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帕塔运动的前世今生
2021-03-28曹廷
曹廷
萌芽与兴起
2021年1月1日是萨帕塔运动爆发27周年。
墨西哥东南部的恰帕斯州因其古老的玛雅城邦帕伦克而举世闻名,近二十来也因一支富有传奇色彩的游击队——萨帕塔民族解放军(Ejército Zapatista de Liberación Nacional,缩写EZLN)而备受瞩目。1994年1月1日,墨西哥与美国、加拿大签署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正式生效。正是在这一天,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恰帕斯州打响了反对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枪,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萨帕塔运动。
这支队伍借用了20世纪初墨西哥著名革命家艾里亚诺·萨帕塔的名字,由数千名蒙面的玛雅原住民组成。白皮肤的领导人马科斯自称副司令,他持枪蒙面,身着戎装,被誉为“切·格瓦拉第二”和“墨西哥佐罗”。萨帕塔运动的主要诉求是维护土著印第安人的权利,并反对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起义当天,萨帕塔民族解放军通过电台发表了《第一次丛林宣言》(即《战争宣言》),提出了包括工作、土地、住房、食物、健康、教育、独立、自由、民主、公正以及和平在内的11项具体要求。尽管萨帕塔人武器落后,但他们训练有素,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多个城镇。1月2日,墨西哥政府军发起反攻,萨帕塔起义军伤亡惨重,被迫撤离,后与政府军达成停火协议。3月1日,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提出了包括实施自治在内的35条要求。政府提出的全面收买式协议遭到了萨帕塔人的拒绝,后者继续向其他地区推进,至12月底几乎控制了恰帕斯州一半的领土。1995年2月,政府军开始对萨帕塔民族解放军进行围剿,后者被迫撤入丛林深处。但之后不久,政府军迫于国内外巨大舆论压力停止进攻,双方再度形成僵持局面。
1996年1月1日,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庆祝起义两周年的大会上发表了《第四次丛林宣言》,并宣布成立五个阿瓜斯卡连德斯(Aguascalientes,负责处理自治地区社会生产事务的机构平台)。2月,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与墨西哥政府签署《圣安德列斯协议》,政府同意萨帕塔控制区高度自治。同年10月,恰帕斯州举行市政领导人选举,萨帕塔人坚决抵制并拒绝承认官方选举出的官员,同时按照印第安人习俗选出了自己的自治机构领导人。11月,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与国家调解委员会经过谈判拟定了《印第安人权利与文化草案》,但最终被塞迪约政府以“印第安自治条款对国家统一存在潜在威胁”为由予以否决。
萨帕塔运动控制区内自治机构和官方市政机构并存,因此二者时常发生冲突。自1997年起,为了使自治进一步制度化,萨帕塔人开始驱逐其控制区内多个市的联邦政府管理机构人员。1998年4月,政府动用警察和军队对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发动了联合进攻。此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一度陷入沉寂。2001年2月,副司令马科斯及部分领导人向首都墨西哥城进发,并在市中心的宪法广场上面对25万民众发表了名为《土地之色的人民》的演讲,要求政府尊重《圣安德列斯协议》,却未能得到墨西哥政府的支持,之后不久墨西哥国会通过的《印第安人权利与文化法》,几乎完全背弃《圣安德列斯协议》中有关印第安人拥有自治和自决权等基本内容。2005年6月,萨帕塔人发表了《第六次丛林宣言》,全面否定资本主义体制,进一步明确了其反资本主义的政治立场。自此,萨帕塔人开始在其控制区内推进自治实践,进行“另一种政治”的社会革新尝试。
基本诉求
萨帕塔运动兴起的背后有着深层的社会因素。首先,寻求公平的发展权利是其根本诉求。墨西哥是玛雅和阿兹特克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全国1.3亿人口中90%以上为印欧混血人和印第安人,其中印第安人有56个部落,总人口达1693万,约占全国人口13%。其中一半居住在南部的瓦哈卡、恰帕斯、维拉克鲁斯和尤卡坦州。南部印第安人生存条件极为恶劣,拥有71.6万印第安人(约占该州总人口的27%)的恰帕斯州是墨西哥最贫穷的州,贫困率高达70%以上。印第安人的贫困问题主要源于缺乏土地资源。西班牙殖民时期,墨西哥实行大庄园主制,全国土地集中掌握在少数大庄园主手中,印第安人丧失了土地和人身自由,沦为西班牙殖民者的奴隶。20世纪初墨西哥大革命后,政府将土地收归国有,同时在印第安人聚居区建立以土地为基础的村社制度,由村社将土地分配给社区民众,但落实情况并不理想。从20世纪70年代起,政府开始实施新自由主义改革,1988年上台的萨利纳斯总统为刺激经济增长,加速国有资产私有化,尤其大力实施农业私有化改革,废除土地分配制度,政府不再给农村居民分配土地,此举引发了诸多印第安农民的不满。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最初诉求就是寻求更大的发展权利。
其次,维护文化与身份认同是其抗争的重要原因。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印第安人一直是美洲土地上的主人,创造了闻名世界的玛雅、阿兹特克等璀璨文明。但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后,拉美丰饶的财富从“被切开的血管”中源源流走,大量的印第安人成为殖民者刀下的亡魂,幸存的少数印第安人默默守护着祖辈留下的传统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墨西哥政府一度试图通过推广西班牙语和禁用印第安语的方式,抹去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使其彻底融入现代的墨西哥。但此举遭到印第安民众的坚决反对。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墨西哥政府在印第安人聚居区推行双语教育。但由于资金和人才匮乏,印第安语教育的发展面临种种束缚。同时,政府的开发项目对印第安人聚居区的环境造成破坏,使许多土著居民流离失所。萨帕塔运动的诉求之一就是为恰帕斯印第安人和墨西哥其他群体争取更大的文化自治权,维护和巩固自身身份和文化认同,实现文化传承。
第三,反对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是其最终目标。在2005年发布的《第六次丛林宣言》中,萨帕塔人称资本主义是“恶劣的社会制度”,造成了贫富分化,而新自由主义是资本主义掌控世界的理论。新自由主义改革使恰帕斯印第安人失去了获得土地的权利,加剧了当地的贫富分化。萨帕塔人认为,新自由主义与全球化是资本主义为控制全球而采取的世界战争。正如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中所写道:“英国人走了,美國人来了,拉丁美洲的命运依然如故。”1994年《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后,墨西哥从农业净出口国变为进口国,美国农产品大量涌入,造成大量墨西哥农民破产。为了捍卫自身发展权,萨帕塔人提出了一条对抗资本主义体系的道路,在其控制区内实行自治,以尝试建立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新型发展模式。
多元斗争方式
萨帕塔人仅在最初起义的时候使用武力,在与政府达成协议后,便放下枪械,走向和平抗争之路。其主要斗争方式包括进行自治实践、积极对外宣传、扩大政治参与度等,无一不是在为萨帕塔运动的政治理念进行宣传。
推进自治实践。萨帕塔人一直强调,他们属于墨西哥,绝不寻求分离独立和夺取国家政权,而是呼吁人民的主权得到保障,实现多元族群和谐共存。2003年,萨帕塔人将控制区划分为五个区,在每个区首府建立政治文化交流中心阿瓜斯卡连德斯,后改称为卡拉戈尔(又称“海螺社区”)。2005年以来,萨帕塔人正式开始在其控制区内推行自治实践。萨帕塔自治机制主要分为三层:第一层是村民大会,主要职能包括日常行政、土地管理和社区警务,12岁以上的民众都可以参与讨论决策。第二层是由多个村民社区组成的自治乡镇。第三层是由4~7个自治乡镇组成的海螺自治区。自治乡镇派出代表组成善政委员会,该委员会主要负责调解所辖区域内的民事纠纷,并监督社区项目的实施和承担组织团结群众的任务。经济上,萨帕塔人拒绝政府或者企业项目,依靠农业生产自给自足,并对外出售产品,以购买必需的医疗用品和药品。萨帕塔社区还建立了多家医院和诊所,推行免费医疗制度,并且建设了几百所学校,为学生提供印第安语教育和职业技术培训。
重视对外宣传,扩大影响。主动占领和引导舆论走向,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战略之一。其领导人马科斯对国内外媒体了如指掌,自萨帕塔运动开始起便灵活有效地运用媒体,以掌握舆论主动权。他精心选择了几家重要国际新闻媒体和四家墨西哥独立媒体,与之建立了直接合作关系。一些官方背景的媒体甚至不得不出重金向这些媒体购买有关萨帕塔运动的图片或影像。同时,马科斯以笔为戈,通过文字宣传他的政治与哲学观点。从1992年到2006年,马科斯写了超过200篇随笔和故事,出版了21本书。他的作品具有十分奇妙的后现代风格,文体丰富多样,内容旁征博引,语言或是犀利戏谑或充满诗意,有时又富有魔幻色彩,向公众展示了其高超的论战能力。萨帕塔人还善于对外宣传和组织活动,国际影响力日益提升。1996年7月,在萨帕塔人召集下,“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在拉坎顿丛林召开,吸引了来自42个国家的6000多名来客,包括知名学者和艺术家、绿色和平组织、欧洲社会主义团体、纪录片制作者、无地农民运动者、拉丁美洲各国前游击领袖等。2007年10月,萨帕塔运动与其他美洲印第安人组织召开世界原住民大会,以纪念“原住民生存地遭到入侵并开始经受与征服者的战争515周年”。2013年8月,萨帕塔运动邀请全世界1500名国际活动家前来五个海螺社区,庆祝萨帕塔控制的地区取得自治10周年。通过利用网络媒体和争取国际支持,萨帕塔运动占据了抗争的有利条件,彻底打破了政府将其围剿消灭的企图。
2019年1月1日,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成员参加纪念萨帕塔运动25周年活动。
逐渐加大政治参与度。2006年1月1日,萨帕塔人开启“另一种运动”,由副司令马科斯领导。马科斯到全国各地与民众见面,听取民众诉求和对萨帕塔运动发展的建议。由此,萨帕塔运动在国内的影响力进一步提升。同时,萨帕塔运动还关注国内社会问题并积极发声。2014年9月,墨西哥伊瓜拉市发生黑帮枪杀43名学生的恶性事件,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号召自治区民众举行示威游行,要求政府彻查事件真相,打击黑恶势力。在2018年的墨西哥大选中,萨帕塔运动推出原住民妇女帕特里西奥·马丁内斯参选。尽管萨帕塔运动称此举是为了利用大选巡回宣传,但这打破了萨帕塔运动拒绝参与大选的传统。随着影响扩大,萨帕塔运动愈发成为墨西哥政治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深远影响
如今距离萨帕塔运动爆发已经有27年的时间。萨帕塔人通过不懈的努力践行着自己的政治理念,并取得了一定效果。
国内层面,萨帕塔运动通过自治维护了印第安人的基本权利。迄今为止,萨帕塔运动的自治实践井然有序,其控制范围也在逐步扩大,2019年宣布增加七个海螺自治区和四个自治乡镇,证明该制度在印第安人聚居区正迸发出盎然生机。他们反对政府的过度开发理念,拒绝大举建设基础设施,一定程度上对保护当地环境和传统文化发挥了重要作用。
地区层面,萨帕塔运动为促进公平正义发挥了示范作用。萨帕塔运动是一场具有象征意义的革命,它代表了拉美地区印第安人对生存现状的不满和寻求平等发展权利的诉求。它的爆发唤醒了拉美各地生活困苦的印第安人,呼吁这些沉默的群体纷纷起来发声并与现实抗争。
全球層面,萨帕塔运动成为对抗资本主义的重要探索。在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剧变和新自由主义全球扩张的背景下,萨帕塔运动的兴起为世界左派运动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尤其它的自治经验将为一些国家探索新体系和治理模式提供有益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