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浙东学派小说嬗变研究*
2021-03-26雷斌慧
雷斌慧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清代浙东学派虽以史学名家,但小说成就不可忽视。本文拟就黄宗羲、全祖望、章学诚、黄式三、黄以周对小说的思考,探讨清代浙东学派小说之嬗变。
一、从文言到白话:清代浙东学派小说意识形态之嬗变
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史发展过程中,小说实属晚出。先秦时期,《庄子·外物》云:“饰小说以干县令”[1]812,提出了“小说”一词,但并非文体,实指琐屑之言。魏晋时期,志人志怪小说产生,小说逐渐与杂传野史分离。唐代时期,传奇深刻影响了后代小说。宋代民间说话艺术兴起,勾栏瓦舍繁盛。明清时期,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蔚为大观。“语言的出现是对世界的一种替代,一种交换。话语的本身即代表某一集团或群体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其内蕴的权力运作体现出某一特定的意识形态。从文言/白话到白话/文言,这二项对立的倒置就象征着权力的更替和意识形态的变革。”[2]19
黄宗羲作为浙东学者的杰出代表,尤其关注文言小说。首先,黄宗羲对文言小说家及作品多有思考和评论。如《思旧录》记载王猷定“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琤琤者。但余与之言,多附会不实,是其大疵也”[3]395。《汤琵琶传》《李一足传》作为文言小说精品,被《虞初新志》收录。黄宗羲肯定王猷定其文铮铮,但亦指出其言多附会不实,可窥见黄宗羲对文学虚构持审慎态度。又如《柳敬亭传》云:“偶见梅邨集中张南垣、柳敬亭二传,张言其艺而合于道,柳言其参宁南军事,比之鲁仲连之排难解纷,此等处皆失轻重,亦如弇州志刻工章文,与伯虎、征明比拟不伦,皆是倒却文章架子,余因改二传。”[4]589《张南垣传》《柳敬亭传》为吴伟业文言小说佳品,收录至《虞初新志》。黄宗羲亦作同题文,有意思的是,其文却被《虞初新志》摒弃在外。为何如此?我们可以聚焦《柳敬亭传》的结尾。黄宗羲表明自己曾见过吴伟业所作之二传,他推翻重做的理由在于吴伟业之作“倒却文章架子”。将吴伟业与黄宗羲同题《柳敬亭传》比较,开首即迥异。吴伟业之作颇具传奇色彩,先言其“年十五,犷悍无赖,名已在捕中”[5]19,言明少年柳敬亭之性情。再言其因偶然而得稗官一册,私下揣摩,轰动市人。后言其过江,经柳树下,抚树而叹,易以柳姓,颇得《世说新语》中桓温叹柳之神韵。开篇一段,一波三折,极具小说风韵。黄宗羲之作开篇即云:“余读《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记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自此以来,其姓名不可得闻,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4]587黄宗羲站在史家立场,梳理宋代以来的演史小说者,指出近年之说书人,柳生可谓翘楚。在接下来的文字中,黄宗羲保留了吴伟业对柳敬亭性格“犷悍无赖”的评价,但却删去了柳敬亭折柳而叹一节。从中我们可以感知,黄宗羲对于吴伟业作品的不满,主要有两方面,一是黄宗羲站在正统文人的立场,认为柳生一介说书艺人,本琐琐不足道,吴伟业却将之比拟为鲁仲连,实属不伦。二是黄宗羲在文章改写中,感觉到了小说与传记的博弈,努力树立传记文学范式,并将之纳入史学传统的范畴。其次,黄宗羲本人的小说作品皆为文言小说。查阅《说海》,《虞初支志》收录黄宗羲小说《两异人传》;查阅《旧小说》,收录黄宗羲小说《万里寻兄记》,皆是文言小说佳作。最后,翻检《黄宗羲全集》,黄宗羲大量引用文言小说作品,涉及《夷坚志》《神异记》《高僧传》《说郛》《癸辛杂识》《幽明录》《山海经》《搜神记》《稽神录》《闻奇缘》《骖鸾录》《云溪友议》《北梦琐言》等。如《台雁笔记》记载“瀑布山”,引用晋代王浮所著志怪小说集《神异记》,虞洪获大茗之事为瀑布山增添了神话色彩。
全祖望亦关注文言小说,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全祖望的小说创作皆为文言小说。《虞初续新志》收录全祖望小说《明辽督熊襄愍公轶事略》《舟山宫井碑文》;《虞初广志》收录全祖望小说《梅花岭记》《明锦衣徐公墓柱铭》。二是全祖望亦大量引用文言小说,涉及《古今注》《海物异名记》《宾退录》《山海经》《癸辛杂志》《越绝书外传》《吴越春秋》《太平寰宇记》《异苑》《西京杂记》《说苑》《池北偶谈》《齐东野语》《闻见漫录》《行营杂录》《挥尘录》《北梦琐言》《琅琊漫钞》《搜神记》《风俗通》《容斋随笔》《分甘余话》《万历野获编》《南部新书》《穆天子传》《南村辍耕录》《世说新语》等。如《鲒酱赋》云:“《海物异名记》所云‘蛎奴’,则蟹之附于蛎者,予在海上亲见之。”[6]84全祖望此篇记鄞县(今鄞州区)贡品鲒酱,引用《海物异名记》中蛎奴的记载,使得文章博洽有趣。三是全祖望之作时由文言小说起兴,雅致新奇。如《石镜舞山鸡赋》序言云:“予向疑刘敬叔《异苑》山鸡事,以为特因罽宾孤鸾舞镜一案而少变之。况魏公子仓舒之言,不见陈《志》与裴《注》,又似因巨象一案而附会之。然即令果如所言,亦甚不吉,非体物家所乐道也。及读唐诗有‘石镜舞山鸡’之句,始为恍然。”[6]784南朝宋刘敬叔《异苑》记载,山鸡爱其羽毛,映水而舞。公子苍舒将之置于镜前,山鸡自舞而死。全祖望疑惑山鸡舞镜之事,以为附会,后读唐诗,得以释然。有趣的是,此番疑惑到释然,全祖望选择感发的文体是赋而非小说,体现其文学创作“雅”之追求。
相比于黄宗羲、全祖望对文言小说的关注,章学诚将眼光投注于白话小说。值得说明的是,黄宗羲、全祖望皆有对白话经典《水浒传》的关注。如黄宗羲《诸硕庵六十寿序》云:“无几何,好事者以《东林点将录》之目弹射时人,余与硕庵皆不能免。”[7]64晚明时期,宦官专权,魏忠贤亲信王绍徽仿照《水浒传》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座次,编《东林点将录》一卷。黄宗羲之父黄尊素被列为“天空星急先锋”,可推测黄宗羲对《水浒传》并不陌生。又如黄宗羲《杂咏》云:“方沈温韩闵蔡唐,魔君降下岂寻常?”小字批注“徐神翁对蔡京之言”[7]302诗中“魔君”一词正是徐神翁对蔡京之语,亦可见黄宗羲对水浒故事的熟悉。再如全祖望《钱尚书牧斋手迹跋》云:“牧斋跌荡乃至于此,宜其有‘浪子燕青’之诮。”[8]1427《东林点将录》将钱谦益封为“浪子燕青”。全祖望感慨钱谦益与柳如是之事,引入此封号,讥刺钱谦益风流跌荡。同时,章学诚亦关注文言小说。《虞初支志》收录章学诚文言小说《书孝丰知县李梦登事》。《笔记小说大观》收录章学诚《妇学》。《章学诚遗书》亦广涉《癸辛杂议》《风俗通》《世说新语》《山海经》《列女传》《续说郛》《池北偶谈》等。然而,章学诚将视野拓展至白话小说,涉及《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琵琶记》《金瓶梅》等。如《乙卯劄记》云:“稗史讥王圻续文献通考载琵琶记、水浒传。此亦别有一说。未可轻议。但余见续通考止有水浒传。未见琵琶记也。又云。通考载罗贯中为水浒传。三世子弟皆哑。余见续通考题水浒传为罗贯著。不名贯中。三世子弟皆哑并无其文。岂刻本有互异耶。抑稗史之误识耶。”[9]80章学诚将《稗史》《续文献通考》《通考》对勘,一方面指出《续文献通考》只载《水浒传》,未见《琵琶记》,另一方面疑惑《水浒传》作者究竟名罗贯中,或是罗贯?可见章学诚对白话小说的深入思考。
从文言到白话,清代浙东学派的小说研究状况不仅是语言的变更,而且是意识形态的嬗变。文言小说以文言叙事,体制接近于传记,反映文士的观念与审美,易与诗文史传相通。黄宗羲对文言小说的改写,全祖望以文言小说起兴,皆可见浙东学者对待小说审慎、雅化的一面。章学诚在关注文言小说的同时,亦将视野拓展至白话小说,既体现了雅俗同赏、兼容并包的胸怀,又展现了清代浙东学派小说研究深化的轨迹。
二、从以文考释到以史通文:清代浙东学派小说研究视域之嬗变
清代浙东学派长于史学。梁启超评价“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10]24清代浙东学者以史家身份关注小说,亦使其小说创作与研究浸染浓郁的史学底色。
钱大昕《史记志疑序》云:“史家以不虚美、不隐恶为良,美恶不揜,各从其实”[11]369。在小说创作方面,清代浙东学者整体展现出“征实”的倾向。黄宗羲小说《万里寻兄记》《两异人传》,全祖望小说《梅花岭记》《明锦衣徐公墓柱铭》《明辽督熊襄愍公轶事略》《舟山宫井碑文》,章学诚小说《书孝丰知县李梦登事》,小说主人公或为家人乡友,或为前朝英烈,或为本朝廉吏,皆班班可考,征实可信。
在小说态度方面,清代浙东学者颇轻视小说,但程度略有不同。如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云:“其时文、小说、词曲、应酬代笔,已刻者皆追板烧之。”[3]13晚年黄宗羲整理文集,主张文须经世,小说与时文、词曲皆属烧毁之列。如章学诚《信摭》云:“今馆阁之书,下至稗官小说,无所不有。”[12]370章学诚将小说置于馆阁之书最末位置,可见小说地位之低下。但章学诚亦敏锐体察到小说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如《史考释例》云:“《续文献通考》载元人《水浒演义》,未为无意,而通人鄙之,以此诸家著录多不收稗乘也。今亦取其前人所著录而差近雅驯者,分为琐语、异闻两目,以示不废刍荛之意。”[12]617针对通人讥讽《水浒演义》被录入《续文献通考》,章学诚认为应该正视小说的崛起。另外,章学诚还将小说之雅驯者分为琐语、异闻两目,不废刍荛。
在小说研究方面,黄宗羲、全祖望、黄式三、黄以周皆以文考释,博雅渊懿。“史学重考证,纠谬发覆,能启释千古不解之疑窦,而擘绩补苴之余,繁琐饾饤,史学因之以萎靡。”[13]2史学重考证。考证是一把双刃剑,好处可解千古疑窦,坏处则易繁琐萎靡。另外,史家尚史学,史学包含历史学识、典章制度、风俗地理,甚至各种杂学。黄宗羲、全祖望、黄式三、黄以周在面对小说时,史家之渊雅与小说之驳杂碰撞,他们更多地将小说当作材料与积累,以文考释,浸润着博洽多闻、明理求真的史学底色。
黄宗羲对小说的运用多为以文考释,涉及历史、地理等,主要集中在《台雁笔记》《四明山志》《匡庐游录》中。如《台雁笔记》“唐仲友”条云:“小说乃云:‘拘严蕊锻炼仲友之狱,蕊抵死不招。将释放之,蕊作此词以谢。’好事者之附会也!”[7]504唐仲友曾知台州。朱熹弹劾唐仲友之事,被《二刻拍案惊奇》敷衍为“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黄宗羲考证《卜算子·不是爱风尘》实为唐仲友亲戚高宣教所作,并非严蕊作品,小说乃是附会。又如《四明山志》“茭湖山”条“后之刻《说郛》者,则曰‘湖鱼洞在姚州西’,上下皆脱一字。夫茭湖为山名,鱼澄为洞名,漏脱不成文义。”[14]331黄宗羲举《说郛》“湖鱼洞在姚州西”,指出上下皆脱一字,致使文义不通,实地考察,真实可信,纠正小说之误。
全祖望亦喜用小说考据,涉及历史、地理诸方面。如《跋贾太傅新书》云:“考应仲远《风俗通》,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有宠于帝,太傅与之同列,独不为礼,恨而挤之,因渐见疏。然则长沙之出,殆非尽大臣之过也。此系太傅立朝大节,太史公及交其孙,乃不为之表章,可谓疏漏。史称邓通不过自谨其身,绝无他能,观于仲远所言,亦可畏矣。”[8]1369全祖望考证小说《风俗通》中贾谊遭邓通排挤出朝一事。他认为贾谊贬长沙,应为多方合谋的结果,不一定是邓通进谗言于文帝。然而,《风俗通》有此记载,亦足令当政者警醒,展示出史家的冷静与深思。又如《水经渐江水篇跋二》云:“今之为黟志者,莫不以率山、率水装点地望,而不知其非也。……若以为‘率’,他书所无,乐史《太平寰宇记》始列其目,而《九域志》仍不及焉。”[8]1401唐人卢潘引《汉志》,却改“蛮”为“率”。后人遂在为黟志时,多用率山率水装点地望。全祖望广引《汉志》《山经》《太平寰宇记》《九域志》,多本对勘,纠正卢潘之误。
另外,黄式三、黄以周还喜用小说考据文字、阐释义理。如黄以周《史说略》中记载:“《穆天子传》多奇字,字画好为繁重,与太史籀作大篆用意亦有不同。”[15]361以《穆天子传》考奇字,挖掘穆王以奇字宠异大臣之意。又如黄式三《读周氏〈雅谈〉、〈野语〉》云:“《雅谈》中斥宋崇性理卑文艺,而引水心叶氏所谓‘洛学兴而文字坏’以为至言,盖指语录耳。志在明道,必将修辞,辞不能修,何诩明道?”[16]299此处引用周密《雅谈》斥责宋儒之言,指出辞与道并重,但不可以俚陋之语录为诚朴,赞同周氏之批评。
相比于黄宗羲、全祖望、黄式三、黄以周将小说作为博物之资,以文考释,章学诚则正视小说,以史通文,推进了清代浙东学派小说研究。章学诚之史学成就,正如杜维运评价“章氏则上窥中国学术之源流,明尚书春秋之条贯,而推为史学之大原……其所富有之经世思想,为当时学者所丝毫不曾介然于怀者也……中国史学界言史学理论史学方法者,以章氏为巨擘,方之欧美史家,亦略无逊色焉。”[13]7章学诚治史,考镜源流,以史经世,探索史学理论与史学方法。章学诚将治史经验运用于小说研究,使之打上了鲜明的史学烙印。
章学诚站在史家的立场,对小说的来源、分类、功能、特点予以探索,研究更加深入。关于小说的来源。《新唐书·艺文志》记载小说出于史官之流。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立言有本》云:“史乘而有稗官小说,专门著述而有语录说部,辞章泛应而有猥滥文集,皆末流之弊也。”[12]56章学诚谈到小说来源,亦将之与史学结合,认为小说实为史之支流。
关于小说的分类与功能。《章氏遗书外编·和州志二》云:“然稗官采于太史,则亦风谣之不可废者。传奇之体亦有二:无词曲者即小说之末流,是演义之属也。宋元以来始创其体,或取正史之事,或本小说之言,敷衍其文,大率不出男女离合,间或纪述战争,叙次朝政,善善恶恶,若有益于风教,匹夫贩妇之所观感兴起者,刘氏所谓采于刍荛者矣。”[12]559此篇强调小说出于史乘。章学诚进一步将传奇细化为无词曲的演义与有词曲的戏曲。他还梳理宋元话本至明清变为演义小说,或写男女之情,或谈历史掌故,感发百姓,教化大众,功不可没,注重小说的经世之效。
关于小说的特点,章学诚尤其重视小说的虚构特征。中国史学发达,强烈的历史观念培养了国人的尚实精神,并深刻影响古代小说。虚实关系亦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创作与理论中的核心问题。先唐时期,古代小说创作与理论基本尚实。宋元讲史小说则突破尚实,虚实相半。明清小说理论则对虚实关系的研究更加深入。
聚焦清代浙东学派,学者对于小说虚构的认识大有差异。黄宗羲对小说虚构持一种审慎态度。如《明文授读评语汇辑》云:“先夫子曰:宋懋澄字幼清,华亭人。其《九籥集》曲折波澜之中,加以脂粉,亦多异闻小说,然恐道听,未必皆实。”[7]172宋懋澄为明代重要文言小说家之一,其《九籥集》记载杜十娘、刘东山等事,具有重要价值。黄宗羲在肯定《九籥集》笔法曲折,多载异闻的同时,批评其文不实,对小说虚构持怀疑态度。章学诚则理性看待小说虚构。如《丙辰劄记》云:“凡演义之书。如列国志、东西汉、说唐及南北宋。多纪实事。西游、金瓶之类。全凭虚构。皆无伤也。惟三国演义则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9]90章学诚深入思考小说之虚构,根据题材有所区分。他认为《西游记》《金瓶梅》全凭虚构,天马行空,皆无伤也。然而,《三国演义》《列国志》等小说,源于史实,则应尊重历史,“七分实事,三分虚构”的写法易对读者造成困扰。章学诚对历史演义的认识,继承了浙东史学征实之传统。他对历史演义的创作要求更接近于史传,而非小说,具有一定的保守性。然而,他对非历史小说虚构的肯定,亦可窥见清代浙东学派小说理论的进步。明清时期的小说理论,尚实与尚虚观念既对立又融合。章学诚对历史演义和非历史小说的不同态度,亦是尚实与尚虚力量博弈之后的平衡。
三、从趣到奇:清代浙东学派小说审美范畴之嬗变
“趣”为中国古代文论重要审美范畴之一。魏晋时期,“趣”用于人物品评。唐代,王昌龄论诗,将“趣”“理”“势”融为一体。宋代,“趣”广泛用于诗词评论。严羽以“兴趣”论诗,张炎倡导“意趣”。明清时期,“趣”成为文学审美的核心范畴。王夫之提出“理趣”,袁枚偏嗜“天趣”。
胡建次认为,趣表现为“对人的生命的自由化呈现。它是人类在‘自由自觉’的生理—心理和精神状态下所感受到的一种愉悦,是对生命自身本质力量的一种肯定,对生活本身的一种富于艺术意味的张扬”[17]30。趣源于生命本质的力量,愉悦张扬,活泼跳脱。黄宗羲对小说“趣”的追寻源于其生活中所获得小说审美之趣。他少年即爱小说,甚至晚年亦孜孜不倦。如《题宿香斋小说》云:“一幅吴骚怨恨多,珠盘谁捧出鸾坡?生生死死应消受,雨雨风风不肯磨。”[7]320此诗作于黄宗羲79岁高龄,其对小说的热爱可谓贯穿始终。
黄宗羲小说审美追求“趣”。《明文授读评语汇辑》评价徐芳《悬榻编》“小说家手段,能以趣胜,其合处不减东坡小品。”[7]159《悬榻编》六卷含论、说、序、传、题跋多种文体。黄宗羲评价其具小说家手段,以“趣”得胜。如何让小说具有趣味?首先,独具慧心,活泼隽永。生活不乏趣味,缺少的是捕捉人生之趣的慧心。黄宗羲以慧心生活作文,能捕捉常人忽视之趣。如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曾更名为《王征南》,被收录至俞樾《荟蕞编》。它记载了内家拳拳师王征南与松江拳师比武一事。松江拳师先是“倨坐弹三弦,视征南麻巾缊袍若无有”[4]322。故人告诉拳师征南善拳法,拳师斜乜而问“若亦能此乎?”[4]322征南称谢不敏。拳师轩衣张眉曰:“亦可小试之乎?”[4]322征南逊谢不迭,拳师步步紧逼,不得已而应之,结局为“教师被跌。请复之,再跌而流血破面,教师乃下拜,贽以二缣”[4]322。此段大类《水浒传》之《林冲棒打洪教头》。松江拳师本欲羞人,却终辱己,愿望与结局的反差令人忍俊不禁。慧心独具的黄宗羲不仅关注到这一戏剧过程,而且对双方表情和语言亦多有关注,王征南谦逊恭谨,松江拳师咄咄逼人,使得文章具有喜剧色彩,妙趣横生。其次,描摹曲尽,善写琐事。如黄宗羲评价侯方域小说《马伶传》“朝宗此文,描写曲尽,在无关系之中写出极有关系。”[7]146赞赏《马伶传》描摹曲尽,一波三折,于闲笔琐事中见趣味。最后,声口妙肖,点染成趣。比较黄宗羲与吴伟业同题文《张南垣传》,黄作末尾一段为吴作所无。士绅请吴伟业观剧,伶人见张南垣在座,将张石匠改为李木匠,以示尊敬。吴伟业以扇却几,赞“有窍”,满堂大笑。伶人又唱朱买臣拒妻之词“切莫题起朱字”[4]587,张南垣亦以扇却几,叹“无窍”,满堂愕然。这段细节既显伶人之机变,又显张南垣之滑稽,家国大义亦暗藏其中。黄宗羲还特意提及“有窍、无窍,吴中方言也”[4]587,声口妙肖,点染成趣。
“奇”是中国古代文论重要的范畴之一,运用于诗、词、古文、戏曲、小说诸领域。“奇”最早出现于《道德经》“以正治国,以奇用兵”[18]229-230。奇与正相对,用于治兵。《孙子兵法·兵势篇》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19]127,亦将奇与正结合,用于战争,继承老子观点。明清时期,“奇”更多运用于小说领域。如金圣叹评价《水浒传》“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为真正奇文。黄宗羲小说审美在追求“趣”的同时亦关注“奇”。如黄宗羲小说《两异人传》,文题即以“异人”命名。小说记载明遗民徐氏、诸士奇,前者取法《桃花源记》,携族人隐居雁荡山深处,后者东渡日本,丹心向明,事奇人奇,令人感慨。黄宗羲小说对明遗民奇人奇事的表彰深刻影响了全祖望。考察全祖望小说《明辽督熊襄愍公轶事略》《舟山宫井碑文》《梅花岭记》《明锦衣徐公墓柱铭》四篇,皆体现了对奇的审美追求。一方面,超越庸常,不避虚幻。奇与异相通,具有超越庸常、不同凡俗的形而上意义。全祖望集中笔力刻画明末忠臣义士的奇义卓行,不避虚幻。如《明辽督熊襄愍公轶事略》开篇即言《秋曹日录》记录被魏忠贤迫害之君子,“而熊襄愍公最怪”[6]487。文中记熊廷弼临刑事,“时奉有传首九边之旨,西曹郎俄录其首,则法场中空无有,但见一藤枕,大骇,相戒毋洩,亟密报魏奄,则命取熊氏子弟、家人拷问,大索,竟无所得。”[6]488熊廷弼有保辽之功,却因“封疆案”惨遭诬陷而死。此处描绘熊廷弼精通术数,临刑时隐遁而去,唯余一藤枕,在虚实交错中寄托了忠良遇害的哀思。
另一方面,崇高壮美,荡气回肠。《周易译注·系辞下传》云:“阳卦奇,阴卦耦”[20]540,阳与阴合,奇与耦对,奇范畴在产生之时即与阳刚壮美结下不解之缘。如《明锦衣徐公墓柱铭》云:“公之出也,督师力止之曰:‘军行必无后继,徒入虎口无益也。’对曰:‘信陵君欲以宾客赴秦军,岂能若秦何,亦各申其志也。五将触斗而死,以愧诸营之赋《清人》者。’至是,督师以诗哭之曰:‘呜呼!果‘见其出而不见其入’也。’”[6]162徐启睿负才任气,忠贞侠烈,明清易代时奋起抗清,后陷泥淖中被执,因拒绝投降,被清兵剜腹塞草,悬尸江门。此段载徐启睿与钱督师对话,运用《信陵君窃符救赵》《清人》《蹇叔哭师》典故,凸显了徐启睿投身国难,慷慨赴死之豪情,崇高壮美,荡气回肠。
相比于全祖望小说对明末忠臣义士奇节之表彰,章学诚对奇的关注有所转变。在题材上,章学诚将目光由忠臣义士转移至市井奇女、天命鬼神。章学诚之文多蕴小说因素,如《记大名县志轶事》《记姻缘二事》《记馆谷二事》《记侠妾服盗事》《记果报二事》《记鬼神二事》《记捕盗二事》等。如《记果报二事》其二记一武昌书吏狡黠多智,贪淫好色,横行乡里。书吏偶然入妓馆,遇一女痛哭,细询知其为父所卖。书吏为其赎身,许以佳婿。文末云:“将卒,诫子孙宜厚德种福,自述生平所为,宜得折罚……欲使汝曹知天意耳。”[12]188文章将书吏平日之恶与一时之善对比,宣扬天理轮回,报应不爽,劝人积德行善,敬畏果报。
在笔法上,章学诚在继承黄宗羲之曲折,全祖望之虚构的同时,巧设悬念,妙用巧合,给人出人意料之奇。如《记姻缘二事》其二,康熙年间,一越人为刑部钞胥,为人忠厚。后被同僚戏弄,身被枷锁,空屋呼救。小吏后被尚书所救,并给以赏赐,赐嫁爱妾,擢为同知,令人大惑不解。文末道破玄机,“尚书坐而假寐,则梦遭大狱,身罹重辟,缧绁赴刑部听勘讯”[12]314,书吏正是尚书梦中对其友善的执笔者。文章一波三折,巧设悬念,虚实相生。
要之,唐代文言小说繁荣,宋元明代白话小说争胜,清代则为中国古代小说高峰。将清代浙东学派小说置于清代小说发展史中,我们可以发现,清代浙东学者对待小说的态度整体趋向保守。黄宗羲、全祖望、章学诚小说作品不多,而且全是文言短篇小说,古朴典雅,仍然属于雅文学范畴。清代浙东学者站在传统士大夫立场,审慎面对小说,尤其是白话小说的崛起。他们对于小说的体例、虚构等问题仍处于艰难探索之中。另外,清代考据学盛行,乾嘉学风以博学为尚,小说亦受影响。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续新齐谐》等皆有对学术的探讨。清代浙东学派小说研究亦受到清代实学考据之风的熏染。清代浙东学派虽以史学名家,并受时代限制,但它的小说成就仍然值得我们关注,它的艰难嬗变亦是清代小说缓慢复杂演进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