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意义”:保罗·鲍尔斯作品中的物质文化书写*
2021-03-26邹清华
邹清华,罗 婷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05)
保罗·鲍尔斯(Paul Bowles, 1910-1999)是美国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经典作家,也是20世纪美国反主流文化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作品大多以北非为背景,探索当地空间以及文化对西方旅客的影响。这些故事通常以旅程叙事的方式展开,讲述了西方旅客从安定舒适的已知空间出发,去往一个陌生神秘的异域空间,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梳理鲍尔斯的已有研究,发现评论界多从存在主义、空间批评、文化研究等角度来探讨异域空间中人的生存状态。这些研究深化了外界对北非异质空间的了解,也促进了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但研究者大多只看到了空间、种族、宗教、权力等对人的生存产生的影响,而忽视了同样具有施事性与功能性的物质文化力量。从现有研究来看,仅有个别学者关注到了鲍尔斯作品中物的美学价值(1)参见[德]Weik A. Encountering the Sahara: Embodiment, Emotion, and Material Agency in Paul Bowles's The Sheltering Sky [J].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2013, 20 (2): 219-238;[伊朗]Sheikhzadeh H, Bejarzehi A. An Ecocritical Reading of Paul Bowles's The Sheltering Sky [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pplied Linguistics and English Literature, 2017, 6 (5): 232-237.。鉴于此,本文将借鉴当前文学领域兴起的新物质主义批评话语来分析鲍尔斯作品《在山上喝茶》(TeaontheMountain, 1950)、《遮蔽的天空》(TheShelteringSky, 1949)以及《让它下吧》(LetItComeDown, 1952)中的物质文化书写。
作为一种客观实在,物自古以来便是人类关注的对象,但直到20世纪80年代,物才摆脱原有的次级、从属地位,成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关注的焦点。在经历了从“为何物很重要”到“为何物有意义”的转变后,物质文化研究将关注重点转向“物的社会意义”与“物人关系的深度考量”。[1]78-79对物的意义的关注极大地提升了物的主体地位,物的能动性与施事性、物如何制造意义、物有社会生命等议题的频繁出现无不彰显出物的强大力量。近年来,学界将此类“重新思考物人关系”的新话语统称为“新物质主义批评话语”(2)参见[美]Epstein A. The Disruptive Power of Ordinary Things [J].The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2017, 40(2): 185.。受“物转向”大潮影响,西方文学领域也在新千年后开始关注原本处于边缘地位的物。其中,作家与特定时期物质文化的关系、文学作品中的物人关系、物参与“文化与社会意义建构”[2]91成为文学领域关注较多的议题。这些新议题的出现为理解鲍尔斯作品中物质文化书写的意义以及重新解读物人关系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一、薄荷茶:欲望、死亡与命运预设
在《理解物质文化》一书中,伊恩·伍德沃德(Ian Woodward)对物质文化相关研究作了归纳和总结,并在前人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受拉图尔(Bruno Latour)行动者网络理论影响,伍德沃德用文本中的“语境”以及“故事叙事线”(storyline)来替代拉图尔的“网络”(network),指出若要理解物的意义,就必须认识到“物所处的位置”,并关注“物的叙事化过程”(narrativisation)[3]151-152。伍德沃德的观点与罗姆·哈瑞(Rom Harré)的“物只有在特定的叙事语境中才有魔力”[4]25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在鲍尔斯的作品中,薄荷茶是一个被多次提及的对象,但“茶”(3)文中的“茶”均特指北非的“薄荷茶”。在北非文化中的指涉意义甚多,只有结合具体语境,将“茶”置于相互联结的网络中,方能挖掘出“茶”背后隐藏的深意。薄荷茶是摩洛哥的“国饮”,是北非人日常待客必备饮品,也是他们热情好客的象征。作为民俗文化专家,鲍尔斯深谙北非茶文化知识,他作品中的茶也并非简单的待客之物。在这些与“茶”相关的故事中,短篇小说《在山上喝茶》与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中插叙的小故事“在撒哈拉喝茶”较受关注。《在山上喝茶》是鲍尔斯首部以北非为背景创作的短篇小说,讲述了北非男孩麦吉德邀请美国女作家去山上农家小屋喝茶的故事。这部作品故事情节简单,风格不算很成熟,但却开启了鲍尔斯对北非主题以及对异质文化间沟通的不可能性的关注。在探讨故事中“茶”的隐喻意义时,评论家费尔南多·戈麦斯(Fernando Gomes)明确指出,《在山上喝茶》中麦吉德邀请女作家去喝茶的目的“并不是传统的待客之道,而是为了获得女性的青睐”[5]64,而摩洛哥茶道中的以茶待客已被人物内心“对性的渴望以及自私的欲望所扭曲”[5]61。简言之,薄荷茶在此故事中成了“欲望”的代名词。
十年后(4)《在山上喝茶》出版于1950年,但实际创作时间为1939年。,鲍尔斯的首部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发表,在这部为他赢得巨大声誉的作品中,“茶”再次成为重点书写对象。但与《在山上喝茶》相比,小说中“茶”的意义却颇富争议。有评论家甚至质疑鲍尔斯的写作目的,认为花大篇幅在小说中插叙一个与茶相关的故事,无论是在“主题阐释”还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方面,意义均不大[6]188。尽管有学者回应了这一质疑,指出山地女孩去撒哈拉沙漠喝茶的故事为男主角波特未来的命运走向做了铺垫——“波特最后也死在沙漠中”[7]412。这一回应肯定了“在撒哈拉喝茶”这个故事的重要性,但并未就“茶”与波特之间的关系做过多阐释,也没有深入挖掘“茶”在整部作品中所发挥的作用。下文将结合薄荷茶在鲍尔斯作品中所构建的“网络”以及在具体叙事语境中的位置来进行分析。
细读小说第一卷“在撒哈拉喝茶”以及第二卷“锋利的地平线”,“茶”不止出现在玛妮娅的故事中,而是始终贯穿与波特相关的叙事主线。在玛妮娅的故事中,女孩们最想做的事是去撒哈拉沙漠喝茶。波特亦多次表达出想深入沙漠的渴望,离沙漠腹地越近,他便越兴奋,他“只想不留痕迹地一头扎进沙漠深处”[8]225。在快抵达沙漠腹地时,波特因身患风寒住进斯巴医院,医院所在地的要塞为全镇的最高点,“它坐落在一座高高的沙山上”[8]228。沙漠中的制高点呼应了山地女孩在沙漠中找到的最高沙丘。最终,女孩们死在了沙漠中,茶杯里装满沙子,而波特也凄惨地死在四周被沙子包围的房间里。为了突出这根叙事主线,波特临终前幻境中的逃跑场景亦呼应了他从玛妮娅所在营地喝完茶后逃跑的场景。
从上述分析可看出,山地女孩喝茶的故事与波特前往沙漠的故事形成互文。表面看来,驱使他们前往撒哈拉沙漠的动力皆是茶,但实际是人的“欲望”。对山地女孩来说,是对爱情的渴望;对波特来说,则是潜藏在内心的对爱情、对性欲的渴望。萨特曾指出,欲望实际上就是“存在的欠缺”[9]124。于波特而言,撒哈拉之旅的初衷是为了修复夫妻感情,但结果却事与愿违。他与妻子姬特之间的沟通并不愉快,不满于感情现状的他在欲望的驱使下开启了猎艳之旅。在旅途中,除了被玛妮娅迷住外,波特还被妓院里的盲人舞女迷住。在打听不到舞女的消息时,他便狂嚷着要喝茶,但由于天太晚没火煮茶,他不得不向中年女舍管求助。花高价喝到茶后,波特却被饭店老板穆罕默德嘲笑:“花两百法郎喝茶!对这么老的茶来说真是太贵了!”[8]159穆罕默德的话揭示了茶背后的隐喻意义:喝茶不再是单纯的行为,而是带有性交易。回溯前文戈麦斯对《在山上喝茶》的解读,“茶”在鲍尔斯的不同作品中隔空互动,在不同语境中形成文本互文。
除喻指欲望外,薄荷茶还有着不同的指涉意义。在马格里布地区,主人待客时通常会请客人连喝三杯茶。关于喝三杯茶的传统,有一句人尽皆知的谚语:第一杯如生活般苦涩,第二杯如爱情般甜蜜,第三杯如死亡般轻柔(5)另一种说法:第一杯如生活般温柔,第二杯如爱情般浓郁,第三杯如死亡般苦涩。。三杯茶,将生活、爱情、死亡联系在一起,分别代表着对客人的忠告、美好祝愿以及警醒。结合茶在北非文化中的象征意义以及在小说故事线上所起的作用来看,鲍尔斯笔下的茶实际上还暗指“死亡”。在小说中,山地女孩最终抵达了撒哈拉沙漠,但茶杯中装满的却是死亡之沙;波特最终也到达了沙漠腹地,但却孤独地死在被沙子包围的房间里。对于这两处死亡场景的描绘,鲍尔斯的笔触都是直接、冷峻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许,“如死亡般轻柔”恰是对这些在沙漠中悄然离去的生命最贴切的描述。
正因熟谙北非文化,鲍尔斯把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茶及与之相关的民间故事写进作品中,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将物质世界与文学世界联系起来。在物人关系中,物与人之间原本是有距离的,但一旦被欲望驱使,人便会朝着所欲之物指引的方向前进,而“人的开放性与自由”和“物的不透性”也会由此联结起来[10]47。故事中的山地女孩与波特一样,在欲望的驱使下,深入撒哈拉沙漠腹地,但最终走上了自我毁灭之路。故事中的物原本是沉默的,本身并不会讲故事,“只有将它们与所在世界相联系方能明白其中的意义”[11]68。鲍尔斯笔下的“茶”就是这样一个存在物,它绝不是静止的物,而是随着旅途的深入跟着发生意义变化的动态之物;不仅反映了特定社会的物质文化生活,亦推动了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茶里面装着“人所欲望的形象”[12]97,亦装着人所无法预料的苦涩死亡。
二、随身携带物:焦虑、疏离与自我重塑
在物质文化研究中,物人关系依旧是研究的重点,将“物性”视为理解“物人关系”的关键。[13]37研究物人关系离不开对“物性”的关注。比尔·布朗(Bill Brown)对“物性”概念阐释较为详细深入。在《物论》(ThingTheory)一文中,布朗提出当物的工具属性消失的时候,如当汽车抛锚、窗户脏了时,“物性”就会显现出来[14]4。在鲍尔斯的《遮蔽的天空》中,除“茶”这个北非特色物外,作品中还有大量现代物质文化书写,主要为西方旅客的随身携带物。其中,波特的护照以及姬特的行李箱备受研究者关注,但已有研究多从传统的意象批评以及心理分析视角切入,对“物性”的挖掘不够。下文将从布朗的“物性”概念入手,结合存在主义中人的生存情态,来探讨《遮蔽的天空》中旅客的随身物与人之间的情感互动。
作为美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存在主义作家,鲍尔斯尤为关注人的存在情态。《遮蔽的天空》创作于二战后,描绘了美国夫妇波特与姬特被抛入北非沙漠中的艰难生存景象,他们均生活在后上帝时代,战争带来的创伤让这些物质富足的年轻人精神无处可依。对这一时期的人来说,一方面,在经历了信仰缺失后,人的内心不再安定,“焦虑成为人生的主旋律”[15]922;另一方面,在遭遇理性崩塌后,他们开始向往获得更多绝对自由。小说中的波特与姬特正是带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存在性焦虑踏上寻找自由、重塑自我之旅,而随着旅途的推进,随身物品成为左右他们情绪的关键物。
对姬特来说,从踏上北非大陆那刻起,她便处于焦虑不安状态。焦虑是现代人常有的核心存在情态之一,往往产生于对自身处境产生怀疑之际。换言之,焦虑源于不确定性,当一个人在艰难处境中无可依傍时,便会被“不可名状的忧虑”[16]19所烦扰。与鲍尔斯的妻子简(Jane Bowles)一样,姬特迷信于她的征兆系统,当有不祥的预感时,便会紧张不安,她的内心充满对不确定的未来的焦虑和恐惧。为了缓解这种不安的情绪,同行伙伴特纳在火车上悄悄拿出几瓶香槟,姬特便立马将之视为拯救她的“魔法宝物”。得到魔法宝物后的姬特开始适度放松,并开始慢慢享受这种“荒谬的快乐”[8]85-86。除香槟外,手提箱包在姬特的旅途中亦起着重要作用,对手提箱包的着重描写与鲍尔斯的个人生活经历相关。鲍尔斯外出旅行偏爱坐火车,因为可以携带大量行李。据说,他们度蜜月的时候便带了两个大衣箱、27个手提箱。每次去沙漠旅行,鲍尔斯也会带上一大箱子领带。在小说中,同样是去沙漠旅行,姬特带着大大小小各种手提箱包。在心情沮丧时,她把行李箱中的鞋子、晚礼服、化妆品等全部摊在床上,并大发感慨,倘若见不到几样文明物,那她“就要死了”[8]180。在夜行去斯巴的卡车上,姬特变得更加焦虑,无人可以依靠的她只能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袋——“手袋散发着皮革和化妆品的气息,想到有这么个黑暗的小世界隔开了冰冷的空气和自己的身体,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短暂的愉悦”[8]219。对姬特而言,在陌生的异域,人生充满变故,只有熟悉的行李箱、熟悉的皮革味才能助她克服内心的纷乱与不安,物成了她的快乐源泉和精神寄托,也为她提供了一个隐形的逃遁空间。
在物的社会生命中,“移动性、不稳定性和动态性”[17]11是其比较明显的特征。随着物性的变化,物引发的情感反应也跟着发生相应变化。在旅途中,姬特的手提箱看似静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旅行地点的转变,手提箱与姬特之间的关系也在实现着再语境化。在波特垂死之际,姬特的内心开始凌乱,她对物的感觉状态亦发生明显变化——“她仿佛置身事外,远远地看着自己笨拙地摆弄物件,整理衣服。”[8]233-234当沦为贝尔卡西姆的性奴后,姬特的自我开始逐步消失,这个时候手提箱里的物则变成了陌生的神秘他者。她盯着手提箱里的手帕、指甲剪、丝绸睡衣等看了很久,心神恍惚地把玩着这些物品。在她眼中,这些物件“就像某个失落文明的遗物,神秘而令人着迷”,她甚至觉得每一件物品都有故事,都代表着“某件被遗忘的事情”[8]324。显然,此刻的姬特已经处于疏离状态,她被抛入一个彻底陌生的世界,唯一的依靠也已消失。在存在主义哲学中,人的疏离情态通常可分为两种,一种表现为“人与外界之间的分离破裂”,另一种表现为“人内心的一种纷乱、不安状态”[16]16。对于姬特而言,此刻的她已经处于彻底疏离状态。一方面,她的内心极度不安,自我意识已经逐步开始模糊;另一方面,随着她的失忆、失语,她与外界之间的联系也慢慢开始切断。
与姬特相比,波特的焦虑感来得稍晚些,他的不安主要源于护照的丢失。关于物不在场的情况,有学者曾精辟指出,只有不在场的时候,物品“才有特别例外的价值”[12]101。对波特而言,护照就是如此矛盾的存在物。护照未丢失前,他并不重视这个与身份挂钩的存在物,甚至拿护照发表了一段存在主义宣言:“我不打算随身带着一张护照,来证明我有权出现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8]104但当护照丢失后,他顿觉沮丧,整个人都没了精神,甚至觉得自己只有半条命了。毕竟,在异国他乡,丢了护照相当于丢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8]178,也意味着“自我的流失或贬低”[18]117。之后,当得知护照已找到,将由情敌特纳转交给他,波特却突然不再在乎护照,并对妻子撒谎:“我觉得他们永远都找不到我的护照了”[8]197。从最初的“不重视”到“焦虑不已”再到“想摆脱”,对波特而言,此阶段物的工具性作用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物性的显性以及物人之间力量的抗衡。显然,波特的心态转变过程实际上是一个“自我重塑”的过程,而护照的丢失正好帮他实现了从原有民族和文化归属中解脱出来,进而“走向一个更自由的世界”[19]24。
类似的心理变化发生在姬特身上。在第三卷中,姬特丢了手表,一开始她以为是时间跟她开了个玩笑,但在确定找不到后,她却突然释怀,感觉又重获了新生。丢了手表之后的姬特走路时脚步也变轻快了,她满心想着的不是物的丢失,而是那“失而复得的纯然的快乐”“她找回了生命的快乐”[8]276-277。手表本是给现代人带来安全感的物,人们可以通过手表来把控时间、安排行动,手表丢失意味着安全感的丧失,会引发焦虑情绪,姬特却在手表丢失后如获新生。如果说波特在护照丢失后开启了重塑自我的过程,那么姬特则是从手表丢失开始。自此,她开启了在沙漠中独自流浪、与文明隔绝的新生活。手表的丢失意味着与现代社会的疏离,姬特开始享受生态时间,而不再在乎所谓的社会时间。
在《非理性的人》中,威廉·巴雷特(William Barrett)对物与人之间的辩证互动关系做了精辟的阐释。他认为,给人带来荣誉与力量的物,既能助我们走出存在困境,但也会让我们变得脆弱、摇摆不定甚至产生逃逸、焦虑情绪。[20]327巴雷特的观点与目前物质文化研究中物与自我感觉之间的关系极为接近。在物质文化研究中,物人关系相互交缠,物的存在状态影响着人的自我感觉,而这种经验感知又不断地对自我进行重塑。在小说中,手提箱、护照、手表等现代物品看似普通,但一旦将其工具性的一面剥离掉,物的力量就会施展出来。物之所以会引发人的情绪反应,实质上“证明了这些东西对于自我的重要性”[21]19在物与人的牵绊过程中,姬特和波特在焦虑状态下既依赖物又试图疏离物。为了追求自由,两人都试图摆脱物的束缚,去走一条寻觅自我之路。最终,二人都找到了自由,实现了存在论上的意义——拥有“说‘不’的自由”[20]324,但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三、基夫烟:意义、物质性与社会实践
受博物学以及考古学的影响,文学批评中的“物转向”开始关注作家与他所处历史时期物质文化之间的关系。这一研究路径注重关注“物在文本中留下的印记”,认为物质文化“能折射出特定时期的社会历史与文化结构”[2]93。在鲍尔斯的作品中,基夫烟(kif)扮演着类似的角色。在创作《让它下吧》时,为了真实地还原出丹吉尔当时的景象,鲍尔斯大胆地借助基夫烟,在体验状态下描绘出一个无序的世界以及一群被物异化的人。尽管研究者对鲍尔斯这种“自动书写”方式评价甚高,认为这类作品是“二十世纪先锋派的一流范例”[22]113“自此开启了美国文学的狂欢之旅,开启了文明的终结”[23]468。但从已有文献来看,基夫烟多作为创作工具依附于作家主体,其在小说中所呈现出的文化意义以及社会意义并未得到充分关注。在《文化理论与大众文化导论》一书中,斯道雷(John Storey)就当前物质文化研究中过于强调物质性而忽略物的文化意义以及指意实践的现象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在研究过程中,我们不能仅强调物的物质性或意义,而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意义、物质性以及社会实践的混合交织上[24]277。斯道雷的观点一方面肯定了文化研究对物的意义的关注,另一方面批判性地指出了当前物质文化研究存在的问题,为新物质主义批评提供了新的分析路径,也为本部分分析提供了解题思路。下文将结合物的物质性、社会意义以及文化意义来探讨基夫烟在鲍尔斯作品中所起的作用。
从鲍尔斯创作的社会时期来看,基夫烟虽属于麻醉品,但却并非违禁品(6)直到1956年摩洛哥独立后,基夫烟才被列为违禁品。。在当时的北非,基夫烟是阿拉伯人日常消遣品,就像现代人抽的香烟一样随处可见,如在茶馆、咖啡馆或吉拉拉表演仪式上,均可见到基夫烟。因此,对长期旅居北非的鲍尔斯来说,基夫烟也并非陌生物。自移居丹吉尔后,他便在多个场合接触过基夫烟,之后在阿拉伯朋友的影响下,他也开始慢慢尝试抽,并在创作时借助基夫烟的刺激力量来完成写作。鲍尔斯认为,基夫烟是传统北非社会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在他眼中,摩洛哥可分为两个世界:一个世界被自然法则支配,另一个世界则由基夫烟控制[25]358。在小说《让它下吧》中,鲍尔斯所描绘的丹吉尔正是这样一个由自然法则与基夫烟共同控制的世界。
在创作《让它下吧》时,丹吉尔正处于“九国共管”状态。这里气候宜人,自由开放,性与毒品泛滥,几乎人人都能入境,对外国人来说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伊甸园。正因如此,丹吉尔也是“堕落天堂”“没有灵魂之地”[26]xvi的代名词,成为众多非法之徒避难之地。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美国银行职员戴尔为摆脱枯燥的柜台生活,只身一人前往丹吉尔投靠儿时伙伴,最终遭遇人格异化的故事。故事前半部分,鲍尔斯以民族志的形式准确地描写了丹吉尔的街道、房屋、酒吧、咖啡馆等场所。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也大多能从鲍尔斯身边的朋友中找到原型:尤尼斯原型为鲍尔斯的妻子简·鲍尔斯,泰米一家的原型为非斯的阿卜杜拉·德里西(Abdullah Drissi)家族,黛西原型为鲍尔斯在船上认识的一位法国女伯爵。即便男主角戴尔,被鲍尔斯视为小说中唯一虚构的人物,也能从作家身上找到影子。在鲍尔斯刻画的这些人物形象中,拜金、算计、利益至上是他们的共同标签。他们遵循着赢者通吃的“丛林法则”,竞相追逐利益。尽管小说主题阴郁、颓废,主人公戴尔的道德虚无状态也一度让人心感不安,但评论家巴纳比·罗杰森(Barnaby Rogerson)却认为鲍尔斯极为准确地抓住了丹吉尔的社会特征,并将该书视为“献给丹吉尔的情书”[27]323。鲍尔斯本人也承认这部作品是对特定时间、特定地点所发生的事情的记录,所记录的是“一个过去的时代”[28]vii。
在小说后半部分,鲍尔斯开始借助物的力量为我们呈现一个被基夫烟所控制的世界。在此部分,小说采用“自动书写”的方式,将读者带入一个看似虚幻但却又真实反映时代风气的世界。斯道雷曾指出,当同一个物质体呈现在不同文化的人面前时,引发差异的并非物本身,而是与之相关的指涉意义“以及这些意义如何在社会实践中成为现实”[24]279。在小说中,泰米、黛西、戴尔都有吸食基夫烟的经历,但对他们三人而言,基夫烟所指涉的意义均不同。对于本地人泰米来说,基夫烟是随身必备物品,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饭后一管基夫烟,能让人力气大过院子里的一百头骆驼”(7)此为流传于北非的一句谚语,鲍尔斯的短篇小说集《院子里的一百头骆驼》的标题就源于此。。尽管在小说结尾处泰米因吸食过多陷入昏睡状态,最终被戴尔误杀,但对泰米而言,基夫烟的物质性是稳定的,没有过多指涉意义。但对定居丹吉尔的欧洲女性黛西来说,抽基夫烟则是不被接受的,因为“除阿拉伯人外,丹吉尔的所有小人物都会感到震惊”。在他们眼中,这种行为是出格的、无法得到原谅的,吸食麻醉品意味着坠入“堕落的深渊”[28]224。尽管知道其中的危害,但为了报复丈夫的出轨行为,黛西选择用基夫烟来招待戴尔。在黛西看来,基夫烟是一把“通往思想禁区的钥匙”[28]225,她想借助其力量来解读隐藏在戴尔内心的秘密。果不其然,在基夫烟的作用下,戴尔的欲望和野心一览无余。从黛西的体验来看,基夫烟的物质性发生了变化,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基夫烟化身为“堕落之物”“泄愤之物”“诱惑之物”,变成了能左右人的行为的“能动物”。
对美国人戴尔来说,基夫烟的意义则更为复杂。在小说前半部分,戴尔主要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单纯善良的他几乎被所有接触过他的人利用。但从后半部分开始,在物质力的作用下,他开启了反抗之路。在与泰米逃亡的过程中,戴尔故意将泰米的基夫烟管拿走,拿到烟管后他的内心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想起自己几天前还像生活在牢笼里,别人拿着钥匙;现在的自己虽然也像在笼子里,但钥匙却在自己手中。显然,此时的戴尔感觉命运已经掌控在自己手里。在有吉拉拉表演的咖啡馆中,戴尔抽了更多的基夫烟,受吉拉拉血腥的舞蹈表演以及快节奏的鼓点影响,他进入一个更加虚幻的世界。在嘈杂声中,他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但这种存在是狭隘的,只看得到自己却看不到别人——“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生物”[28]275。小说接近结尾时,戴尔完全被基夫烟控制,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28]304。处于完全无意识状态的他将泰米当成一个静止不动的物体,并用钉子和锤子结束了泰米的生命。此时的戴尔已经完全失去理性,变成了黛西眼中的“怪兽”——一个被物控制的野蛮人。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戴尔的所有行为实践都受到基夫烟的“物质力”影响,他从中获得勇气,获得存在感,但这些都不过是虚幻的景象。最终,在基夫烟的作用下,他走向了自我毁灭的深渊。戴尔的异化行为呼应了小说第三部分的主题“怪兽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我们都是怪兽……这是一个怪兽的时代”[28]238。
在物质文化研究中,物质性与社会性往往是相互交缠的,而文化的作用就是“将物的意义以及物质性彼此卷入对方的社会实践”[24]271,解读鲍尔斯《让它下吧》中的基夫烟,为我们从物入手反观时代文化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一方面,通过细腻的民族志书写方式,小说还原了国际区丹吉尔真实的一面;另一方面,通过体验式书写方式,小说展示了在基夫烟作用下丹吉尔虚幻的一面。此外,作为时代产物,基夫烟在作品中显现出强大的物质力量。一方面,作为能动物,基夫烟在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方面都起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作为特定时期的文化标记物,基夫烟为再现丹吉尔的颓废、混乱、堕落景象,贡献了特有的物质力量。尽管《让它下吧》因过于颓废而受到部分评论家的指责,但正因为这部作品,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才下定决心前往丹吉尔居住,才有了《裸体午餐》(NakedLunch,1959)的诞生;也正因为鲍尔斯对丹吉尔的书写,才使得大批文化名人前往丹吉尔朝圣,并使得这个北非港口城市一度成为“文学圣地”。
四、结语
身为流散作家,鲍尔斯的作品始终关注跨文化语境下人的生存情态。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偏居于北非丹吉尔,但他并未与外界隔绝。相反,他选择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关注20世纪的典型问题。鲍尔斯曾说,他之所以喜欢丹吉尔,是因为他可以站在一个交叉点上来看世界。面对不完美的世界,他选择用文字来对抗,用真实的笔触来记录时下病症。对待现代文明,鲍尔斯始终持批判态度,他认为现行西方价值体系已经崩溃,而现代文明正是造成“人格分化与精神异化的罪魁祸首”[29]284。这一点可从他早期作品中的物质文化书写中窥见端倪:薄荷茶成为欲望、死亡的象征,随身携带物成为操纵现代人情感甚至命运的能动物,基夫烟成为摧毁现代人生活方式的工具。鲍尔斯的物质观是悲观的,他曾在作品中感叹:“总有一天,所有人、所有物都将不复存在。”[30]203在他看来,物质文化给人带来的不过是虚假的安全感,它在使人成为主体的时候,又悄然重塑并瓦解着主体的身份、地位,而从物的象征体系来看,物背后所承载的隐喻意义也是阴郁、悲观的。尽管如此,透过鲍尔斯的物质世界,我们看到了作品中物人之间最直接的交锋互动,也看到了微小的物质力量何以成为管窥特定历史时期文化与观念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