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尴尬
2021-04-06窦卫华
窦卫华
那是一段难堪的往事。
尽管过去十多年了,至今想起来,仍会后悔摇头,为自己当初的鲁莽失礼。
对方是一家国有矿业老总,喜爱文学,邀请省作协几个作家到他们那儿采风。此事属于爱好与工作两不耽误:他陪作家们座谈讲解,到下边参观采访,陪着一起联欢。作家们吃好喝好,又有了素材,保不准兴致一来写文章发在报纸杂志上,对企业,等于做了不花广告费的广告。
一切过程都很顺利。临别宴席上,老总的致词充满文采充满不舍。我们呢,自然也为几天来受到的热情款待甚是动情,加之酒精的作用,彼此话就多起来。
宾主双方从矿上生态聊到业绩发展,从历史沿革聊到自身经历,越聊越融洽,夹杂着插科打诨。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关系,无不预示着一次采风活动即将圆满收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形势一片大好的当儿,忽然间——请注意确实是忽然间,生活中经常出现让人无法预料的忽然间——可是忽然间老总的女秘书发话了,她是接一位作家的话茬儿,那位作家夸老总刚才的祝酒辞文采斐然,女秘书就接了一句:我们X总是清华大学毕业!
女秘书的话引起周围一片赞许。老总脸红了,似乎有点发窘,举杯连说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学历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边说边起身,与作家们挨着个碰杯敬酒。
如果我的情商能再提高百分之一,也许就会意识到场面上这小小的蹊跷,一定事出有因。然而这百分之一我是缺定了,加之那天的白酒度数高,于是稀里糊涂当了一回傻货。
那一阵脑瓜挺简单:清华大学毕业,多光彩呀?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于是等老总一落座,我就开始问,问他是清华哪一届的。要知道我两位非常要好的朋友都是出自清华,眼前这位,无论年龄还是气度,都与那两人极相似,说不定同届同班哩!
这一联想,我的伶俐劲儿更加有恃无恐,一再追问。老总呢,拉宽了嘴笑着,眼神躲躲闪闪语焉不详,这反而愈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大嗓门问道:“您是哪一届?一定告诉我好吗?”
现在想起来,我的这句话,当时肯定如同一把小匕首,直插老总心脏。因为他愣怔了一下,脸色渐渐有点发白,嗫嚅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是七三届,工农兵学员……
我当时的反应,是立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工农兵学员,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已经不清楚与别的大学生有何区别,简单说这属于“文革”特殊年代的产物,属于不是凭考试成绩而是其他因素跨入的大学校门。这个群体尽管也涌现出了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人們的有色眼镜是一时半会儿摘不下来的。无论如何,你属于那个年代的受益者,大学的成色打了折扣,这也许就是所有那几届的毕业生,没有一个愿意拿出自儿的学历为自己脸上贴金。
据说一个人情商高的标志之一,是能让打交道的对方感到舒服。我没能做到,说明我在这方面缺根弦。我还犹豫过,是否找机会向那位宽厚热情的老总道声歉,又一琢磨这样更蠢,越描越黑,真要做了,岂不是证明我的情商之低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该说的话不说,叫失语。
不该说的说了,叫失言。
失语和失言,似乎在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这些都属于错误,但我们每天不就是生活在错误中间吗?有位哲人说过生活是错误的堆积。罗马尼亚著名诗人索雷斯库写过一首诗,也从艺术角度印证我的失言不过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错误。诗的题目叫《历史》:
满载错误的列车/朝我们驶来/我们根本无暇查验/只忙着卸货/和签收到条。
瞧,品品这首诗,我的事还叫事吗?
时代在前进,裹挟着错误前进。我呢?我当然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将过往抛到脑后,大步流星跨向未来!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偶尔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幕,还是愧疚,还是难过,还是要在心底默默道上一声:对不起,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