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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狗的男人

2021-04-06白丁

翠苑 2021年1期
关键词:花花点点妹妹

白丁

李建刚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时,正在小区自家楼下遛狗。

四月上午的阳光暖暖的,有点刺眼,让他有些困倦。各种叫不出名的花在阳光里呈现出生命的本色。院子里安静极了,这个时候人们都在单位上班,小区里人影稀少,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在慢悠悠地移动,基本上可以认出都是已经退休或者像他这样离岗休息的人。

两只狗,大的叫花花,白色黑斑,是土狗,个头大些。小的叫点点,是泰迪串串,都是母狗。她们在院子里奔跑撒欢,也撒尿拉屎,得等她们处理完自己的事情,他才能把她们送回屋里,去看母亲。

他在阳光下,母亲在见不到阳光的屋里,他能想起那间阴暗的房间,长年见不到阳光,只有到了中午,阳光才能透过窗户,在地上留下一片光亮,屋子里也明亮起来。因为在一楼,地板会有些潮湿,后来妹妹找人装修过一次,好多了。但自从母亲生病后,床前就摆上了一只坐便桶,屋里就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不觉低低叹了一口气。

狗是不懂他的烦恼的,她们知道用不了多久就得被眼前这个男人呵斥着回到牢笼一样的房间里,特别是点点,一会儿追麻雀,一会追蝴蝶,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抓紧时间玩个尽兴。半个月前,女儿带来了这两只狗,一下子带来两只,对他这个从来不养狗的人来说,他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他的目光落在了点点身上。他听女儿说过这只狗的来历。那天,女儿闲着无事,突发奇想,想买只小白兔养着玩,便上街溜达。在一家宠物店门前,她看见一个笼子里有好几只小狗准备出售,其他几只好像知道自己将被主人卖掉似的显得心事重重,趴在那里无精打采,只有花花在玩耍,看见来人像见了亲人,愈加欢腾起来,尾巴摇个不停。她的出色表现一下子吸引了她未来的女主人,本来想买一只小白兔的女儿看见花花时突然改变了主意,花30块钱买下了花花。

女儿没养过狗,便在网上查阅了许多资料,在她的悉心照顾下,花花健康地成长起来。一次,女儿和花花在窗台上玩,花花两眼盯着楼下突然不动了。女儿往楼下看去,原来,有只小白狗正在垃圾桶边,好像在找东西吃。看来是一只流浪狗,女儿想着,对花花说,走,咱们下楼看看去。

来到楼下就见到了可怜兮兮的点点,确定是一只流浪狗。样子像有点儿泰迪,看上去也就出生两三个月,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身上的毛很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白色。她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胆怯地看着女儿,但很快就和花花熟悉起来。女儿抱起点点,轻轻的,瘦得骨头都可以感觉到,身子有些发抖。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就叫点点吧,现在跟我回家,我给你洗个澡,你立马就会变得漂亮了。

女儿给点点洗澡、剪指甲,还带她去了一趟宠物医院,打了防疫针。经过一番打理,点点焕然一新,雪白的毛,圆乌黑的圆眼,红红的舌头,小尾巴摇来摇去,非常可爱。

花花有了伴,在主人的精心养护,她们幸福地慢慢长大。三个月后,女儿要离开南京去烟台找工作,就把狗暂时放在老爸这里,有点不放心,还向老爸普及了一些养狗常识。

小区里养狗的不少,李建刚经常看到一些熟人牵着狗外出溜达,那些邻居家的狗不是一回生两回熟,每次见到主人的邻居都会冷不丁地冲着他叫上几声,他经常听见楼下传来两只或两只以上的狗们相互狂吠,那些狗还动不动抬腿撒尿或者随地拉屎。虽然有的是名犬,但是从他的审美观看,那些狗不仅不漂亮,有的甚至奇丑无比,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狗的用途也变了,只能供人消遣。他认为,贵妇人养狗情有可原,可是那些大男人也牵着小狗四处溜达,无所事事的样子最让他轻看。还有一点,养狗有很多麻烦,这也是他不愿意养狗的原因。李建刚原来住的小区,有只流浪狗,生了几个狗崽子,藏在院子的花木丛里,每天在院子里找食吃,有好心人就送她一些吃的,后来那几个狗崽子被人抱走了,那母狗成天在院子里嚎叫,后来不知所终,想想也真够可怜的。

李建刚没有想到,现在他居然养起了狗,而且是两只,从此,在小区里,邻居们便时常看到一个遛狗的男人的身影。有什么办法?女儿要租房子,找工作,根本无法照料这两只狗,等她在烟台稳定了才能把狗接过去。他离岗休息了,老婆上班,狗不交给他交给谁?

他的不适感来源于面子。在岗位时,他是某单位矿办公室副主任,矿上有名的“一支笔”,他为领导写讲话稿和论文,写了几十年。现在离岗了,终于有时间了,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为自己写点东西,他最大的愿望是写一本回忆录,出一本自己的书。可是,他现在像个游手好闲的人,每天几次在小区院子里遛狗,让过去的同事怎么看?养狗很浪费时间,房间里有两只狗,咋写东西?

怨天尤人没有用,只能等女儿稳定下来,赶紧把这两只讨厌的狗接走。

自打女儿去烟台后,花花就成天闷闷不乐,除了吃东西时显得开心,其他时间爱藏在壁橱里不出来,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女儿说,花花想我了,土狗对主人忠诚,她得赶紧找房子把狗接到身边。她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视频,在手机里喊花花的名字,你想妈妈了吗?妈妈也想你啊。花花歪着脑袋,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听明白了。他讨厌女儿把狗当成女儿,那他成啥了?岂不是狗的姥爷了吗?可是女儿不管这些,她对花花說,姥爷每天都遛你吗?给你做什么好吃了啦?老婆倒是喜欢狗,反正狗没给她带来多少负担,下班回来就逗狗玩,来,姥姥抱抱。每当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无奈的苦笑。

点点和花花比起来倒是可爱得多,她生来就是供人玩乐的,或者说她的任务就是逗人开心。比如她一刻也不闲着,女儿买的皮球玩具,他抛出去,点点就飞快地跑过去把它衔住,跑回来送给他,他又抛出去,点点再次扑过去衔回来,三番五次,乐此不疲。有时候点点衔着一只破袜子,他和点点争夺,点点咬住不松口,使劲往后挫着身子,于是被他拖着,在地上滑行。有时候他会拽着绳子顺时针或逆时针转圈,点点就像花样滑冰动员那样不停地在原地转圈,最后倒在地上,他会哈哈大笑。他们在玩的时候,花花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冷眼观看,无动于衷。有的时候,她会突然没来由地奔过来和点点扭打在一起,点点比她块头小,自然不是对手,动不动被掀翻在地。花花爱咬点点的耳朵,点点被咬得龇牙咧嘴,痛苦地惨叫,被咬急了,点点也疯狂反扑,他立马呵斥花花,把她赶跑。

两条狗最大的区别是在吃东西的时候。花花吃东西,站在桌子边,一往情深地看着主人,而点点是迫不及待,毫不掩饰自己的贪欲。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在人的两腿间露出一个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你。如果扔一块肉,她会咬到你的手,一眨眼肉就下肚了。如果扔一块骨头,她便衔住跑到她睡觉的纸箱里去慢慢享用,一块骨头被她啃得很干净才回来。花花不是这样,她吃东西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她吃肉慢,啃骨头也慢,而且吃个大概就完事。她扔下的骨头上面还有残留的肉,她不吃,点点如果靠近,她立马扑过去,或者喉咙里发出一点威胁的声音,足以让点点立马退避三舍。她们不能在一个碗里吃东西,只好分两份,花花吃了几口便跑到点点跟前,点点知趣地躲开,花花当仁不让地吃点点的饭食。这个时候,李建刚就会很生气地把霸道的花花赶跑。后来吃饭的时候把她们分别放在两间屋里,关上门,即便这样,花花碗里吃剩的也不允许点点染指,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远离那只碗,如果点点靠近那只碗,她便及时采取行动。点点的耐性大得惊人,碗里剩下的东西只要还存在,她就一直惦记着,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所以花花吃剩下的迟早会落入点点的口中。

他知道,这是缘于点点流浪狗的身世。她那么小就被抛弃,成天饿着肚子在垃圾堆里找食,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她往往是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只顾眼前,先填饱肚子再说。饥饿是可以形成记忆的,正如李建刚小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听母亲说,他从小就成天围着锅台转,最开心的事就是吃饭,每次吃完饭都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他吃饭也快,习惯了,老婆总说他,吃这么快干啥,又没人跟你抢,他笑笑啥也不说。看到点点,他想到自己的童年,父亲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说句不好听的,孤儿和流浪狗有多大区别?孤儿院收留了他父亲,是父亲的幸运,女儿收养了点点,也是点点的幸运。父亲去世早,母亲健在,他比父亲强多了,他觉得父亲这一辈子挺可怜的。可能是这些原因,李建刚常常会对点点有恻隐之心。

母亲住在老城区,楼房还是20世纪70年代建起来的,破旧,但很结实。从李建刚居住的花园小区到母亲家有十公里,李建刚遛完狗,骑上电动车便赶了过去。

母亲80多岁了,30多岁守寡的她,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够辛苦的。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识字有文化,退休前在一单企业当水质化验员。和许多长年寡居的妇人一样,多少有些怪癖。平素几乎不和邻居往来,退休后,喜欢一个人待着,度着清闲的晚年。她一直身体很好,自己上街买菜,去超市买生活用品,平时不喜欢儿子和女儿去打扰她,她自己一切都能搞定,用不着儿女们。可是今年年初,她突然就生了一场病,先是小便下不来,去医院检查,插了导尿管,排出半桶尿来,不知怎么搞的,从那开始就尿频了,不停地小便,尤其到了夜晚,她无法睡个安稳觉。女儿就给她买了一个坐便马桶放在床头。

没过多久,老人住进了医院,因为受凉,老是咳嗽,吐出的都是浓痰,她说透不过气来,那天夜里李建刚住在母亲那里,半夜起来看母亲,母亲告诉他,她马上要死了,让他不要在夜里告诉他妹妹,等天亮了再说。当时把李建刚吓得不敢睡觉,他不能想象发现母亲死在床上时他会有什么反应。那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经历,可是第二天,母亲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严重,李建刚和妹妹一商量,还是把母亲送到医院,有什么事,有医生就不害怕了。到了医院便是一系列身体检查,母亲烦死了。多年来,她只相信中医,从来不上医院,她说医院就是拿病人当实验的。李建刚和妹妹轮流陪护,他值夜,妹妹白天三顿饭,几天下来都受不了了,妹妹开始联系护工。不只是身体吃不消,而是精神要崩溃了。老人对李建刚说不该送她来医院,让她生不如死,她指的是住院后的那些检查。每天吊水也讓她很恼火,后来她居然自己拔针,李建刚也拦不住。不高兴了她就拒绝进食,给她什么都不吃。身子下面铺上尿不湿,她还经常把床单尿湿,护士来查房时就训李建刚。李建刚曾咨询过医生,医生说他母亲有点脑萎缩,可能会导致老年痴呆。后来的事情并没那么严重,不过从那开始,母亲就病倒了,李建刚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他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也是这样的天气,他曾和几位同事骑自行车游行,那样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这段时间他往返多少趟已经记不清。早晨,黄昏,风雨无阻。除夕这天晚上,他住在母亲那里,早早地起来给母亲做早饭,伺候她吃了,他简单吃了一点就来到了大街上。外面已经是人潮涌动,有些会做生意的人看到了商机,临时批发了一些对联儿和福字,摆个地摊儿便开始兜售。他买了两副对联儿和两个福字,又买了几挂一千响的鞭炮。母亲的房门空空的,他把对联和福字贴上,拍了一张照片给躺在床上的母亲看,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真漂亮。

春节,女儿没回来,去她男朋友家了。除夕的晚上,李建刚和妻子告别,骑上电动车去陪母亲过年。以往的年他都是在家里过,母亲是一个人。如果不是这场病,80多岁的她还是一个人过春节。想到这些,作为儿子的他觉得有些内疚。

夜晚,大道两边的路灯格外明亮,飞驰而过的车辆比白天少了许多,非机动车道上只有他自己。远处腾空而起的烟花绽放出五彩缤纷,给单调的夜晚平添了几分热闹。

8点钟春晚开始。母亲躺在床上并没有看,她也听不见,李建刚断断续续地看了几个节目。一边看,一边在微信里接收或发送各种各样的祝福,一直持续到11点半,他拿出鞭炮走出了房间。据说年是一种怪兽,人们燃放鞭炮就是要驱赶它们。如果你家不放鞭炮,别人都放了,那怪兽就会跑你家来。尽管如此,每年过春节母亲从来不放鞭炮,今天他要破例,他想让鞭炮声为母亲除去疾病,把所有的晦气都炸跑。零点到来,辞旧迎新,外面的鞭炮声开始密集起来,李建刚想起往常在家里过年的情形,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楼下放鞭炮了。

一个人活到80多岁,身体向来很棒,突然就不行了。母亲出院后,他和妹妹轮流照顾母亲,从此,两人的生活就完全被打乱了。

打开母亲的房门,李建刚便闻到了一股子尿臊味,他没有去看躺在床上的母亲,先把窗子打开一条缝,然后把衣服脱下来扔在外屋的床上,在床上坐下,掏出手机一看,11点不到,他做好午饭再回去,只能和老婆下馆子了。妹妹住在老城区的一个小区,离母亲这里不远,本来今天是她来做午饭的,可是她说身体突然不舒服,他只好大老远赶过来。久病床前无孝子,在中国人的观念里,照顾老人就是儿子的事,他只有这个妹妹,也不能和她计较。如果两人闹僵她甩手不干了,这一摊子事可就全落他身上了。妹妹退休了,原是机关干部,老公包揽了一切家务,她从来就不会照顾人,更不用说照料病人了。母亲在医院里的时候,她就表现得不耐烦,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看来,她是烦了。她联系过24小时护工,由于要价太高没有谈成,县里有敬老院,她劝母亲去敬老院,老人自然是没有答应。目前只好这样维持现状。不过,李建刚有一种预感,这样的局面不能持久,不要说妹妹坚持不下去,他也够呛。本来离岗休息他就有深深的失落感,一想到可以自由自在地读书写东西,不再为领导写枯燥的官样文章,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就释然了。比如,在阳光房的摇椅上读书,手边放着一杯清茶。或者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敲打心情文字,或者梳理一下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准备撰写回忆录。高兴的时候做几个拿手的菜,喝两杯小酒。跟着同事骑车子外出,或者跟着运动休闲俱乐部去外地,晚上可以约住在小区的同事打牌,等等,想到这样惬意的安排,他的心里就大受安慰。可是现在看来门儿都没有,母亲这一病,短时期内恢复不了,情况只能越来越糟糕,写回忆录啦,出去旅游啦,别做美梦了。就连正常的生活秩序都被打乱了。他羡慕那些和他差不多大年纪的人,他们好像都比他活得潇洒,他们没有年迈的父母吗?李建刚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老母亲已经85岁,而别人的父母早早就不在了。

又想起妹妹的话。她说,老娘80多了,活够本了,咱们不能被她的情绪牵着走,该干吗干吗,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咱不能死在她前头。妹妹说,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调皮,她怎么揍你的吗?她把门插死,在屋里拼了命地揍你,邻居砸门她理也不理,这些事我都记着呢。看来妹妹对母成见很深,听她这样开导,李建刚觉得不妥,母亲毕竟是母亲,没有她,我们能有今天吗?再说,我那时实在顽皮,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够苦的,一切都过去了,没有必要计较,她还能活多久?现在我们尽心了,等她百年之后,我们没有悔恨。

隔壁有声音,母亲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什么,他隐约听见了“做饭”两个字。他便站起来,来到母亲房间。母亲头发花白,脸瘦了一圈,脑袋显得很小,假牙早就不用了,嘴巴癟着。她坐在马桶上,裤子耷拉着,露出干瘦的腿。看见儿子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吃药了吗?李建刚拿起一个小本本看了一眼,一天三次,管皮肤瘙痒的,上中下,母亲已经在中的旁边打过钩,就告诉母亲,你吃过了,刚吃就忘了?母亲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的事,可是眼下发生的事她记不住。

小便完了,母亲拿纸擦拭,一只手提着裤子,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屁股也露着,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开始住医院的时候,他还不习惯为母亲换尿不湿,心里有点别扭,妹妹不在,有些事情只好由他来做,后来慢慢就熟视无睹了。还有一次他晚上去做饭,临走时,母亲要擦一下身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为母亲端来一盆热水,把母亲的衣服掀起来,为母亲擦背,他有些应付,三下五除二擦完,把毛巾递给母亲。母亲自己擦前面,一边擦一边说“舒服”。他觉得,一个人没有适应不了的生活,一个王子沦落成乞丐,他照样活下来。母亲原来多爱干净,现在她已经做不到了,有些邋遢,尽管这样,她还是比一般的老年人干净,她看电视,能认出很多明星,有的李建刚都叫不出名。有时她还唱歌,唱老歌。她说的更多的是李建刚小时候的趣事,比如三年自然灾害,他老是围着锅台转,他见到解放军的女兵吃惊地告诉母亲,他看见了女雷锋。有一次母亲问他冷不冷,他说褂子不冷裤子冷,说到这些,母亲就哈哈大笑。

终于找了一个钟点工,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中午和晚上各来一次,李建刚和妹妹轮流做早饭就可以了,加上每周买一次菜,母亲吃得很简单。这样一来,两个人都轻松多了。

回到家,听到开门声,两只狗都跑过来狂叫,门一开,花花一蹦老高往李建刚身上扑,点点哼哼唧唧在下面一阵狂抓,李建刚就蹲下来抚摸它们。一阵激动过后,两只狗为了争风吃醋厮打在一起。老婆每次下班回来,两只狗也会用这样的方式表示欢喜,就算你下楼倒一次垃圾再回来,它们照例这样激动。李建刚不明白。据女儿介绍,你每次的外出,在狗看来,都有可能永远不再回来,它们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你的每次返回都会让它们欣喜若狂。不知道女儿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人不是狗,安知狗之所想?但听起来还是挺感人的。

李建刚的住房是三室两厅两卫,他早和妻子分居两室,每天早晨,他的门被打开时,两只狗便冲了进来,趴在床边向他撒欢,天天都要这样来一回,像一种例行的表演。有时候他会想,两个大人在家里,生活变得很单调,有狗在,生活中就多了一些事情,是麻烦也是快乐,总比单调乏味些。许多家庭都是大同小异,这也是许多人愿意养狗的道理吧。况且,两只狗经常会给李建刚带来快乐。有一次,点点在自己的纸箱里啃骨头,正啃得津津有味,李建刚叫它们下楼遛弯,在楼下的院子里,花花和平时一样开心,可是点点却无精打采,一心想回家。那只叫阿旺的狗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它没有理他。老远就听到图图的声音,在那片草地上玩耍,它也没有跑过去。李建刚喊它们回家的时候,点点破天荒地第一个冲进电梯,难得这么乖,平时都是喊一遍又一遍,拿着棍子追着打着才肯回家。李建刚打开房门,钥匙还没有从锁眼里拔出来,花花就从门缝挤进屋里了,直奔纸箱而去,点点一路叫着狂奔过去,还是晚了一步,骨头已经进了花花的嘴里。点点只好眼看着花花享用骨头而无可奈何,只能发出抗议的叫声。李建刚这才明白,原来两只狗都惦记着这块骨头呢,点点没有斗过花花。

还有一次,李建刚带它们出去,看见地上有一截烤肠,可能是谁家孩子不小心掉落的,花花跑过去叼在嘴里,李建刚过去从它嘴里掰了一半给了点点。也不知道咋就这么巧,迎面来了一只狗,点点竟然忘记了嘴里的烤肠,张口叫了一声,烤肠从嘴里掉在了地上,花花等个正着,一口叼走了。让人想起乌鸦和狐狸的故事。

不知不觉,他开始喜欢这两条狗了,也能接受姥爷的称呼了,还带着它们去了母亲那里,老人家居然喜欢狗,一个劲夸它们长得漂亮,尤其喜欢点点,说它可爱。由于朝夕相处,李建刚看狗的眼光和过去不一样了,点点在他眼里不像初来时那么丑陋,他能看出狗的“颜值”了。也许像许多家庭过日子一样,时不时出现的冲突,也成了情感交流的一种方式。两条狗品种不同,性情各异,花花虽然不爱动,不欢实,但她不惹是生非。点点就是个玩物,好玩归好玩,可是动不动就给你闯祸。它经常趁人不在家把桶里的垃圾弄得满地都是,屡教不改。点点憋不住大小便,不像花花,一天不下楼也不会拉尿在屋里,如果遛狗不及时,点点就会在屋里拉尿,女儿买了一些尿布,放在阳光房里,想让点点养成在上面拉尿的习惯,可是效果不大,为此点点没少挨骂。点点因为换牙,看到什么都想咬,把家的电插头咬坏了好几个。去公园玩,点点在草地上狂奔,由于速度太快,不刹住脚,直接掉到水塘里,成了落水狗。李建刚先是一惊,等它扑腾扑腾上了岸,李建刚哈哈大笑起来。从那开始,点点见到水就绕道。

有一次,点点把墙纸撕下来一大块,李建刚拿着拖鞋狠狠地揍了她几下。他揍点点的时候,花花过来,用爪子拉他的手,像是劝架,他想笑,可是故意板着脸说,你别劝架,不给她一点厉害,她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点点一动不动,脸偏向一边,好像用余光看着他,他憋着不笑。他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一想起这件事就有些难过。

每天早晨都是老婆去外面遛狗,再把早饭买回来。李建刚一是要睡懒觉,二是不想见到熟人。等到大家都上班了,上午10点半和下午3点半,是他遛狗的时间,那个时候也是阳光最好的时候。小区里有一只名叫鲁卡的狗,能自己叼着篮子去超市买火腿肠,他先前是听说,这天还真看见了。鲁卡的主人事先和超市的营业员打好招呼的,鲁卡叼着篮子来到超市,营业员把钱收下了,故意和鲁卡开玩笑,没有立马给他火腿肠,鲁卡很生气,站在那里不走,汪汪直叫,逗得营业员哈哈大笑,才把火腿肠放到篮子里,惹得超市的顾客直夸鲁卡。李建刚还看到一只狗站着走路,跟在主人后面,很有趣。其实,女儿驯狗也有一套,每次都拿骨头当诱饵,让狗鞠躬、趴下,狗很听话地做给她看,就可以如愿以偿,虽然有些敷衍和潦草,但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有个朋友是个爱狗人士,经常在朋友圈发关于狗狗的信息,原来李建刚没有注意到,养狗后他开始关注。比如下面这三条就让他非常气愤。

“昨天(10月24日),网友在上海交通路看到一阿拉斯加被扔在马路边上,狗狗的所有家当都被扔在马路上,狗狗就乖乖地躺在地上,大概是知道主人已经不要它了。这么好看的狗狗,已经养这么大了,而且从使用的用品来看,之前对狗狗也是挺好的,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当初为什么要养他?现在觉得麻烦了,就扔马路上!他可能只是你的一部分,你却是他的全部啊!没过多久,又有网友在上海宝山看到了一条被遗弃的阿拉斯加犬,仔细看这条被遗弃的阿拉斯加眼睛好像也受伤了,真的作孽啊!据网友称,被遗弃的狗狗是家里的小孩养的,小孩出国了,老夫妻一直不愿意养,正好附近有工地,是想让他那些工人把狗杀了吃掉吗?”

“你买宠物就是助纣为虐!所有的狗贩子,包括所谓的家庭式繁殖,这些人没有任何良心。赚钱是他们唯一目的,动物对于他们而言是工具,而购买宠物的人就是帮凶!那里是动物的地狱。一只只狗猫的妈妈爸爸被人类残忍利用,成为生产机器,一生被关笼子,不断交配、不断怀孕,一胎一胎地生,直到老了、残了、被抛弃了、最后惨死街头……你不知道它在里面受过多少苦难,不知道它内心是不是早已绝望,但是它仍然是在坚强地活着。狗贩子眼里,这些动物是商品,不是一条命。”

“火车站,一群流浪狗,其中有一只黄白毛相间的,像是博美串串的小型狗,只要是拉行李箱的两个人,它都会迎上去,上下打量,然后走开或坐在他们的身旁。后来听说,那是一对乘客丢下的小狗,它每天就徘徊在检票口和公交站的那片广场,日复一日,春夏秋冬,就静静地等待着熟悉的身影。狗狗,你成了一只真正的流浪狗,一只心事重重的流浪狗,你将会在一天天的等待中耗尽你的生命,孤独地绝望地离开这个薄情冷漠的世界。”

李建刚觉得许多人不如狗。在没养狗以前,他就读过一些关于狗的故事,一只狗和主人一起回家,主人跌進一口枯井里,狗在井口嚎叫,引来路人。路人喜欢这只狗,便以索要那只狗为救人的条件,开始主人不同意,狗便冲他不停地叫,似乎是一种暗示。主人无奈,只好答应。三天后,狗跑回了主人的家。还有一只狗跟着喝醉酒的主人回家,主人在草地上沉睡不醒。不料附近着起火来,狗便多次跳到附近的小河里把身上弄湿,洒在主人的周围,火没有烧到主人。还有唐山大地震时,一只狗在出事前狂吠,咬着主人的裤管,把主人拉出家门,躲避了灭顶之灾。他还看到一只狗躺在主人的墓上不肯离去的照片,这些都让他对狗产生了好感。有人说狗通人性,其实,人性里也有恶的一面,甚至不如狗。说某人做坏事,会说他兽性大发,兽性又是什么?这样说难道不是对兽性的误解乃至侮辱吗?一次,微信群里有人说养狗惹事,狗又咬小孩了,李建刚就会发表不同意见,还和那人争执起来。原来他去外地出差,总要给朋友捎上成盒的狗肉,因为本地特产就是狗肉,现在,他再也不敢拿狗肉当礼品了,已经发誓再也不吃狗肉了。

钟点工小刘人不错,干活麻利,很有爱心,她有时会让李建刚的母亲下床活动,或者让她唱歌,比画跳舞的动作,再把视频发给他,那时的母亲像个活宝,她拄着拐棍走路,对着镜头唱《好汉歌》: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哇。李建刚心里有些感动。他和妹妹都劝母亲下床走走,不然腿部肌肉会萎缩,而且说过多次,母亲总是不理睬,或者说,小刘来了我走。有了钟点工,生活有了规律,一切都逐渐正常起来。母亲的工资妹妹拿着,钟点工的工资由她来支付,平时买点零散的东西,抽屉里有钱,李建刚为母亲买东西都是微信支付,十有八九会忘,有时想起来就拿点,忘了就算了。

有天晚上,李建刚的母亲给他打来电话,说空调坏了。天热,没有空调,她就觉得憋。他在电话里询问情况,绿灯、红灯亮不亮?母亲说不亮。因为天晚了,李建刚说,今天天不热,不开也没啥,凑合一晚上吧,我明天一大早就过去。母亲还叨叨,李建刚就烦了,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用?你给我妹打吧。母亲说,我打了,她不接。李建刚给他妹妹打电话,妹妹说母亲真会撒谎,她根本没接到母亲的电话,别管她,她就是找事儿。

第二天, 李建刚到母亲那,看到空调好好的,正开着,就对母亲说,你昨天晚上打电话说空调坏了,你看哪坏了?

母亲说,昨天晚上就是坏了。

你说灯不亮,怎么又亮了?

母亲说,昨天晚上就是不亮了。

那现在怎么又好啦?

我眼睛又没瞎,母亲说。

他说,我眼睛也没瞎。

没想到母亲挥舞双臂,对他吼道:过去的事了,还说什么说?每天来都是气哼哼的,你是来干什么的?这个训我一通那个训我一通。

李建刚猛地一惊,他很久没有听母亲这样大声说话了,也没有料到一个病怏怏的老人竟然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他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说: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转向就到厨房做饭去了。一切都收拾好,他本想一走了之,出门时,他还是对老娘说:我走了啊。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母亲叫他。他踅回来。

我跟你说,你别生气啊。

李建刚有点难过,母亲难道真像妹妹说的那样胡搅蛮缠吗?

我不生气不生气。我回家了。他说。看来母亲知道是自己不好,她动怒是没有道理的,可是深究一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空调没坏她为什么说坏呢?看来妹妹又训她了。李建刚记得小时候母亲训他,他从来是不敢还嘴的,有时候母亲训他半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发完火了,让他走,他才离开。现在情况反过来了,他刚才的语气是有点不怎么友好,是不是这种态度让母亲不适应激怒了她?想想刚才发生的事,也怪他,非要弄清楚空调坏没坏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老人的行为可能没什么动机,但李建刚还是想弄明白,以便应对下次出现的类似情况。

前段时间他感冒了,妹妹去母亲那里,他还有点挂念,怕她们冲突,就给妹妹发了条信息,问老娘怎样,妹妹半天才回复几个字:正在找事儿。他就不再吭声了。后来才知道她们娘俩吵了一架。她们娘俩像冤家对头,见了面就剋,谁也不让步,什么话伤人说什么话。每次她们吵架后,老娘都要给李建刚脸子看,要经过几天的努力才能恢复原来的良好状态。她们一照面,又战事连连。有的时候,李建刚会对女人产生厌恶感,在他看来,她们身上有许多毛病是与生俱来到死都改变不了的,女人的一生其实是可悲的,从小就喜欢打扮,爱慕虚荣,过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无聊的事情上,钩心斗角,锱铢必较,争风吃醋,到老了蛮不讲理,说话刻薄,从古到今,成大事的女人很少,就是天生的缺陷把她们的才华埋没了。女人必须克服绝大多数女人身上的臭毛病才能获得成功。但凡有了一点成绩的女人又爱翘尾巴,不知天高地厚。他想到一个特例,女儿。女儿与众不同,她才华出众,在同龄人当中出类拔萃,平时低调矜持,而且极有爱心,从她收留流浪狗点点就能看出她心地善良。她人缘非常好,跳槽几家单位,老东家拼命挽留,新单位一见钟情,像这样的女人将来必成大器。母亲、妹妹,还有老婆,她们都没有办法改变了。他有时也想提醒妹妹,别跟老娘较劲,可是他又不敢说,生怕她罢工,只好由着她。

妹妹说起母亲就一肚子怨言,人家的母亲如何如何好,咱们的命不好。李建刚看过一个故事,一个疯女人,流落到一个偏僻的乡村,有个光棍的娘把她领回家,让她做了儿媳妇。这个疯子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家一贫如洗,疯女人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后,便被狠心的婆婆赶走。多年后,这个疯女人又辗转来到村里,她的儿子已经上小学,她还认得那个孩子,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那个男孩被同学们耻笑,他不理自己的母亲。有一次,同学骂他母亲是疯婆子,他跟人家打了起来,他身体瘦弱,打不过对手,这时正巧疯女人赶到,她扑上去,把她儿子的同学双手举起扔到了水塘里,幸亏被人及时救上来。儿子当时感动地叫了她一声“娘”,疯女人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那家人上门打砸,索要一千元赔偿,家里哪赔得起?孩子的父亲当着那家人的面,用皮带把母亲暴打一顿,那些人才肯罢休。孩子的爹对疯女人说,不是我要打你,是咱赔不起那些钱啊。

女人再也没有离开村庄。孩子面临高考,她天天送饭,有一次她不知从哪弄到一只鲜桃带给儿子,她问儿子好吃吗,儿子说好吃。后来,这个女人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儿子想起那只桃子,便和家人沿着上学经过的山路找过来,在一处峭壁处发现了几株野桃树,有一株桃树上断了一枝,断裂是新痕,他们在峭壁下面找到了坠崖的疯女人,身上的血迹已经结痂。

文章是第一人称,李建刚读得热泪长流。他想起当初和母亲住在一个病房里的东北老太太,性格爽朗,说话风趣幽默。她喘得很厉害,半夜起来趴在床上。儿子轮流来陪护,她和儿子有说有笑的。他们一天三顿就在街上随便买点儿吃的。李建刚觉得自己的母亲还是多年守寡造成的性格怪僻,加上父亲去世得早,她的家长制作风很严重,现在躺在床上,你伺候她是天经地义,她说话刻薄,不考虑儿女的感受,你不能改变她,只能适应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妹妹有次说,咱妈有文化,还不如那些没文化的老太太对自己的儿女好。她不是贤妻,更不是良母。李建刚想起了那个疯女人的故事,母爱是一种本能,可是现在,母亲这个样子了,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人,没让我们操心,现在她卧床了,离不开我们,是该我们还债了。就像我们小时候,她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了我们,现在,她变成了小孩,该我们为她端屎倒尿了。人生就是轮回。

李建刚骑着车子往家里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车子在树荫下疾驶。这条道路很宽,很平整,路边的植物长得旺盛,有一些当地的农村妇女在那里拔草。他们说说笑笑,看上去很快乐。他遇见了一队骑自行车的人。穿着统一的运动服,戴着头盔,男男女女,朝气蓬勃的样子。经过一片荷塘,荷花开得正艳。原来骑车子没注意,他惊喜地把车子停下,来到河旁边,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立马发在朋友圈,写了一句话: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也不要放弃对她的热爱。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参加了摄影班,学会了一些摄影技巧。那时候,成天在老师的带领下,和学员们一起到户外拍照。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朝霞飞满天、夕阳无限好,云卷云舒、月色星光,都在他的镜头里。有一天晚上,专门拍夜景,大伙跑到楼上,俯拍十字路口,相机放在三脚架上,曝光时间设30秒,把流动的灯带都拍出来了。以前看人家拍的夜景那么好看,不懂其中的技巧,原来如此简单。想想那个时候多么快乐。如今只要出了母亲那个房间,他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会感到外面的空气那么清新,阳光那么灿烂,再平凡的事物在他眼里都是美好的,他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有时他会在妹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晒的图,有她养的花木,有外出拍的风景,她还养了一只猫。她说,回到家里,一看到猫,烦恼立马全无。他也是这样啊,回家一看到热情的花花和点点,心情大好。这天他回到家,吃了早饭后来到阳光房,给绿萝、吊兰还有四季梅浇了水。他好久没坐过那个摇床了,他坐上去,阳光晒在身上,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闭目养神,两只狗都趴在他脚下,懒洋洋地睡着,原本简单平淡的生活此时却让他充满幸福感。

太平日子长不了。一天晚上,大概将近十一点多,李建刚正打算休息,母亲来电话,说她憋得慌。家用制氧机在她出院小妹就网购了一台,因为在医院里,她动不动就说憋,就要吸氧,所以怕回到家不好办,便提前买了。制氧机买来后她就不憋了,就扔在一边,反正是她的退休工资买的,放着备用吧,不知哪天她又憋了。果然,这天夜里她打电话给儿子,说她透不过气来,李建刚在电话里听老娘的声音似乎不是装的,她有气无力,说话还断断续续,李建刚说,我离你这么远,再说,又这么晚,你早干啥呢?母亲说,她刚刚感觉有点憋。李建刚说,你给我妹打电话不行吗?母亲说,打了,她不接。想起妹妹上次的话,李建刚有些怀疑,便给妹妹打电话,结果关机了。这下可没办法了,李建刚担心夜里出事,只好骑车去了母亲那。

到了地方,发现母亲没那么严重,说话也不结巴了,把制氧机搬到床边,给她接上,母亲吸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吧。李建刚一看手机,已经12点半了,第二天早晨是妹妹来做早饭,他犹豫了一下,没在那住,还是回家了。路上行人稀少,几乎没什么车辆,他骑得飞快,正唱到京剧《智取威虎山》“小常宝”那段,从路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他紧急刹车,车轮左右摇摆,车身便歪了,由于车速过快,车子甩出去老远,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躺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疼痛来自膝盖,还有胳膊,还好,没摔到脑袋,这下就放心了。他没有马上爬起来,似乎要躺在地上休息一下疲惫的身子。天上的月亮又亮又大,他还看见了一两颗星星,他在这条路上往返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遇到过几次险情,不是差点撞车就是险些撞人,今天终于有了后果,不算严重的后果,如果今天撞车或者撞人了,那麻烦就大了。他又想,为什么不把我摔死呢,死了算了,死了多轻松啊,再也不用白天黑夜忙碌了,眼不见,心不烦。他又开始埋怨母亲,她怎么不为儿子着想呢?我也是奔六的人了。有人路过,是一对男女,他们骑着电动车,好像是附近工廠下班的工人,经过时没有停下。他笑了笑,如果摔个头破血流的话,今天非死不可。没有人会救他。他又想,刚才那个黑影好像是一只狗,也许是一只流浪狗。

起来吧,回家。他对自己说,然后挣扎着站起来,扶起车子,车子和他差不多,损坏并不严重,只是一个后视镜摔裂了,其他没看出受损的地方。他坐上去,轻松轻松转动油门,车子没有什么问题。他这回骑得很慢,夏天的夜晚暑气全无,微风吹过,感觉适宜。他又就唱起来:

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吗……

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告诉老婆,只能被她取笑一番。告诉妹妹,她会在电话里把老娘臭骂一顿。告诉老娘又有什么用?她现在不像原先那样疼惜孩子了,她每天告诉你的,只有她自己身体的不适,没有别的。她情绪好的时候,会和孙女或外孙女视频,说说笑笑的。有时候李建刚会带点点去母亲那里,把老人逗得合不拢嘴。母亲原来是个慈祥的老人,有一次,李建刚在单位竞聘副科長失利,她专门打电安慰儿子。还有一次,李建刚在晚报发了一篇文章,母亲在小区的阅报橱窗前读得津津有味。像她这么大年纪的人,几乎没有识字的,母亲有文化,有人过来问她读什么,母亲很骄傲地说,读我儿子发表的文章哩。李建刚记得,有一段时间他吸烟很凶,母亲为了让他戒烟,实行了奖励措施,一个月不吸烟,奖励他三百块钱,李建刚拿到母亲给他的信封,上面写着一行字:奖励强强成功戒烟一个月。他从那就不再吸烟了。母亲有退休工资,经常接济他,他不要,母亲还会生气,可是现在母亲变了,有一次,他把早饭端给母亲,自己在另外一间屋里玩手机,母亲以为他走了,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一点饭,哪能填饱肚子?幸亏我有退休工资,要是吃他的,还不得把我饿死。他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转念一想,和母亲较真干吗?她是个病人,脑子有时不当家,下次多做点。李建刚姨家的表弟照顾母亲长达十几年,那是怎么熬过来的?对李建刚来说,恐怕这是刚刚开始。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生活中有些烦恼是必须面对的,逃不掉,你不如高高兴兴地去面对。比如照顾母亲这件事让你不能不做,如果你烦,那就是烦上加烦,如果你开心地去做的话,就抵消了你的痛苦。

话虽这样说,那天接到妹妹的电话时,他还是忧心忡忡了。妹妹生病了,要去市里检查,这是李建刚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老娘的事就全落在他身上了。看到妹妹的留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牢骚话是没有道理的,他是儿子,又是兄长,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担当起来。妹妹比他小两岁,也快奔六了。他回复道:好的,母亲的事不用担心,你多保重,但愿一切平安。

说归说,母亲的事把他拴得死死的,报社有个朋友约稿,他没时间写。县作家协会有个采风活动,他无法参加。同事要去大别山玩,约他,只能回绝了。给母亲做饭,还要给老婆做饭,原来工作时,家务大都是老婆干,现在离岗了,没有理由不干活。而且又多了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遛狗。总之,他每天的时间都被分割得零零碎碎,身不由己。看到朋友晒的各地风光照,他只有叹息,因为他看不到母亲的好转,也看不到这种生活的尽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秋天,风中透着凉意,落叶被吹落得满地都是。还好,妹妹并无大碍,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让李建刚郁闷的事时不时就会碰上。原来母亲身体好的时候,他每周去看母亲一次,有时候两周一次,坐公交或骑车都不是问题,权当散心,现在几乎每天去母亲那,交通工具很让人费心,骑电动车要20分钟,次数多了也觉得累,加上天冷的时候更是受罪。坐公交吧,下来后要走一刻钟,来回就得徒步半个多小时,等车又很耗时。想考个驾照,考了三次没过,就死了这条心。经常在楼下看见邻居开着私家车去老城区,他不好意思搭人家的车。有一次,那还是天冷的时候,他在楼下电动车前犹豫,是骑车还是坐公交,一位过去的同事坐在车里,摇下窗子主动招呼他上车。这位同事当年和他竞聘副科长的时候是对手,最后还是李建刚败下阵来。现在,这位已经是科长了,李建刚不知道这位同事的车是什么牌子的,只知道是SUV,看上去很上档次,一问,是花了25万买的。同事把李建刚送到他母亲家附近。离岗休息之后,李建刚明显地感觉到过去的同事冷淡了许多,举一个例子,他发朋友圈,那些同事极少有人点赞,而其他在岗的同事发朋友圈,他们就相互点赞留言。大家在群里讨论一个话题,他偶尔发言,没有人回应他,渐渐的,他就不在群里说话了。有的群干脆把他移出来了。这也很正常,就是见了面,有人也装着看不见。这次坐车虽然勾起了回忆,有点不爽,但这位同事能主动捎他一程毕竟是友好的表示,应该感谢的。

每天早晨老婆遛狗,他上午和下午和两只狗出现在小区寂静的院子里。狗在撒欢,李建刚时不时拍照,发到家庭群里。有时候也把狗图拿给母亲看,老人情绪好的时候有说有笑,不好的时候就板着脸或做痛苦状。小亭子那边聚集着一群人,男女都有,围着小方桌玩牌,天好的时候,他们总是在上午或者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出现在那里,那个时候正是李建刚遛狗的时候。李建刚当初在新城区买房,就是想离办公大楼近,上下班方便,楼上楼下都是机关的同事,可是没想到公司出台了提前离岗休息的规定,他在遛狗的时候,这些邻居正在不远处的大楼里工作,他完全成了一个遛狗的男人,无所事事,不要说那些理想抱负了,就说生活,也无趣可言。和老婆分床很久了,很少有什么亲密的举动,这是衰老的征兆。一个男人没有事业,只在等死,是极其可悲的,还是认命吧,面对现实是明智的。

李建刚的女儿说,她已经找到工作,让爸妈把狗给她送去,顺便在烟台玩玩。还说,如果喜欢点点,可以让她留在爸妈身边,只把花花送来便好。李建刚知道,女儿偏心,他喜欢点点,因为点点好玩,但老婆不愿意,她说,早晨和晚上都是她遛狗,一旦有事两个人都出门,狗就没人带了,还有,点点是个淘气包,不能留,还是让她和花花做伴吧。

李建刚和妹妹商量,妹妹说你去吧,你回来我再休息,他便和老婆带着两条狗去烟台。动车不许带狗,他们只能坐长途汽车,把狗放在下面的行李仓内。女儿从南京来时,专门买了一个塑料提篮,两只狗装里面正好。路上不给她们吃的喝的,所以头天晚上就开始禁食,像人第二天要去抽血化验一样。临走那天,花花进了笼子,点点死活不愿意进,抓住她硬塞进去,从进电梯到汽车站这段路,她一直号叫着,引来许多人的观望。放在车下面的行李仓里,李建刚看着花花惊恐的眼睛和有些发抖的身子,还有点点的惨叫,实在不忍心久留,干脆回到车上。车子一路上只停了一次,是大家吃饭的时间,下面行李仓没有打开,仓里漆黑一片,噪耳的发动机声,不停地颠簸和黑暗的笼罩,都会让狗们恐怖万分,不过,没听到花花的动静,只有点点在惨叫不止,听了瘆人又揪心。

李建刚不知道狗怎样了,如果有下三长两短,不知道会不会与司机对簿公堂,如果真的打官司,李建刚会不会赢。他的心七上八下的。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了,烟台到了。女儿已经在车站等候,下了车,打开行李仓,狗们还好,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了。打开提篮门,两条狗立马窜出来,箭一样奔向女主人,往女儿身上扑,然后转身狂奔到李建刚夫妇身边,李建刚没留神,一下子被花花狗扑倒在地,旁观者中有养狗的,看着这一幕,他们会心一笑。

在烟台的几天,他们一起外出,带着两只狗,看了几个景点,一家人其乐融融。女儿租的房子也不错,小区看上去很上档次。女儿在一家传媒工作,她初来乍到就以出色的工作能力和超强的亲和力赢得了领导和同事的认可。女儿喜欢传媒,当年考浙江传媒学院时差了3分,就去了另一所大学,没想到毕业后还是干起了传媒,她继承了父亲写作上的才能,出于蓝而胜于蓝,从脚本到策划,从导演到录制再到后期,她一个人就完全可以,这让她在众多同事中脱颖而出,女儿是李建刚两口子的安慰,也是唯一可以向人炫耀的话题。

离开烟台坐在返程的车上,李建刚有些闷闷不乐,原因大抵是因为两只狗,说句不够恰当的话,就像当年他和老婆去北京送女儿上大学离开校园那天一样的心情。回到家,老婆就开始打扫卫生,家恢复了整洁,回归了安宁。可是,李建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到点点撕破的墙纸、咬坏的插头,想起打点点的事情,李建刚觉得很后悔。有时候吃排骨的时候也会想到两只狗。女儿不断地发视频给爸妈,李建刚发现,原来闷闷不乐的花花回到“妈妈”身边显得非常开心,倒是点点经常不高兴,李建刚想,是不是想我们了?有一个视频,点点穿着纸尿裤,把屁股对着镜头,一动不动,女儿在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丝毫不动,女儿咯咯笑起来,李建刚也笑了,她居然还会生气!笑过,他又觉得点点可怜,这只流浪狗,生下来被主人丢弃,现在遇到了一个好主人,也算是享福了。

这天早晨,他按时来给母亲做饭,在门口遇到了一位母亲的邻居,老者问他,你妈咋样?他说还那样,年纪大了。那人问,你晚上住这里?李建刚说,没有,她没什么要命的疾病,能吃,就是尿频。那人又说,年纪大了,晚上没人不行啊。说完就走了。李建刚一想也有道理。过了一天,晚上有个饭局,饭店就在母亲家附近,吃完饭他就来到母亲这里住下,第二天不用一大早从新城往这里赶。那天晚上他没睡好,母亲几乎一夜没睡觉,一会儿起来小便,一会儿又起来吃饼干,勺子碰碗的“叮当”声不时响起,她嘴里还念念有词。李建刚睡眠一向不好,一有动静就会醒,睡不着躺在床上也难受,干脆起来刷微信玩。那是凌晨三点多钟,直至五点,困意上来了,他又睡了。那天他头昏脑涨,上午回到家就补觉,第二天就不住母亲那里了。

妹妹买了探头,放在母亲床边的一个桌子上,她让李建刚下载一个软件,李建刚的手机内存小,安装不上,他说,过段时间买个内存大的再安装。妹妹发了一个视频给他,他看到母亲在惨淡的灯光下躺在床上的情形,画面清晰,声音也感到有些凄凉,心想,不装也罢。

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天早晨,本来是妹妹去的,可是她临时有事,这样的临时变动已经好几次了,让李建刚有些措手不及。本来想和老婆去县城购物的,现在只好骑车子来到母亲的住处,刚把电动车停下就隐约听到救护车警笛的响声,自从上次母亲住院,他用救护车把她拉到医院去以后,他就怕听这种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他的担心还是被证实了,从他所在的一条通道望过去,可以看见车子在不远停下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也随之中断。护士嘴里念叨着母亲的房门号。他急忙打开门,见母亲在床上躺着,表情十分痛苦。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几个护士就进屋来了,问李建刚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就是老太太拨打的120?李建刚问母亲哪里不舒服,母亲还是痛苦状,身子低点筛糠,直抖,不说话。护士问,去不去医院?李建刚不知怎么回答,又去看母亲,母亲依然如故。他就一咬牙,说,去医院!接着又赌气似地说:给她好好检查一遍,看看她到底是什么病!他在心里骂一句:神经病!

救护车鸣叫着开动了。正是上学的时候,不少家长带着学生挤在道上,还有交警在维持秩序。他看见了几个熟人,是单位的同事,离岗休息后,他们就中断了联系,像路人一样,也是一种世态炎凉吧。外面的人都向车上张望,但他们看不见李建刚。唉。李建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拉到医院,李建刚微信支付了费用,人就被抬到了急诊室里,有医生就过来问情况,李建刚大致说了一下,医生又问老人哪不舒服,老人不言不語,却看着儿子。李建刚有些恼火:你看我干吗,问你哪不舒服呢,又没问我。咱住院好吧,住下来把你从头到脚全部检查一遍行吗?他知道母亲最讨厌这些检查才故意这么说,医生在旁边听后笑了。

老人说,不检查。

李建刚说,不检查你拨打120干什么?

刚才不舒服。

现在没事儿了是吧,你真行,无语了我。李建刚抱歉地对医生说:不好意思,老人头脑不清醒了,要回家。医生摇摇头走了。李建刚找了一位出租车司机朋友,把母亲送回家。

李建刚把这事告诉了妹妹,妹妹说,头天晚上她和母亲吵了一架,第二天早晨母亲以为是她去,就在我快到的时候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没想到女儿没来儿子到了。我觉得这是猜测。她又说,现在有监控了,她到底有没有事我可以看到,老娘没什么大病,她打电话你不接,完全可以不理会,死不了。我有时候也担心你,来来回回次数多了,你骑车一定要小心啊,万一出车祸,你想想值吗?她八十多了,我们不能死在她前头你说是不是?我们还有孩子呢,还有亲戚朋友呢,本来退休应该过上清闲日子的,这倒好。她够享福的了,我们俩,不是,我们三个人伺候她一个人,等我们老了不能动了,谁来伺候我们?我想好了,等我老了就去敬老院,绝不拖累我女儿。

李建刚和朋友说起母亲的情况,发现大家的情况大同小异。他们都说李建刚的母亲是正常的,老人就像孩子,不能当真,他们是求关注,就是希望子女经常来看望。生病的老人脾气古怪,和原来判若两人,原来通情达理的可以变得胡搅蛮缠。他们就是折腾晚辈,让他们烦不胜烦,等到他们去世的时候,儿女不再痛不欲生,感觉到的只是一种解脱。

老婆晚上出去跳广场舞,里面有个男舞伴,父母都卧床不起,有个姐姐在外地指望不上,他每天都在两个老的身边,所有活都是他的,单位的领导也理解,他到单位露一下脸就走人,整整八年,父亲先走,母亲一年后离开了他,现在,他一身轻松,天天出来跳舞。李建刚有个熟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是家中长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不管老人的事,他老婆天天去伺候瘫在床上的母亲,老婆婆还烦她,成天找事,把大儿媳气个半死。她回来诉苦也没什么用。就这样过了三年,有一天,大儿媳在挨骂后想不开,也是实在活够了,就喝药自杀,幸亏发现及时,送到医院给抢救过来了。从那往后,几个孩子只好轮流照顾老的。

老婆休息的时候也会和李建刚一起去看婆婆,带点菜,帮着干点家务,但她也是没耐性的人,很长时间去一次,板凳没焐热就得走。她当着老婆婆的面不发火,显得很贤惠,有什么话,她只对李建刚说,她说,你妈妈真难缠,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吃不得苦。她说她奶奶在几个子女家轮流住,做什么吃什么,从来不吭不哈。她家在北方农村,她奶奶90岁去世时,李建刚跟她回去参加了丧事。九旬老人去世在农村是喜丧,要搭台唱戏。最有趣的是,李建刚要守着众亲友哭老人的过世,而且要哭出声来。老婆事先告诉他,他说,我哭不出来怎么办?老婆说,你装哭,用手遮住脸,就这样,呜呜呜呜,老婆的模样把李建刚逗笑了。那天,他真的如法炮制了一回,事后想想都觉得对死去的老人有所不敬。其实,有许多晚辈是装模作样的,乡间还会雇人来哭,有的人特别会装哭,比演员还厉害,表演得惟妙惟肖,把人哭得心里酸酸的,也想跟着他大哭一场。李建刚老婆说起她的婆婆,总是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拿她奶奶来比。

日子就在平淡中慢慢度过。有一天,李建刚看冰箱里的鸡蛋不多了,便准备出去买,他从抽屉里取了一张一百的,中间的抽屉闪了一道缝,没关严,他本来想关上的,可是却拉开了抽屉,看到一张纸,那字迹是母亲的,他认得,便看了一眼,“遗嘱”二字吓了他一跳,内容不多,只几行字,上面说她百年后这幢房子归女儿所有,立此为据。李建刚有点儿懵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当初买这幢房子的时候,按规定老人自己不能购买,是妹夫托人买的。当时李建刚没有钱,是妹妹出的钱,这房子归妹妹按理说也没啥,可是李建刚老婆听了很不高兴,说老人的遗产都是归儿子的,就算她當初出钱,这房子也不能给她一个人,两人都得有份。李建刚说,算了,咱又不是没房子住,争啥?总不能兄妹反目吧?老婆说,你不争就拉倒,你家的事我不掺和。李建刚经常听到老人尸骨未寒儿女为争遗产大打出手的事情,他从心里看不起那些人,金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温饱就行。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在单位也是,什么评先了,疗养了,分房了,都没有他,从来没有怨言,也不会找领导提要求,谁也不把他放眼里。可是,母亲的遗嘱只说了房子的事儿,怎么其他话没说呢?看来这份遗嘱是在妹妹的要求下写的,所以只是就事论事,这让他很不舒服,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中国人有传统观念是重男轻女,她跟人家不一样。别看她们总是吵架,她心里还是想着她的女儿。即便这样,李建刚也不会和母亲或者妹妹提起房子的事,只和妻子说了,这事就过去了。老话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事,托尔斯泰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言之有理。

天气转凉。妹妹生病了,一直没来,李建刚每天早晨过来,那一套活成了固定程序,他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机械地工作着。年初开始,他经历了冬、春、夏和秋,眼看冬天要来了。母亲吃过饭,他去外面吃早点,骑车子回家。母亲的表现时好时坏,最近楼上有人装修,嘭嘭地砸个不停,她露出惊恐的神色,浑身发抖。李建刚说,没事,人家装修房子你不能不让人家装修,一两天就好了。上面砸一下她就抖一下,还用棉花球塞住耳朵,蜷在被窝里用被子蒙住脑袋,李建刚哭笑不得。有的时候她有说有笑,儿子把饭端给她,她坐在马桶上,嘴里说:真香,太香了,香气扑鼻。突然,她放了个屁,又说:臭气熏天。一会儿香气扑鼻,一会儿臭气熏天,说完哈哈大笑。李建刚想,母亲没什么大病,主要是年纪大了,抵抗力差了,她这样活十年八年没问题,十年后,他70岁了,理想了抱负了,都见鬼去吧。身体没毛病还好,有毛病就往医院跑吧,或者去养老院待着等死。到那时,他会不会像母亲这样蛮不讲理?养老院的人才不理你这一套呢。你不听话试试?

这天,原单位的同事通知他晚上聚会,他的一位同事调动工作,他本来不想去的,一个离岗休息的人何必去凑那个热闹呢?不去也不好,他毕竟是离岗休息,原单位的领导能想到你,你还端什么?李建刚想想还是去了。

饭店是东元酒家,他离岗休息时就是在这里摆的送行宴,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虽然是盛情款待,但毕竟是为他离岗送行,可是今天不同,是庆贺宴,酒桌上,大家都夸那位行将高升的同事能力如何强,为人如何好,李建刚觉得有些乏味。

饭后,大家还没尽兴,便去唱歌。李建刚在岗的时候,遇到唱歌的事他最积极,大家知道他最拿手的是唱张学友和刘德华的歌,这次他没有唱歌的兴致,可是他想搭同事的车回新城的家,所以便随大溜。有个女同事唱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很感人,可是李建刚知道,她并不孝顺自己的母亲,却把歌唱得声情并茂,真是有趣。他问自己,你孝顺你的母亲吗?他不知道。

唱歌的时候,母亲有电话打过来,他没有看到,因为人声嘈杂,手机放在衣服口袋里,衣服扔在沙发上,等他看到未接电话时他们已经从歌厅出来,他和几个同事正坐在回新城区的车上。车子经过母亲的小区时,他没下来。母亲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估计没事,她如果有事会再打的。自从那次半夜摔跤,他就特别怕接母亲的电话,他又不敢不接,因为上次他让母亲给妹妹打电话时母亲就说,她打过了,她不接。他在车上给妹妹留言,说母亲晚上给他打电话了,他没听到,现在才发现,让她看看监控。

到家后,洗漱一下准备睡觉的时候,他又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没有看到妹妹的回复,却在家庭群里看到点点出事的留言:点点死了。李建刚很吃惊,打电话过去,女儿不接。他只好用微信和她聊。女儿还是不回复,他急得要命。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女儿终于说明了情况。原来,点点在楼下吃了毒鼠药,回到家发病,到处乱窜,挣扎没多大会儿就死了。老婆听说了也过来,让他再打电话,这次女儿接了,老婆抢过去,他在旁边听着,女儿没说一句话,只有哭声非常清晰传过来。老婆说什么女儿也不回答,后来干脆挂断了。老婆也哭了。

这一夜,李建刚没有睡着,那只可怜的小狗死得这么惨,那次烟台一别居然是最后的诀别。他十分懊恼没有留下它,而是把她送到了烟台。它当时的嚎叫是不是不想走这条不归路?是不是对死亡有了预感?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种种关于点点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他看到女儿微信的头像已经换成点点了,浑身雪白,两只圆圆的黑眼珠和黑鼻头,红红的舌头,他知道女儿这一晚是睡不着了,看着爱狗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而无能为力,那是什么感觉?点点一岁还不到,按照狗和人的寿命比例来算,它不过七八岁,本来想,它遇到好心的主人,从此可以享福了,没想到它的幸福生活这么短暂,而且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惨。当初女儿让他把点点留在家里,只把花花送给她,他嫌麻烦,没把点点留下。李建刚翻看手机里点点的照片,想起点点屡屡闯祸他揍她的情形,有些后悔又有些心疼。想起点点每天破门而入趴在他床前和他亲热的情形,想起他在吃饭里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神,想起有一次他在小区里把电动车骑得飞快,点点跟在后面穷追不舍的样子,这些场景,随着它的离去再也无法重现,只能保存在手机里和记忆中了。

清晨,他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在女儿的朋友圈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天堂的另一边就是彩虹桥。

当一只有主人的动物过世后,他们会来到彩虹桥。

那里有翠绿的草地,起伏的小山,所有的动物都在一起奔跑和玩耍。

那里有充足的食物,水和阳光,我们的动物朋友非常温暖和舒适。

那些曾被病痛折磨的动物,都会恢复以往的健康和精力;那些曾经受伤和残疾的动物,都会变得健全和强壮。他们会像我们梦寐以求的那样,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模样。

这些动物快乐并且充实,只有一点,唯一的一点:每一个动物都有一份牵挂,因为有些很重要的人曾伴他们左右,他们在等待。

它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彩虹桥上,直到有一天,某一只动物突然停了下来,望着远方,它的眼睛亮了,它的血液沸腾了,突然间他朝一个方向狂奔而去,它的身体飞过草坪,它的腿越来越快,它的尾巴疯狂地擺动。

因为它看见了你。当你和你的朋友终于重逢的时候,你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幸福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在你的脸上。你用手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看着那双深爱着你、信任你的眼睛。多少年了,他都不在你身边,但是他一直在你心里。

你们一起穿过彩虹桥,到达彼岸。

李建刚哭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早晨,妹妹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她只说了一句,老娘走了。就把电话挂了。他拿着手机愣了半天,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老娘走了?妹妹的声音平静得很,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李建刚骑上车子赶了过去。直至现在,他也不清楚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妹妹说那天晚上她看了监控,母亲躺在床上好好的,她就睡了。第二天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

母亲的后事料理好,李建刚仿佛完成一样艰巨的任务,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觉得母亲没遭罪就那么安静地走了,也算是喜丧吧。只是他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听到母亲打来的那个电话,如果他接了,事情也许是另一个结果。那天晚上,经过母亲小区的时候,如果他下车,也许母亲还有救。可是那天晚上,真是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晚上,他吃饭、唱歌,母亲却在生死线上挣扎。点点也在女儿的悲痛中离开这个世界。

约莫过了半年多,女儿说,花花要生了。有一天晚上,女儿遛狗时没注意,花花跑掉了,也不知道找了谁家的狗,那次就怀上了。生崽的那天,从上午10点多到下午4点,花花共生了七只小狗,花、黄、黑、白、褐都有,女儿说,这些狗都要送给同事和朋友,问李建刚要不要小狗,可以送给他一只。

母亲走了,李建刚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这段时间,走在小区,他仿佛还能看见花花和点点在草坪上奔跑的情形,他想,把花花的孩子留下来一个吧,就对女儿说,要那只白色的小狗,因为它很像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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