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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技站有个倘卖无(短篇小说)

2021-03-26王良瑛

当代小说 2021年2期
关键词:农技站村支书西沙

王良瑛

青云乡农技站一共八个人。八个人每天的活动内容大致为:白天分头到村里溜一溜,指点指点果树施肥、修剪,庄稼播种、管理。刚把土地承包到户,农民讲究科学种田,盼望种得好,收得多,技术员下乡很受农民欢迎。在下面跑一天,疲劳,回来后就聚成堆放松身心,喝啤酒,喝完了,打牌。打牌属娱乐活动,自愿参加,八个人中,有两个人不玩,一个汤文泉,一个萧芸。八减二,六个人正好打“够级”;要是其中一人有事,就五个人打“保皇”;再有人有事,就四个人“斗地主”。反正不管差不差人,汤文泉和萧芸是不参与的。

汤文泉和萧芸不打牌,干啥?看书。打牌有时在办公室——办公室很大,桌对桌办公,屋角落安一张小圆桌,坐马扎子;若不冷不热的天气,也在院子里打——农技站独门独院,大门一关,做啥都行。不管在办公室打还是在院子里打,都不妨碍汤文泉和萧芸看书。两人看书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打牌的吵嚷、怪相仿佛都是天外的事,根本进入不了他们的视听。打牌的也不打扰两位,打鼓吹号,各有所好,互不干涉。

但也有意外的时候,就是遇上停电。乡里由县发电厂供电,电说停就停,说来就来,预先不打招呼。因此办公室准备了大量的蜡烛,插在许多空啤酒瓶子上,胡乱放着,只要一停电,马上把蜡烛点起来。就是从电灯灭到蜡烛亮这一段落,成了汤文泉发挥的时刻,他一边找火柴点蜡烛,一边口里大声地唱:“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直唱到把蜡烛点燃为止。每次这样,回回如此。以至于同事说他:“小汤你只知道颠来倒去的‘倘卖无,就不会换换品种,唱个别的?”汤文泉也不回应,只管低下头在蜡烛底下看他的书。另一张桌上的萧芸就偷笑一笑。萧芸鹅蛋脸,尖下颏,笑起来两边嘴角往上挑,像月牙,很生动。可惜都在忙,没有人在意她。再遇上停电,汤文泉照样一边点蜡烛,一边“酒干倘卖无”。

萧芸小汤文泉一岁,但因为上的是大专,两年,汤文泉读的是大本,四年,萧芸反而比汤文泉早参加工作一年。汤文泉和萧芸晚上都读书,可读的不是一类。汤文泉读的是果树方面的,也即他大学时学的专业。除了刊物,主要是读成本的著作。这类书一般书店买不到,他靠老师不定期地邮寄。寄过来的有中文本,也有外文本。汤文泉对外文本更感兴趣,查着外文词典,一段一段地啃,常常啃到深夜。萧芸读的不是她所学的农作物种植,也不是文学和时尚杂志,她读的是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作为业余嗜好,喜欢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很少,尤其是女孩子。但是萧芸喜欢,喜欢得钻进去不想出来。既然读的书类别不同,汤文泉和萧芸之间并不交流,当然也不跟同事们谈及。而在同事们看来,爱看书是刚毕业学生的罗曼蒂克,在工作中摔打几个春夏秋冬,罗曼蒂克就摔打净光,和书远了,和现实近了。晚上你们读你们的书,我们打我们的牌,一停电就“酒干倘卖无”,平平常常的时光,平平常常地度过。

却是开春不久,乡委一项决策,把“平平常常”打乱,突然加大了农技站的工作量。

土地虽然承包到了户里,但乡里尚有统一规划的权力,至少可以发布“指导意见”。为让农民脱贫致富,乡领导也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鼓励农民各显其能,开展种植革命;同时号召乡干部解放思想开拓门路,招商引资。有位荆副乡长,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讨来了一个与胶东某酿酒厂合作的项目:种植专门酿酒用的小粒葡萄,成熟后由酿酒厂统一收购。与荆副乡长联络的那位大地果业公司的宋总,来过乡里几次,每次来党委辛书记都是亲自接见,亲自陪宴,亲自洽谈,农技站孟站长也始终参与。宋总预先草拟了一份协议书,协议里种植方的付出仅仅是买葡萄栽子,虽然葡萄栽子贵了点,但与秋后销售葡萄的收入比较,效益可观。于是辛书记拍板:打造青云乡万亩葡萄园!分工荆副乡长具体操作,农技站承担技术指导。

孟站长领了“技术指导”的任务,采取了技术员“人包村”的办法:老的技术员一人包两个村,汤文泉和萧芸是新手,一人包一个村。从翻地、施肥、栽培,到管理收获,一包到底,如出差错,追究责任。技术员们责任心都很强,明确职责后立马行动,齐呼啦下了村,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得很晚,有的甚至干脆住在村里,几天不回来。晚上的牌局自然取消。

唯有一个例外,就是汤文泉。

汤文泉包干的村子叫西沙沟,土地系沙质土壤,适合葡萄生长。但是汤文泉只去了一个上午就回来了,回来在办公室里看书。不过书看得异于往常。往常看书是只看一本,一本看完了,再看另一本。这回是翻阅,书刊堆了一桌子,翻了这本翻那本。整整翻了一下午,吃了晚饭依旧翻。孟站长一见着了急,不得不过去和他谈话。汤文泉聪明好学,工作向来不耽误,大家嘴上叫着“倘卖无”,心里对他喜欢着。孟站长也是高眼看他,没说过不字。现在与他谈话也很委婉,问他:“你包干的西沙沟情况怎么样?”汤文泉说那个村地处河套,土地透水性强,适于栽植葡萄。孟站长便顺着“地”的茬口再问:“地翻了吗?”汤文泉有点心不在焉:“嗯。”孟站长继续问:“肥呢?”汤文泉还是一个字:“嗯。”一个字就一个字是了,要害是手仍旧在翻他的书,连看一眼孟站长都没有。孟站长的脸上稍稍挂上了一点霜:“现在我们的工作处在一个关键时期……”汤文泉打断了孟站长的话:“我正是在这里搞‘关键。”闹得孟站长哭笑不得,不得不单刀直入:“按照工作步骤,现在需要到村里去做葡萄栽培的前期准备。学习当然重要,但也要分出个轻重缓急;还可以一边下村指导一边学嘛。”汤文泉却不再言语。孟站长更直接地说:“你要是觉得和村里沟通有困难,我跟你一块儿去。”汤文泉嘴里啊啊地答应着,翻书的手却仍旧没有停下来。孟站长有点惊异,俗话说,龙好治虎好治,绵羊头不好治。一向精干的小伙子,今天怎么成了绵羊头了呢?尴尬了一个时辰,只好尴尬地离开。

却是第二天天还没全亮,汤文泉硬把孟站长敲了起来。

农技站办公室后面还有一排房子,做宿舍,除萧芸自住一室,其他两人一间三人一间不等。孟站长有老婆孩子,住两间,隔出一个小院。老婆孩子还没起床,孟站长就和汤文泉去了办公室。昨天晚上停电大半宿,汤文泉办公桌上两个啤酒瓶子插的蜡烛都燃到了瓶口,由此孟站长推断,汤文泉是熬了长夜,知道汤文泉肯定从书上看出了許多事情,要跟他交流,满怀期待地等汤文泉开口。汤文泉却是开口给了他一个“顶门闩”。

“我翻阅了大量资料,”汤文泉说,“咱们要栽植的小粒葡萄,是一个已经被淘汰了的品种。”

话太出乎意料,孟站长疑惑地看着他,没接上腔。

“是这样的,”汤文泉说,“这品种不单单是落后,是落后两代了。各种资料说法一致。”

孟站长更加疑惑地看着他。

汤文泉说出了心里的问号:“您说的那个什么大地果业公司,时至今日,怎么还培育、推销这种落伍的品种?”

这回孟站长说话了。他是略微想了想才说的:“咱们农技站做的工作,是乡委的统一部署。”

汤文泉说:“这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老家就是胶东,多少年来一直为酿酒厂种植葡萄,品种的更新,连农民都知道。”

孟站长沉吟了一刻,说:“我们的任务只是负责栽培、管理。”

湯文泉脖子梗了梗,想说话,却没说出来。

孟站长说:“分工包队,党委要求得很严格,个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孟站长想尽量把话说得严厉,但不知为什么,却严厉不起来。

汤文泉脖子又梗了梗,依旧没说出话。他看着孟站长,目光充满不解,也含着期望。

孟站长就又把上面的话重复了一遍,而且更想把话说得严厉,却更加严厉不起来。

不过,汤文泉最终还是去了西沙沟。除了铺盖,还提溜着一网兜书,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他一到西沙沟,就找到了村支书,劈头问道:“要是秋天葡萄熟了,卖不出去怎么办?”问得村支书一愣怔。汤文泉又说:“这种酿酒的葡萄是不能食用的。”村支书在西沙沟反反复复当了二十多年干部,稳健务实,上上下下威信很高。他好大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汤文泉话中意思,认真地说:“如果认准是火坑,自然不能往里跳。”汤文泉便将对孟站长表述的观点讲了一番,讲得更加详细具体。两人谈得融洽,交流得深入。

孟站长虽然眼见着汤文泉去了西沙沟,但还是放心不下,第二天上午,特意过来察看——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尽职尽责地到栽植葡萄的村里巡视,每个环节都不敢马虎。孟站长直接去了田里。见田地的主人都在翻土施基肥,并且村支书来来往往亲自督阵,很满意。但是不见汤文泉,他站在地里转着身子睃麻了一周,问村支书,怎么不见小汤?村支书说,汤技术员是还没过来吧,他干工作不顾命,熬夜,吃累。

孟站长由村支书陪着转了一圈,还是没见汤文泉来。想想昨天的谈话,不免心生疑窦,对村支书说:“我上午不到别的村去了,中午在你这里吃饭,给你添个麻烦。”

村支书迟疑了一下,继而大笑:“啥麻烦?站长看得起,是我们西沙沟的福分,我们平素请都请不来呢!我回去准备准备。”

孟站长说:“我就随小汤一块儿吃行了。特意准备是违反纪律的,可不敢。”

村支书说:“也行也行。不过汤技术员吃喝稀里糊涂,来村里这几顿饭,我都说不上他是怎么打发的呢!”

村支书还是单独到了远处一妇女跟前,吩咐了几句,让她回村里去了。

饭是在村支书家里吃的。从地里回来,照孟站长的意思,村支书先领他去了汤文泉的住处,没见到人;吃饭时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只好不再管。

下午孟站长回到站里,直到晚上,也没见汤文泉的影儿。心里反复嘀咕:他们这是跟我耍的什么皮影!

“皮影”露底,是三个半月以后。

关于“打造万亩葡萄园”的计划,辛书记专门向县委做了汇报。县领导很重视,认为既打破了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农民仅仅“种粮吃粮”不思进取的守旧意识,又开创了“农企攀亲互惠互利”的新模式,将其写进了全县经济工作会议报告,辛书记还在会上做了典型发言。这样一来,打造“万亩葡萄园”就由青云乡的大事提升成了全县的大事。入伏以后,葡萄已经结果,县里组织了一个全县乡镇领导干部参加的现场会,由滕县长带领,到青云乡万亩葡萄园参观。每到一处,都见到葡萄蔓上幼果累累,阳光下泛着油光,一派生机勃发,是丰收的兆头。荆副乡长跑前跑后做着介绍,匡算着秋天销售的收入账,辛书记不断画龙点睛地做着补充。滕县长很高兴,总是不失时机地插话赞扬。本来大家的情绪很高涨,却突然一个细节改变了活跃的气氛。

细节发生在西沙沟,起因是滕县长进了一趟葡萄园里头。至于滕县长进去的目的,有说滕县长向来工作扎实深入,以往经常遭遇弄虚作假的情况,地头修理成一朵花,里头一团豆腐渣,滕县长进去看一看是不是外光里不光;有说滕县长是内急,进去小解了一下,证据是一个人进得匆匆,没让秘书跟随,而且出来的时候还手扎着腰带。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滕县长从葡萄园一出来即拉黑了脸,刚才的春风荡漾换成了雷霆万钧,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往回走。辛书记莫名其妙,张皇失措地往前抢着问这问那,滕县长理都不理。其他参加会的乡镇领导也就一头雾水地跟随撤离。最终连总结都没做,更没用乡里本来安排好的午饭,现场会不欢而散。

辛书记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官场规矩,领导如此表现,自己不能麻木不仁,必须弄清缘由,该检讨检讨,该接受处分接受处分。他坐上了乡里唯一的一辆130大头车,一路猛颠,赶到了县政府大院。

滕县长从车上下来,往办公楼上走,辛书记紧随其后。滕县长进了办公室,辛书记也跟进了办公室。滕县长坐在了办公桌前,辛书记站在了办公桌一旁。滕县长不看他,更不跟他说话,辛书记也没敢开口。不一会儿,桌上的电话铃响,辛书记退到门口。滕县长接完电话,起身往外走。辛书记见再没有说话的机会,赶快迎过去,说:“滕县长,我是来向您请罪的,请您给我指示。”脸上冒汗,两腿打软,就差没有哭出来。滕县长依旧没有理他,急急下了楼,乘车而去。

辛书记呆立了一个时辰,也上了他的130。他有低血糖的毛病,消耗过大肚子一空就两手颤抖身上出虚汗。赶快到街旁边小店买了一包饼干,坐在车上一阵猛嚼。一边嚼一边猜测,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滕县长既然是进了一趟西沙沟葡萄园变了脸,那么根源肯定在园子里头,我必须弄清结节才能解扣。他吩咐司机:去西沙沟。

辛书记出身农家,从小与庄稼为伴,对土地对农民有着一种内在的情感,工作上也不是浮光掠影做表面文章的那种“草上飞”,所以看到了葡萄园的情景,一口气堵上了心口,脸变成铁青。他为出现这种不该出现的情况而恼怒。他把西沙沟村支书和农技站孟站长叫到了现场,厉声喝问:“这是谁的主意?”

村支书没犹豫:“我。”

辛书记喝道:“你挖了这么深个坑,是要活埋我?”

孟站长不摸就里,进去一看才明白,原来里边栽的是食用葡萄玫瑰香,乡里统一要求的小粒釀酒葡萄只是栽在了地头地边。孟站长忽而想起春上与汤文泉谈话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来西沙沟看到的“皮影”,虽然他至今不知道那天汤文泉是到外地选购葡萄栽子,但“皮影”后面遮掩着的猫腻,他完全想见得到了。其实他,还有辛书记,都不止一次来里里外外地看过,一是意想不到,再是看的时候或尚未结果,或幼果太小,分辨不清,现在的果型,包括叶片形状,两种葡萄有了明显的差别。

孟站长抢着检讨:“我失职。”

辛书记就势问:“谁包西沙沟?”

孟站长答:“小汤。汤文泉。”

辛书记问:“是不是都叫他‘倘卖无的那个?”

孟站长答:“是。”

辛书记问:“是不是党员?”

孟站长答:“不是。”

辛书记说:“给他行政处分!”

孟站长说:“去年刚毕业分配来的,还没转正。”

辛书记说:“那就先不转。你的处分也少不了!”

下午,辛书记先召开了乡党委委员紧急会议,紧接着召开乡直全体干部职工大会,宣布了对西沙沟村支书、乡农技站孟站长和农技站技术员汤文泉的处分决定:西沙沟支部书记留党察看一年,孟站长党内警告,汤文泉不予转正。

会议最后,辛书记极其悲壮地说:我这就提着脑袋到县委请罪。

晚上又遭遇了停电,而且停的时间特长。但农技站办公室没亮蜡烛,没有人唱“酒干倘卖无”。

唱“酒干倘卖无”的汤文泉没在办公室。乡委大院后面有一条河,河边一片杨树林。唱“酒干倘卖无”的汤文泉此时在杨树林里翻腾思绪,咀嚼痛苦。他心头填满懊悔,更多的是绝望。

有歌声传来,细微,凄凉。歌词只有一句:酒干倘卖无。反反复复。

汤文泉循着歌声迎上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免惊诧。萧芸看见了他,快步过来,两手扶在了他的肩膀上:“你,用不着沮丧。”

汤文泉说:“你不知道,我是个孤儿,收养我的老爹从来就嘱咐我四个字:别做错事。”

萧芸说:“你没做错。”

汤文泉说:“老爹供给我读完了大学,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靠我养活他。”

萧芸说:“社会还要往前发展,国家的政治经济政策要更加开放,不愁没用武之地。”

汤文泉身子颤抖。萧芸拥着他:“咱唱‘酒干倘卖无吧,我和你一块儿,一直往下唱。”

杨树林的上空,响起了一男一女的歌声……

悲喜剧发生在秋天,葡萄熟了的时候。具体情节说来也简单:小粒葡萄获得丰收,但并没有像乡里许诺的那样来车辆收购。荆副乡长无数次地给大地果业公司姓宋的打电话,结果都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跑到酿酒厂问询,回答说不知此事。葡萄卖不出去,农民见不到收入,闹到乡里。乡里扣了干部们的工资,赔偿了农民买葡萄苗子的用款,才好歹平息了事态。

风波过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辛书记碰到了孟站长,忽然想到在“葡萄风波”中唯有西沙沟风平浪静,不由问道:“怎么好长时间没见你们站里那个‘倘卖无了?”孟站长轻轻叹了一声:“他到县农业局办了停薪留职,去别处发展去了。”

辛书记“哦”一声,眉头蹙紧,好久没有松开。

责任编辑:王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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