能让人觉得很有新鲜感吗?

他们在公园里走得越来越深,一直走到迷了路。他们停下来,往两个方向看了看。然后,她拉着他的手,催他进入了黑暗的树丛里。

他们亲吻的时候,他急火火地解开了皮带扣子。她自己也脱掉了她的内裤。之后,她转过身子,把两只手撑到地上,等待。

她等了又等。

“你需要帮助吗?”她小声问道。

“嘘……”他出乎意料地说道,“你听到那个了吗?”

“什么?”

他不吭声了。

“杰伊?”

“我需要一些帮助。”他说道。

她转过了身子。几分钟后,她把她的双手又撑回到了地上。她等待着。

“我又泄了。”他说道。

她站起来,主动掸掉了自己身上的土。

“那样也好。”她说道。他快速把皮带扣住。她伸出手在他的头上弹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着一种本质的不同——他也许会称她是“永不安宁”,她也许会称他是“沾沾自喜——这在他们结婚以前没有公开化,或者,只能作为一种可能性,刚一暴露就又隐藏起来了。当他们互相提出他们缺点的时候,经常在争吵当中,他们两个人把这看成是似乎不合情理的指责。然而,一旦能够发现和指控她桀骜不驯的话,她便认为这是一个寻找更多的生活方式、寻找更多的冒险活动,在规定的时间寻找正确的事情来做的方法。这不是一个以家庭为中心的人,这不是一个经常看电影的人。

但是突然,她停住了。什么东西造成她这么深不可测,她很纳闷,竟然比她指责他还深不可测?夜复一夜地,她着急上火地未能在这个问题上找到原因……到底是什么啊?她不知道。她解释不清楚的事情,永远归属于事物的另一面。她想这一定是对他厌倦至极了。他现在肯定是信服了,她永远都不会找到原因的,说真的,也没有什么原因可找的。

她没有在他身边。他花了一分钟时间才发现了她。他转过身,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回到她身边。

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杰伊,”她说道,“今天晚上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们去吃野餐。”

“那就是你想要干的事情吗?”

“当然,”他说道,“难道那不是你想要的事情吗?”

“我是不是太可预料了,杰伊?”

“因为你喜欢野餐?”他问道。

他搂着她,他们一路走到公园。吃完野餐后,他们在黑暗中躺在毯子上,又一次谈论了生孩子的事。

乘车到市中心他很沮丧,而且他们走下出租车时他心情沉重。从餐馆到餐馆,而她每次都要看立在外面的菜谱牌子,他的情绪很低落。

“你特别想吃什么味道的菜吗?”

“没有。”他说道。

“你只想回家吗?”

“什么都可以,”他说道,“随你。”

“哦,我可不想回家。”她说道。

她选择了一家无害的意大利餐馆。她想要把身子转向他表达她的愤怒,他们竟然在春天的第一天吹空调,但是她知道,他没有心情。这家餐馆比她预料的喧闹声要大,实际上,要想变得清静点只有在他们坐定以后了。他们看了看菜谱,这菜谱无论给他们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最后,他决定定下这个方格子桌布的桌子,放下了他为野餐带来的方格毯子。

“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

他耸耸双肩。

“杰伊,”她说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也许对你没关系。”他说道。

“对不起,我只是说说而已。”她说道。

“那你为什么动我的头?”他说道。

“什么?”

“你必须弹我的头吗?”

她又看起了菜谱。她弹他了吗?她是无意的。她只是想让他感觉更好一点。她抬起头看着,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杰伊正在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房子那边。她循着他的目光追踪到一张桌子,追踪到那里的男人,他是谁,她心里想道,在每个方面都与他截然相反:一眼望去,很有魅力,在那张桌子旁正进行着一个热情奔放的谈话。他是纽约长得最帅的男人。他应该知道和她在公园里干什么。她认为杰伊死死地盯着他,带着郁闷而又强烈的妒忌之心,也可能根本就是纯粹的好奇心,一个反映,一个希望。他想要成为那个人,或者至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泰然自若,气宇轩昂,贪色成癖。虽然他绝对改变不了了,但是,从他个人来说,他还是想要改变,就像她一直梦寐以求地想要成为别人一样。

他们在静静地等待他们的饭菜,沉默不语,闷闷不乐,在那个热闹的地方,显得很是奇怪。他们虽然吃得很快,但时间还是永远地耗费了。他们一回到家,他就上床睡觉了。她走出去来到小桥上。什么微风扑面对她都没有作用,她心里清楚,当她正在世界上寻找的一切事物早已经从她的内心深处暴露出来的时候,黑夜几个小时前就结束了。是不是夜持续得不长,难道夜真的不够长吗?去寻找更多的东西就是个错误。她是不是早该把关于微风的事情告诉杰伊,与他一起分享那无聊而又飞逝的时刻——为什么不是她分享呢?他也许已经明白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一个礼物,她浪费掉了。

他们从公园里走出来,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拉着他们消磨了大量时间。他们吃过晚餐,然后找了一家可以在那里慢慢喝酒的酒吧。他们没有说很多话。

“你肯定你想要做这种事?”他向她问道。

“我给你说过了。”

“我知道,可為什么?你在地铁上那么固执。”

“那你想干嘛。”她说道。

到离开的时间了。她从酒吧里站起身来。

“好吧,”他说道,“但是那对我绝对是一个很伟大的事情。”

“我知道。”她说道。

“而且,你想要做的事,”他说道,“我们做不了。”

“我给你说过没关系。”她说道。

他们离开酒吧,走到了剧院。他们看了连续剧一直看到结局,然后回家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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