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与一座城
2021-03-31简洁
简洁
我至今没敢往那个广场上仔细看一眼,不敢看校门口的那两棵玉兰树还在不在,不敢看那棵银杏树还在不在,似乎只要我不看,它就还是我最后看到它的模样。
1
到深圳工作以后,我过年就不再回家了,父母转而来我这边过年。家乡的小城,过年的时候往往是下雨的,冬雨的湿寒和泥泞,在习惯了南方温暖的冬天之后,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对于过年不回家乡,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大概是,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下雪了。
小城并不是每一年都下雪的,所以小时候每到天冷时,总是盼着温度降到零下。但通常来的不是雪,而是冻雨——天气是比下雪天还要冷的湿冷。这样一来,就会过一个又难熬又没有乐趣的冬天。准确地说,初中之后,我在家乡那座小城,就没有见过雪了。所有漫天飞雪的记忆都留在童年,然后,仿佛就和失去了魔法的世界一样,进入了无数个无雪之冬。
但在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小城的那个冬天,回到已经三年没回去的家,离开的前一晚却下起了雪。
说起来,那并不是一个假期;只是一月份里平凡的工作日。记不得是怎么跟主编请的假,只是觉得有必须回去一趟的理由,心里莫名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遇上雪,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从车上下来,走到教师公寓门口,雪片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大片大片的。一开始还不敢相信,抬头望去,公寓大门前的一盏路灯在夜色下投来一团光,黑色的夜幕下,可以看清雪飘下来的样子。因为仰着头的缘故,竟美得让人有些眩晕。
夜雪是很美的。
尽管只是到家门口前的一段路,仰着头等雪花簌簌地打在脸上,蓬松、干燥、温柔,然后一瞬间化掉的感觉,让心一下子就柔软起来,仿佛我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遇见这场雪,所有的抱怨、不甘、嫌弃,都消融在这种温柔奇异的感觉里。
2
那次回家,其实是打算做―场彻底的告别的。
父母买了新房,等装修完夏天时就要从旧家搬走了。我想回去再看看旧时的痕迹,该带走的带走,该留恋的留恋,等夏天新房子装修完,就再也回不到记忆中的家了。我在窗前写下日记的日子,我在床上做梦的日子,我十八岁之前的少女时代,将彻底没了痕迹。
我房间的窗前有一棵梧桐树。初中时喜欢李清照,一点都不惧这树“鬼拍手”的名号,反而觉得有“声声慢”的情调。天气好的时候,风吹过去,树叶宽大的影子让人愉悦。下雨的时候,雨点打着树叶,也让人心里沉静。因为书桌靠窗,这棵树几乎是我所有发呆时刻的背景——那些写日记时停笔的间隙,锁门偷看“榕树下”小说时抬头休息的片刻,连解数学题时卡壳的时候——都有这棵树的影子。
房间的窗是铝合金的,蓝色玻璃,台灯是黄色的光,晚上灯一打开,玻璃上就能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样子。从十岁到十八岁,我看得最多的可能不是房间穿衣镜里自己的样子,而是书桌前这扇窗映出的样子。五年级时剪的三七开短发,初中时头发全梳上去长痘的额头,高考前越长越胖的脸。不管愿不愿意,一抬头,自己的影子就在那里。
窗前是一个院子,正对着公寓门进来的那条路。住在这里的同学、玩伴、好友,一进公寓门就能看到我房间的灯有没有亮,以此来判断我在不在家。再后来读大学,他们就以此来判断假期里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因为并不都是关系很近的朋友,看到了也不会上门来找。偶尔在路上遇到,找不到话聊时,随口都会带上一句:“我那天看见你房间灯亮了,知道你回来了。”就好像免去了好久不见的尴尬。后来我在广州,租的房子在二十五层,在深圳住的是三十几层,再也没有这种一抬眼就能知晓房间的灯有没有亮着的场景了。
房间里的床头也是靠窗的。后来想想,床的摆法按风水来说都是错的,床头前面是窗,床脚对着门,床的架空处还是半壁书柜,很容易睡不安稳。我睡觉时总感觉后面有一丝风,而门一定是要关严才能睡觉,只要门一开就会醒。每次一回想初三前和高三前失眠的时刻,总会想起这张小单人床靠墙的空白,还有在头上悬着一半的书架。但在大学时在上铺被下面室友的键盘声和灯光打扰到难眠的时候,对安眠的想象,也是这张床上,厚实的棉花絮,裹着被子缩进角落里,所有屏障都是保护层。
好像全部的全部都在这个空间里了:收好三四本日记,提醒妈妈带走书架上整整齐齐的《儿童文学》,似乎青春就这样收场了。
3
我久违地归家,是为了告别,但其实这告别比我想象中要糟糕。
从教师公寓出去的路上,一旁的房子全在拆除。据说要修一座立交桥,刚好在公寓前,于是这片公寓只能剩下一半房子,孤零零地存活着。白天出去时,工人们拦住了路,说路边的几栋房子随时就要倒下来,我只能从旁边的大片工地废墟上翻出去。这个城市的打车软件也不怎么好用,堵车,也打不到出租车。通往公交站的地下道特别深,没有电梯,一步一步走进深黑的地下道时,我真的快哭出来了。
那年的一月,是年前,正好是写年终总结的时候。我一边经过工地废墟,一边回主任微信,说我年终总结哪里哪里没有写好,我要怎么改。
我必须承认,那次回家,其实是出于逃避。逃避喘不过气的工作,逃避深圳难得的冷空气,觉得必须要离开,去另一个地方。当时,我已经感觉到杂志的颓败,觉得自己写的文字没有被认可,没有顺势早一点做公众号,但是,又不想对这个时代的文字功利妥协。每天很累,但没有回报,也没有意义。
更糟糕的是,在那樣的时刻,我竟然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于是去依赖两个未曾谋面的作者,因为担心我的朋友们都在忙,而我的问题又太矫情。之前为了文章署名的位置,我曾狠狠地生过一次气。我的父母说,就放在最后一页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就行了。我那时觉得悲哀,我视之为尊严,并愿意以辞职来争取的事,在他们或大多数人看来都无所谓,觉得我应该妥协。我开公众号,我拿原创标,我不想容忍别人抄袭,我不想让功利文章打败用心做的杂志,这些也许在不是业内的人看来都是无所谓的事。他们最多问一句:“会影响你的收入吗?”
这样的时刻,我觉得很孤独。
想要逃避的时候,我会回家,这几乎已经成为我上大学之后的习惯。从广州回家的机票全价也才八百八十元,通常可以买到五折票,所以上大学期间,我回家回得相当勤。九月开学,十一假期我就会回一次家;三月开学,五一假期我也会回一次家。广州天热,一年中有十个月的夏天;而小城天凉,一年上三十摄氏度的日子不超过一个星期。一回到家,我就觉得脑子凉爽下来,对着窗前的那棵梧桐树,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我想念学生时期功课那般忙碌还能抽出时间每天写文、看书的日子,想念那段考试无往不利成为老师口中经年传说的日子。好像一回来,就能从过往吸收一些经验和信心,再去过接下来的生活。
然而这种恢复作用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每次回来超过两周便一定会和家里人吵架,纠缠于繁杂的人情世故和迎来送往,而这座城市也越来越让我失望。
当我这次回来,我知道,这座城市与我的联系,已经没有多少了。
4
我家门前的路,其实已经是拆毁的最后一步了。
这座城,一直在用拆毁来伤害着我內心柔软的一处。从我的小学、初中、高中,现在到我家门前了。我还记得我读的第一个小学被拆时,我穿过大铁门,看着墙上写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和拆了一半的世界地图时,内心突然有种空了一块的感觉。那大概是我最早明白一个地方的消失给人带来的失落感。
然后,是我初中的图书馆那座红色砖楼和升旗台的前进楼的拆除。我读书时早早搬进盖了一半的新楼,眼睁睁看着我从小去看书的图书馆小红楼一点一点地被拆掉,满目疮痍。那些木质地板和冬天炉子的暖意,亳不留惰地暴露在残垣断璧中。然后是升旗台;再然后是跑过三年的河沙操场。
不过当时大概并不知道这拆毁的意义,只是隐约觉得,新的,是好的,修建之后会有更好的环境,明亮、先进,有个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等着我们。所以虽然可惜,伤怀也只是浅薄的。
真正的不原谅,大概是我的高中。
我们是市区这所百年老校的最后一届学生,新的校区在城市的新开发区,面积非常大,光篮球场就有十二个,校内要坐电瓶车;甚至还有天文馆。我去新校区的时候进去过,圆顶的天花板上镶着星座图。
老校区留了几年,每年回去我都会去看一下。因为是最后一届,我们高三的教室还保持着原样。上高三时我是班长,班主任让我选了两条标语贴在墙上,我选了我当时的座右铭,每次回去时都还看得到我上高三时的稚气和决心。塑胶跑道中间的足球场疯长了荒草,每年回去时那草似乎又都长高了一些、最后一次看时,已经有半人多高了。
但是,哪怕是一个荒芜到长满了草的校园,我也觉得是好的。只要它还在那里,就是好的。那时年年回来,年年伤感,可我终究没有准备好告别。怎么能够呢?一百多年的半岛,父辈的记忆,自己最深刻的青春,都在这里绵延安放。
高中老校舍在一个半岛上,说是闹中取静,风水绝佳。我知道它不可能留得太久,但多看―年就算是一年,有时又妄想,也许就作为一个景点就这样留下来了。 但这座城市最终选择了最残酷的一种方式,完全地覆盖、抹杀——他们最后用一座流光溢彩但毫无灵魂的广场来代替它,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至今没敢往那个广场上仔细看一眼,不敢看校门口的那两棵玉兰树还在不在,不敢看那棵银杏树还在不在,似乎只要我不看,它就还是我最后看到它的模样。
从这时起,我知道这座城市没有一点对历史的尊重,不管是城市的,还是个人的,它只是盲目地新建着。当它开始拆除和炸毁我家对面的山,空气和天都变灰时,我觉得这座城市已经无可救药了。它在抹杀我对它的最后一点留念,到处是脏的、堵的、泥泞的,没有小城的温情,更没有大城市的干净便利。
一座城市与一个人的联系,其实可以用这样的形式,最后连一点实体都留存不下。
5
还好有那晚的雪,短暂地拉回了我十八年的温情。回家对着书柜,看房门上的海报和更早些的日记,我可以最后巡视一圈。
回忆是美的,我知道它是美的就好。
就像如今回想起来,我离开这座城的最后记忆,是在家门口抬起头时那纷纷扬扬落在脸上的雪片,是雪片凉爽干燥的触感,是美得令人眩晕的光点。而所有被拆毁和将被拆毁的一切,都隐在夜色中,深邃而干净。
我给友人写信,信的开头是:晚上回家时,下雪了。此后每每想起,都是这个开头,这个结尾。
李明摘自《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