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奔跑到遥远的地平线之外
2021-04-01海男
海男,女,中国当代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荣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著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孝阳,看不见你是怎么走的。在你离开的几天前,在夜里我的失眠症加剧,有一种无限的虚空笼罩着我。我以为这是2020年将结束,新年即将开始的症状。我们总是用身体感知万物的存在和消失。那几天,仍然早起,诵读佛经。站在窗口,起风了,云南的天气偶然变冷,窗外的枫树叶的残枝在风中落下……无法言喻的忧伤,仿佛怀抱着一架大提琴,弓弦划破了天际的灰白色。那几天,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与往常不一样,但我没有深究是为什么,因为我们经历了2020年这不平常的年份,新年将揭开帷幕。
是的,新年即将揭开帷幕,这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我尽量调整好夜里失眠带来的情绪,多年来,我已经能够在夜里与失眠和谐相处。2020年12月28号黄昏,我依然像往常一样,想去小区内散步。就在我出门前的刹那间,一个声音告诉我说,你走了,我睁大了双眼,那时候,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仿佛在云南的原始森林中行走——突然间遇到了看不清楚的雾幕,还听到了一声声野兽们凄厉的嚎叫。在一刹那间,这个不确定的消息让我不得不伸手翻开微信。在互联网时代,所有即刻发生的事几分钟就会出现在微信中。不过,刚开始我还是不相信,我拨通了江苏文艺出版社汪旭的电话,她是我长篇小说《大西南》的责编,在过去的日子里,因为这部书稿,我们有机会交流,并时时会谈到孝阳。汪旭没有接电话,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并用手指开始翻微信。我在黄小初老师的微信中看到了一句话:是真的,孝阳走了。
对于我来说,这个消息绝对是2020年的最大噩耗,我饱含着泪水合上了手机,拉开门钻进了小区散步的林荫道深处。在以往的每个黄昏以后的时间里,只要我不外出,总会出现在这条以纵深幽暗之美虛度我年华的林荫道上。今天的黄昏,泪水禁不住还是顺着面颊在流淌,我在哭孝阳,如此美好的年华,为什么悄然之间就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人间?
我跟孝阳交往于二十一世纪初叶。当时我在《大家》编辑部,突然收到了一部黄孝阳的手稿,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我捧着那堆不是写在格子纸上的手稿开始了阅读——在办公室纷乱的人语声中。这部手稿有八、九万字,突然间让我感到了不一样的阅读。这是一部孝阳最初的文本,我很想力荐这部作品上《大家》,但努力了很长时间,这部作品都因为太长和可读性不强而一次次被撤下。后来,我不得不将这部作品作退稿处理。就这样,我跟孝阳成为了朋友。我从这部手稿中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文本,对于我来说,是一部从未有过的文本,它征服了我的阅读。
后来的某一天,我听到了黄孝阳的声音。他说他已经来到了江苏文艺出版社做编辑,我如果有长篇小说可以给他。孝阳在电话中的声音很简洁,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之后,是他的长篇小说《旅人书》的出版,我收到了他赠送给我的签名本。
《旅人书》中写道:世界在变,而我始终如一。这部书来到我手上应该是一个春天。因为只有置身在春天的我,才配得上阅读这本美轮美奂的书。从书中的开篇,我似乎就看到了从未谋面的黄孝阳。《旅人书》就放在我书桌上。我发现了孝阳的书,可以随手翻开任何一页读下去,它不会受到故事场景的约束和限制。在这一点上,我想起了另一位伟大的作家普鲁斯特,他的七卷本长篇我是在1990年代初期读完的。这部经久不衰的长篇小说对我来说,同样可以翻开书中的任何一页阅读。我知道,这样的阅读对于大部分人是无法接受的,也是不可能用此种方式阅读的。
对于我来说,黄孝阳的长篇《旅人书》就像是他青春年华所途经的许多风景,在不经意之中为我们的阅读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神秘的窗户。《旅人书》放在我书桌上的那一年,那时候我还用钢笔写作。当我写作停顿下来时,会翻开《旅人书》的某一页往下读……这样的阅读真是美妙,只是没有机会与孝阳分享这种阅读中的快乐。
孝阳走得很快,我们没有任何准备。他的悄然离开就像他后来的书一样,也是悄悄地降临。从《旅人书》到《人间值得》,孝阳一直在奔跑,我在书中看到了他奔跑的足迹。幸运的是在《人间值得》出版之前,我有机缘见到了孝阳。那是2017年的6月,我邀请到了黄小初老师和孝阳前来参加我第一次在云南省图书馆的画展。
在开幕式上我见到了黄小初老师和黄孝阳——都是初次谋面,时间很短暂,没有说上几句话,第二天他们就到红河州的个旧市参加采风活动去了。但我并不遗憾,并深信我们会有更多机会见面的。在生命的历程中,我们总是心存希望和幻想,将更多的遗憾交给末来。在匆忙的人生旅途之中,似乎只有通住未来的路,是一条值得人身心荡漾的路线,我们没有预测力展望生命的更多变幻莫测。
《人间值得》是孝阳近些年又一部大书。收到这部作品时,冥冥中总有一种仪式感,因为孝阳确实是我最喜欢的汉语作家之一。将手洗干净,再去接近这部文本与早起诵读佛经时,从纯净的空气中升起一种内心的朝圣感类似。虽然孝阳的书不是佛经,每次降临时却让我内心升起期待和欢喜。
这是因为有一个写作者漫游书中的场景。虽然与孝阳只有短暂的一面,且没有说上几句话,但我与孝阳似乎没有时间的阻碍。面对《人间值得》这部厚重的大书时,我的阅读速度加快了。从《旅人书》到《众生:迷宫》再到《人间值得》,孝阳除了保持着原来的写作语系之外,他的语言中游离着更复杂深邃的通往时间隧道的探索。因交织着人性在时间中的不断轮回,使得这部作品充满了二十一世纪现代魔法的魅力。他在书中挑战着自己写作的梦想,挑战着属于他自身的,闯入人世间以后的形而上学和形而下的——熔炼术。在这些充满了火焰与冰雪,荒原与迷宫的书中,我看到了作家黄孝阳对于新文本写作的热爱。他早就已经偏离了传统叙事的结构,因而,他就是烟火——升腾而起,在其中不舍昼夜地奔跑。烟火在巨大的天幕下以炫幻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奔腾而去。我看到了他的孤独和疲惫,《人间值得》仿佛就是一部告别之书。
孝阳,我们还是被时间所阻隔。人,是多么孤独,要用什么样的孤独,才能叙写你书中那些瑰丽而神奇的人生?我曾在阅读你书中的人物命运时,去猜想着你的出生和成长地。小时候,你应该就开始为人生的戏嬉而奔跑了,无论你是赤着脚还是穿着鞋子在奔跑,都在经历着人生的不易和反复无常的变化。你使用语词写作,除了是小说家,也是诗人。你的小说文本就潜伏着诗歌的旋律和节奏,正如世界上许多优秀的小说家都是诗人。
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离开人世间的事实。那天黄昏以后上升着夜色,我却无法看见一颗星辰。你是怎么离开的?这是一个谜。后来,传来了许多你的生活状态,它们只是一些从现象中浮现出来的现象,最为真实的东西被你带走了,或者游离到了你的语言深处,我知道你是为语言而生活的人,在你众多的作品中,你都在背后,静悄悄地行走。如同你的离世,仅有的几次电话,还有微信中的几次问候,虽只聆昕到了你的片言只语,但你更多的声音都交给了写作。
你把自己藏在房间里写作时,成为了你自己为了穿越时空的鹰或轻燕;你成为了你,成为了从尘埃中出世,找到自己履历的自己;你成为了孤独的旅人,成为了在人世间礼赞生命的沉沦者和超越者。
你跑得太快了,在你的每一本书中,我都能看见你在奔跑。我们无法追上你奔跑的速度……根本就无法追上你的背影。那天午后,汪旭短信告我:……今天我寄出了一份2021年的日历伴手礼……这是黄老师岁末时嘱我给您寄出的。鹅毛之礼,暖在心里,是孝阳老师惦记着一起写作的朋友们的一片心,虽然晚一点,我也努力为他达成。感谢海男老师长期以来对孝阳和我的信任与关爱!孝阳老师许多次向我夸过海男老师的诗好,他很爱您的诗……
在你奔跑到遥远的地平线之外以后,我收到了汪旭寄来的那本文艺台历,它就留在我的画室中。亲爱的孝阳弟弟,你生前最沉迷其中的是那些从夹缝中涌出来的时间,所以你在黑夜中写作,经常写到了天亮。你现在去到的地方,有的人叫它天堂,佛教中称它为西方极乐世界,那可能是最后的净土。
孝阳,相信你在那一边就不用奔跑了,在宽敞明亮的书房中,希望你能继续着写书的梦境。在人间,我们同样能读到你的诗歌和小说。人間很好,有春夏秋冬四季……你送我的那本台历就放在画室的桌子上,它将伴随我进入2021年,度过每一个彼岸。
孝阳,你的每一张照片中都有笑脸,而此刻,我看到了你来自天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