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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诸子引《诗》特征探微

2021-03-29刘加锋

关键词:诸子诗经

刘加锋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200444)

本文从东汉诸子引《诗》①方法、篇章和用意三个方面,对东汉时期诸子《诗》学特征进行探微,以期打破“经学极盛时代”[1]65经学独尊的传统思维,发掘子学在“宗经”的同时存在着“通变”的特性,从而对东汉时期“经子关系”给予较为客观的评价。

一 东汉诸子引《诗》方法之宗经与通变

东汉诸子引《诗》主要有“引用《诗》句”“引用《诗》题”“借用《诗》句”“化用《诗》典”四种方法。其中前两种是正规引用,其引《诗》加上“《诗》”“《诗》曰”“《诗》美”等标志,体现出明显的宗经倾向;后两种方法虽然使用相对较少,主要是东汉后期王符、仲长统、荀悦、应劭在用,却体现出宗经基础上的变通之处——不再固守《诗经》原文,更多的是对《诗经》的借用与化用,其中“《诗》”“《诗》曰”的隐去,“表现了由‘言语’到‘文章’的变化”“表现了文章的修饰性与暗示性”[2]197-200,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子学“主体性”的增强。

(一)引用《诗》句

本文所谓引用《诗》句,是指正规地直接引《诗》,即所引《诗》句前有明显的引用标志——“《诗》曰”“《诗》美”“《诗》讥”等。按照引用标志不同,具体又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以《诗》《颂》《周颂》《鲁颂》等开头,后面接“云”“曰”“言”等中性词。其中,“《诗》云”出现134 次,“《诗》曰”出现50 次,“《诗》说”出现6 次,“《颂》曰”“《周颂》曰”各出现2 次,“《诗》之”“《诗》言”“《诗》又言”“《诗》称”“《诗》所谓”“《诗·鲁颂》云”均出现1 次。如:

例1《诗》言“子孙千亿”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3]361

例2《诗》称“天难忱斯”,性命之质,德行之招……不易者也。[4]313

例3《诗》所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4]308

以上“《诗》言”“《诗》称”“《诗》所谓”等,实际上是引《诗》套语——“《诗》曰”的变体。东汉诸子引《诗》共333 次,此种引《诗》方式共计194 次,占总次数的58.3%,故此种类型是东汉诸子最为常见的引《诗》方式。

另一种是以《诗》(诗人)开头,然后加以蕴含褒贬的感情色彩词。褒义方面有:“《诗》美”出现2 次,“《诗》颂”“诗人歌之”“又《诗》陈文王之德曰”各出现1 次;贬义方面有:“《诗》刺”出现4 次,“《诗》伤”出现2 次,“《诗》讥”“《诗》痛”各出现1 次。如:

例4《诗》美“滔滔江汉,南北之纪。”然时有壅滞。[5]314

例5《诗》刺“不绩其麻,女也婆娑”。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4]125

例6 是故孔子疾夫“言之过其行”者,《诗》伤“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4]352

以上所引《诗》句,分别出自《小雅·四月》《陈风·东门之枌》《小雅·巧言》。例4 是称赞长江、汉水沟通南方的众多山川。例5 意在讽刺女子不务本业,不在家中绩麻织布,而在市井歌舞淫泆。例6 讽刺小人虚词浮夸、言行不一而不知惭愧。以上诸例,显然体现了东汉诸子“美刺言诗”的《诗》学观念。此种观念在《毛诗序》中已见端倪:“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调谏。”[6]272、271清人程廷祚论《诗》:“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二端。”[7]38正是对此类现象的概述。

(二)引用《诗》题

此种类型往往是对《诗》旨进行解说,体现了东汉诸子的《诗》学观念。如:

例7 夫处卑下之位,怀《北门》之殷忧,内见谪于妻子,外蒙讥于士夫。嘉会不从礼,饯御不逮众,货财不足以合好,……则人无故自废疏矣。渐疏则贱者逾自嫌而日引,贵人逾务党而忘之。[4]336

例8 其后忽养贤而《鹿鸣》思,背宗族而《采蘩》怨,履亩税而《硕鼠》作,赋敛重而谭告通,班禄颇而《倾甫》刺,行人定而《绵蛮》讽,故遂耗乱衰弱。[4]168

例9《鹿鸣操》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倾。留心声色,内顾妃后,设旨酒佳肴,不能厚养贤者,……必知贤士幽隐。小人在位,周道陵迟,必自是始。……此言禽兽得美甘之食尚知相呼,伤时在位之人不能,乃援琴而刺之,故曰《鹿鸣》也。[8]727

例7 引《诗》出自《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王事适我,政事一埤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谪我。”《毛诗序》:“刺仕不得志。言卫之忠臣不得其志尔。”[6]169《潜夫论·交际第十三》引此《诗》意在说明,忠臣处卑下之位,而徭役赋税之事厚加于我,以至于贫苦卑微,家财无法应付交际,最终导致朋友生疏,于是隐退山林。左思《咏史·其二》“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正是此种情况的真实写照。

例8 一连引用了《鹿鸣》《采蘩》《硕鼠》《祈父》《绵蛮》五首《诗》,《毛序》对此五首《诗》的解读如下:“《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6]405“《采蘩》,夫人不失职也。”[6]284“《硕鼠》,刺重敛也。”[6]359“《祈父》,刺宣王也,刺其用祈父不得其人也。”[6]433“《绵蛮》,微臣刺乱也。”[6]除《硕鼠》篇外,王符《潜夫论》引《诗》义与《毛诗序》所言皆不同,甚至意思完全相反,由此可见王符所习《诗经》非《毛诗》。

例9 蔡邕《琴操》引《诗》出自《鹿鸣》,其解《诗》义与《毛诗》不同,而与上文王符《潜夫论》说《诗》一致,均是指不能“厚养贤者”。此外,蔡邕《琴操》所引“歌诗”还有《伐檀》《驺虞》《鹊巢》《白驹》四首,认为古琴曲包含这五首“歌诗”,且在所引《诗》的末尾言“乃援琴而刺”“援琴而鼓之”等语,可见这五首《诗》与古琴有着密切关联,抑或这五首《诗》以琴曲的形式在当时仍然流传。

(三)借用《诗》句

本文所谓借用《诗》句,是指非正规地引用《诗》句,即引用时不交代出处,甚至对原句进行增删。根据借用的程度不同,又可分为以下三种:

第一种是,借用完整《诗》句,共发现12 处,且只见于王符《潜夫论》、班固《白虎通义》和王充《论衡》三书。如:

例10 君子屡盟,乱是用长。大人之道,周而不比,……又焉用盟?[4]354

例11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之于君,犹子之于父。明至尊、臣子之义也。[9]504

例12 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颂功德符瑞,汪濊深广,滂沛无量,逾唐、虞,入皇域。三代隘辟,厥深洿沮也。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且舍唐、虞、夏、殷,近与周家断量功德,实商优劣,周不如汉。[3]822

例10 引《诗》出自《小雅·巧言》,原指君王诸侯屡次结盟,祸乱由此滋长。与《诗》本义不同,《潜夫论·交际第十三》引此句取其褒义,意在赞扬君子“周而不比”,亲和众人,但不结党营私。例11 引《诗》出自《小雅·北山》,原是讽刺同为周王臣子却役使不均,自己遭受了繁重的劳役。《白虎通·丧服》引此《诗》则意在证明诸侯与天子是君臣关系,因此天子薨后诸侯要为天子穿斩缞服丧三年。例12 引《诗》出自《大雅·荡》,原指对夏朝亡国的借鉴,即文王告诫殷纣王借鉴商汤灭夏桀的故事。《论衡·宣汉篇》引《诗》则讨论功德之事,由贬义变为了褒义,意在说明夏、商、周三代的功德浅露,就像低洼的湿地。殷代的借鉴不远,在夏代就可以找到。那么汉代的借鉴,就可以舍弃唐、虞、夏、殷,直接与周代相比即可,而周代的功德显然不如汉代。可见,此类引《诗》主要是取《诗经》之辞而化为己用,并不谨遵《诗》句本义,体现出“宗经”之外的“通变”之处。

第二种是借用《诗经》四字成语,主要功能是“建言修辞”[10]85,即取其字面意思及辞藻之美,化为己用。如:

例13 非唯圣人,俾尔亶厚,夫有恒者,亦允臻矣。[5]314

例15 五代之臣,以道事君,……是以福祚流衍,本枝百世。[4]111

例16 骄育负责,欺枉小民,淫恣酒色,职为乱阶,以伤风化而已乎?[4]204

例17 行有招召,命有遭随,吉凶之期,天难谌斯。[4]291

例18 聪明悬绝,秉心塞渊,独立不惧,遁世无闷。[4]350

例19 群司贡荐,竞进下材。憎是掊克,何官能治?[4]469

以上7 例仅见于应劭《风俗通义》与王符《潜夫论》两书,其他诸子未见此类引《诗》方式,可见二者散文的独特之处。例13“俾尔亶厚”出自“俾尔单厚,何福不除”[6]412,《风俗通·穷通》引此成语取其字面意思,指让人享尽厚德。例14“德如毛”出自“德如毛,民鲜克举之”[6]569,《潜夫论·慎微第十三》引此成语取其字面意思,强调施行仁德并不难,关键在于是否有自觉践行仁德的本心。例15“本枝百世”出自“文王孙子,本支百世”[6]504,《潜夫论·忠贵篇》引此成语取其字面意思,意指臣子精忠报国,自能积善成德,惠及后代。例16《潜夫论·忠贵第十一》所引“职为乱阶”出自“无拳无勇,职为乱阶”[6]454,意在贬斥臣子无所作为,祸乱社会。例17“天难谌斯”出自“天难忱斯,不易维王”[6]506,《潜夫论·卜列第二十五》引此句,意在说明天命难信,吉凶无常。例18“秉心塞渊”出自“匪直也人,秉心塞渊”[6]316,《潜夫论·交际第三十》引用此成语取其字面义,指赞扬有气度的君子能够脚踏实地而深谋远虑。例19《潜夫论·叙录第三十六》所引“憎是掊克”出自“曾是强御,曾是剖克”[6]553,指贬斥聚敛无度的人。以上应劭和王符两位东汉诸子引《诗》均是取其字面意思,且从其前后用辞可见,所引《诗经》四字成语前后亦是四字句,可见此类引《诗》除了宗经之外,亦是诸子散文自身修辞的需要,诸子并未完整明确地标明《诗》句来源,而是将《诗》之成语完美化为己用,体现出其通变的一面。

第三种是增删改变《诗经》原句,或是将《诗经》原句中的长句简化变成四字短句,如:

例20 故王政一倾,普天率土,莫不奢僭者。[11]42

例21 五代之臣,以道事君,以仁抚世,……普天率土,莫不被德。[4]111

以上“普天率土”,均由《诗·小雅·北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6]463简化而来,且均指全国各地。崔寔、王符简化《诗经》原句,也是出于行文需要,与前后文的四字句构成整齐的排比句式,体现了诸子散文自身行文的需要,更为直接地体现了用“建言修辞”之特色。或是提取《诗经》关键词,并改变个别词汇。如:

例22 张仪,中国之人也;卫鞅,康叔之孙也,而皆谗佞反复,交乱四海。[4]64

例23 是故魏女色艳,郑袖劓之;朝吴忠贞,无忌逐之。戚施弥妒,蘧除多佞。[3]14

例24 何有死丧之感,终始永绝,而曾无恻容?[5]142

例25 访国家正事,问四海豪英,琢磨珪璧,染练金锡,何以昭仁心于民物,广令闻于天下哉?[12]378

例22“谗佞反复,交乱四海”出自《诗·小雅·青蝇》:“谗人罔极,交乱四国。”[6]484谗佞之人诬陷离间没有定准,无所不用其极,使得各诸侯国之间关系十分混乱。《潜夫论·论荣第四》只是将《诗》中“反复”替换为“罔极”,“四国”替换为“四海”,替换前后意思完全一致。例23“死丧之感,终始永绝”,出自《诗·小雅·常棣》:“死丧之威,兄弟孔怀。”[6]408《风俗通义·愆礼》引此《诗》,虽然略改词汇,但意思并未改变,均指死丧是可畏怖的事,兄弟之间情同手足,一旦阴阳两隔自然会极度思念。例24“戚施弥妒,蘧除多佞”,出自《诗经·邶风·新台》:“燕婉之求,蘧篨不殄。……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毛传》:“籧蒢,不能俯者。戚施,不能仰者。”[6]311二者均指身形丑陋之人。《论衡·累害篇》引此《诗》用来指丑女对美女的嫉妒,比喻累害小人对贤洁良善之君子的嫉妒。例25“琢磨珪璧,染练金锡”,出自《诗·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6]321,指君子经过磨炼陶冶,品德就像金锡、圭璧一样闪闪发光,温婉透明。仲长统《昌言》引此《诗》用来比喻公卿尚书对人才的考核与锤炼。以上诸例或是简化原句,或是提取关键词重新组合,对《诗》进行了加工润色,更为直观地体现东汉诸子“宗经”而“通变”的引《诗》特色。

(四)化用《诗》典

《诗经》创作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即公元前11 世纪至公元前6 世纪大约500 多年的时间内。所述历史,上至商朝祖先,下及陈灵公,不同时期必然有众多典故载于其中。现将东汉诸子引用《诗经》典故略述于下文。

1.“召公讼棠”,该典故在东汉诸子引《诗》中出现次数最多。如:

例26 武王灭纣,封召公于燕;成王时,入据三公,出为二伯,自陕以西,召公主之,当农桑之时,重为所烦劳,不舍乡亭,止于棠树之下,听讼决狱,百姓各得其所。寿百九十余乃卒。后人思其德美,爱其树而不敢伐。[5]30

例27 五代建侯,开国成家,传嗣百世,历载千数,皆以能当天官,功加百姓。……召公甘棠,人不忍伐。见爱如是,岂欲私害之者哉?[4]108

例28 圣人深知,力者乃民之本也,而国之基,故务省役而为民爱日。是以……邵伯讼不忍烦民,听断棠下,能兴时雍而致刑错。今则不然。万官挠民,令长自衒,百姓废农桑而趋府庭者……其不满百日,辄更造数,甚违邵伯讼棠之义。[4]213

例29 夫以人主颂称臣子,臣子当褒君父,于义较矣。……召伯述职,周歌棠树。是故《周颂》三十一、《殷颂》五、《鲁颂》四,凡《颂》四十篇,诗人所以嘉上也。由此言之,臣子当颂明矣。[3]848

“召公讼棠”的典故,出自《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苃。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6]287周成王时,文王的庶子召康公出任西伯。召康公巡查民情时,为了不劳烦百姓,就不设置豪华的行宫,而是在甘棠树下搭建草舍,当场听百姓狱讼。百姓感其德化,于是为了纪念他,就相互商议不许砍伐这些棠树。《毛诗序》:“《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6]287应劭《风俗通义·皇霸》、王符《潜夫论·忠贵第十一》《潜夫论·爱日第十八》、王充《论衡·须颂篇》引用此《诗》,均是对“召伯不忍烦民,民不肯伐树”的故事持褒奖态度。不同的是,例26 应劭引《甘棠》,主要是阐述当时的历史,并说明召公对百姓的功德;例27、28 王符引《甘棠》,意在强调民为本,朝廷官员对百姓爱戴有加,因此能让官民和谐、国泰民安、吏治清明。而例29 王充引《甘棠》,则是强调臣子应当自觉甚至有义务要为君主歌功颂德。显然,应劭是从历史角度讲述其原始故事,而王符、王充二人则对原始故事进行演绎,延伸到了“能兴时雍而致刑错”和“臣子当褒君父”的政治礼制层面。

2.“周公东征”,王符用此典故曰:

五代建侯,开国成家,传嗣百世,历载千数,皆以能当天官,功加百姓。周公东征,后世追思。[4]108

“周公东征”典故出自《诗·豳风·破斧》:“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周公东征平定管叔、蔡叔、商君和奄君等人的叛乱,救民于水火,因此功德巨大。《毛诗序》:“《破斧》,美周公也。”[6]398《潜夫论·忠贵篇》引此《诗》亦是强调周公“功加百姓”。

3.“公刘行苇”,王符引用此典故曰:

齐桓、晋文、宋襄,衰世诸侯,犹耻天下有相灭而己不能救,况皇天所命四海主乎?晋、楚大夫,小国之臣,犹耻己之身而有相侵,况天子三公典世任者乎?公刘仁德,广被行苇,况含血之人,己同类乎?一人吁嗟,王道为亏,况灭没之民百万乎?[4]272

“公刘行苇”,典故出自《诗·大雅·行苇》:“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 方苞方体,维叶泥泥。”芦苇在道路旁含苞生长,茎叶茂盛,不要让牛羊来踩伤。《毛诗序》云:“《行苇》,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6]534《毛诗序》和《潜夫论》都强调了“仁及草木”,但到底是谁如此仁厚?二者说法却不同。《毛诗序》只笼统说是“周家”,而《潜夫论》则将其具体化,认为《行苇》是歌颂“公刘”。这或许与王符习三家《诗》有一定关系。

以上三个典故虽然主角不同,但均是强调了主人公对百姓的功德。东汉诸子未直接引用原《诗》,而是对典故进行演绎而间接引用,体现出“宗经”而“通变”的特征。

二 东汉诸子引《诗》篇章之宗经与通变

东汉诸子引《诗》数量较多,总计333 次:引用《风》的内容为72 次;引用《雅》的内容为195 次,其中引《小雅》102 次,引《大雅》93 次;引用《颂》的内容为65 次,其中引《周颂》50 次,引《鲁颂》9 次,引《商颂》6次。除了引用现存305 篇《诗经》的内容,还有《风俗通义》引逸诗1 次。现将东汉诸子引《诗经》篇目次数统计如下:

结合表一、表二和表三,我们可以对东汉诸子引《诗》的篇章特点有如下认识:

表一 东汉诸子引《诗》篇目次数统计表

续表一

表二 东汉诸子引《诗》篇目比例统计 单位:篇、%

表三 东汉诸子引《诗》篇次频率统计 单位:次、%

其一,以“三百五篇”为主,但也有引用逸诗。四家《诗》中,仅《毛诗》将6 篇笙诗收录,因此总篇数为311 篇。东汉诸子引《诗》篇章则集中在现存305 篇的框架内,仅有《风俗通义》引了1 处逸诗。至于6 篇笙诗,东汉诸子均未引用。这也间接说明东汉诸子对于《毛诗》的这种做法不太认同。据不完全统计,周代逸诗中,“篇名诗辞俱逸的有14 篇,篇名存而诗辞逸的有27 篇,篇名逸而残辞存的有38 篇,篇名诗辞俱存的有17 篇,合计共有98 篇,将近《诗经》约1/3的篇数。”[13]259而东汉诸子引《诗》却极少涉及逸诗,说明东汉《诗经》的经典化程度极高,“三百五篇”已然成为《诗经》的文本范式。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只有《风俗通》引用一次逸诗,但这亦是东汉诸子“宗经”之外的“通变”之处。

其二,喜欢引用《雅》《颂》。东汉诸子引用《颂》诗的篇目最为全面,引用《雅》诗的频率最高。从表二引用篇目比例看,东汉诸子引《颂》《雅》《风》的比例分别为95.0%、73.3%、28.1%,因此引用《颂》《雅》篇目更为齐全。从表三引用篇次频率看,东汉诸子引《雅》《风》《颂》的频率分别为58.6%、21.6%、19.5%,因此引用《雅》的次数最多,为195 次,近3 倍于引《风》次数。其中又以《小雅》为主,引用次数达102 次。

关于《风》《雅》《颂》的定义与异同,历来有各种说法。例如,对于《风》的含义,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将其归纳为五种:(1)最早是《诗序》的解释:风,风也,教也;(2)郑樵、朱熹的解释:《风》是风土之音,民俗歌谣之诗;(3)崔述、梁启超的解释:风是诗体;(4)近人章太炎等人的解释:《风》是吟咏和背诵的诗;(5)据《诗经》内证和《左传》记事:风是乐调。[14]22-23对于《雅》的定义,台湾林佳蓉在其著作《雅义的检讨与正诂》中列举了五种解释:(1)政教说;(2)辞气说;(3)地域说;(4)乐器说;(5)乐调说。[15]91-102相较于前两者,《颂》的含义则更多。陈开梅《先唐颂体研究》概述了十三种阐释方向:(1)颂为颂赞、赞美说;(2)颂为宗庙祭歌说;(3)颂为舞容说;(4)颂为舞乐剧本说;(5)颂为声调说;(6)颂为乐器名说;(7)颂为乐器与声调之名说;(8)颂为威仪或仪式性表演说;(9)颂为祝颂说;(10)颂为持翁之舞说;(11)颂为宗教诵辞说;(12)颂为占卜吟颂之辞说;(13)颂为仪式叙述说。[16]1-12以上说法,分别从不同角度概括了《雅》《颂》的某些特点,都有一定的道理。

立足于本文,主要探讨的是东汉诸子引《诗》对于《雅》《颂》的偏好。从纵向角度讲,我们自然应当回归到汉代前后,看看当时人们是如何看待《风》《雅》《颂》。从横向上讲,东汉诸子引《诗》,关注的自然是内容上的实用价值而非音乐等形式问题。因此,还是要以《毛诗序》、郑玄的观点为主要参考:

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6]272

风,言贤圣治道之遗化也。……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为后世法。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17]717

显然,就其诗歌内容与功能两方面而言,《雅》《颂》所歌更为广泛且重要。若依刘熙载所言“言情之赋本于《风》,陈义之赋本于《雅》,述德之赋本于《颂》”[18]86,则东汉诸子引《诗》重《雅》《颂》,其功能显然是重“陈义”与“述德”,因此更容易被关心时政的东汉诸子们引用,体现出较强的“宗经”倾向。

值得一提的是,刘勰虽主张“宗经”,但主要是就《雅》《颂》而言。例如,《文心雕龙·颂赞》称“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主告神,义必纯美”[10]313;《明诗》谓“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10]179;《辨骚》亦云“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翫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10]163-164。显然,刘勰更看重的是《雅》《颂》。当然正如《通变》所言“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10]1094。东汉诸子引《诗》并不拘泥于《雅》《颂》,对于《风》诗亦有不少引用,且有一定的“言情”功能。例如,王充《论衡·累害篇》:“后《鸱鸮》作而《黍离》兴,讽咏之者,乃悲伤之!”[3]16引用《诗·豳风·鸱鸮》和《黍离》,表达了对“口舌之患”导致“倾危之害”的伤痛!徐干《中论·法象第二》引用“肃肃兔罝,施于中林”,并连用两个感叹词“胡可简也,胡可忽也!”[19]25表达了对君王小心翼翼、修身自省的希冀!

三 东汉诸子引《诗》用意之宗经与通变

东汉诸子引《诗》本身算是一种“宗经”行为,但东汉诸子引《诗》并不拘泥于原《诗》,而是以《诗》为己用,即如《文心雕龙·辨骚》所谓“虽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10]155,体现出“通变”的特质。其引《诗》用意表现为多方面的,那么东汉诸子引用同一首《诗》时,其用意是否相同?具体会表现在哪些层面?现将东汉诸子引“三诗”最多的篇章作为考察对象,来探讨以上问题。

《诗》“风”类作品中,被东汉诸子引用次数最多的篇目为《召南·甘棠》,总共被引用6 次。其中王充《论衡》和应劭《风俗通义》各引用1 次,《白虎通义》和王符《潜夫论》各引用2 次。程俊英认为,这是一首人民纪念召伯的诗。[20]38虽然是同首《诗》,但是东汉诸子引此《诗》的用意和解读角度却有差异:(1)在礼仪层面,《论衡·须颂篇》引《诗》证礼,说明臣子应当歌颂主上的功绩。(2)在历史层面,《风俗通义·皇霸》引《诗》述事,简述召公的生平事迹,重点介绍其勤政爱民的功德。《白虎通义》中的《封公侯》与《巡狩》均引《诗》证事。前者说明古时帝王需要二伯来辅佐,《甘棠》诗中邵伯代替成王视察民情就是一例;后者说明诸侯、方伯会在收获和耕种时节巡视民情。(3)在政论层面,《潜夫论·忠贵第十一》与《潜夫论·爱日第十八》均引《诗》论政,前者说明地位尊贵的官员都能勤政爱民,召公不烦劳百姓,因此得到百姓的爱戴;后者说明圣人爱惜日力民时,因此能够国泰民安。由此可见,《甘棠》诗被诸子们赋予了礼仪、历史、政治等多角度的意义,这正是东汉诸子“通经致用”的体现。同时,诸子在多次解读本诗时,又有相对的稳定性。如应劭《风俗通义》两次引《甘棠》均从历史层面解读,而王符《潜夫论》两次引此《诗》则均从政论层面解读。

《诗·小雅》中,被引用次数最多的篇目为《鹿鸣》与《北山》,二者均被引用了6 次。《鹿鸣》是贵族宴会宾客的诗[20]437,东汉诸子引用此诗则从名物训诂、道德修养及政治三个方面予以解读:(1)在名物训诂方面,《风俗通义·声音》篇3 次引用此《诗》,均是为了名物训诂,解释“笙”“琴”“簧”三种乐器——“鼓瑟吹笙”[5]281“鼓瑟鼓琴”[5]293“吹笙鼓簧”[5]309,其所取用的均是字面意思。(2)在道德修养方面,徐干《中论·艺纪第七》引用“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宴以敖”[19]126,说明学习礼乐技艺关键在于培养德行。(3)在政论层面,蔡邕《琴操》认为《鹿鸣》是周朝大臣讽刺君王醉心声色,导致小人当道、贤士隐退的政治局面。在具体谈论《鹿鸣操》时,《琴操》还引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认为“禽兽得美甘之食尚知相呼,伤时在位之人不能”[8]728。另外,王符《潜夫论》认为“其后忽养贤而《鹿鸣》思”,与蔡邕的说法相同,也是从政治方面解读,认为周王忽视贤臣,导致国政“耗乱衰弱”。

《北山》是一位士子怨恨大夫分配工作劳逸不均的诗[20]641。东汉诸子“断章取义”,重点引用该诗的其中两句。《政论》《潜夫论·忠贵第十一》《替夫论·释难第二十九》以及《白虎通义·丧服》《白虎通义·封公侯》均引用或化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于此句的解读,又可分为以下三种情况:(1)取其字面意思,意指“全天下的人”。例如,《潜夫论·忠贵第十一》认为,五代时的大臣能够忠贵、仁爱,因此全天下的人都受到恩泽。崔寔《政论》认为,国家的政令遭到破坏,全天下的人就会奢侈作乱。(2)从全体百姓的角度解析,认为百姓都是臣子,地位平等,引申为“公正无私”之意。例如,《潜夫论·释难第二十九》强调天下的百姓都是君王的臣民,因此应当一视同仁。凡是谋害君王的都要受到惩罚,这是王法公正无私的体现。《白虎通义·封公侯》引此句诗,说明帝王分封诸侯时先封贤者,然后再封亲属,以此体现帝王的公正无私。(3)从君臣关系进行解读,认为百姓都是君王的子民,取其“尊卑和隶属”之意。例如,《白虎通义·丧服》引此句《诗》说明君臣犹如父子,诸侯隶属于天子。因此当天子薨逝,诸侯要像失去父亲一样,为天子服斩衰三年。以上三种解读角度各不相同,其目的却只有两个,一是讨论政事,二是证明礼仪制度,其中又以前者为主。除了“普天率土”一句外,《小雅·北山》的另外一句诗——“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也有被引用。例如,王符《潜夫论·边议第二十三》引此句诗来讽刺公卿大臣徇私枉法,勾结外敌。这句诗的本义是“执政者过着安逸舒适生活,不知下层人民被奴役呼召的痛苦”[20]641。王符引《诗》义与此相同,均是讽刺大臣自私自利,不顾民众疾苦。

《诗·大雅》中被引用次数最多的篇目为《大雅·大明》,多达11 次,这也是整个东汉诸子引《诗》次数最多的篇目。东汉诸子引此诗,均是采用“断章取义”的方法,截取诗句片段,引《诗》为证。具体引《诗》用意可以分为以下四点:(1)在思想观念方面,王符《潜夫论》中的《卜列第二十九》与《相列第二十七》均引用“天难忱斯”,目的均是强调天命不可全信。具体而言,《卜列第二十五》说明吉凶祸福的日期,是难以靠占卜完全测准的;《相列第二十七》说明人的富贵贫贱,是命运和德行共同作用的结果,不能完全相信相术。无论占卜,抑或相术,都属于传统术数的一部分,都是当时思想和文化的反映,王符此处引《诗》体现了《诗经》对思想文化层面的影响。(2)在道德修养方面,王符《潜夫论·慎微第十三》化用“维此文王,小心翼翼”句,其用意是从道德修养方面强调文王能够恭敬慎重地执政。(3)在礼仪制度方面,《白虎通义》引用“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来证明“嫁娶”的礼制:①论“天子必娶大国”之礼,认为君王娶妻,一定会在大的诸侯国中挑选妻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意为文王娶莘国的女儿太姒为妻,她就像上天的妹妹一样美丽端庄。②论“人君宗子自娶”之礼,认为君主或诸侯的儿子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可以自己决定娶妻。因为其他卑贱的人不可替尊贵的人做主,所以要自己决定。“文定厥祥”,即是文王自己定娶的明证。③论“亲迎”之礼,说明无论贵为天子,抑或士大夫,他们在结婚时,都要遵照娶亲的礼仪,亲自把登车用的绳索递给新妇。“亲迎于渭”,就是文王亲自迎娶的证明。(4)在名物训诂方面,引用“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及“亮彼武王,袭伐大商”两句,讨论到底是周文王,还是周武王应当列入“三王”的称号,对此,《白虎通义》和应劭《风俗通义》各有不同看法:《白虎通义》认为“三王”是指夏禹、殷汤和周文王,并引《诗》以为证,认为“命此文王,于周于京”,是指文王建立国号为周朝,改城邑为京师。《风俗通义》则认为应当指夏禹、殷汤和周武王。他认为“命此文王”,只是称赞文王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王业的根基得以建立,但他并没有真正称王。应氏又引用“亮彼武王,袭伐大商”,证明直到周武王才征伐商朝,建立周朝,因此周武王应当被列入“三王”。

《诗》“三《颂》”中被东汉诸子引用次数最多的篇目是《鲁颂·閟宫》,被引用次数达6 次。东汉诸子引此《诗》,亦是采用“断章取义”的方式,援引诗句片段,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具体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1)在礼仪制度方面,《白虎通义》中的《封公侯》与《考黜》均引用“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封公侯》引此诗来论证周公不去鲁国称王,是因为他继承周武王的功业,想要天下归命于周朝。此句诗表明周公不愿受封,因此成王只好封周公的长子伯禽为鲁侯。《考黜》引此诗则谈论“三考黜陟”的礼制,说明诸侯每三年都要被考核一次,然后决定爵位的升降与土地的增减。当政绩不佳时,就会先削减土地,然后才贬黜爵位。那么诸侯受封之初为何得以保持爵位和土地一致呢?原因在于天子重视德行,因此赏赐时将爵位和土地相匹配。班固引此《诗》,正是举例证明周成王重视周公德行,因此分封伯禽为鲁侯,使其德行与爵位、封地相匹配。此外,蔡邕《独断》引用“寝庙奕奕”,论述“宗庙之制”。他认为帝王居住的宫殿,通常是前庙后寝的布局。“寝庙奕奕”,意谓寝庙相连,正是对此种布局的生动描述。《白虎通义·王者不臣》引用“王曰叔父”,论证“王者臣有不名”。他认为,对于同宗的父辈及兄长们,不可直呼其名,因他们和自己的父亲、兄长地位相同。“王曰叔父”中,周成王就没直呼周公名字,而是称其叔父。(2)在道德修养方面,《中论·夭寿第十四》引用“万有千岁,眉寿无有害”,说明人不可能活到万寿千岁,人的形体寿命差别不大,真正的长寿是指人的美德千古流芳,即是所谓的“仁者寿”。(3)在名物训诂方面,应劭《风俗通义·山泽》引用“泰山岩岩,鲁邦所瞻”,说明泰山地处东方鲁国,其山高大雄伟,为人所景仰。

通过对东汉诸子引用《诗经》的重点篇目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东汉诸子引《诗》沿用了先秦诸子“断章取义”的方式,对于《诗经》大义不甚关注,譬如《关雎》作为《国风》首篇,题旨丰富,却仅被引用一次。至于其引《诗》用意则涵盖政论、历史、礼仪制度、名物训诂、思想观念、道德修养等诸多方面,而以礼仪、名物训诂、道德修养为主,体现出东汉诸子“多元化”的《诗》学致用特征。

总之,东汉诸子引《诗》本身是一种“宗经”行为,只是程度有所不同,也因此在引用方法、引用范围、表现形式、内容以及用意功能等方面呈现出“多元化”的通变特性。东汉诸子虽“宗经”,但并不完全拘泥于经学,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子学自身“主体性”的增强。这与“新子学”所倡导的“主体性”与“多元化”的原则立场相符合。[21]7-9

注释:

①主要依据四川人民出版社、中华书局等出版的“诸子集成”系列丛书及华东师范大学方勇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藏”项目成果,统计出39 种东汉诸子,并逐句翻检原文得出引《诗》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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