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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黑(小说)

2021-04-07彭湖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文文宝宝

彭湖

宋宝宝还活着那会儿就不讨人喜欢,又瘦又黑,像煤窑里钻出来的耗子。當然,我也无权去评论她,毕竟我们只见过几次。我想,父母会把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做“宝宝”,一定寄托了难以言喻的深情。这一点我不能理解,虽然我没有孩子,但我可以断言我不喜欢孩子,因此我也一定不喜欢宋宝宝。

有关她的记忆琐碎又残缺,像丢失了大半的拼图碎片,可我没有什么耐心去拼凑她的全貌,这里就只说一些意义不大的细节。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场不像样的聚会上,主办方是宋宝宝的母亲梁文文。因为乔迁新居,梁文文像捡蚕豆那样,把掉落在祖国大地上的狐朋狗友尽力捡拾起来,竟然也凑足了几桌麻将。她的新居就在我家隔壁,买了一户二手房。梁文文的老公宋祁是银行高管,从来不为吃穿发愁,搬到这里只是方便孩子上学。当然,我们小区也不算便宜,因此可以见得,我的生活也还过得去,唯一过不去的就只剩下要经常和梁文文打照面这件事了。

池默,她摸牌的间隙瞟了我一眼,你怎么还没结婚?我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笑了笑,没人要呗,快点打牌。一万,她放下手里的牌笑着说,以前追你的人不是排长队吗,怎么会没人要,我看你就是要求太高,女人的保质期没那么长,不要老是挑挑拣拣,不然等你想嫁了,早就人老珠黄了。你是人,又不是白菜。我的尾音细软绵长,挂着不易察觉的不屑。在女人结不结婚哪一种更高贵这件事上,从来就争论不出一个结果,只能用语言相互试探、博弈,从细枝末节里挖掘出对方的不幸,然后沾沾自喜。

我从牌桌上捡起她的一万,和自己剩下的两个一万并在一起,就好像我已经赢了似的,笑得满面春风。对面的人瞬间拍起了桌子,池大画家,你怎么碰牌都不说一声,我牌都摸了,唯一的一对将被你碰掉,文文肯定在做将将和,你说我还怎么打?你不差钱,但也不能这么坑我们啊。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看向旁边,她老找我说话,不就把我聊忘了。哎呀我的水,梁文文忽然站起来急匆匆往厨房走。她走路的时候下半身柔弱无骨,好像长了一条鱼尾似的,只能用性感的幅度左右扭动臀部,借助着尾巴的摩擦往前飘。往日的男同学都忍不住往那边看,她感觉到了目光,转身笑笑,对着其他几桌客人随意地摆手,用懒散的语气说,先休息一下,我泡的玫瑰花水可以喝了。

宋宝宝就是这个时候回家的。

年轻女孩打开门,回头朝身后说,快进来快进来,你妈妈等很久了。女孩二十来岁,短发,娃娃脸,穿白色T恤,红润的脸上挂着一圈汗液。梁文文端着玫瑰花水从厨房出来,小李,她喊,怎么才回来?叫做小李的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惶恐,连忙解释,宝宝她路上看见了摇摇车想坐,我就让她玩了一会儿,是不是?她回头看向门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是不是?好一会儿,我才从嘈杂的环境音里分辨出一个声音,又细又薄,像一片结在窗户上的冰花。是,孩子说着,局促地走进来,娴熟地脱下鞋子,调转方向鞋尖向外并排放好。妈妈,她穿上拖鞋小声说,是我……想玩摇摇车,不怪李姐姐。她原本就黑,却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于是衬得肤色越发黑亮,在黄色的灯光下微微泛着一层铜光。如果不是她叫了一声“妈妈”,我绝不会想到这是那个细皮嫩肉的梁文文生出来的孩子。

显然梁文文也不满意这个孩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怎么总是不听话,我告诉你多少次,放学不要贪玩,你总是让李姐姐带你去这里去那里,半天不回家,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改,她接完你还要去接弟弟,你弟弟那么小,万一出什么事了怎么办?宋宝宝看了看小李,但小李没有看她,一个劲朝屋子里的我们笑。她于是转而看向梁文文,直视了几秒又立马垂下眼睛,双手有意无意地捏着裙子。

一个男同学高声说,她知道错了,你当着我们的面老骂她干什么,文文,你的玫瑰花水呢。这呢,梁文文朝女儿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麻将桌。小李领着孩子走进屋,不过多久,宋宝宝就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睡衣出来,这一身穿上来就比粉色要顺眼得多了。妈妈,她轻声问,你找我?嗯,梁文文点头,你今天学得怎么样?宋宝宝又看向小李,但小李依旧不与她进行视线的交流,她再次低下头,蚊子哼哼一样说,老师教了伦巴,要转圈。那你转一个我看看,梁文文坐在沙发上喝水,表情像个检查作业的数学老师。

宋宝宝瞬间慌了,她抬头看向周围一大圈陌生人,又立即低下头,把脑袋努力往后缩,好像这样就能消失一样。妈妈,她说,我不会。梁文文猛然抬头,眼睛瞪得像条金鱼。怎么就不会了?老师教得很难?别人都不会?宋宝宝摇头,就我不会。那你好意思?梁文文提高了声调,别人都学得会,你怎么就学不会?你看看你弟弟,比你小六岁,人家出去学画画,老师都表扬他学得快,你都六年级了,你比他还不如吗?宋宝宝缩得更小了一些,瘦弱的身体显示出我从未见过的柔软,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只要再过几秒,她就能钻进地板里,像条蚯蚓那样蠕动到远方。

你快跳,我帮你看看,梁文文的态度很坚决,我记得你以前跳得蛮好,怎么一到人面前就不会了?旁边几个喝着玫瑰水的家庭主妇连忙劝慰,孩子还小,又很怕生,你就别喊她跳了。梁文文不依,怕生就要多锻炼,天天在人前表演,胆子自然就大了,不然跟个哑巴似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老师天天跟我说她在班上不说话,也没朋友,你说嘛,这个样子谁愿意跟她玩?说罢,她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似的催促,你快点跳。

宋宝宝站了一会儿,抬头去看小李,小李知趣地溜进厨房开始擦砧板。我侧身坐在麻将桌前喝玫瑰花水,在看一场家庭剧。好半天,宋宝宝终于动了,生疏而又局促地摆出一个姿势,极不自然地扭动起来,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她果然像条蚯蚓。在转圈的时候,她一只脚站定,另一只脚带动身体猛地一转,整个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几个男人立即笑出声来,对他们来说,从高中到现在,无论谁在他们面前摔倒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宋宝宝趴在地上没有起来,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羞愧,我不感兴趣,毕竟她是梁文文的女儿,我嘲笑她约等于嘲笑了梁文文。

果然,梁文文感受到了侮辱,愤怒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宋宝宝,她把孩子从地上拽起,我花这么多钱让你去学跳舞,你就给我学这些?我的钱扔到水里还能溅起几个水花,扔到你这里连个屁都没有!妈妈,宋宝宝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她只是这样喊,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听到她的哭腔梁文文更加生气,不许哭!她抬起左手,旁边眼疾手快的同学立即上前抓住她的手。你这像什么样子,好好的同学聚会,打什么孩子。三五个人围住她,把她强行摁在沙发上好言相劝。孩子小是这样的,我孩子也学不快,可能她在别的地方有强项呢,不要总是逼她。她有什么强项?梁文文盯着女儿,宋宝宝你自己说,你有什么强项,你想学什么?

宋宝宝惊魂未定,缩在客厅的一角,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在经过了一番极为復杂的心理斗争之后,她终于张开嘴试探着说,画、画。她的声音有点抖,像信号不良的广播。你画什么?梁文文气得头疼,一个劲摁太阳穴,你又不是你弟弟,你连长颈鹿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你还画画?每次画画你都讲胡话,老师根本带不了你,干什么都不行,让你跳个舞还委屈你了?宋宝宝抿着嘴,用力摇头。话都不知道说,梁文文又叹了口气,像是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朝她快速摆手,进去把作业做了。宋宝宝如获大赦,立即钻进房里去了。

人们又围上来安慰梁文文,好像是她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她也很配合,一边拍胸口一边喘气,朝我语重心长地说,池默,生孩子一定要生儿子,养儿防老,女儿本来就是泼出去的水,要是像我一样生个泼都泼不出去的,哭都没地方哭。

我不知道这话她为什么偏要对着我说,就好像我们关系很好似的,但我还是表示了礼节性的尊重,朝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得到了我的反馈,她似乎突然振奋了起来,气息也更加通畅,朝厨房高声喊道,小李,快去接龙龙,他画画课应该快上完了!小李快步跑出来,一边小跑一边在衣服上擦拭手中的水,好,我现在去。你带把伞,梁文文支起身子千叮万嘱,太阳大,不要晒伤龙龙,你带把伞!

小李拿着伞撂起鞋子跑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屋子里没人说话,气氛在走下坡路,我伸手摁下开关,扫清桌上的残局,麻将机轰隆隆地转起来,把下一局的开篇码得工工整整。梁文文回过神,盯着麻将机看了一眼,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扭动过来,在我旁边坐下。继续吧,她回头问我,刚才谁赢了?我笑了笑指着她,不记得了,可能是你吧。她也不拒绝,那这个庄我就坐了。大家再次投入战斗,一边打牌一边隔着桌子聊往事,谁对谁暗送秋波,谁跟谁两小无猜,谁亲了谁的嘴,谁又为谁流过眼泪,这些时过境迁的点滴小事他们总能一一细数,就好像那些日子长在他们嘴上,只要开口就能自己流淌出来。

这个晚上我们打了通宵,而宋宝宝再也没有出来。当然,从一开始就没人期待她的出现,她在或不在都没什么区别,即便她有一天消失了,日子也还是这么过。这话听上去凉薄,但我们也得承认,这世上有些人就只适合阴影和角落,只适合被遗忘和忽略,在每一个冷漠的眼神中融入人生的背景,像一朵无人问津的花那样,快乐地开放。

我很少逛商场,因为懒。基本上我两三个月才会去一趟商场,主要是为了更新护肤品或化妆品,而且每一次都直奔主题,从不进行任何铺垫。我想,我之所以能够拥有现在的一切,就是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谁能想到,我两三个月来一趟商场,竟然还能碰到梁文文。

她就站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堵在专柜的出口处挑挑拣拣,就像那些年挑选优秀的男人一样。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衬衣的纽扣和裤子的皮带极为勉强地将他整个人分成上下两部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老公宋祁,我们打过几次照面。他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白胖得像个糯米团子,而在他们的身后,站着那个又瘦又黑的宋宝宝。她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乖顺得像个接待客户的营业员。

宋祁认出了我,神眼毫不遮掩地在我身上来回扫荡。池画家,他朝我点头,你还是这么我行我素。听见他的招呼,梁文文回过头,放下手里的口红朝我挥手,默默,你也来逛商场啦,快来帮我看看,哪个色号更适合我,你是画家,肯定挑得好。她喊我“默默”,这个昵称从她嘴里传出来就像神话故事一样遥远和难以置信。她从未这样喊过我,可她的声音如此甜美温柔,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我对她的一切记忆都是错的,甚至还有可能与她推心置腹过。

我尴尬地走过去,像面对记者采访那样官方地微笑,好巧啊,你们也在逛街。是啊,梁文文抢先拉住我的手,像个情窦初开的女生那样忸怩着说,默默你看,我在手腕上试了口红颜色,我老公说哪个都好看,但是都买就太浪费啦,你帮我看看,哪一个更适合我。她的语气温柔又甜蜜,与聚会当天判若两人,我短暂地走了一会儿神。宋祁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看你,又给池画家添麻烦,我都说了哪个都适合,那就全买了嘛。梁文文噘着嘴摇头,我不要,买一支就够了。宋祁大为感动,你啊,总想着给我省钱,又不是买不起。我拿起一只枫叶红说,这个颜色就很衬文文的肤色。宋祁看了看,皱起眉,太艳了吧?我又看了一遍,有吗?他立即点头,当然有,这么艳的颜色,一看就不是好女人,文文会被人误会的。

一个颜色还会被人误会?我不能理解。宋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用沉稳老练的语气说,这个红太艳俗,容易让人想到不好的事情。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反问。这你还用我说清楚吗,宋祁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我。我摇头,我不明白,宋行长你赐教我一下。宋祁感觉到了我言语间的不屑,于是产生了深深的被冒犯感,语气也不再平稳。女人嘛,就要有女人的样子,既然结了婚成了家,就不能像外面那些小姐一样,一天到晚花枝招展的。我瞟了一眼周围穿着靓丽的女人,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小姐?他又矢口否认,我没有那么说,总之女人就该像样子。什么是女人该有的样子?我穷追不舍。他想了一会儿,认真组织自己的语言:要得体大方,不能裸露太多,裙子要在膝盖下面,妆也不要画得太浓,显得俗气,头发也不要染,自然黑色长直发就是最好的。

我点了点头,那样是挺好看的,自然美。他感觉到了振奋,朝我露出欣慰的神情,对吧,女人就是要自然美。他没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满大街都是那样的,就不美了,没意思。没意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我耸耸肩,没意思就是没意思,就像画布上只有一种颜色,也没意思,美这种东西就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才显得有趣,如果女人都不敢穿自己喜欢的衣服上街了,那这个社会就完了。他也许很少这样被人反驳,立即点燃了斗志,试图在道理上说服我。池画家,你是艺术家,你穿奇装异服是你们行业的正常现象,但是其他人不是,你看看现在的女人,都穿成什么样子上街,露肚脐的,露肩膀的,露大腿的,这是正经人吗?要我说,就算她们真的被人怎么样了,那都是咎由自取。我看了看一旁的梁文文,这个如今穿着“得体”的女人,曾经就是他嘴里“不正经”的一分子,可这个女人在我们对话的过程中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个漂亮的背景板。

宋行长,我说,女人的穿着和她该不该被冒犯有必然联系吗?宋祁点头,当然有。我从柜台上抽出那只枫叶红色的口红,用食指慢慢地涂抹在自己嘴唇上,它那么浓烈又那么炽热,美得像整个秋天。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我看着镜子说。什么?宋祁回头问。我说,我养过一条狗,它最喜欢吃红烧肉,只要见到就会像疯了一样,我觉得狗吃红烧肉是它的本能。宋祁感到不明所以,那又怎么样?我抿了抿嘴,让口红彻底服贴在嘴唇上。可是我告诉那条狗,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吃红烧肉,所以就算我在午睡,它也会尽力忍着不去厨房。宋行长,你明白吗?他更加疑惑了,明白什么?我笑起来,镜子里的红唇随之缓慢开合:狗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宋祁听懂了我的意思,当场青筋暴起,梁文文连忙拉住他的手。这个时候,电话很懂事地响起来,他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立即和缓,把怀里的孩子交给老婆,自己按下接听键快步走到一旁,语气柔和地接电话去了。梁文文惊魂未定,直到确定宋祁已经听不见这边的声音,这才轻声和我说话。池默,你怎么能那么跟他说话?我反问,那他怎么跟我說话的?梁文文,你真就不是以前的梁文文了。听到这句话,她似乎浑身震了一下,眼神飘散到极为遥远的地方,又在一瞬间收束回来,再次落在我身上。池默,你结了婚就知道了,有时候两口子相处,没有那么简单。你们这是两口子相处吗?我笑话她,你就像个保姆。

她又是一阵沉默,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池默,她轻声说,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活得潇洒,我就做不到那样。你以前不是挺潇洒吗,我反问,学校里面的风云人物哪一个不认识你,被你压着的学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没算上我。她的声音更轻了,池默,我知道我以前不好,你能不能……我当然能,我打断她的话,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谁会去计较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而且说真的,我也不恨你。她感到难以置信,真的?真的,我拿起另一支口红,在手腕上涂起来。梁文文不再说话,气氛紧张又局促。

当我涂抹口红的时候,宋宝宝一直站在不远处盯着我,如果没有从镜子里看见她,我甚至会忘记她的存在。我看见她的眼睛在我的手腕上打转,在她视线停留的位置,是我手腕上的文身。我在那里文了一圈黑色罗马数字,从一到十二,画出一个完美的表盘。很多人第一次见面都会盯着我的手腕看,当然,它也会吸引一个孩子好奇的目光。好看吗?我扬起手朝她动了动。宋宝宝对上我的眼神,立即移开目光,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好看,她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

喜欢吗,我给你也弄一个?她立即点头,显示出发自内心的愿意。我有些好奇,这个穿着俗气的孩子为什么会喜欢这一圈黑色文身。你喜欢它哪里?宋宝宝看了看梁文文,在得到了肯定之后才轻声回答,黄的、红的、绿的、蓝的……很漂亮。我愣了愣,再次看向自己的文身以确认它的颜色,是黑色没错。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次,这是什么颜色?她往后缩了一点,再次回答,黄的、红的、绿的、蓝的……她怎么回事?为什么好端端的黑色在她嘴里就变得五颜六色了?

我回头看向梁文文,她立即朝女儿瞪了一眼,宋宝宝你去把袋子里面的枣洗一下,给池阿姨送一点。好,小女孩点点头,拎着袋子快步跑向洗手间的方向。我看着她的背影什么也没问,既然梁文文不想说,那这个问题就点到为止,不管水下如何波涛汹涌,表面上必须保持水平如镜,这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法则。你老公怎么还不回来?我问她。她看了看远处,可能在谈工作,他经常这样,我们聊我们的,不用管他。说完她就后悔了,毕竟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聊她怎么划破我的桌子,聊她怎么在我的校服背面写字,还是聊她怎么用白色涂改液把我的两幅画面对面粘起来?显然,在我们的过去里她也挑拣不出什么温暖人心的东西,于是再次保持沉默,为难地看着我。我有些想笑,朝她摆摆手,你别这么看我,还是像同学聚会那天一样吧,不然怪恶心的。池默,她轻声说,我其实挺想你们的,办聚会就是想见见你们。我打断她的话,你不是想见我们,你只是在我们面前不用演戏,而且如果不是我碰巧住你隔壁,你也不会邀请我,不是吗?梁文文顿了顿,没法回答。

这个时候宋宝宝拎着购物袋出来了。妈妈,枣,她小跑着出来,语气里有小小的期待。梁文文忽略了她的期待,没有给予任何鼓励,朝我动了动下巴,去,给池阿姨吃一点。宋宝宝又露出微不足道的失落,慢慢走到我面前,阿姨,吃枣。谢谢,我从袋子里象征性拿出一颗咬了一口,敷衍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嗯,洗得干净。她忽然受到了鼓舞,朝我笑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令人意外,像一朵摇曳在风里的黑百合。她小跑回去,把袋子打开递给梁文文,妈妈,吃枣子。梁文文伸手拿了一颗枣,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又笑了。

梁文文身上的小男孩动了动,从睡梦中苏醒。妈妈,他挣扎起来,梁文文立即把他放到地上。怎么了,龙龙?她的声音里渗出甜腻的蜜。我也要,他指着购物袋,枣。宋宝宝立即从袋子里拿出一颗枣喂给他,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显然对于如何哄孩子这一套已经轻车熟路。宋龙龙一口吃了枣,吧唧吧唧地嚼起来,可没嚼几下,他忽然脸色苍白,一个劲地用右手抓梁文文的衣袖。怎么了龙龙?她又问。

他卡住了,我大声说,枣核卡进气管了。梁文文霎时面如纸色,连声音都在急切地颤抖。龙龙,龙龙!她疯狂地拍孩子的背。宋宝宝吓得不敢说话,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帮起,只能死死地抓住怀里的购物袋,浑身颤抖。听到喊声,周围的人立即围上来。救救我儿子,他卡住了,梁文文一边拍孩子的背一边哭喊,他卡住了!这个时候,一个年轻人冲出人群,以最快的速度从宋龙龙背后伸出手,绕到肚脐与肋骨中间的位置,一手握成拳,另一手包住拳头,然后快速有力地向内上方用力。龙龙,龙龙!梁文文摸着孩子的脸,宋宝宝在一旁眼泪打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宋祁拨开人群跑过来。

怎么了?他焦急地冲向孩子,回头问梁文文,龙龙怎么了?梁文文顿时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宋龙龙朝前干呕了一下,将嗓子里的枣核吐出来,梁文文立即抱住孩子,朝实施急救的年轻人千恩万谢。宋祁回头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好好的孩子就卡住了?我说,你儿子要吃枣,就给了他一颗。谁给的?他愤怒地站起来,我没说话,眼神扫过惊魂未定的宋宝宝。

啪!宋祁反手一巴掌扇在宋宝宝脸上,她当场懵了。你弟弟才多大,你给他吃枣!宋祁愤怒地吼起来,你是想害死他吗!我没有,宋宝宝小声解释,龙龙要吃。他要吃你就给吗?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用的?宋祁不听她的解释,拔高了声音朝她大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宋宝宝抓紧购物袋,右脸迅速地红肿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但还是没有哭出声。对不起,她哽咽着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宋祁弯腰抱起儿子,幸好你弟弟没事,不然我今天就打死你!梁文文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宋宝宝脸上的巴掌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半天,宋祁放弃咒骂,抱着儿子愤愤离去,她也匆忙爬起来,连招呼都没有和我打,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跟了上去。没人理宋宝宝,她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我,抱着那个从未离手的购物袋跑走了。

我忽然觉得这幅画面似曾相识。是多久以前呢?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我只记得那个傍晚天气炎热,但不记得那究竟是哪一个傍晚。我回到教室的时候,看见梁文文的母亲也像这样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她说梁文文是个赔钱货,他们一家省吃俭用供她上学无非是想让她将来有出息,赡养老人照顾弟弟,但她居然在第一次摸底考试的时候就考砸了。

我记得梁文文的眼神,委屈的,怯懦的,但又在某个缝隙里艰难地渴望着爱,就像今时今日的宋宝宝。我看见了她羞于示人的一面,看见了她最深的自卑和隐痛,从此以后,只要见到我,她就会想起那个打碎她自尊的巴掌。我变成了她的自卑本身,她开始不厌其烦地骚扰我,而在婚后,她又急于和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就好像梁文文这人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贤惠、漂亮、勤俭持家,放谁手里都是块宝。

但我的确不恨她,我知道,她的桀骜是从她的自卑里生长出来的,就像一棵从夹缝里钻出来的歪脖子树,丑陋,倔强,但又生机勃勃。她长成了自己最为厌恶的样子,在基因里铭刻上憎恨的痕迹,从她的母亲到她自己,而后过渡到她的女儿身上,就像我手腕上的表盘文身,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无法跳出的死循环。

宋龙龙又病了,他时常生病,要么头疼要么咳嗽,但生病的时间有一个统一的规律——周末从不生病。星期三他又病了,宋祁在外面出差,小李要跟梁文文一起去医院,只能拜托住在隔壁的我替她接宋宝宝回家。虽然不愿意,但我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表现得不那么仗义,

下午五点半,我跟着导航一路开到附近的小学去接人,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放学很久了,但宋宝宝还没有走。五六十个人的教室里只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穿着工作装的女教师。出门的时候梁文文交代过,老师姓向,人不错,让我代她道个歉就把人接回来。

宋宝宝照例缩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一边用余光看四周,一边心不在焉地写字。一截断粉笔突然砸在她脑袋上,瞟什么?向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你写完了?就开始瞟!宋宝宝抖了一下,小幅度摇着脑袋。没写完你到处看什么?几点了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像过境的大风,把宋宝宝累赘的脑袋狠狠压在课桌上。

向老师,我敲门走进去。讲台上的中年女教师抬起头,从镜片上方露出半边眼睛,立马和颜悦色起来,您哪位?我来接人的,我指了指宋宝宝。哦,她的表情恢复如初,又换保姆了。我没否认,径直走向宋宝宝,她的身影镶嵌在垂坠的黄色窗帘上,像一小团褐色的污渍。宝宝怎么了?我问讲台。女老师依旧露出半边眼睛,你问她,她拿红笔指着下面,全班所有人一起做作业,谁先做完谁就先放学,最早的学生不到四点就走了,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她还没做完,我养头猪都不是这个样子。宋宝宝咬着嘴唇,笔尖用力地戳在作业本上,形成一个黑洞般的墨点。

我低头看了一眼作业本,只潦草地做了四道题,其中一道还空了大半。向老师,都这么晚了,你要不先下班吧,孩子的作业我来辅导。向老师看了看我,说话的声音像嗓子里卡着一只鸽子。行吧,那你监督她,我回去改作业,我跟她妈说过几次了,孩子不聪明就多报点班,她也不上心,你看看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上课不听讲,还喜欢画课本,不知道画的什么鬼东西,没有一本书是好的……鸽子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上。

等到声音彻底消失,宋宝宝才从紧张中抽离出来,抬起头小声地打招呼,池阿姨。我点点头在她旁边坐下,顺手拍了拍她脑袋上的粉笔灰,我们回去吧。她摇头,我做不完作业,回去妈妈会骂我。那你先做,哪道题不会?她低着头没敢看我,声音拉成一条极细的线,这个。我看看,我凑近了默念题目,其间宋宝宝努力憋着气,直到我挪开她才转过脸大喘了一口。我又不吃你,怕什么?我指着作业本,这道题问你苹果有多少箱,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苹果有多少箱,她说。所以呢,我反问,最简单的解题思路是什么?宋宝宝想了想,问、问老师。我拿起一支笔,在本子上画起来,首先,你应该设苹果为x,然后根据题目里面的信息写出一个等式,像这样,明白吗?

宋宝宝盯着本子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将她扭成麻花的脑子捋清楚,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明白了就赶紧写,我從她桌上随手拿起一本课本看起来,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写着作业。蝉在窗外的树上断断续续地叫,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窗帘,操场上偶尔会传来遥远而又稚嫩的喊叫声。然后蝉鸣盖过了风和人,一直上扬到被晚霞烧过的天空,又在即将抵达云层的瞬间戛然而止。接着,风声和人声再度出现,时间缓缓朝前。我短暂地恍惚了一会儿,甚至有些分不清坐在这里的究竟是宋宝宝还是梁文文。

等我回过神,宋宝宝已经写完了题目,开始在素描本上用彩色铅笔迅速地平涂。一整片黄色随着她手腕的动作逐渐爬满废纸,她的手法娴熟而标准,像个老练的画师。她画完了黄色,接着又拿出绿色,一点一点穿插和晕染在黄色里,等绿色画完,她又拿出更暗的黑和更深的红铺在上面。我看着她毫无逻辑的用色和构图,不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你在画什么?我忍不住问。宋宝宝的右手突然抖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挫出一条沟壑。你别怕,我就随口问问,我放慢了语速。她安心下来,指着窗户外面说,那个。哪个?我回头看,没有一样东西拥有这样复杂和激烈的色彩。那个,她又说,广播里放的歌。

我愣了愣,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然后她又说了一遍,广播里放的曲子。我仔细聆听,才发现的确有一首音乐流淌在耳边,但它那样微弱又那样浑然天成,甚至会让人忘记它的存在。我知道这首曲子,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念故乡》,序章的慢板浩瀚又忧伤,像一个等待归乡的游子在日暮黄昏里慢慢涌出的哀愁。你在画一首歌?我感到难以置信。显然宋宝宝已经面对过无数次相同的质疑,驾轻就熟地摇了摇头,站起来准备回家。

等等,我摁着她重新坐下,把彩色铅笔递到她手上,这个是什么颜色?她看了看我,绿色。答对了,看来她能够准确分辨颜色本身。那do这个音符呢?我又问。她睁大眼睛,表情看上去那样难以置信。你说,我不骂你。宋宝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振奋地说,蓝色。字母呢?也有颜色吗?我在作业本上写了一C字。她点头,笃定地说,黄的。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抬起我的手腕,指着那一圈黑色罗马数字文身问,每个数字都有颜色对吗?她高兴地点头。1是什么颜色?红色,她不假思索。2呢?绿色。那3呢?粉色。她用柔嫩的食指抵在我的皮肤上,顺着表盘像时针那样缓缓滑动,橘色、紫色、黄色、天蓝色……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颜色,食指正好沿着我的手腕滑动了一圈,再次回到红色的1上。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串黑色的文身,在她眼里竟然绚丽可爱得如同一罐水果糖。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又再次低下头不敢看我。宋宝宝,我问她,我是个画家,你妈妈说过吗?她抬起眼睛,谨小慎微地点了点头。你想学画画吗?我又问。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好半天又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你不喜欢画画?我拿起她的素描本随手翻阅,惊异于一个小学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对颜色的感受力。

一首火光四溅的乐曲,一阵五颜六色的风,一只被光影切割的猫,一个纯白的世界和一个与自己的倒影为伴的黑点……我看到了洋溢的天分与充沛的激情,这个小小的素描本已经画了大半本,每一张都让我感觉到缓慢而尖锐的疼痛,就像从我的骄傲里忽然抽出一根不能示人的细丝,我知道那是我的嫉妒。这种感觉难以启齿,就好像我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爬上了傲视群雄的高山,却忽然发现,在我的脚边站着一只拥有翅膀的雏鸟。

好半天,我没有说话,宋宝宝盯着我手里的素描本,试探着喊了一句“池阿姨”。我猛然回神,广播里的音乐再次回到我耳旁,旷远悠长的旋律里又是一股冰泉冷涩的呜咽乡愁。我尴尬地把本子还给她,心不在焉地表扬,画得不错。她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害羞地低头笑起来。当我看到她的笑容,忽然间对自己的狭隘与善妒产生了愧疚。我再次问她,你想不想学画画?她依旧摇头,妈妈说我画得不好,长颈鹿不应该是蓝色的,树叶也不应该是白色的,天空也不可能是绿色,大家都说龙龙画得好,我也觉得他的画很漂亮。

随你吧,我拿起她的书包替她收拾东西,如果哪一天想学画画了,可以来找我。她的脸上溢出藏不住的快乐,但没有点头。我知道她永远不可能主动来找我,她需要的只是此时此刻的承认。我满足于自己的狡猾,因为我无需担忧,这个拥有着过人天赋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爬到山顶上。

通感症,我查到了这样一个名词。

与文学里所说的修辞手法不同,通感症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类病症。英国媒体曾报道过一个奇特的病例,一位五十岁的男子从小就患有一种罕见的病症,他的听觉和味觉竟奇妙地自动联系在了一起,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能立即在嘴里产生不同的味觉,并且每种声音的味道都不一样。譬如他听到“布莱尔”这个名字,会在嘴里产生椰子粉的味道,而“克里斯蒂娜”这个名字则是又咸又潮的炸薯片味道,他的伴侣“詹妮特”的名字则有点像熏肉。不仅是人名,甚至任何单词都会在他口中产生五花八门的味觉。

这种病症就叫做通感症。在患者的感觉系统中,数字和词语是有颜色的,不仅如此,甚至还可能伴有形状、质地和情绪。比如说,美妙的音乐能让他们嘴里产生某种食物的味道或是闻到某种花的香气,文字和数字都拥有各自的颜色,而快乐的情绪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一只奔跑的小猫。总的来说,通感症虽然作为一种病症,但对于患者而言并无多大危害,甚至为他们打通了感官之间的联系,对一切事物的规律做出了新的排列组合,这就让他们与常人相比更加感性和艺术。有资料显示康定斯基、纳博科夫、维特根斯坦、费曼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属于通感症人群。

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黏在我眼球上,催生出一丝微弱的震动和酸涩,房间里飘荡若有若无且令人安心的松节油气味,而隔壁梁文文家正在对面的墙上肆无忌惮地打孔。他们早上打,下午打,就只有中午和晚上消停那么一会儿,于是我只能卡着点工作。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铺满整个房间,有时候似乎在我眼前,有时候似乎在我头顶,有时候甚至在我脚下,震麻了我的脚心和手心。他们要在我的全身打满钉子,用来悬挂宋龙龙的画。

好一会儿,震动停止了,梁文文打完最后一颗钉子,打电话邀请我去她家赏画。那个时候宋宝宝也在家,和小李一起忙着给弟弟挂画,而那个白胖的糯米团子依旧趴在梁文文的身上,朝自己的画咯咯地笑。我不得不承认,跟他那个煤炭一樣的姐姐比起来,他的确糯软可爱,甚至有种入口即化的错觉。宋祁没有理我,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用无视表达着自己的大度。

默默,梁文文指着墙上的画说,这些都是龙龙画的,你看看怎么样。我抬头扫了一眼,宋龙龙的画中规中矩,毫无新意,但也不能说不好看,就像有的人会写工整的句子,也会写老实的文章,但看过的人都知道他没有写作的天分。灵气这种东西,是学不来的。还行,我敷衍。梁文文毫不介意我的态度,朝糯米团子脸上用力啄了一口,我们家龙龙最棒了。宋龙龙也笑起来,当他笑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从他咧开的嘴角里会流出甜腻的豆沙。

梁文文转而看向宋宝宝,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她那个脑子也想学画画,整天不读书,就躲在房间里鬼画桃符,喊也喊不听,这不是浪费钱吗?我头都痛了,默默,你是画家,你告诉告诉她,让她赶紧断了这个念想。宋宝宝正在挂画,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灯光会落进她的眼睛里,亮得有些晃眼。她工工整整地挂好画,伸手摸了摸白色画框,然后回头看向我。我顿了顿,随口说了一句好好学习。她于是听话地点头,转身跑回房间去了。

默默你坐,我去给你倒玫瑰花水,梁文文放下孩子,快步扭进厨房。我有些恍惚,上一次她提起玫瑰花水的时候,还不是这般贤妻良母的样子。我和宋祁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旁若无人地看手机,气氛不咸不淡地尴尬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彩色棉花糖,宋龙龙立即跑过来,用软绵绵的爪子摸了摸我的手,轻声说,姐姐,我也想吃。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我只能用手掰了一小点儿喂给他。他吃了不过瘾,又拉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给他。他说话的表情、语气都欲盖弥彰,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演,但他偏偏以为谁都不知道。刻意得太过明显就变成了一种掩耳盗铃的喜剧效果,大人们喜闻乐见的往往就是这种效果。我于是又给了他一点儿,这么一来二去,他就吃光了我的糖果。

姐姐,他又抬头看着我手机上的挂饰,想说的话跃然纸上。我拆下挂饰给了他,让他勉强安静了两分钟。紧接着,他又朝我靠过来,得寸进尺地问,姐姐,妈妈说你养了一只猫。是,我点头。我养了一只虎斑暹罗猫,有虎斑猫的可爱,有暹罗猫的善妒,总的来说是个对我爱搭不理的东西,冷漠得令人着迷。姐姐,宋龙龙撒着娇说,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他很聪明,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用讨巧的方式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不够成熟,否则就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端倪,也会明白在一个讨厌孩子的人面前卖弄聪明,不过是在透支对方的礼貌和耐心。我没有理他,他感觉到了委屈,开始哭起来。

听到哭声,宋祁和梁文文全都跑了过来。我要猫,他跺着脚,我要猫!梁文文一边拍他的背,一边跟我商量,默默,要不把你的猫借我们玩几天就还你,反正他很快就会腻了。梁文文,我盯着宋祁问她,你觉得合适吗?面对我不动声色的威胁,她很快地妥协了,轻声安慰孩子,龙龙不哭,阿姨的猫猫会咬人,不能摸。什么不能摸,宋祁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不就是只猫,爸爸给你买。宋龙龙立即掐断了眼泪,抱着宋祁的脖子笑逐颜开。

气氛越发尴尬,可我刚到梁文文家,她不好意思让我现在就滚,于是给我找了几节台阶下。默默,她说,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宝宝,她很崇拜你,你说的话她肯定会听,也快开饭了,在我们家吃过午饭再走吧。我承了这个情,转身走进宋宝宝的卧室。

房间不大,比宋龙龙的整整小了一半,但万幸她精巧得像个蚂蚱。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桌前面写写画画,我敲了敲门,等她回过神才走进去,她于是惊异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知道原来门还可以用来敲。在画画?我问她。她摇摇头,写题目,她把本子立起来,好让我看清。我走过去靠着书桌,回头看向正对面的窗户,窗户外面是阳台,晾衣杆上晃着两排长长短短的衣服,一只拇指长的黄蜂被困在阳台上,正朝着玻璃没命地撞。

快吃饭了,我说,有没有不会写的题目。宋宝宝摇头,上个星期的我都听懂了。我找了个地方坐下,从桌上拿起她的素描本翻閱。从上次分开,她又画了很多新的东西:切断房屋的镜子,像玻璃一样被砸碎的人,蓝色的树和它血红的阴影,咽喉里住着一条鲸鱼的男人……我一边看着画,一边想象着这些意象在我笔下会是什么模样。池阿姨,她忽然打断我的臆想,轻声问,你真的养了一只猫吗?我点头,八岁了。那它是什么颜色的?她又问。我想了想,灰头土脸的。灰头土脸?她放下笔,是黄的吗?不是,我摇头,你见过海豹吗?见过,她点头。那就对了,就是那种颜色,乳黄色带点褐色,身上有条纹,鼻子那块有些黑,四个爪子也是黑的,而且会变色,天气越冷它就越黑。

宋宝宝忽然笑了,那它跟我一样,都黑。你觉得黑色不好看吗?我问她。她摇头,颜色没有什么不好看的,黑的好看,白的也好看,黄的也好看。我把素描本还给她,她就开始在本子上涂抹起来,从形状来看,她是要画一只猫,而且很可能就是我养的那只。这里,尾巴尖是黑的,我指着本子,她立即拿出黑色涂抹。然后呢,她笑着问。我也忍不住笑,然后是鼻子,也是黑的,耳朵尖也是。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心,一边涂抹一边捂着嘴,它好黑啊,那眼睛呢,眼睛是什么颜色?是蓝色,我拿起蓝色的彩铅递给她,海一样的蓝色。她接过笔,在我的指导下细心地薄涂起来。它的眼睛会发光吗?她好奇地抬头问我,会发出什么颜色的光?蓝的、绿的还是……

声音戛然而止,在她的眼睛里凝固着比深海更为浓稠的恐惧。我抬起头,看见正对面的阳台上站着梁文文,她手里拿着刚洗的衣服,脸却朝着这边,直勾勾地盯着宋宝宝。人们都说梁文文的眼睛美,大而浓艳,天然地带有某种不可捉摸的情绪,能够一眼就看到人的心里。

宋宝宝立即关上素描本继续做题目,她的笔尖微微发抖,写出苍蝇脚一般毛茸茸的字。我感觉她似乎在一瞬间承受了某种暴力,但又无迹可寻,因为有关暴力的描述多而繁复,并且随着文明的发展野蛮生长。强制是暴力,言语是暴力,沉默是暴力,美也是。

宋宝宝打了宋龙龙,谁知道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勇气。

那是一个被阳光炙烤的下午,我正坐在画架面前心不在焉地刻画一个小而厚重的细节。在作画的过程中我忽然地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境地,就好像小说家写了一个开头却不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如何发展,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大到人物关系小到遣词造句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能在某个无关痛痒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渲染,任凭那些桀骜不驯的角色在作品里信马由缰。

我在画一个正在画画的小女孩,确切地说,这个女孩很可能就是宋宝宝。她正趴在教室的桌子上涂抹她最爱的素描本,但本子上一片空白。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知道她会在素描本上画出什么样的画,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将她素描本上的内容照搬下来,我必须为她创造出一个虚假的,但又符合她天分的画面——幼稚又灵性,天真又残酷,而我不具备这样的才能。

这个时候,我听到隔壁传来天崩地裂的哭喊声,男女的训诫声,以及玻璃碎裂和金属落地的声音。除了在墙上打孔,梁文文家很少有这么大的阵仗。接着我听到了宋祁的声音,他愤怒得像个被骗光了家产的男人,隔着两面墙的距离在我眼前暴跳如雷。吵闹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放下画刀走出去打开门缝,声音更大了一些,从狭窄的门缝里一个劲地往里挤。

你滚出去!现在就滚!宋祁把宋宝宝推到门外,她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一个劲地流眼泪,但始终没有什么哭声。梁文文跑出来拉住宋祁的手,算了,孩子打架是常事。宋祁指着背后的糯米团子怒吼,你看看那个巴掌印,多用力才能打成那样,龙龙才几岁?经得起她打几下?就因为一个破本子!他用力把素描本砸到地上,一个本子,值几个钱,你弟弟要看,给他你会死吗!用得着打他?宋宝宝,你真的是翅膀硬了。

梁文文连忙说,宋宝宝,你真的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龙龙,但他好歹是你弟弟,怎么能打那么用力?宋宝宝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你说话啊,梁文文提高了音量,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你跟弟弟道个歉,跟你爸爸解释一下能死吗宋宝宝?宋宝宝张开口,可当她的眼神触碰到面前的两双眼睛又再次抿上嘴,什么也没说。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丝奇妙的色彩,与往日卑微又懦弱的她不大一样,就好像在某个瞬间忽然地触摸到了孩子与大人的界限,于是迅速地成长和衰老了。她坐在地上,眼神穿透父母,落在宋龙龙身上。宋宝宝的眼睛里落满顶灯的光彩,明亮又脆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小黄。

小黄是我老家的一条土狗,三四个月大,浑身布满黄褐色的绒毛,动起来跑不成一条直线。小学五年级的冬天我回到老家过年,人丁兴旺的大家族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围着我的哥哥和我的表弟,没人陪我玩,我只能跟院子里的一条狗为伴,那条狗就是小黄。春节的晚上,他们坐在屋里吃年夜饭看电视,因为无聊我就在院子里和狗并排坐着看月亮。我希望他们能发现我不见了,希望他们能走出来喊我一起去吃饭,和我一起看电视,一起谈笑。可谁也没有过来,我听见那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只有我周围的夜晚安静极了。然后烟花在天空里炸开,我和狗同时抬起头,它发现了我的动作,于是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瞬间我在一条狗的眼神里忽然地长大成人,并且从那双玻璃一样通透的眸子里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后来,表弟想要玩狗,大人们就把狗抓了回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原地,看着天空中飘飘悠悠落下来的一把小伞,那是某种烟花燃尽的产物,是死亡的馈赠。我伸手接住它,点燃了一个冬天的欢喜。之后的记忆越发模糊,我只记得小黄咬了表弟的脚后跟,于是他哭哭啼啼地被人背着上医院去了。年夜饭就这样搞砸了,所有人不欢而散,他们什么也没有,但我却拥有一把从天而降的小伞,这是我与烟花不能言说的秘密。我以为这些事情已经被我遗忘,但时隔多年它们依旧被鱼钩吊起,狠狠地拖出水面,而小肚鸡肠的我依然感到解气,无论是狗咬了我的表弟,还是宋宝宝打了宋龙龙。

文文,我第一次使用昵称,梁文文陡然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这边。默、默,她舌头打结地说,你怎么出来了,是我们太吵了吗?我摇头,吵到我没事,但这栋楼也不是就我们两家,你说是不是?梁文文听懂我的意思,伸手拉了拉宋祁的衣服。宋祁好歹还是明白分寸,勉强压制住怒火,用眼神剜了宋宝宝一刀,还哭,好像我对不起你一样。宋宝宝伸手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了我一眼。梁文文立即借坡下驴,默默,老宋还在气头上,能不能让宝宝先去你家喝口水,过会儿我就来接她。

行,我点头,正好我今天没事,她今晚可以住我家。梁文文喜出望外,但还是矜持地试探,那是不是太麻烦你了。跟我客气什么,我朝宋宝宝招手,过来,我带你看好玩的。宋宝宝毫不留恋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她心爱的素描本,快步跑到我身边。宋祁骂骂咧咧地退回屋里,梁文文朝我使了个眼色,轻轻关上房门。

我打开鞋柜,露出一排五颜六色的拖鞋。挑一双。宋宝宝犹豫了一小会儿,把手伸向一双墨绿色的拖鞋,然后抬头看着我。我用眼神表示肯定,她才拿起拖鞋换上,再把自己的鞋子整齐放好,鞋尖朝外。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进门就冲到客厅捣乱,等我换好了鞋才跟在我后面慢慢地走,讓我想起了我的猫刚开始学会走路那会儿。

你随便坐,我去倒水,我拍拍她的脑袋。她得到了鼓舞,走到客厅沙发上端正地坐着。猫看到陌生人来,起先躲在沙发下面不敢动,但是等我倒完水出去的时候,它已经蹲在距离宋宝宝半米开外的位置明目张胆地窥视了。

看来它很喜欢你,我放下手里的两个杯子,喝水,绿色杯子是给你的。宋宝宝端起杯子仔细看了一会儿,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然后才问我,池阿姨,它叫什么名字?我也坐在她旁边喝水,含混地说,向日葵。她长长地“嗯”了一声,我忽然想起她能看见文字的颜色,于是低头问她,向日葵几个字是什么颜色?她盯着猫说,棕色的,还有一点黄和一点灰。我微微吃惊,那不就跟它差不多?宋宝宝点头,池阿姨,你好厉害。我笑起来,走,让你看更厉害的。

宋宝宝放下水杯,留恋地看了向日葵一眼,这才拿起自己的素描本紧跟上来,但是我们一走,猫也鬼鬼祟祟地跟过来,在走廊转角处露出一撮银白色的胡子。宋宝宝笑起来,它以为我们看不见它。我也笑,它等下会跟进来,我们可以埋伏起来抓住它。宋宝宝低着脑袋笑,没有答应。等我打开画室的时候,她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表情睁大了眼睛。她虽然又黑又瘦,但那双眼睛与梁文文一模一样,甚至比她更大更亮。从那双通透的眼睛里,我看见了画架和睫毛的倒影,像一大片静默在水中的芦苇。

很长时间,宋宝宝都没有说话,一个劲地在原地转着圈,试图把小小的画室吸进眼睛里去。好一会儿,我看到她的眼睛微微泛红,然后很快地低下头。真好啊,她说,但我不知道这一句是说给谁听的,因此也没有回答。要画吗?我轻轻推了她一下。宋宝宝猛然回神,局促地捏紧自己的素描本,像是羞于启齿那样摇了摇头。怕什么,我把她硬推到画架边上,你随便画,画错了也没事。

宋宝宝抬起头看看我,露出一瞬间的神往,我把一支染了色的油画笔塞到她手上,你画,我不骂你,不会用的话我可以给你换纸,画水彩也行。她很受鼓舞,终于开始说话,指着一个圆形的金属小壶问我,池阿姨,这个是什么?油壶,我回答。油壶是干什么的?放松节油的。松节油是干什么的?稀释油画颜料的,就跟你在水彩颜料里加水一个道理。她似乎明白了,试探着蘸了一点,在调色板上轻轻调和起来。

那这个铲子呢?她又问。调色刀。那这把和这把有什么区别?她拿起两把刀问我。我指着她的手说,这把是调色刀,这把是画刀。画刀是用来画画的,刀和手柄之间的金属杆是弯的,这样拿着它画画的时候,手就不会碰到画布。宋宝宝吃惊地看着手里的画刀,那你画画不用笔吗?也用的,想画出不同的效果就要用到不同的工具。我在画布的一角铺了一层色向她演示,然后从她手中接过画刀将颜料刮掉,露出一小片浅色的画布。你看,这样就能画出通透纯净的感觉,还可以厚涂,或者用刀的侧面拉出线条。我用油画刀蘸取颜色厚涂在画布上,留下刚硬又富于张力的色块,再顺着色块用刀身拉出一条平滑的直线。看懂了吗?我问她。宋宝宝懵懵懂懂地点头,嘴角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我把画刀递给她,画法有很多,我可以慢慢教你,今天你可以随便画。宋宝宝接过画刀,对着窗外的光翻来覆去地看。你想画什么?我又问。她绕着画室看了一圈,最后眼睛定格在我身上。你要画这个?我扬起右手。要画文身还是画表盘?她没有回答,摇了摇头。好,你随便画,我指着角落里那个背对这边的画架,不可以动它,也不要去看,我就坐在这边休息,不会的时候喊我。

宋宝宝抬头看了看角落里的画架,那是我未完成的作品,画上画着宋宝宝,我不希望她看见上面的东西,也不希望她的才华和想象力侵蚀我高傲的自尊。她很认真地点头,表示绝不会偷看,我才坐在地上抱起猫闭目养神。由于熬夜,这一觉我睡得很踏实,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刚从睡梦中醒来,紧接着又要进入下一场梦境。

画好了吗?我问宋宝宝,她站在画架面前踮着脚,想要挡住画作,但根本无济于事。她的画吸油了,画面变得脏污和暗淡,这是油画初学者常犯的错误,但我反而感到说不出的安心。如果趁我打个盹的时间,她能够画出一幅优秀的作品,那我将会无地自容。下次注意就好,我安慰她。她点点头,但表情十分挫败。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担心她会因此放弃画画,于是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第一次画的时候比你差多了,你画得很好。真的?她睁大眼睛。真的,我认真地点头。她又笑了,像夜里的黑百合。

我领着她去盥洗室,像一对母女那样并排站着刷牙。我含混地说,以后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应该在墙上写满数字,这样你就可以拥有一座五颜六色的房子。她很高兴,咯咯地笑出白色的牙膏泡。我问她以后还想画什么,她说,想画表,画猫,画大海,画彩虹,画没见过的地方,然后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我,还要画池阿姨。

为什么要画我?我感到意外。她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我喜欢什么就会画什么。我愣了愣,她又说,等我画完这一本素描本,有信心了就画你。她张开双手,努力比划到最大,画一面墙那么大,好大好大的你。那個瞬间,我确信自己从一个孩子身上触碰到了一种几乎被我遗忘的遥远情感,但词汇贫乏的我无法为它命名。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它应该是金色,就像晴朗而安静的午后,坠落在每一片叶子上温暖又落寞的金黄。我说好,那我等着。她点点头,你要等我。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东西,我问电视里放的一首BGM是什么颜色,她说是深蓝的底色和一大堆彩色的星星。我问她宝宝两个字是什么颜色,她说是墨绿色。我又问她我的名字是什么颜色,她说是白色,这让我非常吃惊。池阿姨你见过吗,她指着窗户说,就是太阳出来之前,云上面那一层亮亮的白色。我看着漆黑的窗户,试着想象了一下云破日出的情形。真美啊,我说。她也笑起来,真美啊。我拉住她的手,她也轻轻地反握了一下。当我的意识逐渐被睡眠侵蚀的时候,她问我,池阿姨,是不是长大了,很多事情就会变好?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回忆就彻彻底底断在这里。

宋宝宝还是没能长大,因此我也无法亲口问她。关于她的死我是从五花八门的新闻和街坊邻居的口耳相传里知道的。人们说她死了,是从教室里跳下去的,说老师当着她的面撕掉了她的素描本从楼上扔下去,于是她也追着四散的碎纸片跳了下去。

梁文文总在家里哭,没人知道她在哭宋宝宝还是在哭自己。宋祁偶尔提起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也会眼眶泛红,叹息着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跳下去,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破本子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情。当然,没有人明白。是啊,他们惋惜地附和,多大的事呢。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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