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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一块泥土

2021-04-06闫耀明

翠苑 2021年1期
关键词:村妇禾苗麦苗

闫耀明

春天写意

柔柳,那旋律般婀娜悠扬的枝条,是剪刀一样的二月的春风剪裁出来的么?

桃花,那一片片赏花女子洁白的牙齿,在对着春风亮出灿灿的微笑么?

春天的田野,让亮丽了一千多年的唐诗如今依然亮丽,这是一件多么奇妙而又意味深长的事情呀。

我走在春天的乡野间,摸摸柳枝,嗅嗅桃花,吟着唐诗,此刻我感到自己已成为整个春天唯一的主人。

阳光很好,瀑布一样倾泻。是我的。红牛,这小小的虫子,在泥土间爬来爬去。是我的。草莓果即将熟透,圆成春天的眼睛。是我的。我多么富有呀,从天上到地下,我拥有这么多的诗意,我多么富有呀!

柳条,已不是唐朝的那一枝。桃花,已不是唐朝的那一朵。但两个相隔一千多年的春天,却一模一样。荡漾在春天里的浓浓诗情,却一模一样。

我富有,但我一点不贪。你要一抹春色吗?拿去。你要一节春韵吗?拿去。我的心里清楚着呢,与人分享春天,会让我更加富有。

此时我只想做一只沾满花粉的蝶,在桃花丛中安家,在柳枝间起舞,在春阳下恋爱,还要给我的孩子起一个比春天还要暖的好听的名字……

倾听雨声

雨声这音乐并非人为所致,而是源于自然。源于自然的事物总会让我们怦然心动。

所以,倾听雨声,就成为一种习以为常却又十分奢侈的事情。

在乡村,倾听雨声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它庄严,需要全身心地投入,才能真正走进雨,听懂雨声,听懂雨滴与禾苗的交谈。这是更高层次的倾听。

我想,要听懂雨打禾苗的声音,我必须在田野间静静地站立,站成一株禾苗,站成一株与雨滴交谈的禾苗。此时的雨声,听来必然是高雅的,比节气的来临更觉亲切,比雨落大地这件事情本身更纯粹。

我静静地站着,站成一株禾苗让我倍感父老乡亲们的艰辛,也让我在雨的叙说中嗅到了雨水以外的味道,那是汗水的味道,咸咸的,涩涩的,同时又无比地芬芳。

雨的降落比一场农事还要隆重,所以雨声是农人们生活乐章中最为亮丽的一节,是农人精神生活中最能打湿目光的情节。

站在田野中倾听雨声,可以感知大地在一点点生长,可以感知禾苗在一点点茁壮,可以感知我成为一株禾苗时那近乎无声的颤抖。

在小雨中行走

起床后我发现天正下着雨,爹抖着他那顶破旧的草帽从门外走进来,带进了潮湿的空气,带进了凉凉的空气,也带进了整个春天。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固执地认为春天的雨水是可以让每一个农人精神振奋的。所以,当那潮湿的、凉润润的空气将我包围时,我知道我一下子掉进了春天里。

我顶上爹的旧草帽,从后门走出去,走进菜园,走到田地的边缘。

雨不大。春天的雨总是不会下得太大,悄无声息地降落。我看到田野更绿了,已经拱破土层的玉米苗个个像绿色的小铃铛,摇呀摇的,很起劲儿,摇得整个田野寂静而空旷,漾满了诗意。田地边缘的草丛中,小小的红色花朵正用力地红着,红成多情的女子,让吹拂的春风也含情脉脉,让湿漉漉的鸟鸣也满含温柔。

多好的雨啊,多好的春天呀!

这大地上的诗意是雨带来的,在雨中行走,顶着破草帽怎么说也是多余的。我毫不犹豫地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我走着,走在雨中,忍不住深呼吸。

在小雨中行走,让我与诗歌有了某种关联。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这飘落的雨就是诗,在雨中行走就是在诗歌里行走。

你看,我的步履是不是特有诗意?

三叔在锄草

我看到三叔锄草的姿势不太像一个农民,一派轻松随意的样子。这让我多少有些吃惊。早就成为种粮大户的三叔怎么会不像个农民呢?三叔的事迹上电视时,他曾冲着话筒对女记者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真是奇怪呀。

此时正在田地里锄草的三叔真的咋看咋不像个农民,他没有走出那种锄四下进两步的基本步伐,甚至步子走得零零碎碎。

然而这就是三叔。我看到他锄过的地很清爽,杂草已经被一一锄掉,无一幸免,地垄干净得像三叔刮完了胡须的嘴巴。

我不禁对三叔暗暗敬佩。我暗自对自己说:“地地道道的农民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呀!”

太阳光沉重地照在三叔灰不拉叽的单帽上,压得三叔抬不起头。阳光投下的影子和杂草争先恐后躲进玉米苗的根部,貌似安然,实则紧张。

因为在它们头顶上轻松随意走过的,是能种出很多粮食的三叔。

三叔很快锄完了一趟,站在地垄头,拄着手里的锄小憩。

我说:“锄草是个累活,你干起来却那么轻松随意。”

三叔说:“我是那么感谢这些杂草啊。”

三叔的话一下子让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三叔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看似普通的感叹,里面含着不一样的玄机吗?

我隐约感到,三叔这句看似普通的感叹,真的含着不一样的玄机呀!

禾苗中的杂草,使三叔锄地的姿势更加虔诚。

禾苗中的杂草,使三叔的汗水如石头一样坚硬,“啪啪”地敲打着他的脚趾。

洗衣妇

我是在女儿河里看到她的。河水不深,只没到她的小腿肚。她坐在河水中一块裸露的石头上,洗衣服。

洗衣妇的身子一起一伏的,揉搓着手里的衣服。那优雅而柔韧性很好的姿势,那样像一株风中的麦子。

衣服是外衣,深蓝色的,在流水中泛起醒目的光泽。衣服也许不知,流水清洗它的同时,也在清洗着坐在裸石上的村妇。阳光很好,鸟儿飞得很悠闲,它们似乎都在做着各自的事情,又好像在给洗衣服的村妇做伴,将她的孤独蒸发,将她的寂寞衔远。

我感到洗衣服的村妇并不孤独与寂寞。她还有蓝衣服呢,她还有流水呢。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洗衣妇。2007年秋,我在江西鷹潭龙虎山游览时见到了一个洗衣妇,她也是坐在河水里,也是揉搓着手里的衣服。那件衣服,居然也是蓝色的!

这样两个几乎完全相同的情节在我的视线中倏然相遇了。这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情,让我愣愣地站在女儿河边发呆。

后来我不发呆了。在龙虎山时我的游览是匆匆而过的,没有对那个洗衣服的村妇做更为深入的观察。而现在,我在女儿河中的洗衣妇身上,看出了让我深思的东西。

村妇清洗着衣服,流水却在清洗着她。蓝色衣服洗干净了变得清爽鲜亮,村妇脸上的皱纹却像水波一样增加了许多。

蓝衣服也好,洗衣服的村妇也罢,都像流水一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倒是流淌不止的女儿河水在阳光下更接近永恒。

雨  水

雨水是个好东西,清明一过,空气中就漾满了雨水那凉润润的呼吸。

春天的雨水是最好的水,从天而降不是一件小事情,可雨水并不喧哗,更没有炫耀,而是默默地、细细的,悄无声息地滋润着麦田。

麦田里的麦苗,便像一个个吃奶的孩子,有些贪婪地吸吮着。

如果在夜晚,在没有风、没有月,甚至没有星星的夜晚,你慢慢地蹲在麦田中间,侧耳倾听,便可以听到麦苗吸吮雨水时的用力声,还有麦苗趁着夜色疯长的声音。

这不是我说的,是三叔说的。三叔是闻名遐迩的种粮大户,他说的话,不容怀疑。

我也不怀疑。我趁着半夜起来去茅房的机会,溜出了院子,径直来到了村外的麦田。这是三叔的麦田,平坦,开阔,一眼望不到边。

此时我望不到什么,浓重的夜色包裹着我,偌大的麦田,只有我一个人在走来走去。

我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先望望天。天刚刚下过雨,此时没有风,也没有月,只是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我看到星星们在夜空中密匝匝地拥着,就像我脚下密匝匝的麦苗。于是我想,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株麦苗吧?

我为自己的这个问题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蹲下身,努力将自己蹲成一株麦苗的模样。我开始侧耳倾听。

尽管我用尽了全部的心思,尽管我把耳朵伏到了地面上,我还是没有听到麦苗的吸吮声和疯长声。我听到的,只有我轻轻的呼吸声,血液的流动声,还有身体扭动时骨节的摩擦声。

我有些失望。

但很快我就听到我的内心里正轰然作响。

站在麦田里,我就是一株静默的麦子。

站在麦田里,我听到的声音与一场雨水的降临同样让我战栗。

捕鱼者

女儿河上,捕鱼者在撒网。

此时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尖锐得有些刺目,似乎在粼光的后面隐藏着什么秘密。

隐藏着什么秘密,我不得而知。那就看捕鱼者撒网吧。

这是我十分熟悉的河面,就在小村的中间穿过。小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到女儿河里来打鱼。我们用八号铁丝制成长长的鱼鞭,大概有十二到十六节,甩起来呼呼作响,我们把鱼鞭抡起来,瞄着河水中游动的白鱼打下去,就会有收获。铁丝的节数越大,鱼鞭就越长,就说明使用鱼鞭的人水平更高。只需要一节课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打到二、三十条白鱼。打到了白鱼让我们特别开心,我们总要发出笑声,唱着咿咿呀呀的歌子回家。我应该开心,因为晚饭我可以品到美味了,酒盅也会被爹咂得吱吱响。

童年时的许多事情都已经忘记了,但打鱼带给我的快乐却始终伴随着我,每次想起,都总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眼前的捕鱼者与我们不同,他是在撒网,硕大的渔网被他甩成一个大大的圆,像一只大手,沉到河水中去。接下来,捕鱼者开始慢慢地收网。他不急不躁,细致而耐心,将渔网收到自己的身边,轻轻地拎起来,来到河滩上,开始捡鱼。渔网中的白鱼跳来跳去,把黄昏的光影跳成一块一块的碎银,将宁静打碎。

收獲白鱼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可捕鱼者并没有因此而发出笑声,更没有唱歌,让我这个旁观者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其实不必遗憾的。

因为最美的语言在于沉默。

我在河堤上唱歌

是傍晚,我独自一个人来到女儿河边。

我看到女儿河面上凝固了一个冬天的冰层已经全部化尽,河水虽然没有盛夏季节时那么满,但依然充满活力。

我在河滩上走过,走过一些裸露的河床,来到了河堤上。

河水的流淌是欢快的,仿佛在唱一首清清亮亮的歌,让我的内心里有一种情绪在慢慢地涌动。

我想唱歌呀。

我知道我没有美妙的歌喉,但这没有关系,能够唱出心中的歌比歌喉是否美妙更为重要。

女儿河水的流淌让我有了唱歌的冲动,好像从一个熟悉的地方来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地方。此时一枚浑圆的月亮正偎依在我的身边,像一只安静的猫。天空中偶尔有几只鸟儿匆匆飞过,留下一些清脆的鸣声。

我真的想唱歌呀。

但是我始终没有唱出来。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似乎是一时想不出唱什么歌曲才好,又好像是为眼前没有一个听众而难为情。

我站在河堤上望女儿河水,张开手,伸着臂,但始终没有唱出歌来。

这时,一个男孩子尖锐的歌声在河面上悠悠地飘过来,跨过树林以及河床,带着黄昏留下的橘色。

我听不清男孩子唱的是什么歌词,但我可以感知,男孩子是快活的,一如流淌着的女儿河水。

我的歌声一下子被引了出来。我站在河堤上,冲着河水,开始唱歌。

虽然我的歌声听起来有些滞涩,但我还是以炫耀的心态,将我的歌声挂在了河堤边的一棵树上。

因为我认定,那是离春天最近的一棵树。

爹的姿势

田地里的每一条垄,都是让爹敬畏的家园。爹每天日出而作地劳动,却总也走不到田垄的尽头。

现在爹就在劳动,他在用锄头清除禾苗间的杂草。我看到爹的腰弯得很深,细心地面对着脚下的土地,面对着让他爱之怜之犹觉不够的青青的禾苗。

爹的姿势是那么的虔诚,仿佛把所有的风雨都揽入怀中,以感恩的姿势,善待着生他养他的土地。

看到爹的姿势我的心猛地颤动起来,仿佛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作忍辱负重。

爹的行走是认真而缓慢的,瘦瘦的田垄在爹的侍弄下渐渐变得丰腴。

这是一个习以为常的情节,在季节铺陈开来的农事活动中算不上引人注目。但是我注意了,爹的姿势那么棱角分明,那么有张力,不加任何修饰便可以成为一幅特点鲜明的乡村风景画。

此时的我两手空空,连一支笔也没有,无法描画出爹劳动的姿势。

其实无须描画,爹劳动的姿势,早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中。

因为当我把目光放长时,看到田地间正在劳动的村里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摆出了与爹一模一样的姿势!

我的心中有一种声音正轰然作响,犹如一辆马车在快速地走过。

爹手里的锄柄又矮了,锄刃又瘦了。我期盼着爹和村里人的每一个日子都能因此而沐浴阳光以及雨水,一天天变得肥壮。

白蝴蝶

我坐在汽车上,向小村驶去。

我经常这样,坐从城里到乡下的中巴车,回我那魂牵梦绕的故乡。有一阵,我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车的摇晃而扭来扭去。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坐在慢悠悠的马车上,身子一扭一扭的。

当我睁开眼睛时,中巴车已经驶近了小村。

我忽然发现,在路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小山岗上,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子,正挥舞着手里的一条白纱巾。

女子的周围是新鲜得快要滴落的浓浓的绿色,那只白白的纱巾就像飞舞在绿色中的一只白蝴蝶,轻盈地舞蹈着,跳动着,远远看去,那么惹眼,那么让人心动。

猛然间,我的心里发出比中巴车的声音还要响亮的轰鸣声,那只飞舞的白蝴蝶让一个情节倏然苏醒了。那是在我的心里蛰伏了许多年的情节,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竟然还是那么清新和鲜活。

我想起了我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她也是一个爱穿白色裙子的女子。每当我们在女儿河边淘气的时候,每当我们因为游戏而忽略了上课时间时,老师总是远远地冲我们挥舞起白白的纱巾,召唤我们快快回到校园里。

我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依旧在揮舞白纱巾的女子,看着她手里那只飞舞了许多年的白色蝴蝶,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以至于中巴车拐弯了,我都不知道。

师恩难忘,这个小小的情节如纤纤玉手,轻叩我记忆的门环,便让老师那飞舞的白蝴蝶再次在我的心里飞舞起来。

这个小小的收获让我怦然心动。

中巴车拐弯的时候,我的头软软地撞在了车厢上,额头便猝然疼痛起来。那疼痛迅速在我的身体里弥漫,很快渗到了我的心里。

我无声地笑笑。这疼,真好啊。

我想,我该认真地寻找那只飞舞的白蝴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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