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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的春天(小说)

2021-04-07彭湖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邮票

彭湖

人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变得絮絮叨叨,怀念自己的一地鸡毛,我不想变成那样,我要沉默地、冷漠地变成一颗石头。最好是浑身琐屑的粉砂岩,在暴雨的冲刷里软化滑坡,摔得粉身碎骨,这样我就不用再看这些狗日的稿子。我看一万个字能拿三十五块钱,两万字能拿七十块钱,如果一天看够十万能拿三百五,但我不可能看那么多,而且也没这么多字指望我来看。所以在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外包稿子的时候,我就需要更多的钱。我一边看稿一边在想一些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比如说等我有了钱,我该干什么。我要买两块劳力士手表,左手一块,右手一块。

门突然地推开,陈文双穿着一件吊带走进来,旁若无人地打开衣柜,开始往她的小皮箱里面收拾东西。我习惯了她不敲门的习惯,也习惯了她日复一日的离家出走,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没穿内衣的上半身,眼神本能地跟隨着黑色吊带四处游走,然后又因为道德的谴责收了回来。我跟你哥没法过了,她把衣服一件件砸进那个印着红白色碎花的小皮箱里,有一件红色内衣从里面炸开,像艳俗的花。你不冷吗,我问她。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都这样了,你还问我冷不冷?

那不然呢,你要说什么。她直起身子看向我,郑颜开,你觉得呢,我要不要离婚?如果我不知道她口无遮拦的个性,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在对我进行某种少儿不宜的暗示。这不合适,我说,你跟我说这种事,能指望我给你什么回答,无非就是当个和事佬。人都说凡事劝合不劝分,你要是想听我说好话,我倒是能安慰安慰你,你要是想听我说坏的,那我多不是人。她说你跟你哥都是一副德性。我说那可不是,你都知道他是我哥。我跟你没法说。她把衣服砸在我床上,四舍五入就等于砸在我脸上。你们家这个日子我没法过了,老的是这样,小的还是这样,要砸锅卖铁到什么时候。你房子都卖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拖死我们一家算了,要死大家一起死。她语气平淡,连气都生得十分机械,就好像熟能生巧似的。

我因为看了一整天的稿子昏昏欲睡,脑袋里整合不出什么佳词锦句,没能来得及在第一时间和她完成一次久违的争吵,她就适可而止地放弃了对峙,把小皮箱里的衣服一股脑倒出来,重新塞回乱糟糟的衣柜。对了,她回头说,你爸又走丢了。你怎么现在才说,我站起来往外走,到了门口才想起折回来拿手机。陈文双站在我的白色小书桌面前,用食指用力点着我的稿子。这鬼东西能挣几个钱?她撞开我走出去了。

我穿着睡衣蓬头垢面跑下楼,在凛冽的大风中远远地朝看门大姐招手。李姐,你看到我爸了吗?她嗑了一颗瓜子,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还能抽空跟我说上几句,狐狸一样尖细的声音穿过风声,断断续续来到我耳边。什么?你爸又丢了?没看见,你找找老地方,老人家也不知道好好管管,走出这个小区就回不来了。你也不好好看门,我撂着拖鞋往东门走。她嘴里依旧吧唧吧唧,他又不是我爸!我没理她,像个老成的侦探那样循着蛛丝马迹走到东门边上,这里有一小片公共区域,象征性地做了一个没有卵用的凉亭。一些家长和孩子在这里搭了台子打球,我的老父亲就总在同一个时间坐在凉亭里面等他莫须有的儿子放学。

他果然又坐在那里,穿一件揉皱了的黑色西装,因为佝偻和消瘦显示出不合身的寒酸。爸,我喊他。老人不为所动,眼睛盯着从东门里进来的每一个孩子,眼神沉着又睿智,像个老练的特务。爸,你接到人了吗,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他选择性地无视了我每句话的第一个字,冷漠地看了看我,摇头说,没接到,还没放学。你在接谁,我问他。开开,他眼睛甚至没有看我,但却笃定地说,我儿子,开开。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他。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我,眼睛里全是茫然和局促,我知道他经过了深思熟虑,然后他摇了摇头,不晓得。

你知道郑颜开是谁吗,我又问。他点头,我儿子,开开。那我是谁?我贼心不死,你认识我吗?认识,他点头,你经常来这里。爸,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头去看挂在脖子上那个蓝白相间的走失卡。郑义,他说。那我呢,我问。他仔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睛里有捉摸不定的风景,而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今天星期几,这个你总该记得吧。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对折的红色日历本,本子上面画着比康定斯基更加艰深晦涩的东西,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写了什么。我看见他的食指划过日历本上杂乱的字迹,眼神越发迷茫和懵懂。

我摁住他的手,爸,昨天是星期五,那今天是星期几?他显而易见地沉默了,像是一个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学生那样陷入深深的惶恐和茫然之中,我看到他手肘支撑在石桌上,不安的掌心抵住额头,看上去紧张又错愕,就好像我这个问题十恶不赦一样。今天是星期六,我告诉他,周末小学不上学,开开今天不会从这里经过。他如获大赦,表情瞬间轻松起来。开开不上学,我回家去找开开。我扶起他,像哄孩子那样点头,尽管我根本没有孩子。好,我们回去找开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承认即便已经足够麻木,但我心里仍旧有那么一点,也只是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酸涩。

开开要买书包了,他说,还要买文具盒,他喜欢那个折叠的,我不买,他也没哭,不像他哥。我随意地敷衍着,脑袋里全是刚才没看完的稿子,他在我的耳朵边上絮絮叨叨,像一整片飘散在夏夜的蚊子。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思考他透析的日子,下一次应该是周三,送他过去之后我还得在附近打发三四个小时。时间不算什么,归根到底还是钱,这个充满铜臭味的东西永远不够。半年前,父亲的透析不及时加上血钾高进了ICU抢救,之后他原本就不清醒的脑子开始每况愈下。我卖了家里破旧的老房子,还借了一屁股债才凑够钱,但在后续的治疗费面前依旧杯水车薪,只能搬进我哥郑新远还剩下二十年贷款的家当个房客,每个月付点房屋水电费,然后像个脑袋面前挂白菜的驴子那样日复一日地看稿。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懊悔当初为什么选了汉语言文学这种毫无意义的专业,哪怕选个进口挖掘机修理都比它有用得多,这玩意儿只能陶冶情操,可被债务追着跑的人没有情操。

父亲还在耳边絮叨,但声音小了很多,逐渐变成一种不需要人聆听的自言自语,像虫子啃食木板所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我不断点头敷衍,他也并没有因为我的附和而感到振奋,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埋怨。他的脑袋里有一个奇怪的开关,只要打开了就能想起很多连我都不记得的往事,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别人的不好,这种忘恩负义的态度令我不齿。开开他哥,他说,远远就不乖。我不给他买荔枝,他就往米锅里面撒尿,我煮好饭一打开锅,哎呀,那个什么味道。我就打他,他顶嘴,说长大了要打死我。他也不给我买东西,过生日没给我送过礼物,经常问我要钱,我都给他的,每次都给。他不喜欢我去他家,老骂我。远远成绩也不好,老师天天找我,说他谈朋友,那个朋友也不好看,黑黑的,又瘦又矮,我讲他,他就顶嘴。他不争气,大学也考不好,我又给他想办法,但是他不读书,不读书怎么搞,不读书牵出去卖都没有人要……耳边嗡嗡一片,我不觉有些厌烦,而我知道,这种厌烦正在日复一日、循序渐进地侵蚀着我。

人的耐心是有尽头的,良知也是。

我是春天生的。三十年前的春天,我像个生长在枯井里的蛤蟆那样站在人声鼎沸的夜市里,看到了一根从天空中垂下的极细的蛛丝。我怀疑那根蛛丝的真实性,就像我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也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开始缓慢地迈向终有一日的毁灭。

我记得那个时候郑义的脑袋还是完好无损的,他像所有真正的父亲一样在我身上浪费他的年轻和柔情,却从没想过我竟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但凡看见任何好东西,只要父亲问我要不要,我都会回答不要,我知道,出于怜爱大多数时候他都会买给我。我过早地学会了用讨巧的方式欺骗我的亲人,以至于大半辈子都在演艺生涯中度过。这就导致我时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个真正的好人,还是一个十足的恶棍。

五岁那年我过生日,春天还没来得及想起自己的温度,每个人的眼耳口鼻都晕染着茫茫一片白光,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生着火的店铺。我和父亲走过淹没在白烟里的小吃街,听见牛肉接触到炭火发出的油腻又香甜的刺啦声。父亲照例问我,要不要吃牛肉串。我照例说,不要。父亲说,你拿着东西在这里等我。我说好,就心满意足地原地站着,目送他的背影没入白烟和人群里去了。我站了很久,天气很凉,吹得人心里空空荡荡,等我回过神才发现已经找不到他了。

四周是鼎沸的人声,那些声音混着油烟从成片的绿色塑料大棚里飘散出去。我那么矮,甚至很难越过大棚看见完整的天。这个时候,世界突然变成了一口井。井里是油烟,是炭火,是讨价还价和斤斤计较,是来来往往的聒噪的蛤蟆。可没有哪一只蛤蟆是我的,我也无法成为任何人的蛤蟆,井那么大,周围一片嘈杂,只有我的周围是安静的。我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然后白烟散开了一些,像船划破水面。父亲拨开人群挤出来,把一个装着牛肉串的塑料碗递给我。等很久了吧,他笑着说,露出一颗微微发青的门牙。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一根蛛丝从世界之外垂坠下来,竖立在我眼前。它那么细长又那么脆弱,以至于我不敢伸手去拉扯它,唯恐它无法承受我的体重,就这样连带着世界一起,断成两截。

这一刻我忽然懂得了孤独。

就是这份孤独让我接触到了该死的一文不值的文学,让我今后的人生不厌其烦地折腾在突如其来的共情里。如果在那个寒冷春天他没有去给我买牛肉串,如果他没有把我一个人丢在茫茫人海,又或者他没有找到我,也没有笑着和我说话,那我将对这种晦涩的情感一无所知。继而我将变成一个理性的、像石头一样越发冷漠的大人,而那正是我所期望的。我的父亲让我没能成为我想要成为的自己,只能日复一日在狭小的书桌面前校对这些堆积如山的稿子。我把这个无法挽回的过错归结在父亲身上,这是我对他最大的迁怒。

门震了一下,陈文双拿着一双油腻的筷子走进来。你爸尿自己身上了,她说,语气里夹杂着呼之欲出的恶心。我放下笔,好,我现在去搞。你搞什么搞,她堵住门,你知道我家现在什么味道吗?你知道别人说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我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这话我没法接,不管说什么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现在就去搞干净,你先吃饭。我怎么吃饭?她追上我,郑颜开,你要装孝顺是你的事,别扯上我。他每次都挑着点惹事,进门不敲,打不开就一个劲地喊。有他在我跟你哥连上床都不安心,你们郑家这辈子都别想要孙子!我没说话,拿眼神跟她道了个歉,然后快速绕到厕所里。

父亲坐在厕所的角落里,裤子拉链大开,黄色的尿渍沿着T恤下摆一直蔓延到裤腿上,甚至在地板上还黏着一些令人恶心的棕黄色痕迹。刺鼻的气味催动我的胃液,我快速从厕所走出来一个劲地喘气,等呼吸够了再憋上一口冲进去。他局促地坐在那里,拼命把自己蜷缩得足够小,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许还清楚地产生了羞愧和悲伤,但他的情绪穿过了我,被浓郁的臭味彻底覆盖。

我跟你说了几次,上厕所如果不行就一定要喊我。我嘲他吼,一边吼一边胡乱地扯出卫生纸擦拭他的双手。他的手粗糙而干瘪,就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瘦肉和脂肪,皮肤几乎直接附着在骨骼上。我不记得,他说,你别生气。我不生气,我说,我他妈跟你生什么气。开开,他喊。我猛然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开开,他又说,到放学时间了,我要去接开开。

你接你妈的开开!愤怒在一瞬间点燃了我的理智,我站起来捏住水管口,把水开到最大,从他头顶迎头浇下。冰冷的水一瞬间浇蒙了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躲。他往厕所角落的更深处移动身体,抬起两只手试图挡住从天而降的水,但是很快的,我不断移动喷头对准他的脸和全身,全然不顾他是否能够在水流里畅快地呼吸。在这种单方面的虐待里,我突然地释放了所有的压力。不过多久,水温开始升高,那些黄色的污渍被冲刷下来,气味越发浓烈,被水温加热过的恶臭膨胀在厕所里,我忍不住蹲下去疯狂地干呕起来。他惊恐地躲在角落里,一个劲用手徒劳地拍打水花,放着热水的绿色管子在肮脏的地面上蛇行一样来回动弹。你接你妈的开开,我有气无力地吼着,你接你妈的开开。

要疯你出去疯,别把人弄死在我家里。陈文双走进来,捏着鼻子朝我扔了一条毛巾。不远处,郑新远站在那里,皱着眉往里面看。你搞不搞得好,他问。我搞不好你还来搞么?我关掉水龙头,拿毛巾擦干脸,然后转身要去擦那个惊魂未定的老父亲。别用那个帕子!陈文双杀鸡一样叫起来,用抹布,我有块刚扔的抹布。她急匆匆跑到阳台又急匆匆跑回来,隔着老远的距离扔给我一块深灰色的帕子,好像污渍会顺着空气攀爬到她脸上似的。

擦干净父亲,给他换了一身衣服,我收拾好厕所的一切把抹布拿出来,陈文双直接端着垃圾桶跑过来。扔这里,她说。我把抹布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又吓得她一阵鸡叫。郑新远站在饭桌边上朝这边喊,你别惹她,等下她又要回老家。我笑了笑,她要回早回了。

父亲从卧室里走出来,先前的惊吓转瞬消失殆尽,干净得好像是我的记忆出現了问题一样。他嘴里絮絮叨叨,径直走进厨房打开火。他时常如此,只要一个场景或者一句话出现在脑袋里,就会立即付诸行动,如同一只飞在黑夜里的蛾子,但凡见到一点火光就会义无反顾。爸!郑新远吓得认了父亲,连忙跑过去把他拉出来。你开什么火,油都没放。开开说今天晚上要吃粉,父亲挽起袖子,我炒几个臊子,他喜欢青辣子炒西红柿。他不要吃粉,郑新远指着我,开开在那里,他已经不吃粉了。

父亲茫然地看了看我,选择性无视了这个话题,继续打开火。爸!郑新远把他摁到餐桌边上坐下,你先吃饭,等开开,他孝顺,回来了肯定要你先吃饭。“他孝顺”三个字就仿佛对我赤裸裸的羞辱,我没说话,兀自坐到桌边吃菜。郑新远把碗递给我,你喂爸,我有点事跟你讲。你讲,我接了勺子,舀起一勺带汤的白米饭送到父亲嘴边。父亲张嘴吃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吞咽下去,我刚舀起第二勺,他就站起来走到客厅去了。

没有名堂,夏天到河里面游泳,没有名堂,他坐在小木凳上喃喃自语。我追过去,又给他喂了一口。他嘴里嚼着饭,一个劲地抖腿。我拌了拌饭,舀起一大口,想赶紧结束这个工作,他又忽然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开开要放学了,我听到他说。陈文双率先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屋子里拖,然后砰的一声把人关进了卧室里。

郑颜开,郑新远叹了口气,你觉得这是个办法么。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并不想听,那一定是我选择性无视的东西。他拿筷子不规律地敲击着碗边,发出催命的响声。你做一次透析多少钱要不要我给你算算?上次动了手术你还剩多少?医生说了,他的情况不会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坏,你怎么照顾他,他连你是哪个都不记得,你图什么?我和你都年轻,还要过生活,你想背一辈子债,打一辈子光棍么?我现在孩子也没有半个,你嫂子还天天跟我闹离婚。他也是我爸,我晓得你为难,但我也是你哥啊。

是啊,他是我哥,郑义是我爸,我是他们的弟弟和儿子,那郑颜开又是谁呢——他谁都不是。我丧气地端着碗,努力吃了一口菜,咸了。哥,我说,我晓得这不是办法,但我没有别的办法。爸还活着,难不成把他弄死么。很快的,他就给了我另一个办法。颜开,爸不记事,他压低声音说,他要是从小区里面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默许了这个卑鄙做法,甚至在心里的某处自私地窃喜。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希望有人能对我提出这个建议,希望有人能主动把他带出我的世界。一旦提出建议,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同意,或者表达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抗拒,以此来平衡自己内心的道德。

我是被迫的,我这样告诉自己,被迫接受郑新远的提议,被迫看着父亲走失,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仍旧是那个高风亮节的孝顺孩子。但我迫切而又紧张地盼望那一天的到来,或许他的走失会让我短暂地苦闷和揪心,但只要我找不到他,就能从无止境的拖累里功成身退。我能撕掉这些狗日的稿子,能为我自己攒钱,能买两块劳力士手表,左手一块,右手一块。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三个人达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默契,将一切打算都做得心照不宣。我们开始轮流照顾父亲,就连陈文双都在这件事上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和善良,以至于我和郑新远都有些恍惚,困惑于狗到底改不改得了吃屎。爸,她叫得柔情蜜意,像涂着剧毒的匕首,在清醒人的眼中寒光乍现。但父亲并不明白她每个字或是每个眼神的深意,他根本不记得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他的日常里只有永远念不完的抱怨和永远都在回家路上的开开。

我们开始当着父亲的面收拾他的东西,腾出他的屋子,以便日后当作我侄子的温馨小屋。父亲起初选择无视我们的努力,将一个老年痴呆患者的病症发挥得无所不用其极。他开厨房的火,用没有油的锅炒菜,切中了自己的食指,对着无人的床整理铺盖,把家里的方便面藏在电视柜下面,把零散的一毛钱叠成无数个整齐的三角形,然后在每天下午五点准时来到东门的凉亭下面,接他那个准备丢弃他的开开。后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现自己的东西在逐渐变少、消失。他想起了一会儿,问过我们几句又迅速地遗忘,最终他索性什么也不想,像个学步的孩子那样跟在我后面,帮我一起收拾他的东西。

这个不要了?他拿着自己的水杯问我。不要了,我说。丢哪里,他又问。我指了指垃圾桶,扔进去。好,不要了。他兴致勃勃地把水杯丢进去,然后拿起自己用了一半的眼药水,这个是不是也不要了?我说是,他又会再问一遍,丢到哪里,我再耐着性子回答他,丢进垃圾桶。往返几趟,他的痕迹就所剩无几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当初和医生的谈话。我问他,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还会不会有清醒的恐惧感,面对着记忆一点一滴地丢失,他们到底是什么感觉。医生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就像你的大脑每天都被切掉一片。我无法想象自己的大脑每天被切掉一片是什么感觉,我也不知道所剩无几的脑子是否有能力支撑我全部的恐惧和我全部的幸福,但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切割着自己的大脑,切割他过去几十年庞大的堆砌,切割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和细枝末节,甚至切割掉那些经不起考验的款款情深,就像他拿着自己全部的家当一个个丢进垃圾桶。

我想,他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因为他连疼痛本身也遗忘了。我确信当他独自一人流浪在汹涌人海里时绝不会想起我,不会想起郑新远,更不会想起陈文双。他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个被他遗忘了样貌的、早已不存在的儿子。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忘了一切,却单单记得我。记得我的名字,却不记得我的脸;记得我每天五点放学,不记得我每天深夜下班;记得我喜欢嗍粉,不记得我现在更爱辣椒炒肉。他记得我全部的过去,唯独不记得现在的我,他的爱来得这样莫名其妙又这样汹涌澎湃,以至于我弄不清楚,他爱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个承载着他青春年华的郑颜开。

在我们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春天又要到了。天气还是没有暖和起来,风从遥远的江面上刮过整座城市,在窗户和树枝的细节里凝结起薄如蝉翼的霜。冬天还在苟延残喘,就像日复一日的我们。我照例裹着被子在没开空调的房间里看稿,嗓子里有种若有若无的钝痛,好像卡着某种东西。我知道,我距离感冒只有一步之遥,但我不能感冒,药钱也是钱。

喝水。父亲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犹豫了好一会儿选择把茶杯放在我的左手边。我惊异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否突然地恢复了神智。但我马上就要扔掉他了,我不能表現出特别的柔情来,这会让我短暂地想起他是我的父亲这个不争的事实。我不要,我像个孩子那样把水杯推到一边,抬头问他,你要搞什么。我听到你咳嗽了,他说,咳嗽不好,开开也爱咳嗽。我有一丝失落,但又很快地平复了,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被人遗忘。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耐烦地摘下眼镜,要吃饭,要换衣服,还是要上厕所?我搞得来,他说,我就是问一问,今天有没有给我的信。

原来他又把我错认成了邮递员。对于他来说,每一天我或许都会有新的身份。家政、医生、水电维修工、合租的年轻人、邮递员……反正我不是我就对了。我把看到一半的稿子放到一边,朝他摆了摆手,你先出去,今天有你的信,晚点会送到。他喜出望外,朝我点头,谢谢你同志,大概几点可以送到?我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墙上的钟,八点吧。哎好,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对折的小日历本,一边写字一边走了出去。我看到他消瘦的背影,远不如小时候记忆中那样高大。也许他原本就不高大,只不过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沉重如山罢了。

父亲喜欢收信,这也许是那个年代的通病,又或许是那个年代最大的浪漫。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会去写信了,不管想说什么,只要手机知会一声就好,方便快捷而且冷漠得深得我心。在很多年前,父亲还是会收到一些信件的,偶尔一两封,偶尔三五封,他总是很开心地拆开这些信,戴上他的老花镜,坐在那个被我卖掉的房子的阳台上,像品尝一杯热茶那样,慢慢地看。他的老花镜后面绑着一条绳子,很讲究地蜿蜒在背后,不用的时候就时常挂在脖子上。后来,老花镜丢失了,他素来念旧,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到,一直在纠结是不是要配一副新的,但最后寄给他的信件越来越少,他也就不再执着于一副不知所踪的眼镜了。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盒,擦干净上面的落灰,打开生锈的盖子,从盒子里掏出一叠泛黄的信封。最后一封来自十年前,寄信人是一个姓宋的年轻人,内容是感谢他对自己父亲的照顾,以及邀请他去参加父亲的葬礼。那一次我的父亲久违地坐上火车远行,回来后几天都不说话。他变得愈发沉稳和内敛,像个饱读诗书的学者。自那之后,他似乎就没有再收到过任何人的来信,又或许是从那天起,认识他的人就已经不复存在。信件的消失完美地描摹出他逐渐被人遗忘的过程,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会感到孤独和恐惧。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完美地复刻出他的一生。

我从那叠发黄的信封里随手抽出一封,拿出干净的信纸和快要没水的签字笔,轻车熟路地抄写起来。父亲需要的是更多的信件,并非更多的内容,因为当他读完第二封信就会迅速地遗忘第一封到底写了什么。见字如面,我抄写着。在许多封信的第一行总是这样一句话,而那些信上的字迹都不相同,有的娟秀,有的潇洒,有的甚至歪七扭八,但这些字就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有各自的性格和喜怒,一旦看到了,就连我都能循着踪迹想象到写信人的样子。

“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喜欢掰断粉笔头,每次写字都要掰一根,粉笔槽里全都是断头,宋元说被您掰断的粉笔能填满整个炊事班。”“打球您是顶厉害的,我们都开玩笑,您在谁的队里,谁就能赢,这种比赛没有悬念,所以您只能当裁判。”“我很多年没骑过自行车了,腿脚不如当年。跟你一起骑车下坡的日子过去很久了,但我总听到那个时候的风声。”“沅江涨水的时候可以捞王八上来,也不用我们老老实实钓鱼了。但是钓鱼有钓鱼的乐趣,养的是性情,等待的过程不晓得长短,也不晓得会不会有鱼,会钓到什么样的鱼,又激动又寂寞,跟过日子一样。这句是你说的,我一直记着。”“等我们都老了,儿孙满堂的时候,再去堤坝上走一走,念一念诗。”“我听说,你的小儿子很争气,你在信中总是很愉快地提起,我也很为你高兴。你教过许多人,我相信,你也能把他教导成一个有用的人。”

最后这一句,我没有抄,我的右手隐隐作痛,似乎是在拒绝。在抄写信件的过程中,我模糊地勾勒出父亲的形象,那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陌生的男人。文化教员,上课爱掰粉笔头,喜欢打篮球、骑自行车、釣鱼,他深受学生的喜爱,也拥有聊得来的朋友,他们或许一起打过球,赛过车,在堤坝上念过豪情壮阔或是伤春悲秋的诗,然后所有人都长大了,所有人都老去了,所有人都遗忘了。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也许那些曾经也伴随着他们的大脑一起,被写信的人一片片切割出去,哪怕有朝一日他们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也不会记得那个约好了要去堤坝上走一走的垂暮之人。衰老,是一项无法被指控罪名的谋杀。

我抄完其中一封信,整齐地折叠好,塞进干净的信封里,然后从我的床头柜里翻出一张用过的邮票,用胶水再次贴好。这些邮票都是父亲送给我的。少年时代,我曾经一度迷上集邮,疯狂地从别人的信封上要来各式各样的邮票,夹进我的《新华字典》里。后来,我与父亲闹矛盾,很长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我们和好的契机便是邮票。他把自己收到的所有信件上的邮票都整齐地撕下来,装了满满一个信封送到我的学校,并没有知会我,默默地放在了我的床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看到邮票的时候,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就仿佛那个遥远的春天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而我的父亲笑着递给我刚烤好的牛肉串。酸涩、寂寞而又由衷地幸福,我讨厌这样的感情。这个信封我一直保留到现在,从未想过那些被我打入冷宫的邮票还能在今时今日派上用场。

晚上八点,把抄好的信送过去。父亲十分吃惊,他已经忘记了信件的事情,但依旧表现得很快乐。谢谢你同志,谢谢,他连说几遍,宝贝地拿起信,走到阳台上就着灯光开始看。因为没有眼镜,他只能把信纸拉得老远,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缓慢地阅读。读着读着,我看到他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疲惫。然后他终于收起信,走到客厅拿起剪刀,把邮票剪下来。

父亲遗忘了大多数事情,但如何把邮票干净地撕下来,是他为数不多铭记于心的东西。他把剪下来粘着信封的邮票放进清水里浸泡,等水泡透了,胶水或是糨糊会与邮票分离,这个时候再把邮票捞起来,平铺在卫生纸上面,等待多余的水分吸干,然后把邮票拿出去晒,直到彻底晒干才夹进《新华字典》里,等定型了又拿出来,塞进他床头柜的小信封里。

只有一两次,我不自觉地想,如果他记得的不是撕掉一张邮票的方法,而是被他从大脑里撕掉的我,该有多好。

我们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让父亲自己走失。

一次,我们告诉他,开开在学校出事了,要他去看看。一次,我们告诉他,出了东门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钓鱼的好地方。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大雨天告诉他,开开想吃石榴,让他一个人去买。奇怪的是,每一次他都准确无误地回到了家,就好像身体里自带雷达的候鸟,无论多远都能飞回同一个地方。

不能这样下去,郑新远说,肯定是不够远,这一片他太熟悉了,就算脑子不记得,身体也记得,要把他带到更远的地方去,远到他想都想不起来为止。陈文双甚至打开了地图,指着城市中央那条大河说,要不然往东走,这一片人多又热闹,而且他没去过,肯定回不来。郑新远点头,可以,靠近码头那边有一条小吃街,一到晚上人特别多,不要说他,就算是你不带手机可能都要迷路,他回不来,这次绝对回不来。我坐在一旁,像个看客那样冷眼旁观,似乎在听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

郑颜开,他看着我说,这件事必须你来做,平时都是你在照顾他,他最亲近你,我们带他走远了他不干,只能是你。我能拒绝么,我问他。不能,他斩钉截铁,这件事是成是败就全看你了,你带他出去玩,然后借口走开,直接坐车回来,等第二天再去找,他坐不住的,肯定会到处走,那个时候就算想找都找不到了。我们假装贴几个寻人启事,别人提供线索不去管,就说消息错了。过上一两个月,我们就解放了。你还想天天看稿子么,他敲着桌面,你就不想为自己生活么,你打算在我家住一辈子么。最后那句话刺痛了我为数不多的自尊,好,我送他去,我摔了手里的遥控器,老子送他去!

第二天晚上,我收拾好一切,像个将赴刑场的死刑犯那样壮烈地迈入夕阳。爸,我顿了顿,第一次修改了称呼。郑义,我说,你跟我出来,我们去河边走一走。

父亲听说要去河边,立即高兴起来。河边好,他说,我们很久没去河边钓鱼了,我要带根竿子。我连忙阻止他,几乎是把他整个人从屋子里拖出来。不用带,我破天荒地喊了一辆的士,河边上有租鱼竿的,比你以前的钓竿要好,含碳量高,又轻又结实,钓大鱼也不怕。父亲上了车,越发兴致勃勃起来,可以钓大鱼么,有多大?我随意张开手比划一下,这么大。那有二十多斤了,可以吃好几天,父亲很是振奋,就连意识都逐渐清晰起来。

司机听见我们说话,轻描淡写地插了一句,这么晚去钓鱼,看不见吧。我讪讪地解释,就是带我爸去吃个饭,不说这个他不肯出去。司机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小伙子挺孝顺啊,这个时候出去吃宵夜,是要庆祝什么节日么。他问得很随意,从态度来说几乎等同于敷衍,但在我这个现行犯的耳中就显得十分刁钻和犀利,甚至还透露着不易察觉的恶意。没什么节日,我爸喜欢吃鱼,我就带……

开开今天生日,父亲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过生日,我给他钓鱼。我陡然一愣,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三月十三号,的确是我的生日,而我这段时间忙于丢弃他,竟然忘了自己出生的日子。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开开是谁?父亲清楚地回答,我儿子,郑颜开。我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自从他生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完整的名字,字正腔圆,竟然准确得有些陌生。

您这是老来得子?司机笑起来,老爷子挺厉害啊。不是,我想解释,郑颜开就是我,但不知为何,我开不了口,就这么僵持了好半天才回答说,开开是我儿子,老人家记性不太好了。哦,司机点头,我有个朋友他爸也这样,不要说孙子了,儿子都记不得。是,我附和,儿子都记不得。司机因为同情和我亲近了许多,语气也更加温和。多陪陪他吧,他语重心长,老人家老了就跟孩子一样,我爸现在也是,我每天开车到晚上回去,还要照顾他吃喝拉撒。但是想一想,他小时候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就突然没脾气了,谁让他是我爸呢。

谁让他是我爸呢,我回头看向父亲,他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一个劲望着窗外嘈杂又空虚的霓虹灯,眼睛里闪耀着流动的光彩。开开过生日了,我要给他钓大鱼,他喜欢大鱼。我喜欢大鱼吗?我扪心自问,对于这个问题我早就遗忘了,我的喜欢永远持续不了多久,因为在过于泛滥的情感之下,我只想当一块坚硬的石头。我不喜欢大鱼,我告诉自己,我也不喜欢嗍粉,不喜欢读书,不喜欢青椒炒西红柿,我不喜欢父亲记得的一切。我要彻彻底底地厌恶他,才能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夜晚将他扔出我的世界。

不知道开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汗液浸透了衣服,在寒冷的夜晚贴合在脊背上,热得刺骨。到了,司机停下车,嚯,好多人,他笑着朝我们招手,带你爸好好吃顿饭。父亲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这一句,但他十分高兴地与司机挥手道别,然后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你这个朋友人不错,交朋友就要找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他今晚把我错认成了谁,也许是邻居家的孩子,也许是他教过的某个学生,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不管是谁,都不会是我郑颜开。

我们去哪里钓鱼?他略显紧张地问我,他走得离我很近,在喧嚣的人群中他有些局促不安。去那边,我指着人最多的方向,我還没吃晚饭,我们去吃点东西,吃饱了再租竿子钓鱼。好,他点头,听你的。他跟在我后面走,佝偻着背,皱巴巴的黑色西装越发穷酸,行人有意无意往这边看上一眼,我都觉得他们的眼神里透露出鄙夷和嘲讽。我加快了脚步拉开距离,急着和父亲撇清关系,我羞于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父亲,羞于让那些穿着时髦的男人和艳丽的女人把他身上的土气、寒酸和卑微与我联系起来。

走了很久,我们来到最繁华的夜市一条街,周围的环境甚至吵得我听不清自己的话。我高声问他,你想吃什么。他不安地朝周围环视一圈,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烧烤架子上。牛肉串,他说。好,我点头,想吃多少,算了,我看着买,多吃点,最后一顿了。他没听清我说了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我走到烧烤架边上,对那个摇着蒲扇的男人说,老板烤两手牛肉串,两手牛油,烤一条鱼,再来一瓶啤酒。我需要酒,需要它带给我勇气和决心。这个时候,父亲突然凑过来,十分认真地问老板,有没有铁扦子?我要铁扦子的牛肉串。老板摇摇蒲扇,现在哪里还有铁扦子的牛肉串,都是竹签子了。

我连忙阻止想一出是一出的父亲,竹签子和铁扦子一样的,味道没有区别。父亲摇头,你不是说铁扦子的最好吃么。我愣了愣,不记得自己最近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我的确是喜欢铁扦串的牛肉串,因为那是我童年的味道。在被卖掉的那座老房子附近有一条夜市,夜市里的牛肉串都用细长光滑的铁扦穿好,被火烤透的肉会渗出金黄的油,薄薄地覆盖在铁扦上。我自认为这种铁扦是有味道的,它有一种金属特有的厚重而沉淀的香气。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舌头舔舐铁扦的濡湿触感和牙齿刮过金属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父亲总算接受了我的解释,乖顺地坐在桌子边上等待。不过多久,烧烤就端了过来,我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走,以此忽视自己内心的愧疚和恐惧。我马上就要扔掉他了,扔掉这个沉重的,但却爱着郑颜开的负累。我感到于心不忍,我没能变成一颗石头,这也让我感到痛苦和烦躁,于是一口接一口胡乱地吃着牛肉串。它们油香四溢,咸度适中,那么的难以下咽,我吃一口烤串喝一口酒,不过多久,不胜酒力的我就有些晕眩。世界逐渐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就连眼前的父亲都离我忽近忽远。我感觉时候到了,我要在这里丢掉他。

爸,郑义。我顿了顿,你多吃点,怎么不吃呢?

父亲还是没有动手,只是盯着我吃牛肉串,看我吃完一手又一手,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奇妙色彩。

郑义,你快点吃,吃完了好钓鱼,我催促他。

听到钓鱼,他才动容了一下,但是很快地又再次平复下来。

开开,他忽然轻声问我,爸爸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啊。

我浑身僵硬,拿着竹签的右手有些发抖。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开开,父亲重复了一遍。

我放下竹签,用发抖的右手拿起酒瓶,急切地往杯子里倒酒,然后仰头一口闷掉。你想起我了?我控制不了语速,于是又倒了一杯酒,迅速地喝掉。在我喝酒的过程中,父亲一言不发,就好像再次遗忘了我似的,在摇摇晃晃的世界里保持安静。

好一会儿,我喝光了一整瓶酒,又朝老板招手要了两瓶。不要喝了,父亲阻止我,你本来就不会喝酒。

我甩开他的手,努力保持情绪的稳定。我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我喝得起,你都想起什么了?

父亲低下头,像个受训的孩子那样局促。爸爸记不清东西了,我都写下来了,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那个红色小日历本打开,指着上面的鬼画桃符说,我写了好多,你看。

我盯着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它们就像一团打结的毛线,连一根源头都找不到。我看不懂,我推开他的手,你先吃饭。父亲讪讪地收回日历本,像是为了讨我欢喜似的努力吃了一串牛肉,然后又很快地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你收好,莫掉了。他说着,把信封用力塞到我手心里,摁着我的五指握紧。我撕开信封口,伸两只指头进去摸索,抽出一叠小小的纸片,就着黄色的灯光一看,是一叠邮票。我认得出,这是父亲每次从我给他的信封上撕下来的邮票,是他一遍又一遍泡过水,在《新华字典》里夹得平平整整的邮票。我从未想过,那些从他手中交给我,我再贴上信封送给他的纸片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我手中,就仿佛一个完整的生命的轮回。

开开,父亲小声问,喜不喜欢?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色彩。我眼睛有些发酸,拿起酒瓶想要倒酒,但是全都洒在了桌上,我索性移开玻璃杯,举起酒瓶闷起来。开开,不要喝了,喝醉了不好回家。我回什么家!我推开他,我哪里有家,我房子都卖了!郑义,你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我了,我把手里的信封用力砸向他,你他妈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我了!

父亲错愕而又愧疚地坐在那里,信封砸中他的脑袋,很自然地落在桌上,邮票从封口处散落出来,被啤酒和油渍浸透,湿哒哒地贴合在油腻的桌面上。他连忙伸手去捡,一手握着纸,一手把邮票拈起,放在纸上擦干。周围的客人与路边的行人全都回头看向我,但我酒劲上头,眼前朦胧一片,就连那些曾经让我恐惧和羞怯的眼神都视若无睹。看什么看,我打了个嗝,吃你的饭。神经病,我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埋怨,但是很显然,没有一个人想和酒鬼讲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们再次低下头吃饭,路人继续行走,所有人都演技精湛,像那些从山顶滚落的坚硬的石头。

别捡了,我拍开父亲的手,但是他并不听我的话,继续擦他的邮票。开开要的,他喜欢邮票,我给他找了好多,父亲的语气十分迫切,明天我要去学校送给他。他又不记得我了,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就知道他清醒不了几秒,到最后还是变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老东西。

走了,我把所有邮票胡乱地捡起来,用卫生纸包好,塞进他的口袋里,然后摘下他脖子上的走失卡,随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去哪里,他半推半就地往前走,去钓鱼么?好,我点头,去钓鱼,我们走。他于是很听话地跟着我走,嘴里开始喃喃自语,大都是一些埋怨我大哥郑新远的话,这些话被他翻来覆去地念,几乎要在他的嘴里炒熟,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我拽着父亲从烤串店铺一直走到码头边上,这里的人比小吃街更多,有人在吃飯,有人在跳舞,还有许多父母带着孩子满地跑。当然,更多的是街边摆摊的小贩,摊位上兜售着便宜的日用品、玩具和盗版书。周边的灯光不算太亮,气氛调节得刚刚好,人们忙于享受自己的夜生活,没有闲暇的精力去在意他人,就算打了照面也懒得给对方送去一个眼神。

父亲看着黑夜里望不到尽头的江面,喃喃地说,我们以前也在江边上走,我教过你念橘子洲头。我不知道他这一次又把我当成了谁,但我不在意,只要不是我就好,只要他不记得我,一切都好说。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迫切地盼望他忘记我,狠狠地忘记,就像一刀切碎了脑子那样,把郑颜开这个名字拍成粉末,这辈子都不要想起。

郑义,你在这里等我。我把父亲放在江边,我去租钓竿,要一点时间。父亲朝我点头,我晓得,他口齿不清地说,要租好钓竿,我要钓大鱼。好,我答应他,钓大鱼。我看了他一眼,他懵懂的眼神里没有认清我,但又坚信着我是那个曾经陪他走过沅江的人,于是听话地站在原地等着,看我渐行渐远。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揣在兜里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紧张得仿佛手里握着一把刀,正准备杀死某个人。我的脑子被酒精麻痹,无法进行复杂的思考,只能一个劲告诉自己,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谴责我,而我的父亲他也绝不会记恨我。我埋着头钻进人群,迫切地希望自己变成一条狗,一条疯狂逃窜、无人问津的野狗。在逃走的过程中,我回过三次头,一次父亲看着我,一次他低头看着江面,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中间相隔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一次回头,我已经无法从人群的缝隙里找到那个皱巴巴的黑色身影,他被人群、夜色,或是他人庞大的人生所淹没了。

我走了很久,来到远处建筑的阴影里,从这里能看到江边的灯红酒绿,但我见不到那个眺望着江面的人影。他太小了,小得无法和我记忆中那个高大的男人重合起来。我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硬物,那是父亲的走失卡,只要没有这个东西就没人会知道他是谁,没人会给我电话,没人会把他带回家,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时候,酒精的力道似乎消减了一些,迎面吹来的江风穿透了我。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某种冰冷的东西猛地扎破了一个洞,一种令人绝望的巨大的空虚汹涌地喷射出来,在无边的深夜里淹没了我。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当我第一次了解到何为孤独的瞬间,也是这样站在喧嚣的世界里,找不到家。父亲也有那样的感觉吗?我破天荒地想,当他站在原地等我的时候,也会像当初的我那样恐惧和忧伤吗?

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不受控制地动容起来,朝着远处奔跑过去。我在干什么?我问自己,你回去干什么?找他干什么?找到了又能怎么办?他的病能好吗?你欠的钱能还清吗?你他妈犯什么贱!可我还是在跑,脚下不听使唤。我跑了很久,很久,再次来到原地的时候,父亲已经不知所踪。我知道他不会等我,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也许脑袋里猛然冒出了哪个学校或是哪个银行,就这么走向了不知名的远方。没人认得他,没人会帮他,他会就这样一直走,一边走一边遗忘自己的目的,直到生命的尽头。

老板,你看到我爸了吗?我语气急切地问烤串店的老板,那个摇着蒲扇的男人抬头瞥我一眼。哦,那个黑衣服的老人家?走了,又问我买了一手牛肉串,还问我有没有铁扦子,我都说了没有了。谢谢,我快速走过去,随便抓住一个商贩,老板,你看到我爸了吗,我爸,这么高,这么瘦,六十来岁的样子,穿黑色西装。商贩摇头,没看到。真的没看到?真的没看到!我被他赶走,又立即沿着江边往前跑。

你看到我爸了吗?这么高,这么瘦,六十来岁的样子,穿黑色西装……我像祥林嫂那样一遍又一遍,对着每个过往的行人詢问同样的话,有的人认真回答,有的人不屑一顾,有的甚至推开了我,骂了一句神经病。但我没有理会,我爸丢了,我得找到他,我为什么要找他,他丢了不是更好,但我要找到他,他是我爸,可我爸又怎么样,他让我丢了房子,给了我满身债务,也许还要迫害我的下半辈子,我找他干什么,他就应该丢,他早就应该丢了。

爸!我在江边大喊起来,我不想找他,我是来丢他的,我要把他丢出我的余生。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去喊他,谁他妈知道我为什么要喊他。爸!我又喊了一声,周围的人开始看我,人群蠢蠢欲动。小伙子怎么了,一个跳广场舞的老人走过来问我。我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了?我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要在这里找他。

我爸不见了,我说,我爸不见了。很快的,我的眼睛泛起一阵酸涩。老人感同身受,拍了拍我的背,小伙子别哭啊,阿姨帮你问问。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像看着一场无关痛痒的热闹。怎么了,另外一个大爷问。他爸爸走丢了,老人说。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码头边上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落魄的男人,他的父亲走丢了。

我站在喧嚣的人群中,看着一群人忙于我的爱憎,忽然感觉到了遥远的距离,一切都似乎不真实起来,就像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人间摇摇晃晃。紧接着,所有人的声音都变成了动物的鸣叫,那些模糊在远处的人群变成了一只又一只青黄色的蛤蟆,而世界变成了一口井。我感觉到酒精的后劲再次淹没了我,我蹲下去,趴在岸边的栏杆上呕吐起来。人们的对话忽近忽远,最后彻底融进灯火和夜色里。这一刻我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我活着,又好像早就已经死去。这个时候,从世界之外的遥远的地方突然垂下一根极细的蛛丝,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微弱的声音,穿破嘈杂的蛙鸣,顺着蛛丝滑动到我眼前。

开开,父亲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等很久了吧。他笑起来,露出一颗发黑的门牙。

我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吓坏了,蹲下来查看我全身,开开莫哭,是爸爸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爸爸给你买了牛肉串,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去买,牛油你要不要,还有鱼。

我不要,我摇着头,哭得像条被人抛弃的狗,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没有人知道。这许多年来,我把贪得无厌藏得很好,无论父亲问什么我都说不要,永远不要。我羞于告诉他,我扯着那根细丝攀爬了很多年,然而每一天都在想象丝线断裂的声音,想象着我从空中坠落下去,像只从未有过翅膀的蛤蟆一样,掉回那个埋在井里的春天。

人群逐渐散去,父亲我扶起来,像个从未生过病的健壮男人那样口齿清晰地说,开开我们回家吃牛肉串,你莫哭,莫哭了啊。

我知道,今晚之后他仍旧是那个不断切割着大脑的老人,在他眼里,每一天我都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份。而总有一天,他的脑子会彻底切割成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白纸,然后一无所有地过完他的一生。但那又如何,就算没了脑子,他还是我爸爸。

江风吹醒了我们,他牵着我像小时候那样走过拥挤的道路,不断询问我要不要吃路边的东西,但是不管我要不要,他都会买给我。我提着满袋子的东西跟在他后面,穿过人群和灯火,走向城市的另一边。

你拉着我走,你找得到回家的路么,我笑话他。

我找得到,他拉紧我的手,我找得到。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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