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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的五四运动:从“边缘”回应到地方“中心”

2021-03-28庞毅

红广角 2021年1期
关键词:新文化五四运动报刊

庞毅

【摘 要】地方的五四运动研究,经历了三波浪潮。第一波主要是对地方“五四”的全面介绍,第二波则是聚焦于地方“五四”的某个方面。两波浪潮均受到了“国史”叙事的影响,地方“五四”的叙述多是对“五四”中心北京、上海的回应。第三波以地方为“中心”,重新审视“五四”在地方发生的内在理路及其影响大小。作为地方的五四运动研究,还可以从扩大研究人群、进行比较研究、回应“五四”研究的重要议题等方面,作进一步的推进和拓展。

【关键词】五四运动;地方;湖南;浙江;历史叙事

在五四运动的历史叙述中,北京与上海作为运动的两个中心地,受到的关注最多,相对两个中心地的其他地方,则要弱化许多。五四运动是一场全国性的爱国运动,自然离不开除中心地以外的各地的参与。那么,作为地方的五四运动呈现出什么样的历史图景呢?五四运动爆发距今已100余年,关于地方的五四运动研究成果迭出。透过既有研究,笔者认为,到目前为止,地方的五四运动研究大致经历了三波浪潮。笔者拟以湖南和浙江两省既有的关于五四运动的研究为例,对这三波浪潮作做一个简要梳理,揭示出既有研究的发展脉络,进而对地方的五四运动研究提出一些参考性意见和建议,以期推进五四运动的研究。

一、面面俱到:“国史”叙事下的地方“五四”

地方的五四运动研究,第一波主要从全面介绍地方五四运动展开,这类研究主要对五四期间地方上发生的各种活动、宣传、斗争等作全景式的描述。

无论是湖南还是浙江,均先后有“五四運动在湖南/浙江”的论著问世。首先来看“五四运动在湖南”的研究。周世钊从五四前后毛泽东在湖南的革命活动、五四时期马克思列宁主义在湖南的传播、五四时期湖南人民的反日爱国运动与五四时期湖南妇女解放问题四个方面,对五四运动在湖南的情况作了介绍。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五四运动在湖南回忆录》,通过毛泽东、李维汉、蔡畅等五四青年的回忆,展现了当时湖南在反日运动、“驱张”运动、妇女运动等方面的活动。吕芳文通过汇编整理五四时期湖南各界人士的回忆录,将湖南的五四运动划分为反帝爱国运动、“驱张”运动、新文化运动三个面向,对五四运动在湖南作了全面介绍。徐联初以五四前的湖南受到帝国主义与封建军阀的压迫与蹂躏、阶级矛盾激化为背景,以各界人民响应北京学生运动,展开反帝宣传、抵制日货、驱逐军阀张敬尧以及思想文化上的反帝反封建斗争为主要内容,认为“湖南五四运动,既是北京学生运动的继起,也是对各地人民爱国斗争的配合,因此,它是全国五四运动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再看“五四运动在浙江”的研究。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从五四运动在浙江的经过及其发展(包括青年学生首先响应五四爱国运动,工人和各界人民的爱国斗争、抵制日货、提倡国货、支援“闵案”、驱逐省长齐耀珊的斗争及其胜利)、新文化运动在浙江的展开和马克思主义在浙江的传播、五四运动在浙江展开的社会历史条件及其影响三大方面,从“大五四”的范畴介绍浙江五四运动的情况,认为五四运动促进了浙江人民革命力量的发展壮大。沈雨梧、单锦珩从《教育潮》、学生刊物《浙江新潮》、工人刊物《曲江工潮》、永嘉《新学报》、妇女解放、“一师风潮”等方面,对五四时期浙江的新文化运动作了全面介绍,认为浙江的新文化运动是全国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并已经开始受到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出现了倾向于马克思主义并开始从事其宣传和实践的人物。

“五四运动在湖南/浙江”的研究,从研究内容上观之,大同小异,都试图全面揭示五四运动在地方的发生和发展情况。不过,尽管这类研究是对地方上的五四运动的探讨,但无论是在叙述逻辑还是叙事框架上,都带有很深的以“国史”为中心的叙述痕迹。在行文线索上,其开头一般往往是从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北京爆发五四学生爱国运动讲起,接着叙述各地如何响应。在叙事框架上,其总体处于国家历史在地方的投射的笼罩之下,尽管叙事内容是各地的五四运动,但叙事模式与“国史”的叙事模式几乎如出一辙,如帝国主义的压迫、新文化运动的传播、五四运动的开展、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与发展等,很难觅见地方的“正脸”。除上述提到的研究之外,在《湖南通史》《浙江通史》相关部分中,也是循此叙事逻辑。

二、聚焦:地方“五四”的深描

相较于第一波大而全的研究,第二波地方五四运动的研究范围比较集中,多是选取某个具体的切入点进而深入考察地方“五四”的发展状况。

五四时期各种社会思潮在中国各地广泛传播。探究有哪些思潮如何传播,首先引起学者们进一步研究的兴趣。杨福茂讨论了全国性报刊《新青年》《每周评论》《星期评论》等在浙江的进步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中的介绍和推销情况,并重点分析了浙江地方刊物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播。杨福茂指出,《浙江新潮》是浙江宣传马克思主义最早的刊物,《钱江评论》《浙人》《曲江工潮》等主要从介绍十月革命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原理两个方面,广泛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与此同时,还造成马克思列宁主义与工农运动相结合。姚辉、宋健从《教育潮》《浙江新潮》等关于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介绍,到《杭州学生联合会报》中提出知识分子和劳动者联合的思想,再到浙江出版的刊物充分注重对全国新文化运动的宣传等内容,认为五四新文化在浙江广泛传播,以民主和科学为支柱的新思潮深入人心,全面冲击了以纲常名教为核心的旧文明。汪小蕾以新文化社团新民学会与健学会的活动为例,展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湖南的传播情况。

报刊是五四时期各种新思想在各地传播的主要媒介,关于五四时期的报刊遂成为学者们进一步研究地方“五四”的重点。蒋书同以时间为线,全面介绍了五四时期湖南兴办的各种报刊,并分析了该时期湖南报刊勃兴的特点、原因及其影响,认为五四时期湖南报刊宣传了各种新思想、新主张,抨击了旧式封建礼教和各种社会陋习,揭露了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和封建军阀的卖国罪行,积极支持了湖南人民反帝反封建的爱国斗争,介绍和传播了马克思主义。余习惠考察了湖南《大公报》副刊对新思想、新文化的宣传,从一个侧面窥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湖南的发展状况。

除关注报刊本身以外,还有学者从内容方面对该时期报刊作分门别类的研究。喻春梅以长沙《大公报》为中心,集中讨论该报关于婚姻问题与妇女参政问题的内容,进而探究五四时期湖南的妇女解放运动。周纯则把目光聚焦于五四时期湖南学生报刊,从《湘江评论》《新湖南》《新时代》切入,将报刊中的激进思想与当时社会改革运动结合起来进行分析阐述,审视媒介的使命和价值,指出学生报刊在挞伐旧文化、“驱张”自治、改造社会、妇女解放、平民教育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

五四运动在地方上开展,有赖于一些重要的组织和重要人物的领导。其中1919年5月底在长沙成立的学生组织——湖南学生联合会,就在领导湖南五四爱国学生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张明详细介绍了湖南学生联合会的主要成员及其组织的罢课、抵制日货等活动。新民学会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湖南重要的社团组织。付洪等认为新民学会在湖南五四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领导核心作用,新民学会通过反帝反封建、传播新思想、塑造新文化、打破旧机器、建设新制度等,为湖南的建团建党工作和马克思主义传播奠定了组织与实践基础。青年毛泽东在湖南的五四运动中扮演了比较重要的角色,受到的关注尤多。成晓军细致梳理了毛泽东在“驱张”运动中所发挥的领导作用,认为“驱张”运动是毛泽东在五四时期,初步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来指导中国革命实践的一次成功的反封建军阀斗争。许顺富指出,五四时期毛泽东以新民学会为基地,团结了一批进步的爱国青年,大力推进湖南的新文化运动;以《湘江评论》为工具,大胆举起反帝、反封建、反軍阀的旗帜,批判旧道德、旧礼教和旧文化,宣传民主自由、个性解放和妇女解放,主张民众的大联合;以文化书社为阵地,大力宣传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新文化。徐岚认为,五四运动改变了青年毛泽东的思想,使他成长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最终走上了拯救中华民族的伟大革命征程。张齐从毛泽东的《“五四”运动》和《青年运动的方向》两篇文章出发,探讨了毛泽东对五四运动认识的当代意义,认为这两篇文章彰显了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共产党的理论自觉、群众自觉、组织自觉、实践自觉,通过这四个方面对五四运动以来的革命、建设、改革历程的认识,从而为新时代历史条件下加强中国共产党自觉性实践的引领提供了借鉴。五四时期浙江一些重要人物也受到了学界关注。陶水木指出,五四期间,沈玄庐通过发表鼓动、指导民众运动的文章,对五四运动在全国,特别是在上海的兴起和发展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通过阐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另外,沈玄庐也十分重视对工人的宣传、发动和组织工作,支持工人起来斗争。陶水木还注意到沈玄庐在五四时期浙江的青年学生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经亨颐是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在五四运动期间,毅然走在浙江“五四”的风口浪尖。王艾村从经享颐声援北京学生的爱国斗争、率领各校师生抵制日货、演讲宣传、兴办报刊以宣传新思想新文化、推动“一师风潮”等各个方面,比较全面地介绍了经亨颐在五四运动中的言行活动。

同时,地方上发生的重大事件成为地方“五四”的关键节点,深入探讨这些重大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成为地方“五四”研究的着力点。浙江“一师风潮”是浙江五四期间“新”“旧”两派斗争高潮的集中表现。所以,关于“一师风潮”的研究成为浙江五四运动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江齐里从“一师风潮”发生的社会背景、现实基础、发生过程、风潮后“一师”改革等方面,对“一师风潮”作了比较细致的考察。长沙赵五贞自杀事件,是五四时期湖南讨论比较激烈的公共事件,成为女性争自由、婚姻自主而自杀的经典案例。杨华丽认为,赵五贞自杀事件经过长沙《大公报》等报刊的建构,其形象从“舆论”中“自刎”的“新娘”变成了“研究”中“自杀”的“赵女士”。

五四时期,妇女走出家庭,为争取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而积极奔走,因此,五四时期地方妇女运动也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刘冰清指出,“五四”湖南妇女运动凸现了社交公开、教育平等、婚姻自由等思想观念的深化,体现了从追求自身解放上升为追求民族解放的深刻变化,认为五四时期湖南的妇女运动走在全国前列,在中国妇女运动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张杰等把目光聚焦于新民学会的女会员,认为新民学会女性会员是五四时期湖南新女性的杰出代表,她们在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面前挺身而出,为推动五四运动在湖南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是爱国反日的别动队和“驱张”运动的尖刀兵,是妇女解放的急先锋、勤工俭学的领头羊。

还有学者透过重要事件研究地方报刊,以及地方公共空间在“五四”当中扮演的角色。赵晓兰从“一师风潮”来看五四时期的浙江报刊。她指出,研究和宣传新思想的报刊大量出现以及发表在《浙江新潮》上《非孝》一文引发的“一师风潮”,是五四运动影响浙江思想界与报刊界的直接后果。她认为,“一师风潮”是1920年全国学生运动中最突出的事件之一,《浙江新潮》则对新思想在浙江的传播起了很大的作用。程德兴等则指出,浙江省立公众运动场见证了五四运动在浙江的波涌起伏,是浙江五四运动的地标性城市空间,并从空间生产等理论出发,认为省立公众运动场的出现是新旧政治力量斗争和社会变迁的结果,是新政府权力建构起来的空间符号。

第二波地方五四运动的研究,延续了第一波关于地方五四运动的介绍,但主要偏重于内容上的归纳分析,没有进一步追究表述背后的人事关系。比如,论及五四时期的报刊,多是对报刊内容作分门别类总结,没有讨论报刊作者与内容、内容与内容、读者与内容之间的关系;在研究范式上依然带有很深的“国史”烙印,地方的主体性仍不彰显。

三、推陈出新:地方脉络下的“五四”

第三波关于地方“五四”的研究,关注的范围与第二波类似,集中在地方“五四”人物、报刊或重大事件方面,但在研究的视角上却有质的更新。地方“五四”不再仅仅是“五四”的地方回应,或地方“五四”的简单描述,而是从地方发展的脉络出发,重新检讨五四运动在地方发生的“地方”原因,并从“地方”的视角回应“五四”研究的核心议题:新旧文化的冲突、“五四”如何地方化等。

既有关于“五四”人物的研究,炙手可热的当然是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延伸到地方是一批与之相呼应的“五四”新人,比如前文提到的湖南的毛泽东、浙江的经亨颐等。事实上,除了“新人”之外,地方上更多的是“旧人”。新旧文化人之间有何矛盾,“旧人”在五四期间的表现及其如何看待“五四”,无疑需要进一步解答。

与以往研究“五四”关注的重点(“五四”新人物与新思想)不同,瞿骏把研究对象放在了清末民初地方接受传统教育的读书人(“老新党”)身上。瞿骏把“五四”新思想称为“五四大风”,集中讨论“老新党”与“五四大风”间的纠缠关系、“五四大风”如何在地方四处蔓延,以及在蔓延的过程中,地方上有哪些力量与“五四大风”存在竞争或竞合关系等问题。瞿骏从温州张棡、刘绍宽等“老新党”入手,揭示其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表现。与边缘知识青年努力接受、传播乃至利用新文化不同,“老新党”的情形更加复杂,他们与新文化互动时会出现不少“诡谲而多歧”的历史面相。“老新党”虽有延续清末趋新之路,努力适应“五四大风”的那一面,但就其整体表现而言,他们对于新文化的认同颇有限,更突出的另一面是他们对于新文化的排拒。他们在文章、日记、诗作里,以及利用各种地方上的重要时刻如纪念日、学生刊物创办、新文化人物到当地演讲等机会,发表言论或著述来显示自己和新文化思潮对立的态度。瞿骏认为,“老新党”对“五四大风”持反对态度,与他们的观念世界和生活压力有关。在知识体系上,“老新党”的思想大致由孔孟儒学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和清末新学构成。在实际生活中,全国性报刊塑造的舆论引发了“老新党”形象的崩塌,当时读书人中形成的“西洋一品、东洋二品、中国三品”之说,造成“老新党”在社会境遇中渐趋下位的现实,他们还要面对家庭子女反叛的巨大压力。

瞿骏主要关注的是五四期间地方新旧人物之间的“对立”,而同样是以温州地方的“旧派”为切入点,徐佳贵却发现新旧人物及其话语之间并没有太大的缝隙。徐佳贵指出,民国建立后,温州地区新老知识精英在地方精英中的权势地位,与前清相比并未被削弱,地方内部新老辈在思想上的“代际”对立也并不显著。他指出,新文化议论的基调,大体是晚清就已成形的、为地方新老辈所共享的内外交侵之时局观感,以及相应之“救亡图强”话语的一个自然延续。另外,1919年五六月间温州地方的学生运动,基本为游行、演说、抵制仇货等形式,这些形式在晚清地方均已出现。上街者尽管以学生为主,但地方上的鼓动者、撰文支持者大有人在,其间基于参与者身份及新老辈份之别的对于运动的理解差异,实际上并不突出。新老辈对“五四”的理解,不少来自晚清以降亦新亦旧的“救亡”话語,且被用以强化既有的地方权争,这与后来人们所认为的五四“新思潮”或“新文化”,则未见有何关系。温州地方人士对“五四”的理解,主要基于过去的既有认知,是接续在地方之“晚清”语境的延长线上的。所以,“新文化”的地方进程,只能说是晚清以降地域意义上的“中心”与“边缘”之间思想文化分异的进一步发展,而不是早先地方自身思想文化歧异的发展。不仅如此,另有一些温州知识人有意自行理解“新文化”,是不合乎外界公认的某些新文化“领袖”的期许的。对于“五四”反日风潮,处于相对边缘之地的知识人可以依托前已形成的、面向地方的书报信息渠道与观念基础,较为主动地做出反应,并给出偏于正面的理解。

同时,也有学者对地方“新人”作进一步研究。不过,研究的重点不是其在五四期间的表现如何,而是试图回答他们在“五四”地方化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这种角色对其人生际遇所造成的影响,以及其背后隐藏的地方原因。张仲民以湖南长沙的知识分子舒新城为例,试图回答五四新文化运动如何地方化的问题。舒新城不仅以教书和创办杂志向学生与湖南人发言,还在中心媒体上发表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提出要对军人进行启蒙,注意同新文化运动领导人胡适、张东荪等建立联系。因此,舒新城成功地维系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并获得了地方社会、媒体、同人与出版界的认可,从长沙的一个青年教师逐步成长为全国闻名的教育家。张仲民认为,促成五四新文化运动很快“运动”起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像舒新城这样的地方知识分子对这一运动的接纳、修正与传播,正是他们将发端于中心地区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同地方民众建立了联系。他同时指出,舒新城之所以能很快闻名全国,不仅依赖于其思想中的“内在理路”及同乡(同学)、师友网络的作用,更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提供的社会条件与思想气候有关,比如大量新书刊的方便可得、投稿渠道的增多、独立办报的便捷、教育改革呼声的高涨等。另外,在接受与传播五四新文化的过程中,地方知识分子并非完全为五四新文化思潮的传声筒或学步者,许多人往往都有自己的偏好、选择、认同与反思。舒新城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不赞成其中多谈主义及政治的方面,对于当时争论颇为激烈的新旧问题也关注不多,只是决心以教育著述为毕生志业,聚焦于具体的教育问题。张仲民进而认为,地方知识分子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运动”起来的桥梁,他们于各自的具体脉络中如何接受和传播五四新文化,是一个复杂的阅读、吸收与地方化、生活化过程。

还有学者试图把“五四”新人进行解构,从其所处境遇与地方时空重新理解其参与“五四”的原因。浙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受关注最多的是1919年末至1920年初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改革与风潮,其中一师校长经亨颐是重点着墨的对象。但研究者多忽视了经亨颐的另一重身份即浙江省教育会会长。徐佳贵以经亨颐的思想与活动为主线,深入剖析浙江省教育会人事关系,以及经亨颐本人所处境地,对当时整个省城教育实际的权力层进行了比较细致的分析。徐佳贵认为,经亨颐参与“五四”存在共性与特性两面。在共性一面,首先,教育界“老辈”态度暧昧。浙江教育界师长辈与他省教育界“老辈”的反应类似,周旋于官厅与学生之间,普遍不主张对高举爱国旗号的学生施行镇压,也甚少完全倒向学生一边。其次,虽然当时浙江省的新思潮与教育革新已经发端,经亨颐在风潮中也有“新旧交攻”的只言片语,但对于五六月间风潮的理解,仍主要诉诸国族情感、忠奸之辨,即关涉传统或晚清以降的观念资源,而与五四运动前夕已起的新思潮无甚关联。在特性一面,首先是杭州这一地方的特殊性。当时杭州既要面对反日爱国这一全国性的议题,也要面对浙江省办大学、省议会动议加费之类的地方性议题。其次是经亨颐本人的特殊性。因地方矛盾与爱国风潮发生交缠,经亨颐的地方政学关系空前恶化。

关于“五四”地方报刊的研究,学者们的着眼点则不仅仅是报刊内容如何,而是将报刊及其创办者置于“地方”语境当中,注意挖掘刊物创办者的“地方”属性。董丽琼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温州的开展,经历着从政治改造到思想改造的转变,更为突出的是在地方上要实现与民众息息相关的社会改造,这与以往仅关注地方如何响应新文化的巨大声势和在地方上加以模仿的认知有不同之处。董丽琼从温州新文化的四种刊物,即《瓯海潮》《救国讲演周刊》《瓯海新潮》《新学报》入手,深入挖掘了刊物创办者的身份、思想主张以及刊物的内容,由此发现,在温州新文化运动的传播中,不仅有在外接受高等教育尤其是受新思潮激荡的青年知识分子,也有本地处于新旧转型期偏向开明的新学人士参与其中。显然,这与我们一般认知的“新文化”与“旧文化”及其所代表的新旧文人之间二元对立不同。董丽琼进而认为,“即使存在代际差异的地方读书人,仍能够在推进新文化过程中相互配合,思想上的渊源固然在于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不可能是二者的决裂,现实原因则是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新式读书人单凭自身力量无法撑起整个社会大局,必须借助地方原有文化资源来实现改革设想。新一代与老一辈之间的合作过程,既是代际联合,也是新旧嬗递,这也恰恰成为地方读书人自我更新和内部延伸的机制”。

而在地方“五四”的重大事件上,学者们则是将其置于“地方”语境之中,作比较长时段的考察。马楠将“一师风潮”放置于浙江一师发展脉络中进行讨论。马楠不仅梳理了杭州的学生运动,而且对一师校内的学生自治会改革作了详细阐述,认为“一师风潮”不仅是声援北京高校师生的表现,更是表达了他们“本地”的诉求,即对清季以来实行的“学堂教育”的失望,对杭州教育界、政界的普遍不满,以及希望参与政治、改变命运、出人头地的渴望。

第三波关于地方“五四”的研究,尽管研究对象并无大的变化,但由于研究视角的转换,以地方为“中心”,将“五四”放置于地方的历史语境当中,呈现出了与过往地方“五四”研究不同的历史画面。原来新旧文化之间的冲突并非如过去研究所揭示的那般不可调和,新旧文人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冲突,也有合作。而地方“新人”在五四期间的积极表现,原因不仅与其爱国思想和宣传新文化有关,还与个人处境及地方政治生态相关。总之,第三波关于地方“五四”的研究不仅丰富了地方“五四”的历史图景,而且深化了人们对“五四”的认知。

四、结语

透过既有关于湖南与浙江兩省地方“五四”的研究,可以发现地方“五四”研究的三波浪潮分别是:第一波主要是对地方“五四”的全面介绍,第二波则是从某个方面来考察地方“五四”,第一、二波的研究均是在“国史”笼罩下的地方叙述,尽管言的是地方,但很难寻见地方的主体性。第三波在内容上与第二波并无太大出入,但研究视角却是完全更新,以地方为“中心”,重新审视“五四”在地方发生的内在理路及其影响大小等。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地方“五四”研究在时间线上大体呈如前所述的三波浪潮的起伏之势,但亦非泾渭分明,特别是第二波与第三波仍有交错的情况。目前来看,第三波研究主要集中在浙江地区,其他地方的研究还不多见。

“五四”距今百余年,还原“五四”的历史事实是后人对“五四”最好的纪念。从五四运动发生以来,不同党派都参与到了“五四”的历史建构之中。“五四”的历史研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政治话语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在第一、二波地方“五四”的研究中,尽管学者们研究的是不同地方、不同面向的“五四”,但在叙述框架上基本一致,便是受到了“定于一尊”的“国史”话语的影响。由此造成作为地方的“五四”,“地方”的因素反而不见了。“五四”在各地的发生,除与当时中国面临的内忧外患(既有研究已经充分揭示)有关外,还有很多“地方”原因。只有将“五四”置于地方的历史语境之中,我们才可能会看到那个不“千篇一律”的“五四”,也才可能还原“五四”的历史事实。作为地方的“五四”研究,则需要从地方史的发展脉络出发,重新检讨其发生的原因、不同人群参与其间的态度及其造成的影响(包括对个人、地方、国家的影响)。

基于既有研究的经验,笔者试图从三个方面出发进行思考,以给今后的“五四”研究提供一些参考性意见。

第一,扩大研究人群。“五四”作为一场运动,首先需要弄明白的是有哪些人积极参与其中,有哪些人持反对态度,他们各自的原因是什么?既有的研究已经部分回答了地方上新旧文化人参与或反对的原因,但占人口大多数的普通大众,包括学生、工人、商人、农民,他们是何态度,原因又是什么,还缺乏研究。

第二,进行比较研究。五四运动是全国性的,在各地、在东中西部之间有何异同?第三波地方“五四”研究揭示出新旧文化(人)之间的裂缝并不太大,“五四”斗争的形式和话语亦承接于晚清,问题是,这些新的解释力度有多大?在不同的地方是否同样如此?所以,比较研究不同地方的“五四”是接下来地方“五四”研究的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

第三,回应“五四”研究的重要议题。从以地方为“中心”出发的“五四”研究,很可能呈现出不同地方不一样的“五四”图景,这无疑是正常的,但由此可能会造成地方“五四”研究从“千篇一律”的极端过渡到“千篇千律”的极端,即碎片化的研究。从学术发展来说,“千篇千律”的研究意义不是太大。下一步的地方“五四”研究,不仅在于揭示各地“五四”的“不同”,更重要的应该是回应“五四”研究(不仅指地方“五四”研究)的一些重大议题。第三波地方“五四”研究的学者试图从“地方”面向重新阐述既有的关于“五四”新旧文化(人)的认识,但对五四精神,诸如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等还缺少回应。所以,尽管是很小地方的“五四”研究,但关怀的问题意识足够大,就可以避免自说自话,从而推进整个“五四”研究的发展与深入。

[作者系历史学博士,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浙江大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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