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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的那顿回锅肉

2021-04-02曾颖

北方人 2021年3期
关键词:回锅肉队列胖子

曾颖

我印象最深的牙祭,是在1977年春天里打的,此时,正是改革春风初吹的日子,天气也像政治气候一般出现了欣欣向荣的喜色。但供应依然很紧张,由于邻居赵大娘娶媳妇,借走了我家的肉票,我们全家整整一月没见半颗肉星了,大人还能忍住,我和弟弟却像两头小狼一般,忍着快生锈的肚子的折磨。那段时光,我们是靠回忆两月以前最后的那一顿回锅肉而支撑着过的。外婆从我们看别人吃肉时的眼神里读到了我家的困难,就把自己攒下的一斤肉票(老天爷,不知她是怎样从每月半斤的定量中抠下来的)交给爸爸,恰巧爸爸兜里还有钱,于是紧赶慢赶地跑去肉店。这时的肉店,被许多昨夜就带着棕垫来排队的人围着,猪肉还没送来,人们像鹅一样伸长颈子观望着,等待着。

一位熟人给爸让了一个位子,这时,有人大叫:肉来了——!犹如拳击台上的钟声,人们松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整齐的队列一下子变成躁乱的蚁阵。人们拥挤着,嘈闹着,呼舅子声,喊老表声,以及小孩的哭声和大人的叫骂声使排队的不像是正在等待购买货物的人们,而更像一群正在等待施舍的饥民。卖肉的胖子打着赤膊穿条血油腻腻的皮围腰,手中拿把刀,像吆喝猪一样粗鲁而无礼地吼:站好站好,不然不卖!

队列稍稍静了些。胖子见自己的命令生效,快乐地开始割肉。这时,队列又开始躁乱,有人隔着很远就开始给胖子递烟,或谀笑着喊胖子的乳名,甚至有人从队列外用晾衣服的叉子叉进票和钱,又叉走肉。买到肉的一个个笑得跟熊一样,没有买到肉的人,则咬牙切齿地一面骂着,一面像老鸹盯死狗一样盯着剩下的肉算计着自己的位置。父亲计算剩下的位子,在他之前的十个人早已属绝望之列了,却死死等着,巴望着能有人中途退场或再有肉拉来之类的奇迹发生。然而,直到最后几块骨头被人提走,这奇迹也没发生。

父亲很失望,萎靡地往回走,他迟迟不愿回家,他实在不想看到我和弟弟失望的眼神。这种眼神使他感到受折磨般的难受。在離家不远时,主意突然来了,肉没有买到,给孩子们钓几条鱼,总能沾点荤气吧。

说干就干,他从朋友那儿借来鱼竿,蹬上自行车,去十里外的双盛河坝钓起鱼来,不知是那天他手艺超水平发挥还是老天可怜我们,回来时,带回了几斤活蹦乱跳的鱼,我和弟弟顿时也活蹦乱跳起来。这时,对门的陈婆婆跑来说她儿媳生孩子没奶,想把鱼全买了,炖给她催奶。父亲不干,说:孩子们太久没沾油,想给他们解解馋。陈婆婆说这还不简单,踮着小脚飞跑回去,不一小会儿就拿来一大块正保肋肉说,干脆我们换,这可是她在肉店门口睡了一夜才弄来的,父亲想想,同意了。弄鱼太费油,要知道,油也是要凭票供应的。

一大堆白菜和肉煮成一锅白汤,香气令所有路过的人侧目。肉煮七成熟,捞起来,油闪闪切成片,放到锅里炒成一块块凹状的片,像花瓣一样,而后放进豆瓣酱、豆豉,然后将蒜苗切成段放进锅里,那香味足以使任何有嗅觉的动物失去理智。

母亲那段时间正在一家街道工厂干临时工,很晚才回家,父亲和我就拖两只凳子蹲在门口等她,像两只石狮子。那天晚上,我们从很远很远的街灯下迎来每一个女性的身影,又把她们目送很远,在这样一次次激动又一次次失望的等待中,我和弟弟渐渐睡着了,直到母亲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母亲嗔怪父亲不该让我们饿着等她,父亲嚅嗫着说:“一家人,有福时哪个也不能丢下……”

那天的回锅肉和白菜汤,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尽管二十年后,我从事民谣中称为偶尔可以解解馋的新闻工作,也住过一些父母今生不可能去的酒店,吃过一些他们想也不敢想的食物,且随着社会高速发展,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还可能吃到更多的美味佳肴,但我敢打赌,我今生最美的一餐已在1977年春天吃过了。

摘自《川味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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