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与诗意
2021-03-26吴苹
吴苹
山水印章
济南这个城市虽然地处北方,但是一点也不干燥。千佛山、黄河、大明湖、还有汩汩喷涌的泉水,得山水之灵气,当地的姑娘大多身高腿长、明眸皓齿。2009年初来济南时,惊讶于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靓丽姑娘,当即便生出了长居此地的想法。
某个周日,带着两岁的小儿去大明湖小逛,在东北门广场上就遇到了两位大学生模样的漂亮姑娘。两个姑娘均未施粉黛,有着清纯素雅的自然美。一个姑娘怀里抱着一捆小国旗,一个怀抱一个小箱子。走到近前,听到她们跟游客说自己马上要去学校实习了,准备给学校里的孩子带一些书作礼物,来大明湖搞这个活动是为了筹书款。小儿见到鲜艳的国旗,欢呼跳跃,兴奋无比,遂请了两面小国旗。姑娘说他是请国旗的游客中年龄最小者,最好合个影留念。等小儿和姑娘合影完毕,我又和他挥舞着国旗拍了数张。而后,从东北门径直往西走,去往藕神祠。
藕神祠供奉的藕神是李清照。祠堂内楹柱所书:是耶非耶,水中仙子荷花影;归去来兮,宋代词宗才女魂。祠堂正中是藕神的彩塑坐像,藕神身穿蓝裙,手握卷轴,相貌端庄大方。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找不到记载李清照相貌的只言片语。但后世的画家总喜欢将她画得清丽脱俗,想来这也符合人们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期望。李清照在新婚后曾有一阕《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泪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一个有自信与花比美的女子,想来定不是丑陋的。李清照前期的词多“藕”: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等,后期的词多“愁”:如《声声慢·寻寻觅觅》《武陵春·風住尘香花已尽》《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等。当时金人南侵,国破家亡,李清照逃难异地,归乡无望,那时期的词里满满的全是对山河故土的思念之情。诗人余光中曾专门写过一首《藕神祠》,其中有一句“最怕春归了秣陵树,人老了偏在建康城”,读之使人落泪。
藕神祠往南是曾堤,踏上曾堤,与贤人的足迹叠印。曾堤原名百花堤,因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所修,后更名为曾堤。在堤上走了两步便与一大片芦苇相遇。芦苇清瘦,枝枝顶着一头白雪,仿佛刚从线装《诗经》里走出,一时间浓浓的古意扑面而来。苇的腑下生有残荷,如同刚拓下的木刻画。苇与荷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在静好的岁月里。
捡起一两支芦花,放进信封,这是准备给好友青寄去的。芦花也是花,它的香在心里。青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后来追随着爱情远嫁南方。南山的核桃、柿饼、平阴的玫瑰酱等,每年都要给青寄去一些。再顺手往包裹里放进几朵干花、几片树叶,让它们载着故乡的阳光和雨水,飞过万水千山,抚慰着那颗被乡愁捆绑的心。
青离开济南时,特意从明湖边挖了一罐泥土放进旅行箱。她说自己每次出门,总携那把泥土同行。外出的人带着故乡的泥土,走到哪里都不会转向迷路。
风起,芦絮飞,那是长了脚的思念。
清泉濯心
闲来无事检索了一下“泉”字的各种写法,那些形态各异的“泉”字与济南千姿百态的泉水倒是十分相像。尤其是金文和小篆的“泉”字,简直就是泉水从石洞涌出的样子。简体字“泉”上面的“白”字,也是由岩洞的形象变化而来。总之,泉水的形成与岩石有关,济南的泉水也是如此。济南南依泰山北临黄河,地势南高北低。南部山区的地下多是可溶性灰岩,构成大量地下溶沟和暗河,而市区北部多是细密坚硬的辉长岩、闪长岩。地下水由南往北流,到了北部被坚硬的岩石阻挡,水流大量汇聚,穿过岩石裂隙,喷涌而出,形成了颇具灵气的天然涌泉。
泉水,是这个城市的魂。老济南人对泉水大都有一种味觉上的依赖。我妹夫是喝着济南的泉水长大的。记得第一次跟我妹妹回单县老家,一家人坐着喝茶聊天时,他喝了一口就说咸。也是了,菏泽多盐碱地,水偏咸,当地人感觉不出,外来客人尝第一口就能辨别出来。咸水不适合泡茶,泉水才能泡出茶叶的精魂。滚烫的泉水往茶杯里冲下去,香气四处漫溢,端起杯子细细品尝,登时齿颊生津余香满口。鲁西南的水泡茶口感欠佳,熬羊肉汤却能去腥膻。济南有几家鲁西南羊肉汤连锁店,每天都有专人专车从单县往店里拉水。泉水泡茶,咸水熬汤,世间的万物总是各司其职各行其道。就像陶渊明的菊花,适合孤独的隐士下酒;李清照的藕花,适合沉醉的美人泛舟;而蒲松龄的绿豆汤,则是用来吸引狐仙鬼神现身的。自己曾有个想法,老了时在泉边建一处茶亭,每日用清泉泡茶招待南来北往的过客。一个大钱一碗茶,无钱者也可用故事换之。当然,想法只是想法,想法距离现实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路要走。
济南的街头,提着水桶的打水人是另一种别样的风景。市区里,方便取水的清泉边,都自发形成了取水点。从早到晚,取水点跟前的打水人络绎不绝。打水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当属黑虎泉。一来黑虎泉喷水量大,三个兽头喷水,挂起三道水帘,垂下水桶当即提上来便是满的;二来黑虎泉泉群众多,景色优美。琵琶泉、溪中泉、九女泉等如珍珠般散落四周,泉水澄澈见底,水里的青苔、砂石清晰可见。黑虎泉泉群依着护城河,两岸杨柳依依花木扶疏。尤其到了冬天,亭台树木覆着一层雪,泉水从地上涌出来时携带着一股热气,河面上云雾蒸腾,是养眼养心的佳处。
附近的居民去黑虎泉打水时,车子后座上常绑着一串水桶。水桶多是大小不一。当然,打水的队伍中也有不辞辛劳的远来客。某次,在高新区发市中心的123路公交车上就碰到一位老太太,拉着简易手拉车,车上缚着个大水桶。不用问就知道是去打泉水的。交谈之后才知道老人已经八十岁了,家在贤文庄附近,每天坐二十站的车去黑虎泉。由于123路公交不直接经过黑虎泉那一站,老太太下了车还要步行一段路。另一位老人是同事的父亲,七十多岁,家住在市立五院旁边。他则是每天骑自行车到黑虎泉打水,往返三十多华里。打水,或许还真是一种不错的锻炼方式。
市井烟火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将饮食排在男女前面的。民以食为天,“食”向来是第一等的大事。这个世上,爱美食的人数不胜数,每个朝代都有几位将“吃”发挥到极致的人物,若论可爱,苏东坡当居这些人之首。苏东坡一生仕途坎坷,多次遭贬,被贬到异地也能随遇而安,并迅速研发新美食。同样是猪肉,在杭州他将猪肉红烧做成“东坡肉”。到了惠州,红烧肉里加入梅干肉,创出新的美味“梅菜扣肉”;同样是鸡,在徐州将鸡块加辣椒豆瓣酱翻炒做成“五关鸡”。在惠州,将鸡肉用砂纸包好,放在粗盐中烤熟,又变成了“盐焗鸡”。除此之外,还有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鱼、东坡羹、东坡蜜酒等,苏学士创出的美食后来就成了各地的特色名吃。汪曾祺有一本书叫做《人间至味》,写的全是东南西北的各种美食。其中有写狮子头的一篇,说狮子头松而不散,入口即化,看到此处让人顿觉饥肠辘辘。看来,食欲不振消化不良者应该多读读,可以医病的。
济南有特色的地方名吃有把子肉、九转大肠等。把子肉是平民美食,好吃不贵。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做把子肉的小餐馆。做把子肉要用坛子或砂锅,不能用铁器,而且炖把子肉只放酱油,不放盐。先把五花肉焯水,然后将葱姜铺在坛子底部,再放上焯水后的五花肉,加酱油、水、花椒、八角等,大火烧开后转文火炖上两个小时左右。炖好的把子肉色泽红亮、香味醇厚。入口后滑爽酥嫩、回味悠长。
之前住在东关大街时,常去一家黄家把子肉小店。黄家店在一条小街上,那条小街是东关大街发的一个枝杈,拼命汲取着东关大街的热闹,酝酿成自己的一派生机盎然。黄家店子很小,却像麻雀一样五脏俱全,店里配的是矮桌矮凳,很是朴拙可爱。店里不仅卖米饭把子肉,还经营豆腐脑之类的早点。某次我去那里吃早点,坐下后要了一碗豆腐脑。邻座是一位姑娘,看样子正等着早饭上桌。片刻后,女老板将一碗豆腐脑端给她,姑娘却拒接那碗豆腐脑。原来是老板记混了,误加了辣椒油。女老板转身问我,这碗你吃吗?我正犹豫的时候,旁边有人说,这碗我吃。是刚走进来的一位中年男人,那人身高一米八左右,黑黑胖胖的,很像年画里的门神。再来两个饼三块把子肉,那男人又补了一句。我将身后的一个小板凳拎起放在他跟前,他接过后也不言语,在我对面一屁股坐下,低头吃起来。
吃了两口,他站起来向女老板要高板凳,女老板摇头,我忙将旁边那把稍高点的小板凳拎起来,再次递给他。
他接过后也不道谢,将两个小板凳摞在一起,坐了上去。
你别那样坐,会坐折的。女老板说。坐不折,坐折我赔你!那个男人瓮声瓮气地说。
没事的,坐不折。我赶紧打圆场。
女老板不再言语了。
男人低着头,出众的肚子顶着桌子,大饼配把子肉,吃得有声有色。偶尔停下来,用肥肥的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呼哧呼哧喘几口气,继续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
男人吃完后,说,姑娘,你慢慢吃啊。旋即大踏步地走向前面去结账。
待我去结账时,女老板说,你的账刚才那个男的已经付过了。我愕然……女老板问,难道你们不认识?
追出去,已不见他的踪影。街上,店铺绵延,叫卖四起,氤氲着一片市井烟火。
那个清晨,我沉醉在那片人间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