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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的年味

2021-04-07陈爱民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母亲

陈爱民

做豆腐

过年,每家每户都要做豆腐的。想起做豆腐,脑瓜子就被和风梳理着,心尖儿就被香味抓撓着。

还是在腊月初,我们就盼着作豆腐了。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绕道到豆腐坊前边的山顶瞅一瞅,那升起的炊烟飘过来,仿佛都是豆腐的清香,一会儿,口水已经吞下许多了。豆腐坊不大,也就是一户人家而已,一列的瓦房约六七间,矮矮地坐着,朴实可喜。我们看来,这些房子能生产出美好的豆腐,多少有些神奇,也许藏了很多魔法;那些做豆腐的设备,无论是木质的,还是瓷器的,黑黑的,不十分精巧,却散发出稳当当的光泽。

做豆腐的工序蛮多,有磨豆子、揉豆浆、煮豆浆、点卤、上匣、压紧、下匣,等等;耗时也不短,往往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妹,当天傍晚赶去豆腐坊,第二天清早才完成工作回家。这还是排了队的!做豆腐,我们小孩子帮不上啥忙,磨豆时推不动石磨,最多是往石磨洞里喂一会儿泡好了的豆子;揉豆浆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我们掺和不进;煮豆浆时,我们倒是可以添几把柴;然后呢,就是当观众了;看久了,也就厌了,就去捉迷藏、做游戏;疯够了,玩累了,就去柴火房睡去,在火光的映照下,我们的脸比映山红更红。不知啥时候,梦还没做够,鼻子下突然热热地一冲,有一种香像雨后山林里的蘑菇,像栀子花在早晨的盛开,像黄花菜于黄昏里的喧闹,酣酣然钻入肺腑来。我们一个激灵坐起,母亲正笑眯眯蹲在眼前,手里端着一碗热乎乎、白生生的豆腐脑。我们傻乎乎一笑,抹一下惺忪的眼,扑地站起,小心翼翼接过碗,“嘘嘘嘘”吹着豆腐脑,想快点让“烫”降下温来。母亲又变戏法一样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解开,往碗里放白糖,还帮我们用筷子把豆腐脑搅碎拌匀。“性急吃不得热豆腐”,但豆腐脑凉了,就没啥味道了。豆腐脑只要不烫嘴,喝下去,全身才会来精神,一股暖意一定会在胸中蹿得猛高。

母亲做的豆腐脑,滑滑的、溜溜的、软软的、甜甜的、香香的、嫩嫩的、细细的、酥酥的,神仙肯定吃不到。也只有刚做出来的豆腐脑最好,否则就老了、粗了、涩了,还会板结凝滞,也就不能叫“脑”了。母亲还尝试在豆腐脑中滴几滴土醋,这样,豆腐脑除了添了一些酸味,香甜的感觉倒是更有劲道,好滋味也会在口腔中停留得更久些,是那么依依不舍。这绝对是真的。

扫扬尘

过年,当然含了辞旧迎新之意。辞,很多内容就是清扫洗浴的意思,古诗也讲过:“茅舍春回事事欢,屋尘收拾号除残。”

小年一过,家家户户就“扫扬尘”了。碰上好的天气,每家每户忙着搞大扫除,打扫墙壁、屋顶的灰尘,洗涤门窗、锅碗和衣服被褥,这些,主要是母亲的工作,我们也能凑合抹桌子啦、扫灶灰啦、清理鸡埘啦,等等。一天下来,我们灰头土脸,成了黑张飞和包公,还彼此取笑着。

在“扫扬尘”中,也包括“扫”自己,就是要洗个大大的澡。母亲烧好了几锅热水,三下五除二剥掉我们的衣服,把我们扔到脚盆里,使劲帮我们搓洗。如果下雨刮风,就在屋内洗,出太阳呢,就在屋外洗。其实,在屋外洗,不管阳光多么大大方方,那时的节气已不是“小寒”就是“大寒”,天气确实是蛮冷的。不过,母亲总能掌控好水温,一双手把我们的皮肤“管理”得好舒服,我们被洗得热气直冒、浑身红嘟嘟的,真像一只只小胖猪。一边洗,我们兄弟俩(妹妹很少在屋外洗的)一边光着身子互相取笑、戏水,“冷”这个家伙,也只好躲了起来。在屋外洗,邻居小伙伴们都来瞧热闹,用手指比划着短长,又用手扮成手枪状,对着我和弟弟的下身“开枪”;光着身子的我俩也用“手枪”还击。在此情此景中,母亲总笑着骂大家:“莫吵,莫吵,你们这些小杂种,小鸡鸡哪个都有,将来要作大用的,堂客们都会喜欢的。”是啥“大用”呢?八九岁多的娃娃肯定不懂,只是有些朦胧的想象,当然想得那么不着边际,但又很美好。

四贴

“四贴”就是贴年画、贴春联、贴门神、贴财神。这四个工作,我们都能积极主动作为。至于为什么要“贴”,肯定是懵懂的,也不去想,只觉得,过年就是要贴,天经地义。

贴年画有老贴和新贴之分。老贴就是贴传统的木版水色套色年画,在土纸上印刷,不易褪色;年画的内容有“老鼠嫁女”“金玉满堂”“麒麟送子”等等,都是图个喜气。不过,老贴的情形不多见,只是隔壁的唐大爷家每年贴。听说,这些画还是从好远的地方寄来的,都是黄黄的纸上绘着故事,很古拙淳厚的感觉;造型也很夸张,比如,老鼠的嘴巴和耳朵都画得好大,憨憨的欢喜的样子,并不令人讨厌。我家是新贴。父母给我们块把钱,我们就跑到供销社买年画回(一般一毛钱可买一张),再跑到家里贴上,主要贴在堂屋和卧室。这些年画就是新印刷画,内容好多好多,与传统年画相同又不相同,父母都管它们叫年画。父亲喜欢“麻姑献寿”“八仙过海”“嫦娥奔月”“鲤鱼跳龙门”“五子登科”等,也喜欢“毛主席去安源”“天安门”“高峡出平湖”等,还有《西厢记》《红楼梦》等戏曲画;我们自然喜欢“十大元帅”“南昌起义”和《杨家将》《群英会》《宝莲灯》等等,因为这些画里面都有打仗、较量、比武的内容,能满足我们对鼓角齐鸣、刀光剑影、硝烟弥漫、冲锋陷阵的遐想。“画中要有戏,百看才不腻。”这话很有道理,简单画几座山,描几朵花,我们不喜欢。那时,我们不明白,有时,简约,也是好画的一大特色呢。关于年画,后来,我们又喜欢起那些美人画来,主要是电影演员的头像和剧照,比如张瑜的、刘晓庆的、龚雪的、李秀明的。现在想来,那时幼小的心灵已经萌发出了对异性的一点点迷恋、一点点倾慕、一点点向往,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挡是挡不住的。

贴春联的事,是父亲写,我们贴。那时,每年有那种小开张式的新历书买,封二和封三往往刊登了好多春联,父亲一般从那里选取内容而书写,这是烂熟的套路。我记得他写的春联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凯歌声中辞旧岁;长征路上迎新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猴挥如意棒;鸡唱吉祥歌”等等,内容端端正正,意思吉祥美好,但多少有些太传统了。我到了十二岁,父亲就逼着我写春联了,我不敢,因为这绝对是赶鸭子上架,主要还是毛笔字写得不好,歪七歪八的,怕丢脸。一天,父亲说了两个“金句”,教育了我,使我终于动笔了,也叫我一辈子受用:“敢上南天门,就能摘星星”“孔夫子不嫌字丑”,意思就是要我勇敢去面对,要好好练出点文气来。过了几年,我的字也写得像模像样了,乡里乡亲来登门,看见我写的对联,都夸奖几番,说陈家出了个秀才,听到这些,父亲的脸上就笑意翻滚。我写过这么一副“闻鸡人起早;励志我争先”,此联得到的赞扬最多,以至于我足足实实飘飘然过了一个春天。我还抄写过一位大学老教授的对联,特有文采:“数点梅花,报春天消息;半间书屋,藏秋水文章。”确实,这副对联,很切合知识分子身份,又很大气,有深意,是难得的佳作,显示了儒雅的气质和风度,又表达了心里边一种跃动的喜悦。太棒了!

贴大红的春联,是过年中最文化的事,总是把我沉浸在一种激情之中。当下,好多人家继续贴春联,但大都是买来的印刷品,好精美、好漂亮,我总觉得内容有些千篇一律了,喜气倒还是有的,民俗的形式也传承了,但韵味少了,有些可惜!

贴门神(画)和贴财神(画)简单些,这些画都有人送来。听说门神和传统年画都是一个路数。那时的门神,用红纸印着,一例是黑色的图画,不十分清晰,印的是秦叔宝、尉迟恭、关羽、张飞、程咬金等武将形象;一般是堂屋两扇大门上左右各贴一张;这些武将都很厉害,武艺了得,把他们当作镇宅驱邪的保护神,确实合适。我们在小人书里就喜欢上这些武将了,送门神的来,我们主动给一把米,接过画就赶快往门上贴,贴得端端正正,对称整齐。送财神的来,一般还有赞语,比如:“财神到你家,富贵享荣华,日进千层宝,时招万里财。”财神的像,好像只见过赵公元帅,后来知道,赵公元帅是武财神,还有文财神呢,就是比干和范蠡。财神不一定贴门上,可贴大门两边,也可贴在神龛两侧。送财神的比送门神多,贴得多了,墙壁上,大门上,红中带黑一大片,虽有些凌乱,却实实在在抬升了节日的气氛。

如今,生活富足了,送财神、门神的没有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边,总有一丝丝的失落。

年夜饭

除夕的晚饭,是一年中最后一顿饭,也是最丰盛、最好吃、最见母亲厨艺的一顿饭。对于各家各户,即使一年过得很困顿,对这个年夜饭也不含糊,要准备好久,使出浑身解数,好好构思,搜罗众多食材,把这一餐尽量弄得欢实起来。

七点钟左右,母亲把饭菜做好了,我们洗完手,抹把脸,立马上桌。那么满满的一桌菜,直叫我们眼花缭乱。父亲和母亲是不太动筷子的,笑着看我们狼吞虎咽,并不时叮嘱:慢点,再慢点,没人抢。这是父母一年中笑容最灿烂最好看的时候。母亲的脸在灯光里呈古铜色,泛着红润,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但放着光亮,在我们三兄妹中照来照去;父亲在抽着卷成喇叭的纸烟,总是长抽一口,然后把烟慢慢地、慢慢地“嘘”出来;父亲还要端上酒碗,一次次咂大口的米酒,每次要咂出很响的“啧啧”声来,每一口,至少要响出四个“啧”来。

这一大桌菜,虽是家常农家菜,真值得好好炫一炫的。菜的品种总是双数,至少要凑成“八”个,“八发八发”,取发达之意;要么是“十个”,图“十全十美”的吉利;更多的是“十二个”,那就是“月月红”的满堂彩想法了。

大鱼大肉是必不可少的。用猪肘子蒸成一大碗,我们叫“捧子”:皮是深深的棕红,溜光、好看、软嫩,像琥珀;皮下的肥肉不厚,不很腻,滑嫩,下肚快,不必劳费牙齿;肥肉之下是精肉,一夹可成丝、成条,送进嘴里,浅浅一咬即断,如此一来,舌头上粘住是香,口腔里婉转的是肥,牙齿上牵扯的是脆爽,味道妙不可言!

蛋糕花(蛋卷)肯定也是有的。用红薯粉作底料,外层包着鸡蛋烫成的蛋皮;蛋卷之中放了橘饼(或橘子皮),放了片糖,放了碎碎的肥肉,等等,这内容大可显创新之能。蛋糕花不炒,主要是用蒸的法子。这个菜成了,被切成一块块(片片)椭圆形,码在碗里,你靠着我,我靠着你,香气携带着热气向上冒,只要看着,就会馋死你。听说,这个菜前几年还上了央视节目,令家乡一举成名。这是必须的,也是肯定的,就是,成名来得太晚了。

鸡也是有的。是一年内长成的嫩鸡,两种做法,或炖、或炒。炖显得复杂些,一般是取一整只鸡炖,放进几个整蛋,放一些干的桂圆或荔枝,也放天麻等药材;炖上个把小时,就可端上桌来:肉软爽,汤香甜,骨酥松,一只鸡被造化成至上绝味。炒呢,就是把鸡剁成小块,放剁辣椒或酸辣椒,放大蒜籽,放姜丝,味道也特别来劲。

白菜也必须要有的,象征新年百事顺遂。但白菜平时吃得多,可不细表。还有,腊肉也来了,一片片的肥肉透明,精肉则泛着浅浅的粉红。鱼是鲜鱼。母亲一般用红烧的法子做草鱼,对雄鱼(大头鱼)则用炖汤之法,加豆腐,汤炖成乳白色;无论哪种做法,怎一个“鲜”字了得。还有炒洋姜,脆中带甜,甜中夹酸。猪脚炖萝卜,有时也是有的。萝卜平时吃得多,肯定不喜了,但被猪脚“提携”一下,味道就上了好几个层次,竟然被我们抢着吃:猪脚有韧劲,值得撕扯和咬嚼;萝卜已无青涩之气,辛辣味也跑远了,只剩软软的酥、嫩嫩的香、松松的甜,还有溜溜的、轻轻的脆,醇厚温润,更有一丝清亮的酸,也有一丝微妙的苦。

现在,年夜饭的名堂更多了,但怎么吃,也吃不出我们孩提时母亲做出来的那一桌有滋有味了,就那么一桌,除了味美,还十分纯粹,又特别有情意!这年夜饭啊,宛如母亲的怀抱,叫我们幸福,叫我们欢畅,又叫我们安稳。

守岁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年夜饭之后,就开始守岁了。

俗话讲:“年三十夜的火,元宵夜的灯。”“明燈旺火”,是传统守岁最基本的要求。我们全家人围着炉边坐成了半个圈,吃着瓜子,打发时间。母亲给我们泡好了糖水,是红糖水,放了切开了的几瓣红枣,虽然特别甜,但也不冲,喝下去肚子舒服,涨了暖和。父亲打开收音机,听着评书。年三十夜的评书都是好内容,比如“穆桂英挂帅”“三打祝家庄”之类,我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当然,父亲不听评书,就考我们课文,还要我们三兄妹比赛背唐诗、做算术。背唐诗肯定是我胜出,无论是背通篇,还是接龙,无论是课本上的,还是课外的。记得读小学四年级时的那次守岁,我竟然把《春江花月夜》《长恨歌》和《蜀道难》背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总觉得必须是这样,否则就丢脸,因为我是兄长啊,兄长就应该有兄长的样子嘛!但做算术题,小我两岁的弟弟常常夺冠,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他一般随口就能答上。当然,父亲的题目并不死板,常常以故事和诗歌来叙述,很具趣味性。比如一道算术题:“食堂阿姨手脚快,一方豆腐切八块,最多只能切三刀,怎么切?”又比如另一道:“木马板凳三十三,共脚一百,几多木马几多板凳?”这些题目都简单,但我这个榆木脑壳,就是斗不过弟弟这个鬼精灵。

对于守岁,炉子里的火确实是好火,红彤彤、亮堂堂,整个屋子啊,因为暖和和的,就有了一种沉静的氛围。守着火,我们做两件事。一件事就是取些小柴棍,插到火堆里,估计柴棍燃完“炭化了”,马上取出,跑到地坪里,对着夜空舞圈圈,或者写字,红红的柴棍子舞出好多火花;这些火花不能点亮夜色,但黑的夜幕有了这些火花的搅动,就有了许多的生气;红是橙红的红,在红的照耀下,我们的脸明明灭灭,一闪一闪,既憨实,又妩媚。当然,我们还对着天空唱儿歌:“黄鸡婆,尾巴拖,三岁伢子会唱歌,不要爷娘告诉我,自己聪明学得多。”又唱:“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还唱:“天上满天星星,地下满地金银。拿了地下满地金银,买了天上满天星星。”这些儿歌啥含义,我们是糊涂的,反正唱着顺口,好玩儿。还有一件事,就是煨鸡蛋:炉子里多好的火,别浪费了。母亲用湿报纸包上鸡蛋,我们把鸡蛋埋到火灰里,五六分钟后取出,鸡蛋就熟了。把鸡蛋壳剥了,那么一枚稍微有些烫的蛋躺在手掌中,比玉石好看,像童话画册里的宝贝;最舒服的是,那种“软”被托着,我们静静盯着它,掌心正蕴藏着一股躁动,仿佛有好多故事人物会从蛋中蹦跳而出。这种蛋,熟得快,也蛮好吃的,主要是满满的清香、清爽,只是,微甜的蛋黄,多少有些粘牙。

一天累了,我们的守岁难以坚持到新年到来。到十一点,瞌睡虫来袭,母亲让我们洗完脚,就把我们送到了床上。一上床,我们立马就沉入梦乡。那些梦,好不生猛,很跳跃,很激烈,把时间闹腾得五彩缤纷、七零八落……

压岁钱

过年了,长辈给晚辈一点“银子”,就是压岁钱。压岁,音同“压祟”,就是希望一年到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古代歌谣唱道:“三星在南,家家拜年;小辈儿的磕头,老辈儿的给钱;要钱没有,扭脸就走。”我们没扭过脸,即使压岁钱得到不多,或者没有得到,最多只是不高兴三两分钟,然后继续做高兴的事。

压岁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那时候,家里不宽裕,因为父母特勤快,日子过得也不至于困窘。压岁钱,总会给我们每人一毛、两毛,最多时能给个一块、两块。又图个新,父母总要想办法把这些钱换成脆爽爽的新票子。外婆、外公(爷爷、奶奶去世早,我们没见过),还有伯伯、姑妈、姨妈,也想法给我们一毛、两毛的。我们也晓得,压岁钱要被多给一点,关键在嘴甜,于是乎,看见长辈,立即脱口而出:“拜年拜年”“长命百岁”“恭喜发财”“福如东海”。有些长辈,本无给压岁钱的打算,看见我们如此可爱和“泼皮”,就乐得赶快“意思意思”了。得了“银子”,我们嬉嬉闹闹,似乎成了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压岁钱干什么,买糖,买小飞机、买积木,大家各有愿望。我们三兄妹则达成统一战线,就是买书。这点“碎银子”,太值得珍惜了。平时,捡松球、聚牙膏壳、打栗子换来的钱,都要用于“正途”,去买盐啊、买酱油啊、买火柴啊、买煤油啊,而压岁钱可充分释放“兴致”和“自由”。正月里,只要手里有钱,我们就直奔供销社买书,主要还是买小人书(连环画),八分至一毛,就可买到一本。小学五年,我竟然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唐》成套的小人书买齐了,《杨家将》也差不多是齐的。这些书,哺育了我的文学梦。到初中、高中,我按照这些书所讲的故事,找原著来对照读,那些故事就显得更生动和饱满了,因为,文字的陈述已经更完整、更丰盈、更流畅,能把幻想的空间扩大许多。还有一层,长大后的阅读,自然增加了“涵养”和“思考”。

拜年

过年,拜年也是核心内容。

到了大年初一,拜年就开始。我们一群小伙伴,一家一户挨着拜,勤快点,能把整个大队的人家拜完。小屁孩拜年,一图热闹,二图收获。收获确实很多,最多的是香烟。明知我们都不抽烟,几乎每家都发我们每人一支烟,香烟牌子大都是“丰收”“红桔”“五岭”,一毛钱左右一包,能够得到“大前门”和“常德”,已经是很高档的了。拜完年,回到家,口袋里都是烟,乐颠颠全交给父亲,几百支呢!我们曾戏称,“拜年”就是“拜烟”。其次是人参米。就是大米膨化后的“果实”,每粒米已经长得胖胖的。人参米放了糖精,香甜为主,其实杂了些苦味;接了人参米,我们就往嘴里填,回到家,已所剩无几。还能得到红薯片。有两种,一种是红薯切成片,煮熟晒干,再炒干而成,香脆得很;另一种工艺复杂些,就是把红薯煮熟,搅拌成团,放芝麻、放橘子片等等,然后摊成一片片,晒干,再炒成,并且剪成三角形、菱形,好看,更好吃。炒的过程放些茶油、猪油,味道占全了香、甜、脆、爽。当然,这种红薯片不多,即便有,我们在路上就吃得一干二净了。

拜年,碰到稍微殷实的人家,还可得到糖。一个小橘饼,酸中带甜;一块片糖,甜中带酸;一条牛轧糖,黏黏的;一粒花生糖,脆脆的。最是那糖粒子啊,被我们揣得久、吃得久、含得久、舔得久、嚼得久,当然也甜得久、香得久。这种糖粒子极少有软糖,牛奶糖更是稀有珍贵,如果有,我要把它们分成几段几截,分成几天吃,或者留给母亲、妹妹吃。糖粒子主要还是硬糖,不一定发光,是结晶体,有纯透明的,有片的,有圆的,有方的;颜色么,白红黄绿青蓝黑都有;味道,经常携带有苹果、香蕉等水果气息。反正有糖就是好,有糖就是福,就是美,就是乐。那些糖纸,有塑料的,有纯纸的,五彩斑斓,图案各种各样,我全部收集,或作书签,或贴于桌面,这样,到了年中、到了中秋,闻一闻这些糖纸,“年”,就立马奔到了眼前。

到了大学,读到过女诗人娜夜的一首诗,把我扯到了拜年吃糖的情景里。诗的内容深切,好多喻意,题目也大,叫作《生活》。全诗如此:“我珍爱过你/像小时候珍爱一颗黑糖球/舔一口马上用糖纸包上/再舔一口/舔得越来越慢/包得越来越快/现在只剩下我和糖纸了/我必须忍住:忧伤。”多好的诗啊,现在我每每朗读默诵它,除了对生活的启迪,就想起儿时吃糖,可是,我无法忍住是:那甜甜蜜蜜的乡愁啊。

看戏

平时看电影多些,而春节期间,唱戏的就多起来,十分热闹。

大人们看戏最热衷,我们是跟着跑,跟着起哄。只要是方圆几十里有唱戏的,我们都不放过,会待上一天半天,碰上唱戏的地方有亲戚,又碰上演戏演得长,我们就吃住在亲戚家,能待上好几天的。唱戏主要唱的是花鼓戏,也有湘剧。本地戏班子影响小、势力弱,只演些小折子戏。哪家哪户讲排场,就请城市里的大戏班子来,呵,那架势就是不同,演员就有好几十人,服装道具都要装上几个车子。

對于戏,我们是看不懂,也看得不十分认真。我们看见这么多人,就围着戏场子来回打转转,观众们发出掌声喝彩,我们就跟着吆喝,生怕场面不刺激;何况,戏场子周边有许多做小生意的,炸臭豆腐的、卖瓜子的、卖包子的、卖糖果的,我们掏出几分钱,也不让嘴闲着。当然,戏也是必须要瞧瞧的,主要是看喜好,喜欢的戏,就尽量细听一阵、细看几眼,或者尽量挤到戏台子前去看,其实还是看不清楚和明白,视线都被大人们挡了。我们主要是远看,在墙上看,在树上看,站在凳子上看。对于《蔡坤山犁田》《五瞧妹》等戏,不怎么喜欢;对于《白蛇传》《打龙袍》等戏,一般喜欢;对于《大破天门阵》《逼上梁山》《大闹天宫》等戏,是特别喜欢。内行看门道,我们不仅看热闹,更多看扮相,看功夫。孙悟空出场,我们就数他能翻多少个筋斗;林冲亮相,特喜欢那杆枪舞出一片片雪一般的亮光,看那杆枪戏弄得那些兵士上下翻滚;法海来了,看那些虾兵蟹将如何扯他的眉毛、揪他的耳朵。我们常联系电影来想象舞台,对于几个军士,想象成千军万马;鼓点骤响,想象成喊杀声惊天动地。

看戏,当时有一些疑问,穆桂英头上插那多旗子,还有两条长长的羽毛,美是美了,怎么打仗?不方便啊!一出戏,有时演来一个上午,好几个演员要讲话对白,还要哇哇哇唱好多句子,又怎么记得住呢?我们生产队李奶奶,六十八岁的人了,是个老戏骨了,平时走路慢,风一吹,仿佛身子就要倒,可她上了台扮演白娘子,哎哟,已看不出半点奶奶样子,而且好俏丽的,只要回眸一笑,全场爆彩,掌声雷鸣,硬是活生生的一个“十八姑娘一朵花”。且看“盗仙草”一场,她剑舞得一片光芒,还能金鸡独立呢;更绝的是,“仙草”是仰着身子用嘴衔住的,呵,那身子,咋就这么软呢?李奶奶回到家,我们表面上去拜年,实际上围着她团团转,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究竟:奶奶还是那个奶奶啊!戏里那个“美女”躲到哪里去了?李奶奶发给我们糖吃,看着我们笑:“你们这帮兔崽子,快长大,长大了,就懂戏啰。”说话时,李奶奶满脸皱纹里开出的笑,确实好看,像桃花那样,有些迷离,有些醉意。

不说了,如今过年,乡下极少唱戏了。我每次回老家,只要站在过去搭戏台的那些地方停一停,想一想,锣鼓声还是会猛然在周边响起来,又分明看见李奶奶扮演的白娘子、穆桂英、梁红玉,向我、向村庄、向天地,抛下了一串串的媚眼……

元宵节

元宵节又叫元夕节,是整个年节期间最后的一天。

元宵节一般要突出一个“闹”字。记忆中,这天的“闹”主要还是舞龙灯、花灯,还有耍狮子。这三项主要活动虽在元宵日最盛,却早在春节开始,各个村庄就纷纷组织启动了,由经验丰富的长者牵个头,组成队伍,大有互相比试之意,看谁的队伍壮观、灯饰漂亮、“舞”艺高超。往往,三项活动一起进行,你家耍了,他家再来。

舞龙灯技术含量高,龙头为“掌舵”,龙尾为“收盘”,两者很关键,直接决定成败。这个活一般由青壮年来主导,每个人握一根棍子,棍子上头连着龙身,鼓点一响,龙就舞起来。转个圆圈很简单,但起跳旋转,做各种姿势就很有难度了。一霎时,龙身翻滚,腾挪跌宕,仿佛风云际会,加之铳响、炮仗也响,像电闪雷鸣,特别震撼,特别威武。

耍狮子,只要两个人就行,舞出各种姿态,很可爱的。这里也有讲究,一边舞狮子,一边还有演员在旁演些小戏,诸如《张先生讨学钱》《小姑贤》《麻姑献寿》《刘海砍樵》等,主人家是要送上红包的。我们特喜欢演丑角的演员,他特别能插科打诨,开些玩笑,把场面搞热:他戴个花色帽,鼻子上涂上白色,脸蛋上也涂白色,眉毛画得好粗,只要一眨眼,或扮个鬼脸,就令人忍俊不禁的。狮子一边舞,还有人唱赞狮子歌:“金鸡飞过凤凰山,金丝鲤鱼奔沙滩,今日到此非为别,一道喜来二问安。人随春意喜堪夸,天降麒麟要发家。九天日月开新运,万国笙歌醉太平。”

舞花灯,我们也能参与。花灯是做个四方箱子,用根棍子举着;箱子四周糊黄纸,纸上画些吉祥图案。箱子中装煤油灯或蜡烛,点燃,即成花灯了。只要举得起,拿得稳,走得稳,即可舞花灯。每个人跟着“头灯”走步,旁边有人唱赞歌。花灯好不好看,取决于走出多少花样,横走、圆走、直走、穿花走,都有些名堂,前提是灯不能倒,不能灭(一般防风),油也不能洒。村里几乎每一场花灯,我和弟弟都能举上几把,舞上几圈,都是些容易的花样。

“鬧元宵,煮汤圆,骨肉团聚满心喜,男女老幼围桌边,一家同吃上元丸。”这是古代歌谣所唱。元宵节,家家户户都做好吃的。那时没有元宵买,母亲就做糯米丸子。用糯米磨成粉,放些白糖,揉成圆球,风味如何,全看馅如何。母亲的馅做得别出心裁,用酸菜做底料,放些腊肉,放点桂皮,洒些芝麻,绝对美死你!母亲的糯米丸子,乃全村一绝!

元宵过后,年节就结束。俗语讲:“喝了元宵酒,犁耙握在手。”就是说,过了元宵,紧张忙碌的各种劳作就开始了,我们也开学了。实际上,此时,年味并未散去,还继续在我们脑海里奔腾,还要奔腾好久好久。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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