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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空间与语境空间的跋涉者

2021-04-01卢辉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境空间诗歌

卢辉,诗人,诗评家,高级编辑。著有《卢辉诗选》《诗歌的见证与辩解》等,诗歌、诗论散见各大刊物和年度选本。曾获得福建省政府文艺百花奖、第三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第五届(2017-2018)中国当代诗歌奖·批评奖等,现居三明。

这几年,惭江这个名字逐渐被中国诗坛认知。他的《大云过境》诗集作为“星星·中国实力诗人”丛书之一,得到不少诗人的好评。惭江作为《客家诗人》发起人之一,其诗歌与人品所呈现出的廓大放旷、禅趣雅致和孕大含深的品质都深深感染着我。读他的诗,你会觉得轻盈中不乏质感,纯粹中不乏力道,规范中不乏旁逸,浅唱中不乏高蹈;尤其是他的作品总能把自身特有的情势、情思、情愫发挥到恰到好处的“点”子上,让我们不分时空、不分地域、不分物属、不分情趣,在他所营造的诗歌世界里“共生共处”。

惭江的诗有不少是山水诗和风情诗。那么,如何让山水风物不至于停留在低吟浅唱的层面,为此,惭江进行了多方的探索和不懈的努力。是的,在惭江看来,人面临着一个客观世界,或者说,人生活在一个客观的、现实的世界之中,当然不应当只是像动物那样机械地顺应自然的因果律而生存,也不应当只是一味地盘剥和利用自然,把整个世界作为一个工厂,一个贸易场所。人应该把自己的灵性彰显出来,使其广被世界,让整个世界罩上一个虔敬的、富有柔情的、充满韵味的光环。惭江的诗正是按照这样的路径一路走来,他善于把自然与灵性、生态与敬畏进行巧妙的融会贯通,实践着荷尔德林的名句“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

“午后的九柏嵊多么安详/浓浓的阳光把村庄遮盖下去/这只刚飞回的鸟忍不住溢出了歌唱/给阳光划出一道锋利的口子/它送来了草茎,花香和溪语/还有沾在喙上的一个田野/可是浓浓的阳光似乎浮住了它/我多么希望有一阵风吹过/所有的树叶发出的声响/把鸟鸣抖落下来/留下一地声音的斑驳(《鸟鸣像阳光一样漏下来》)”

化自然为心境,以生命点化自然,这是惭江诗中所渗透出的简与繁的“双面”。他的诗,是淡泊使诗格超然,是安静使诗性致远,是纯正使诗意醇厚。读他的诗不管是他对生命的呵护,还是对万事万物的赞美,他总能做到:动静相宜,疏密有致。动,体现他诗韵的融通;静,体现他诗意的致远。疏,体现他诗格的张力;密,体现他诗情的醇厚。他的诗,动态一类的诗歌意象,形式多趋于从容、纵逸、凸兀。静态一类的诗歌意象,小者如溪语,润物细无声,飞鸟划过天际,瞬间无影。疏密有致一类的诗歌意象,既有纯粹明朗的诗境,又有清新典雅的情怀:“我多么希望有一阵风吹过/所有的树叶发出的声响/把鸟鸣抖落下来/留下一地声音的斑驳”。由此可见,惭江的诗总能从不同侧面形象化地展示中国诗歌文化的精神意蕴,既具有传统诗歌品格,又有现代意识,开拓出一种审美的新境界。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什么样的语言才是诗的语言?惭江的诗歌语言很注重“适度含混”,即“陌生化”之说,这正好吻合了他的诗歌“动静相宜、疏密有致”的特性。在惭江看来,诗歌追求“动静相宜,疏密有致”的创作式样,说的就是既反对诗语过分直白,又反对过分朦胧,而是“适度含混”的含蓄。这就要求诗既不要被人一看就穿,也不要叫人百思不解,而是如司马光所说的,让人“思而得之”(《温公诗话》),使读者在“思”中获得鉴赏、探究的快感。

“我敢说,一条河和大地一样辽阔/两岸以外,无非是河宽出来的部分/它的触须,伸到了大地最隐秘的部分/有时候,河面也宽过收割后的田野/两岸之间,不辨牛马/比如一只蜻蜓/它不是飞过去的,而是点着水渡过去的/狗尾草上的绿,也不是水蜘蛛驮过来的/舀起一勺水,我从里面翻出七十里外的故乡/解冻的虫吟,亲人的咳嗽,鸡鸭的脚印(惭江《春天,有一条河那么宽》)”

在惭江的《春天,有一条河那么宽》中,“舀起一勺水,我从里面翻出七十里外的故乡/解冻的虫吟,亲人的咳嗽,鸡鸭的脚印”。这时,你会发现惭江诗风的多元性,这就是他的诗歌“动”中不“散”,“静”中不“滞”,“疏”中不“漏”,“密”中不“郁”的诗艺特性。在惭江看来,诗之魂是情,他深谙“文学是人学,诗学是情学”的原理,他注重诗中感情的作用与意义。诗的本职是抒情,这是古今中外诗论家的共识。惭江同样把诗的感情视为诗的灵魂,这是诗人的深切体会,也是对那些白话无味、无病呻吟者和局限于一己私情的作者的矫治。

应该说,对时空的觉悟也就是对流逝中的生命与历史的觉悟,对时空的涂染也就是对褪色着的鲜亮世界的挽留。因此,惭江在用诗沉思山水故土、风物人情的过程中,也就是在不知不觉地走向生命的精神本质,在不知不觉地踏上诗意的存在之途,同時,也就是在进入一种自由创造的状态。因为任何创造都首先意味着对同化着的、淹没着的空间与时间的觉醒,进而在深刻的觉醒、创造和自明中,生命存在的最高值才得以呈现:“夜色在老榆树上抽出绿色/身体里抽出来多余的凉,飞走了/我缩成两只脚掌喂养影子,留一部分疲于奔命”。(《我只是影子站起来在行走》)“我下意识地伸展了四肢/有一节语音涨到喉节,似乎要爆出/——桃花,桃花”。(《2月14日,途经西郊》)“亮灯了。果壳像透明的穹顶/这是我一天中收集漏下的斑驳/成一小滴太阳,悬在果核我满足于这样接近虚无的劳作”(《果中人》)。

惭江的诗类似像这样奇诡、独特的想象空间也随处可见,这是他纯粹、淡泊、从容诗风的另一面。他的内心俨然是风起云涌的浩瀚云海,向四面八方行游。惭江的山水诗、风情诗的另外一个特性就在于它的喧而不闹,静而不凝,空而不涩,他构建的诗境:静谧和肃穆,绵延和空灵兼而有之,加之他运用语言的方式和质地,体现出静谧与流畅交融,肃穆与空灵匹配,形成诗歌的谐韵与神圣。很显然,用自由的精神去唤醒沉睡的山水是惭江一直在努力的目标。在这里,心像与神话,生活与梦境,玄想与理喻全方位立体交织。惭江很想竭力扩充诗境之容量,拓宽其视野,为此,他在语言运用方面下了一番苦功,他努力行使语言作为空间的改变者和魔术师的权限:“亲爱的,你就是我降服的小妖/我们的蜜语,甜出了腥味/当你跟在身后,永远比你高出一小寸/我会等你,先枯/我不回头,身后有一种空/叫大海”。(《海岸》)“从死灰的最后温暖里/抢救下火焰/从最后一缕火焰里/抢救下枯枝败叶/从一小截枯枝败叶里/抢救下春天”。(《抢救》)“有人在你体内走动,像归乡的样子/许多事物是匍匐着的/忧伤的响声像蛐蛐,固执,单调/寻遍了墙角,也无从定位/它躲在身体看不见的远处炼毒/你抽出一条闪电,再拆下一条肋骨,做剑/四顾亦茫然”(《腐草为萤》)。

是的,惭江的诗歌语言引领着欣赏者向语言的空间跋涉,这样,他构筑的诗境便有了现实空间与表象空间的归宿感,说到底,他努力构建的自在空间与语境空间同时呈现出被时光掩埋的一段灿烂的历史。不错,时间是历史迁演的产物,是一种精神概念的产物,历史又是基于时间沉淀的产物,这无疑是相辅相成的。为此,惭江的山水诗、风情诗无疑缘自人生对深层空间与深层时间的深刻性体认,是诗人的性情、喜好、习惯、心智、审美长期“积淀”而成的精神世界。

附:惭江的诗二首

一块铁器有不光滑的表面

这并不奇怪。大海都会涌起不平的波浪

我身上也有痼疾难以去除,有小谬难以抹平

空气的空在吃一块铁。在空的眼里

铁有慈悲的肉身

我的身体里也有沦陷的疆域

不听使唤。铁和我同为弱国之君

我顺利地从里面抽出许多的反面:

懦弱的,言不由衷的和苟且的我

药 丸

药丸正在死去

它糖衣里的刀锋正在生锈

药品说明书里,分子结构有着好看的钢梁建筑

如今也在坍塌

几粒药丸躺在说明书上,没人扶起它

说明书像一张草荐

主治症候压在保质期的不远处

天气还在一天天地潮湿下去

没有人救得了一粒药丸

它的苦,来源于人和病之间的一场

旷世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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