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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着人与世界之间的细线(评论)

2021-04-07徐晨亮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细线通感文文

徐晨亮

当代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乔纳森·弗兰岑,曾在一篇关于艾丽丝·门罗的评论中“表白”,他喜欢短篇小说,因为它会让作家“无处可藏”:“你不能靠喋喋不休一路披荆斩棘;读到最后一页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如果你没什么可讲,我很快就会知道。”即便是一遍遍讲述同样的故事,短篇小说也需要作者创造出新鲜的人物和情境,“在此过程中所运用的才华属于最好的那种。”读到《一无所有的春天》《五颜六色的黑》之前,我对作者彭湖一无所知,不好贸然根据这两篇小说评断她的叙事才能,但我相信,其中已显露无遗:她对这个世界有话想讲,并且,有话可讲。

有意思的是,短篇小说虽如弗兰岑所言,会让作者“无处可藏”,但叙事进程中作者往往试图藏起一些东西,或是会邀请阅读者一同在情节的缝隙中找寻点什么。《一无所有的春天》中最令我感兴趣的线索,便隐藏在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与疲惫不堪、试图放弃的儿子之间。阿尔茨海默病这种蚕食人类记忆与语言、认知、行为能力的疾病,虽正式得名不过百年,但在逐渐迈入老龄化社会的今天,我们身边已时有所闻。就像当年被称为“文人病”的肺结核一样,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特殊的症状,及其带给病患照护者的沉重压力、所引发的家庭和社会问题等,很容易激发艺术创作者的同情和联想,成为文学与影视作品关注的对象。由此带来的问题是,若创作者没有对病患与照护者生命体验的深刻认知,而仅视之为随意调取的素材,很容易落入既有套路之中。《一无所有的春天》中被捉襟见肘的生活与照护父亲的压力逼至悬崖边缘的儿子,经历了一次次自我拷问与辩驳之后,终于说服自己要设法丢弃父亲。读至此处,依照某种常规化的阅读期待,读者不难预料到小说结尾儿子必将幡然悔悟,回头奔向父亲,而这时恰恰最能考验作者能否摆脱套路,为人物找到回转的动力。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揣在兜里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紧张得仿佛手里握着一把刀,正准备杀死某个人”。刚刚丢弃了父亲的“我”埋头钻进人群,像条野狗一样逃开,直到“迎面吹来的江风穿透了我”,那个瞬间“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某种冰冷的东西猛地扎破了一个洞”,“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当作者彭湖将此前叙事中耐心布下的暗线一条条收紧,阅读者的情绪似乎也跟着被调动起来,屏住呼吸,放慢脚步,与人物一同逼近那个被故意隐藏起来的秘密——他准备“杀死”或者说希望在生活中消失的那个人,并非已成拖累的父亲,而是从三十年前起一直困在身體里的另一个自己。在那个遥远的春天,人声鼎沸的夜市中,父亲前去给儿子买肉串,把五岁的他独自留下,久久没有返回。孩子从自己的视角仰视,世界突然变成一口井,而他就像井里惶然无措的蛤蟆。当父亲满心喜悦地返回,浑然不知自己的儿子在这一刻“忽然懂得了孤独”——“我突然看见了一根蛛丝从世界之外垂坠下来,竖立在我眼前。它那么细长又那么脆弱,以至于我不敢伸手去拉扯它,唯恐它无法承受我的体重,就这样连带着世界一起,断成两截。”便是从这一刻起,那个已了解到何为孤独的五岁孩子便一直困在他的身体中,改变了他与世界的关系,以致成年之后的他认定,正是孤独这种晦涩的情感,让自己的人生拐入了后来的方向,“没能成为我想要成为的自己”;如果没有那根纤如蛛丝的细线,他应该会“变成一个理性的,像石头一样越发冷漠的大人”,而不是现在这个被对生活的厌烦“循序渐进地侵蚀着”的自己。他在内心深处一直将“这个无法挽回的过错”归咎于父亲,为此迁怒于他,当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后,他终于放弃再扮演那个恭顺的儿子,三十年后重新来到小吃街,计划让父亲和当年那个五岁的自己一起彻底消失。然而在最后一刻,那根纤如蛛丝的细线还是扯住了他,让他猛然想到,此刻同样“站在喧嚣的世界里,找不到家”的父亲,“也会像当初的我那样恐惧和忧伤吗”?

《一无所有的春天》中的父亲,也如许多同类题材的小说影视作品中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一样,虽然记忆已被病症侵蚀得残缺不全,唯独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人,没有丢失那份绵延不绝又汹涌澎湃的爱。然而作者彭湖从万千境况相似的父与子之中,找到了自己想要讲述的那一个父亲、那一个儿子,将他们连接起来的不只是基于血缘与共同生活记忆的亲情,还有一种更为深刻的共情。在她笔下,这种共情与人海之中的孤独感其实一体两面。小说中,为了哄骗患病之后依然痴迷于读信的父亲,儿子翻出泛黄的信件,抄写过程中“模糊地勾勒出父亲的形象,那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陌生的男人。文化教员,上课爱掰粉笔头,喜欢打篮球、骑自行车、钓鱼,他深受学生的喜爱,也拥有聊得来的朋友……然后所有人都长大了,所有人都老去了,所有人都遗忘了”。在一两个瞬间他甚至“害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完美地复刻出他的一生”。从日渐衰老、因病症而逐渐丧失自我意识的父亲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突然意识到父亲其实也一直在扯着那根蛛丝般的细线“攀爬”,对孤独做着无望的抵抗。这根细线将现在的他、五岁的他以及人生各个阶段的父亲连接在一起,“放逐”或“杀死”其中任何一个,细线都会断裂,让他从空中坠落。当他悬崖勒马,重新牵起父亲的手回家,也就是选择重新接纳了五岁时那个初尝孤独滋味的自己和现在这个虽困顿无助、却终究没有被生活所“石化”的自己。与记忆一天天遗失、终将变成一张白纸的父亲相比,小说结尾的儿子,更像一个寻回丢失之物的人。

《五颜六色的黑》里,也有一种作为隐喻的疾病——通感症。“与文学里所说的修辞手法不同,通感症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类病症。在患者的感觉系统中,数字和词语是有颜色的,不仅如此,甚至还可能伴有形状、质地和情绪。”相比于阿尔茨海默病,通感症对于患者看似并无危害,甚至会为他们打通感官之间的联系,赋予他们异常发达的感性和艺术才能,“有资料显示康定斯基、纳博科夫、维特根斯坦、费曼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属于通感症人群”。而这篇小说关注的并非抽象意义的病状,而是让我们看到“这一个”具有通感能力的女孩宋宝宝,以及她为此承受的精神伤痛。宋宝宝拥有异于常人的色彩感受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能从别人眼中的黑色中看到五颜六色。然而她的绘画天才在家里、在学校却被漠视,并因无法画出常人眼中好看的画而一次次被嘲笑。因为老师当众羞辱,撕掉她心爱的素描本,“她也追着四散的碎纸片跳了下去”。与阿尔茨海默病题材一样,写这类具有超常才能、不见容于俗世的人物,也有种种惯性化的做法。彭湖这篇小说之所以独特,原因之一,便在于通篇从旁观者、中年女画家“我”的视角讲述,用残缺的记忆碎片拼出女孩流星般的人生,又从二人关系中剥离出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宋宝宝的素描本让“我看到了洋溢的天分与充沛的激情”,但又使得“我感觉到缓慢而尖锐的疼痛,就像从我的骄傲里忽然抽出一根不能示人的细丝,我知道那是我的嫉妒。这种感觉难以启齿……”连接起二人的那条情感细线,交缠着激赏、同情以及嫉妒,但又应该不止于此。宋宝宝身上既有“我”所不具备的天分和激情,也有某种“我”在俗世的磨损中丧失的纯粹与强韧。

客观地讲,小说对中年女画家形象的塑造与挖掘,稍显不足。倒是在宋宝宝与其母亲身上,发现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映射。女画家这样剖析她的老同学、宋宝宝的母亲梁文文:“我记得梁文文的眼神,委屈的,怯懦的,但又在某个缝隙里艰难地渴望着爱,就像今时今日的宋宝宝……她的桀骜是从她的自卑里生长出来的,就像一棵从夹缝里钻出来的歪脖子树,丑陋,倔强,但又生机勃勃。她长成了自己最为厌恶的样子,在基因里铭刻上憎恨的痕迹,从她的母亲到她自己,而后过渡到她的女儿身上……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无法跳出的死循环。”由是观之,梁文文对女儿宋宝宝的忽视与轻慢,除了要讨好老公、宠溺儿子之外,也包含着更为复杂的情感:她从女儿身上分明看到了一部分的自己,并为此而恐惧,用刻意的疏远、厌弃“和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当那个精灵般的小女孩意外陨落,“梁文文总在家里哭,没人知道她在哭宋宝宝还是在哭自己”。而其他人只会叹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破本子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情”。在成年人的眼光里,宋宝宝心灵不够健全,行为荒唐怪异,即便是认同其绘画才能的“我”,也宁愿相信那是一种异常、一种病症,就像“这世上有些人就只适合阴影和角落,只适合被遗忘和忽略”。可读完全篇,似乎又能听到作者彭湖的一声叹息:小女孩的“通感”能力之所以显得特别珍贵,皆因大多数成年人选择关闭与世界连通的感官,成为前一篇小说所说的那种“像石头一样冷漠的”人。或许他们中有不少原本也具有这样的通感能力:“美妙的音乐能让他们嘴里产生某种食物的味道或是闻到某种花的香气,文字和数字都拥有各自的颜色,而快乐的情绪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一只奔跑的小猫。”

《一无所有的春天》《五颜六色的黑》这两个短篇表面在写疾病状态和异于常态的人生,由此挖掘出新鲜的人物和情境,但其内里关注的还是人与世界之间根本性的关系,更具普遍意义的孤独与疏离、共情与通感。或许作者彭湖感兴趣的是攀着连接人与世界、人与人的那一根根细线,将人生隐藏的另一面翻转给我们看。尽管她的小说还有待进一步打磨,有时会因刻意追求俗世感和烟火气,未能充分展示出属于她自己的叙事声调,我依然期待,听一听她未来的作品,对这个世界,还有哪些不一样的话想讲。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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