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寓言,或寓言的诗
2021-04-01崔国发
崔国发,1964年出生,安徽望江人。现居铜陵。著有散文诗集《黎明的铜镜》《鲲鹏的逍遥游》等,诗论随笔集《审美定性与精神镜像》《中国散文诗学散论》等。曾获第五届中国散文诗大奖,安徽省文艺评论奖。
仔细读完《蔡旭寓言散文诗选》,我向这位自称“不退休的散文诗人”的探索精神表示敬佩。虽然在20世纪80、90年代,他曾零星地写过寄寓哲理的散文诗,但有意识地、相对集中并用力甚勤地创作寓言散文诗,还是2008年以后的事。不仅是为我们奉献了精品,这本书还附有一篇创作手记《我写寓言散文诗》,他把寓言散文诗的创作经验与体会和盘托出,使我加深了对寓言散文诗艺术特质的理解与感悟。
蔡旭先生著作等身,宝刀不老,老而弥新,迄今已出版的散文诗集就有三十多本,堪称散文诗坛一位出色的、并且是精神高“贵”而属于勤劳致“富”的“劳模”。这十多年来,他每年出版的新集都赐寄于我,使我每次读过之后都有了新的沉甸甸的收获。
在我看来,他近年的散文诗创作,最大的亮点有两条,一是朴实而真诚的现实主义写作姿态。他的散文诗深刻地提炼着生活的元素,表达对现实关切,作品中注重与现实密切的结合,应时而作,为时而歌,往往从小切口出发,聚焦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人和事,于美与爱的体味中每每有了新的发现,进而折射出时代的大情大理。这种在场书写,与新时代新生活的接应、和鸣,使他的散文诗读起来特别暖心、提气、凝神。二是对题材、写法的拓新与散文诗体的探索精神。他在散文诗中,注入更多的寓言元素,使寓言散文诗从概念的提出、理论的思考到实践的跟进上,都有了不俗的表现。我个人认为,寓言散文诗在蔡旭先生的全部作品中独树一帜,别具意味,也是最能代表他散文诗创作成就的那一部分。
所谓“寓言散文诗”,一言以蔽之,就是寓言的诗,或诗的寓言。用蔡旭先生的话说就是“具有寓言性质的散文诗。它是散文诗与寓言杂交的产物”“它用散文诗的语言与句式,讲一个故事,寄寓一定的道理”“它带有诗的韵味,又富于哲理,语言精炼又有内在的音乐性。”理论源自实践,又指导实践,此言不虚,蔡旭先生做到两者得兼,寓言散文诗于此则别开生面。寓言散文诗,不是“寓言+散文诗”。寓言元素与散文诗性宜柔性融入,如水中盐、蜜中花,而不能生硬强加,若眼中屑、米中沙。借用蔡旭先生“散文为体诗为魂”的说法,我对“寓言散文诗”的构成加以引申,就是:散文为体,寓言乃翼,诗是魂,亦即要集散文的形式、寓言的寄托与诗歌的魂魄于一身,三足鼎立,皆不可偏废。蔡旭寓言散文诗具有哪些特点呢?
一是寓意的深刻性。既然称之为“寓言散文诗”,首先就必须在意义深远与哲理深刻上下功夫。寓者,它的第一个含义是“寓意”。寓意是指语言文字中所寄托或暗含的意思。寓言散文诗所表现出来的机智的理性、生活的哲思、隽永的寓意,以及婉而多讽的教谕与训示,是它能否取得成功的关键,也是作品的内在灵魂。俄国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说,寓言是理性的诗歌。诗人臧克家说:“寓言诗的意义是在讽谕。”既然是讽谕、训诫或哲理的启迪,则要求诗人在某一个寓言故事中以小喻大、以近喻远,以物喻人,说出蕴含其中的一个道理。如蔡旭先生的散文诗《声控灯》这样写道:“耳朵太灵了!/远远听到楼梯的动静,马上就醒了。/一下子把黑夜变成白天。/待影子一消失,又立即闭目养神。/一秒钟也不浪费。//不能怪它只知吝惜与计较。/它懂得什么时候养精蓄锐。/什么时候挺身而出。/一点也不含糊。”诗人采用拟人化的手法,借“声控灯”这一物象将自己“有所寄托的话”予以表达,它既抓住了事物的特点,又富有表现力地告诉我们以人生智慧。寓言,被誉为文学百花园中智慧的花朵,一个人要学会内敛,保存实力,派不上用场时便养足精神以积蓄力量,一旦需要你发挥作用时便勇敢地站出来,履职尽责。
二是寄寓的生动性。寓言,乃是文学作品的一种体裁。寓者,寄寓也;寄寓者,寄托也。蔡旭先生说:“寓言散文诗的‘意要靠它物来‘寓”“常假托一个故事。”这就是说,如果没有作为寓言物的角色的出现,或没有一个简单的故事,是不可能给人以意味深长的人生启示的。因此寓言散文诗必须找到一个生动的寄寓载体。这种情与理的寄托,大致有两种常见的方式,一种是我在第一个部分例举的拟人化的事物(通常以动物或植物为多)。只有借物喻人,才能赋予作为寓言角色的万物具有人的感情、性格或思想,通过它们说明某个道理或教训。唯其如此,寓言散文诗也才有可能成为洞察世道人心的智慧之书,从而可以彰显出它的讽谕或劝诫的性质。还有一种寄寓,是用来说明某个道理、含有讽喻或明显教训意义的小故事,小故事里有大道理。蔡旭的寓言散文诗中有许多这样富有教化性的寓言故事,动物类如《有关骆驼的假设》《学坏的鹦鹉》《海底鸳鸯》《蝴蝶谷》《母鸡斗老鹰》《鱼吃飞鸟》等,其他物类如《手电筒的思念》《退休的桨》《房子问题》等,这些篇章多用借喻手法,使富有教训意义的主题或深刻的道理在简单的故事中体现。寓言散文诗的故事情节设置不宜过于琐碎,它需要高度提炼,选取那些最具有启示力的瞬间,特别需要掌握好寓言的叙事与散文诗的“叙与抒”的火候,否则便成为寓言或抒情诗而非寓言散文诗,在这方面,作者处理得很好,如他的《迟到的红棉》写道:“往年的这个时候,木棉花早就举起一杯红酒邀请春风了。/而现在,春风已几度来访,红棉却还不肯露面。/并不是今年冬天太长。/而是暖阳与冷雨你来我往,冬天与春天不断洗牌。/天气也像一些乱出牌的人,不讲规矩。/木棉花不想抢话筒。/要看一看,再说。”这章作品不长,故事很简单,虚与实、叙与抒和“生活基础与艺术表现间的关系”处理得较好,有效避免了故事翔实而诗意淡薄的问题。诗人通过对迟到的木棉的书写,体现了遵循自然规律、谨守生活规矩的重要性。
三是诗语的精简性。寓言散文诗既然是诗的一种,它所寓之“言”应是诗歌的语言,精简凝炼、短小精悍是它的一个特点。法国作家巴尔扎克说,艺术就是用尽可能少的事物来表达尽可能多的思想。蔡旭先生的寓言散文诗言简意赅,就像压缩饼干,体积小却分量重。如写于1980年的《石凳》短得只有两行:“外表似乎挺冷,坐久就暖了。/——恋人们都这样呢。”说的是人坐在石凳上,由开始的冷,逐渐地暖起来,象征着人与人之间或一对恋人之间日久见真情的朴素道理。再比如《图钉之痛》,全诗只有109个字,诗人在精炼上下了十足的功夫,于简洁而不冗长的文字中,将许多“矛盾的尖锐”与人生哲理以最簡单、最朴实的方式加以呈现,寓意深刻,文字精辟,似直入心灵的智慧小语,发人深省。
由此我想起了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严文井说的话:“寓言是个魔袋,袋子很小,却能从里面取出许多东西来,甚至能够取出的比袋子大得多的东西。”读过蔡旭寓言散文诗的人,自然也能从他的艺术“魔袋”中取出很多启人心智的人生哲理。那些融汇于他的文字中的讽谕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附:蔡旭寓言散文诗二首
图钉之痛
不知是风的吹动,还是墙的松动。
一颗图钉跌落下来。
只要那张图表一日不跌落,这颗图钉的有无就是无足轻重的。
它的失踪无人追寻,它的失落也无人相救。
直到了那只粗心的脚,无意中碰到了图钉的问候,一触惊心中,才知道——
矛盾的尖锐。
鱼吃飞鸟
都说天高任鸟飞,怎么这些鸟飞过海面,突然就消失了?
都說海阔凭鱼跃,难道它能够跃出海面,吞食飞鸟吗?
谁听了都难以相信。
当然我也不敢相信。
最初,一位导演听一位渔夫说起这个奇闻,也没有相信。
后来,五人摄制组,800公斤拍摄装置,守候好几周——
在塞舌尔一个偏远的环礁,才有了这段“鱼吃飞鸟”的视频。
我见到平静的大海上,一群乌燕鸥在海空中翩翩起舞。
它们只知道歌舞升平,不知道哪一天会有战争降临,不知道居安思危这个成语。
这时,训练有素的珍鯵鱼群正在水下巡逻,核潜艇一般游弋。
在乌燕鸥掠过海面的一刻,突然,珍鯵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把乌燕鸥一口吞没。
没有惊呼,没有惨叫,一切都来不及。
一只乌燕鸥被捕食了,又一只乌燕鸥被捕食了,一群乌燕鸥顷刻间烟消云散。
海空中,只飘荡着一些美丽的羽毛。
我目瞪口呆,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场面。
世界太奇妙了,世间又太残酷了。
在这弱肉强食的法则后面,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有多少成王败寇血泪史?
我就奇怪了——
那些珍鯵,一定有它们的父兄一代代言传身教,并长年月累、反复磨练,才拥有这惊世骇俗的绝技的吧。
而那些乌燕鸥的祖辈,为什么不给它们的子孙,哭诉这一幕——
血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