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人间(组章)
2021-04-01王金明
王金明
等一场回家的雪
长长的严冬像干燥的井绳,全扔进井里也打不上水,去年离家出走的雪,至今未归。
炊烟探身瞭望,麻雀议论墒情,老人石碾般在地头慢慢打转,月色皎洁,撒下不能花的银两。
失踪的雪,杳无音信。节省了一辈子,乡下人知道,冬天不攒点雪,春天就会干渴,土地没有奶水,喂不了日子。
老人一夜夜睡不着,想起当年盼娶媳妇,盼儿孙延续,盼秋收粮食满仓,庄稼人好像一辈子都在盼。圈里的羊也睡不着,瞪着眼望天,躲在砖缝里的虫兀自呼唤,靠在墙边的犁铧心事重重,院子里的老树默默无语,整个村子都在盼着什么。
残忍的老天终究慈悲了,第一片雪花在最黑的黎明前飘落,桃树最先用干枯的手掌接住,羊和虫子笑声湿润,老树上昏睡的乌鸦和麻雀都起身围观,等了那么多日子的老人却睡着了,不过,他的梦里也下着雪,下着绵绵密密回家的雪,雪停的时候,门前躺着一串新鲜的脚印,好像是进城的儿孙留下的,大小和深浅,他都熟悉。
一位老人梦中离世了,苦了一辈子的脸,临走,带着微笑,大雪覆盖了一切,包括老人掩藏了很久的期盼。
买菜记
在城市生物链的底端,各种蔬菜辗转而来,像离开乡村进城打工的农民,它们排列整齐,沉默寡言,露出善良的笑容,等着卖个好价钱。
我拎着网兜转来转去,先是抚摸一个冬瓜和茄子,又拿起一颗大白菜反复打量,我一时恍惚,把它当成了乡下的一个兄弟。我问它今年的雨水咋样,村东三叔的儿子找媳妇了吧,我还问了老槐树和一头牛的情况,我的絮絮叨叨让卖菜大嫂烦了,她说:你到底买不买呀?便宜得很,两块钱一斤!
我拎着一网兜故乡回家,那些湿润的菜叶子上,水珠犹如泪痕,随着我的脚步摇晃。
老石碾
村东蹲着一盘老石碾,村西也蹲着一盘,村东的先看到阳光,村西的先看到月亮,它们一阴一阳,像一对最终也没能走到一块的夫妻,但也从没走远,只隔着一座村庄。
五哥住村东,但他爱到村西蹍玉米;我家在村西,隔着院墙能看见那盘老蹍。五哥来了,姐姐就慌,一会挑水,一会洗衣,像蹍子來来回回转,后腰一扭又一扭,扭得后背土布上的小兰花一朵朵开放,扭得五哥直发狂,石碾子推得飞一样,反正他有的是力气。
父亲蹲到石碾旁抽烟,他想与五哥聊天,但只听见石头碾过石头,发出含义不明的隆隆声,好像远处滚过的闷雷。
父亲还是把姐姐嫁到了十里堡,彩礼可以供我上两年学,三哥四哥还没媳妇呢,五哥又能怎么样。姐姐出嫁那天,五哥又来推碾,父亲送过去一碗喜酒,碾盘上只有几把谷子,五哥还在拼命推,石头碾过石头像呜咽,那一刻我知道了,石头,也会哭。
后来五哥不再来了,毕竟村东的石碾近,村西的石碾越发显得孤独。再后来村里建了机器磨坊,两座石碾就像两个没事干的老人,一边蹲着晒太阳,他们保持着很多年前的姿势,保持着不说话的习惯。
风 筝
没有羽毛,没有心脏和血液,还不如一只鸟的标本更接近真相,但它有看起来不错的飞翔,这就够了,我们不是也有很多看起来不错的梦想。
每一年春天,我都蠢蠢欲动,把春风当做白捡的邮票,寄出那些隐秘或者渺小的心愿,有时,我很想剪断风筝的连线,看一段平庸的命运,在天涯海角历险,哪怕像失联的飞机葬身波涛,或者像一块陨石,滑出近地轨道。
入冬了,老家村东边的电线上,还挂着许多年前我放飞的风筝,陈旧、肮脏,像一块破抹布,在风中不停地发抖挣扎,也像我的童年。
不知我是否该从时间里脱身,还是总陷在回忆里,我可能也是造物主手中的一件风筝,他把我放进尘世,放进春天,也放进风暴,他只是没有注意到,手中的线已经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