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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故事

2021-03-25武陵驿

四川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乔家长春祖父

武陵驿

1

如果祖父还活着,他是不是会面向西南,他失明眼睛的瞳孔是不是会出现无数大小一致外观雷同的六层楼房,那是我向西南眺望的时候,在一些整齐复制的高楼中找寻一幢同样不具备个性特征的高楼,虽然我知道从上南路根本看不见德州那幢高层。

为什么我养成站在上南路孤独眺望的习惯,老屋拆迁,小爷叔家三口人如愿分到了德州带电梯的两室一厅,而我家四口人被迫接受了六层楼里最小的两室户。妹妹只得睡在阳台上,阳台封闭后变成小半个睡房,这一睡就睡到了她出嫁。她那么急于把自己嫁出去,都是阳台上的床惹的。

当年上南路周边没有几棵树,楼前小草地光秃秃的,乱扔乱置一些黄叶纸屑,树木是不及我身高的苗,唯独六层新村房子却是簇新的。20世纪80年代末那个冬天,拆迁的季节,到处在拆,到处在建,当搬家卡车经过越江隧道,将不多的几件老旧家具卸在浦东这个专为拆迁安置的新村,尽管新房在三楼,不再有漏雨之危,但广袤的荒凉和内心深处的怨愤逼走了我乔迁的喜悦。

我急于拆箱,东寻西找,父亲问我找什么,我说白象。大象?父亲奇怪地看我。我说就是黑眼圈的那只石膏白象,放在五斗橱上面的。他说没看到,他从不注意家居细节,母亲说看到过,一直放在那里,积了厚厚的灰,成了黑象。但她也说不上来。他们不理解我为一件摆设遗失生闷气,我却无法告诉他们象的来历。

母亲又在新居里整日絮叨,父亲听烦了,大吼“有本事你去呀”。母亲回瞪他,她不敢去找谁,哪怕是拆迁组,她消停了几小时,掌灯时分,她在餐桌上又说,有本事的人怎么搞不定你小阿弟呢。父亲看她一眼,不再言语。

妹妹突然冒出来一句:乔长春是流氓。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我家楼前晃悠,它或许是在寻找食物,但我看到它刀子似的眼光,我认为它在寻找仇敌,我固执地认定它想念家人,它的家人就是它的敌人。我家最大的仇敌是我的小爷叔乔长春,一个左撇子,乔家只有他是左撇子,祖父在世时候常常说好好的右手不用,闯祸胚子。

长安路在上海浦西一度的西部边陲,是我长大的地方。民风朴实而悍勇,纵横交错的小巷里盘踞着沪上知名的几个苏北帮派。从数据上可知,苏北人初始是摇着小舢板从苏州河进入上海,在河湾港汊停泊,上岸拾荒、打短工。日子一久,弃船上岸,在乱坟堆里落脚,去苏州河沿岸工厂里谋生。宁东宁西棚户区就是那样慢慢出现,公厕稀少,种满了桑树。一般人不会将桑树(丧树)种在家里,但宁东宁西人不管,他们的后代不少在街头玩刀子。一条裤带似的大弄堂横穿长安路南北,一个公共厕所像一个皮带头伫立在弄堂中间,皮带头以东是宁东;皮带头以西在长宁路北面则是宁西。再往西则是中山西路和辽阔的大孚橡胶厂,再往北就到了发臭的苏州河,唯有东面端庄些,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铁路线和一个老旧的西站。犬牙交错的棚户房子密密层层围绕着长安路,有的巷子窄到只容一人勉强通过,短到还没有你伸开两手间的长度。

长安路边上最高的是日本楼,孤岛时期日本人建的。那是乔长春长大后第一个要征服的目标。

2

父亲教书一生,终于从郊县调回市区,也终于入了党,他说想入的时候入不了,现在老了偏偏非入不可。他当上小学总务主任,告诉我有一个小特困生他认出来了,小小年纪戴斜视眼镜,生就乔家标志性的国字脸,父亲利用职权给他减免了学杂费,申请了特困生补助。

我有点激动:爸,你忘了拆迁时候发生的事?

拆迁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他的黑框眼镜后面,白光与阴影僵持胶着。他给我泡了一杯茶,用我送给他的法国水果刀削苹果,削了一半,停下说,你小爷叔境况不好,他下岗在家,得了抑郁症,天天吃药。他儿子那么小,转学到我校,读书不好,据说是智力发育障碍。我帮他一把不花什么力气,他还提着礼物特地来学校谢我。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从没送过我礼物。

父亲笑得开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九月初的清晨,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洒在长安路上,有些晃眼,他扶着凤凰单车书包架,示意我上车,我又兴奋又害怕,我刚用一个暑假学会骑车,初中开学第一天我就要自己骑车去上学,父亲追在我车后,看我歪歪扭扭地骑着,他说以前你小爷叔也是这样学会的。

父亲来到人生的夜晚,对于记不起的人和事,其中孤零零的某些细节却非常清晰。当他无法再用单车载人时,长叹一声,说起单车驮我上学的日子,我坐的位子就是小爷叔以前坐的。长兄如父,他工作的时候小爷叔还在小学。父亲温柔地笑,看不见怨恨,也没有难受,我怀疑他故意遗忘,我始终不接受他把小爷叔当作他的长子,而不是我。

遥想当年长安路的夏夜,起风时刻,两侧排满了竹躺椅、小桌子和板凳,在路灯下打牌下棋的不少,摇蒲扇侃山河的最多,小人们迷恋四国大战和飞行棋,成人们则热衷于后来称为八卦的街谈巷议,话题永远少不了街上最漂亮的姑娘红英。有那么一刻,他们张大嘴巴,呆呆望着青工乔长春驾着借来的火红色幸福摩托车飞驶而过,后座上坐着美人红英。

祖父在49年前当过国民党警察,你想象一下他笔直的身形走在长安路上,一边像警察那样搜寻小爷叔,一边诅咒:小赤佬是只左撇子,当初还不如闷死好。

祖父对幺儿长春的复杂情感远不止爱与恨。长春还在襁褓里时,也是冬天,祖父回家发现爱哭爱闹的他睡得很死,嘴唇青紫,可以闻见浓浓的煤气味,为了取暖,祖母将煤炉移到室内,祖父吓得立刻打开门户。

長春被抱到室外,迎上长安路的刺骨寒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捡回了一条命。

3

一个漂亮姑娘在日本楼阳台上准备跳楼,她刚跨出一条腿,隔壁阳台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个看热闹的男人先掉了下去。楼下和楼上围观的群众暴发出洪水般的喧嚣,接着是姑娘撕心裂肺的短促哭喊,她慌乱,不跳了,照理要跳也该先是她,水门汀上一摊盛开的樱花似的红红白白,证明了世事发生通常都不照理。

那是夏天的事。天气异常炎热。我从众人的腿之间钻了出去,看见了同学彦子,还有野猪,他们在前面跑,好像什么地方又有人跳楼一样,我也跑起来,却觉得什么不对头,接着我慢下来,野猪回头告诉我,那个想跳而没有跳的女子就是美人红英。说完朝彦子挤眉弄眼,我很气恼,因为彦子在笑,他们笑的当然不是我,而是乔长春。

小爷叔是如何一夜间成长为一个人尽皆知玩刀子的人,恐怕得追溯到我上学前。祖父在油毛毡搭建的灶间挥动大铁勺炒菜,后院刚摘下的豆荚香味在他的指缝间缭绕,我可以近距离无顾忌研究他左上臂的那个铁锚刺青。

祖父昏暗的眼睛穿过漫长的此后30年,直击长春的灾祸未来,他对推着自行车进天井的父亲说,你做阿哥的要是管不住,小阿弟迟早闯大祸。父亲放下手里黑色人造革包,乖乖听祖父说起小爷叔如何如何长期旷课。

我穿过天井,到前屋,爬上阁楼,阁楼天花刚到我头顶,成年人站不直,小爷叔像好学生那样正襟危坐,借着天窗的光线临帖,他读书也就是样子好看;左撇子执笔样子祖父一直想纠正,但长春还是喜欢用左手,只好由着他。他问我写得好不好,我说好。他问为什么好,我说字很大。我翻着他桌上那本旧版直排的厚书《三侠五义》,由此认识了正体字,联系上了五鼠闹东京。他又问书好不好,我说好,他问为什么好,我说字很小。

长春爱学习,但不喜欢读书,他喜欢除了书以外的许多东西。他迟疑了一下,也许脸上还红了,他郑重委托我将一封信送到对面日本楼,别让老头子晓得。他总是把祖父叫作老头子。他看见我盯着他书架上的一对石膏白象不放,就说送给你可以,但只能给你一只。

他比我大七八岁,就像我的大哥;他不喜欢象,他喜欢的是刀。在他的书桌抽屉和床底下小箱子内收藏了各类奇奇怪怪的小刀,如果心情好他会拿出来逐一点评,他的脸在天窗底下会闪着各种形状尖锐的光。

他拿起一只左脚在前作势飞奔的白象,在象眼部位点了两个墨团,手掌高度的白象就此睁开了眼睛。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点睛之笔,黑墨团眼睛里满是惊恐,愉快的象步变作了恐惧地逃跑。这只作为贿赂的白象失去了我的欢心,很快落满了灰尘。

斜对门那幢日本楼当时可是带抽水马桶的高级住宅楼,全部深色柚木地板,泛着一层暗淡的光。大白天楼里也阴沉沉的,灌满看不见的水,很重很缓地流动。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吱嘎打开,一个浅色连衣裙赤脚的女孩好奇地望着我,红英从小长得伶俐,除了不怎么爱说话外,人见人爱,眼黑如同黑色算盘珠子活络得很,我看见她脸上一块胎记大小的紫黑色阴影随着身体摆动缓缓扩大。这也许是错觉,也许与她父亲死在白茅岭农场的传说有关,在她身后传来一阵嗒嗒声,如同多年不换机油的发动机怠速运转。

你是斜对面乔家的小人?嗯,长得有点像左撇子长春。蛮等样的(沪语:端正)。

红英妈甩着一头卷发摇摆着出来,她的声音很嗲,眼角瞟着我,好像看一条邻居家养的好狗。她要不是烫着一头大波浪长发,笑起来眼角呈现放射状细纹,看上去也就像红英的姐姐。我敢断定那老旧发动机转声绝不是她发出的。我留下信什么也没说,溜走了。我送的不是什么鸡毛信,而是情书。

乔家人心里多少默认了长春有理由做一个长相帅气胡作非为的逆子。父亲说花园口决堤那年,同祖父一起逃难跑出来的还有他最小的弟弟,性子野,跑散了,再也没有找到;三年大饥荒,老家另一个弟弟从农村跑来上海,面黄肌瘦,祖父勒紧裤腰带,送了些钱粮打发他走,就此他再也没提起过回老家。但长春长大没按他的意思参军,却迅速崛起为长安路上的磨子(沪语:好榜样),祖父忍不住回想黄河岸边的村庄,他有一阵子常说作孽呀,长春的脾气长相就像他跑散的幺弟,也是左撇子。

4

中山西路、长安路口那时有岗亭,即使不站在高高的岗亭上,只要从理发店和便民饮食店那两个街角随意扫视,你都会吃惊于红文的生意特别红火。连大热天躲在岗亭里的大块头交警也忍不住放下冰镇酸梅汤,顶着烈日来探视食品店。

红英打小没见过她父亲,她中学毕业后在红文食品店当营业员,从她站柜台卖水果那天起,食品店变成了伊甸园。络绎不绝的青年有事没事,从宁东宁西各条小巷涌向红文,阴雨天那些不打伞的无业青年吹着口哨,聚集在水果摊上,空气里飘着烂水果的甜腻气息,年轻的热情真像费翔后来唱的一把火,快把食品店烧光了。

小爷叔从中学起追求红英有年头了。他工作后,工人文化宫举办流行歌曲大赛,他抱着一把吉他参加了,当然,他落选了,但却赢得了红英的芳心。青工长春,披肩长发,穿着敞胸的斑马花衬衫、喇叭裤、尖头皮鞋,戴超大蛤蟆镜,与不三不四的人在电影院、公园一带鬼混,他的摩托车后座坐着水果西施。如果没有后面的事,这将成为80年代长安路上一段佳话。

那年夏天最大的新闻就是水果西施自杀事件,死了一个无辜看热闹的,来了一拨警察调查,但她还是未能松开厄运之手。警察走后不久,红英还是死了。床上的棉被铺了两层在地板上,上面躺着一个踢倒的方凳,大白天,红英披头散发吊死在吊扇下面,没留下一个字,她妈还在上班。

白象碎了一只,就在那年夏天。出事当天,我趁着人群混乱溜入红英家,一个没有男人的家,门口放着两双男式拖鞋,鞋柜上还有一双尖头男式皮鞋。我趴在红英单人床底下,终于找到了一堆碎片,勉强可以拼出另一只右脚在前的白象。我捡了一个石膏碎片藏在衣服里,回家偷偷爬上小爷叔的前阁楼。我至今不能忘记青工长春接过碎片的时刻,他疼得怪叫一声,把碎片狠狠捏成粉末,石膏细屑飘落在小阁楼角角落落,下雪似的覆盖了白象哭泣的声音。

一條街,从周家桥到中山公园,都在谈论长安路乔长春逼死了红英。长春的朋友们不像市井小民那么庸俗,他们坚称红英不是垃三(沪语:阿飞女)。小爷叔证实此事的方法就是他被爷爷赶出了家门,搬起铺盖住进了日本楼的红英家,当时红英丧事才办完。流言蜚语的当事人从没澄清过,长安路上的人搞不清楚来龙去脉,一致把矛头戳向长春,红英的追求者里不乏有人扬言要骟了他。我没有压制住初中生的好奇心,偷偷地问小爷叔,他如梦方醒,猛跳起来,咚的一声,脑袋快撞破阁楼屋顶,他也不觉得疼:乔宾你年纪小,不晓得那幢楼里有鬼,半夜里老是有什么东西开门关门,还有隆隆的奇怪声音,好像动物园里大象的哭声……

他没比我大多少岁,居然那么迷信。我始终不懂红英的死与鬼怪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没说我听见过那种怪声。

爱面子的祖父盛怒中,不顾祖母阻拦,挥斧劈烂了天井中的鸡棚,大大小小几只芦花母鸡上蹿下跳,叽噶乱叫,附近的小孩正在吃夜饭,全停下碗筷,像貓那样转动耳朵,大人们也走出家门往乔家张望,他们听见乔家老头累得呼呼喘气,还在大骂“日本楼里的垃三”。

流言没有骟了小爷叔,却先压垮了祖父。这年冬天,一阵西北风刮来,祖父骑车像屋上的瓦片被风吹落那样摔倒在路上,进医院查出晚期骨癌。祖母把小爷叔叫回家,他回到祖父病榻前,做了一个沉默的孝子。

我们乔家建房发生在祖父往生之后数年,主意还是祖父躺在病床上定的。当时他枯瘦的手抓住小爷叔的手,失明的老眼望着窗台上残照里的一瓶花,长春能感觉到光在花瓣上消逝,他预感到祖父的生命与光日益分离。祖父吩咐祖母把钱全拿出来尽快建房,拆掉长安路1344号的门脸平房,改建为两层楼,底层门面出租,二层给长春将来做婚房。祖父的新房计划完全不考虑我父亲,他也不顾忌我母亲听见了。母亲回家就生闷气,她虎着脸训斥我和妹妹,不可与乔家人来往,讲话也不可以。你们想一想乔长春是什么人。父亲周末从郊县回家,听见不作声,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全家四口挤在一间两头站不直的14平方米中楼,而祖父却一意替小爷叔安排面积更大的新房。

祖父从病倒到往生只有短短半年,乔家人始终认定他是被小爷叔气死的。长春搬入红英家,日本楼开始闹鬼连连。深夜晚归的人听到楼梯上无缘无故重物移动的声响,楼道里窗户莫名其妙敞开,后来,干脆玻璃全碎了,诸如电闸跳断、水管爆裂和抽水马桶堵塞等等灾象不断,楼内住户说半夜楼上楼下不断有开门关门,有人说红英家传来神秘的嗒嗒声,好像坏掉的机车引擎声,连我妹妹也把这些事联系到了红英自杀上。我告诉妹妹,那是动物园大象的哭声,她不信,但我不讲那是乔长春说的。

红英妈请人来做法事,长春在场,法事的钱也是他出的,但这些都不管用。红英妈不再辩解,她与长春手挽手被无数乘凉的好事者看到。他们也不介意,他们频繁出没于中山公园附近的舞厅和电影院,甘草冰激凌融化的深紫色夜晚,没有小菜场臭鱼臭虾混合公厕的复杂气味,也没有大孚橡胶厂的可憎化学味道。群众不由悲叹那个左撇子昏头了,找了一个骚货做妈。他们愈发断定红英悲剧与这种乱伦关系脱不了干系。

整条街淹没在流言里。乔长春再也不骑摩托车了,他喜欢刀,他玩起了刀。

5

我在天台看飞翔的信鸽,听见一阵凉爽的沙沙声,小爷叔赤膊在天井里埋头磨着什么,宽阔黝黑的脊梁流弹跳着水珠,蒸腾着白汽,掩盖住几条伤疤,我下楼去看赏心悦目的打磨,看着刀锋渐渐露出天空的青亮色。他对我笑:乔宾,你以为这是刀吗?

他摇摇头,算是自我回答。

让我来谈谈成就他也毁掉他的另一样东西。这把刀外观很朴实,半米长,带护手,背阔而重,两面开有血槽,钢质优良,采用汽车减震器硅钢片,他亲手用砂轮打磨而成。就是这把不祥的刀,击溃了周家桥街头混混的八卦阵,砍断了天山飞龙兄弟俩的红缨枪,也挑去了长安路上一枝花红英的裤腰带。

早在小学二年级,我遇到了死对头杨白劳,大名是杨明华,他是一个老留级生,脸上长有白斑,爱柿子专拣软的捏。不知何时起他盯上了我。大概因为我不属于宁东宁西的窄小巷子,而是住在他所痛恨的高档一些的长安路。有一次,在山河百货商店,我碰上了他,他嘴笑歪了,抢走了我手里攥着的毛票。我哭丧着回家,半路撞见小爷叔,他拉着我回去,杨白劳那厮还在山河转悠,小爷叔当时身高还不如杨白劳高,胳膊没他壮,但他上去就反拧住杨,给他脑袋猛砸一顿毛栗子。后来,杨白劳带人来寻仇,把他截在公厕旁。杨白劳那些人拿着角铁木棍。路过的同学后来讲起大战的回合,我听得寒毛倒竖。他们说你小爷叔亮出了一把铁尺改成的匕首,但一上来匕首戳在砖墙上竟折断了。但他夺过角铁,还是打败了他们。

灵感来自日本刀。长春工作后,在车间里制造了他的专业武器。他凭着这把好刀,陆续收服了宁东宁西的苏北帮。他不回家,托人捎口信给祖母说他不混社会,他是厂里的青工,在读夜校,预备做电工。祖母听了,哭了好几夜。街上的混混却说长春是怪人,他混江湖,却没有小兄弟,他打架斗殴,还去上班读夜校;如果打架,他一定不在厂内;出手必然单挑,绝不打群架。派出所没少找他,可他翻着白眼反问:什么时候我参与群殴了,我是见义勇为。样子认真到警察也只好笑笑。

改革开放忽如一夜春风来,红英妈停薪留职,在电影院旁边弄堂里生意做开了,卖盗版录音带谁也没有她厉害,新华书店用大喇叭把《年轻的战士》《乘风的岁月》播得震天响,但她只消笑嘻嘻带着客人(像我这样的学生不少)去弄堂底转一圈就全部搞定。金钱的气味如此好闻,甚至把外地的强龙也吸引来了。

阜阳来的疤眼带着一群乡下人闯上海滩。他们多是山上下来的,落脚在大孚橡胶厂宿舍里,一举吃掉了周家桥的地摊,挥师东进,势力范围一度拓展,南到沪西体育场,北到中山路桥,西到天山,东至中山公园。红英妈起初也老老实实缴保护费,但很快她就对长春说疤眼胃口太大,不只是保护费,他们要她的生意,垄断电影院一带所有录音带摊档。

小爷叔的灾祸源于他的清高孤傲。他招来厂里的一帮青工朋友不够专业,随身都是些水果刀螺丝刀之类,疤眼人马操的全是西瓜刀和木棒上钉铁钉的狼牙棒,外加两管自制土枪,青工们暴露出酒肉朋友加乌合之众的真相,全跑了,剩下长春一个人,挥舞着单刀,叫嚷“单挑”,疤眼嘿嘿冷笑,说谁单挑谁傻逼。在我想象中,长春舞刀力战,孤身不敌,红英妈上去抱住疤眼大腿求情,疤眼说行,让长春把他的左手留下来。说完,他把长春的刀扔进了苏州河,那把不祥的刀划出充满力度的弧线,溅起一片嘲笑的水花声,永远不见了。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是他们说长春一言不发,交出了他的刀。他一个玩刀人,竟然不战而降。目击者说长安路上本没有英雄,枭雄也没有。疤眼挑断了他左手的手筋,长春后半生变回了右撇子,祖父做不到的事阜阳人替他做到了。长春在医院里,父亲没有去,他被祖母骂了个狗血喷头。母亲则很解气地说报应来了。她再次严令我和妹妹不得接触乔长春。父亲与小爷叔的关系也骤然恶化,但那主要是房子惹的祸。

乔长春出院,远离了在长安街上挥刀拼杀的日子。两层前楼在祖父死后数年落成,大部分建筑费是祖母出的。门面租给个体户开了照相馆,小爷叔则在楼上新房养伤,他迷上了电工和音乐,有时候跟楼下照相馆老板玩相机,但他老是无法学会对焦,照相馆老板说长春的手是拿刀子的,换了相机就会抖个不停。

祖父在世时,乔家内部已经四分五裂。在激烈的家庭矛盾演变中,母亲发展到禁止我家四口人与祖父说话,祖父母对小爷叔的偏心她无法忍受,但她又不愿离开乔家,她甚至不许祖母偷偷送糖和点心给我和妹妹吃。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理解她坚守在乔家只是为了区区一间房。远在郊县的父亲也与祖父发生了激烈冲突。祖父答应父亲分家,我家另修了一个带天台的厨房分开伙食,但我们仍得从同一个过道进出同一个大门。所有人的单车都放在过道上。为了停车之类问题,两个住在后楼的娘娘(沪语:姑姑)与住在中楼的我家之间摩擦争吵此起彼伏,从未间断。

祖父死后,小爷叔站在祖母身后,从来不介入家庭琐事,他也不理睬我家。他的新音响整日播放台湾歌手杨庆煌的国语曲,《西城故事》的歌声就是悲壮的战士一直在反抗着什么。我与小爷叔之间失去了所有联系,但我每天在固定时间与他一起同唱杨庆煌。他在前楼,我在中楼,隔着天台,我是默唱,而他是沙哑跑调。我的视线穿过砖墙,看见那个左手失去功能的失败者在孤独挤压下,变得纸一样单薄,他苦练右手,墙上的人影因为动作机械重复显得可笑,他在满地上散落的电工手册、拉力器和哑铃中间寻找做一名用右手的普通电工的机会,他也像我那样在海峡对岸飘来的旋律里寻找跳龙门的运气。我的身边多了唱歌的杨庆煌和不唱歌的书本,喜欢热闹的他的身边则多了玉兰花香气——一个同样喜欢杨庆煌的说苏北上海话的长辫子姑娘,胡兰身体健壮,眉目豪放。我的宁西同学都说你小爷叔交了好运,胡兰父亲是工人阶级,在宁西一带苏北帮里面说话嗓门很大。他们说对了,小爷叔火速娶了胡兰,因为拆迁分房在即。

他的婚房就在前楼二楼,一个窗口开在我家天台,他和新妇衣不蔽体上上下下都进入我窥视的眼睛。当我在天台上背书备考时,我的眼光无法不溜到那个窗口。在杨庆煌坦荡的歌声里,我听不清小两口亲昵的喃喃私语,我又看到小爷叔裸着宽阔黝黑的脊梁,只穿一条游泳裤,在天井水池前擦身,犹如擦洗他的刀。国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专注地唱着“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回顾”,歌声还是老鸭似的不着调。

6

如果这一刻用镜头摄下,该是乔长春用身体堵住家门,黑色脊背闪着油油的刀光,耳根咀嚼肌线条更坚定,手里握的不是让他在宁东宁西到处扬名的那把刀,而是祖母磨快了的菜刀,向那些胆敢动他房子的人,不是拆迁组,而是他的家人,其中为首的是我父亲。母亲脸色煞白,抱住父亲使劲往中楼上拽——奇怪的是,为什么母亲不简单地关上家门呢。

我蹲伏在天台上,从木栏间隙瞅着小爷叔英俊的脸扭曲成晦暗不明的面具。我听见祖母的哭声,但看不到她佝偻的身影,在场还该有我的两个娘娘,但既看不到她们也听不见声音,她们都站在小爷叔那边,我家是被独立的,她们都说尽管我父亲是长子、人口最多、子女年龄最长,但也不可倚老卖老,最大的那套带电梯高层两室一厅要给最小的乔长春。

拆迁是一次大时代的危机,乔家一大家子蜗居在长安路1344号老宅的情形濒临解体,即便祖父死而复生,也无法阻止家族内讧。一丝惊慌迅速掠过父亲的脸,他退缩了,他像祖父那样驼背了,但他其实一点不像祖父,祖父驼背了也还是昂首望天;哪怕他被革命者打倒踩上一只脚,去食堂给人做饭,他还忘不了挺直腰杆。虽然父亲也有暴烈的时刻,但更顽固的懦弱使得他的成年时代一直难于面对倔强坚硬的祖父。

我与小爷叔早已生分。当我寒窗苦读之际,他的刀他的人征服了一条街。街头的帮派团伙争夺的是地盘,依靠的是实力,胜出的是义气。乔家这个普通市民家族争夺也是地盘,俗称房子,依靠的也是实力,但输掉的全是亲情。从这一点上看,我并不反感他右手拿着菜刀指向我父亲时说的話:老头子死掉后,按道理是你老大做主,但你做事体不公正,所以还是靠这把刀说话!

小爷叔露出了右撇子的笑,右手不如左手稳定,在剧烈颤抖;但父亲没有机会,他的大手也在颤抖,他也想去拿自家的菜刀,但他的手习惯了拿粉笔,面对小阿弟的菜刀他也鼓不起勇气,母亲及时地将他拉回自家楼上。

拆迁组继续挑拨离间,直到乔家从原先的三派分裂成六派,南通的二叔家只是挂了一个户口在这里,也加入了战团,六个家庭吵得昏天黑地。我对母亲说,为什么不多给我们一套房呢,六个家庭只给五套房不是要打破头?母亲说小人不懂。转头埋怨父亲老实没用,老大老是让。我们家人口最多,有两个大学生(我和妹妹),但他们只给我家一套最小的两室户。

父亲坐着半天不动。如果他吸烟,可能还有吞云吐雾的解脱方式,但他在母亲胁迫下早就戒了烟,他只好盯着桌面说,你们等着我死了好。

妹妹恨恨地说,乔长春是流氓!

对乔长春,我却无法恨起来。也许是红英妈那个骚货或者那把不祥的刀子害了他,也许是红英冤死的鬼魂还不时回来,你没听见日本楼里半夜传来奇怪的哭声?

多年以后,我才懂得这是拆迁组的计谋——如果大家族有6个家庭,就给5套房,制造窝里斗,对他们各个击破,自然不会再找拆迁组的麻烦,他们又是如何摸准了这些草民家族不会团结一致对外呢,上层的智慧底层摸不着,活该乔家为房子打得头破血流。

7

临到父亲退休,他偷偷要求我把一份烟酒礼物送还给小爷叔,附上两千块钱,钱是他从私房钱里攒下的。我有意推脱:你还是自己送吧。我也不认识他家。

父亲把手放在我肩上说,我送他不会收的。别让你妈晓得。快去快去。

我提着礼品走出隧道口那幢高层的电梯,走道很脏,防盗门很旧,我迟疑良久。我有多久没和小爷叔说过话了,我记不清,按下门铃,没人应门。邻居开门出来打量我问:侬寻坏手的老婆?

我半晌才醒悟小爷叔如今连阿兰老公都算不上,他是一只坏掉的左手。我寻到楼下居委会,站在窗外,看见他们夫妻俩都在屋内,大家都坐着,只有坏手和他老婆站着,胡兰胖得没了腰身,她很兴奋,两手夸张地比画着什么,坏手则像一棵树杵在那里,头发稀少花白。

屋里坐着三个人,两女一男,主要听众是一个睡不醒的僵尸模样的男子,他一只手拿着烟打呵欠,另一只手从桌上的台历本上撕下一页,又撕下一页。我听见睡醒了的僵尸在嚷嚷: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阿兰你来都来一千次了,国家特困补助就这点,这是政策,我有什么办法?提东西来也没用,我不能收,拿回去拿回去!

桌上放着烟和酒礼品,与我手里提着的一模一样。胡兰推搡着自己老公,嗓门很高:老徐,你们再想想办法,我家长春天天要吃药,医生讲要终身服药,抗抑郁药太贵了,一个疗程两万块,我们俩都下岗了,做生意也赚不到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天天要吃饭吃药,你们不解决问题我们不走了!

小爷叔躲避着老婆的手臂,摸着自己的脸颊,好像很羞愧。

僵尸老徐将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拍说,发啥脾气,阿兰,精神病吃药报销比例低是事实,谁也没办法,你带着精神病人跑到街道来发精神病就有道理了?

胡兰一屁股坐下就抹起眼泪。旁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过来相劝,一个说老徐昨晚打麻将钞票输多了,另一个说阿兰先回去我们商量商量。里屋出来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叉着腰不说话。胡兰立刻不哭了,她扑上去扯住老头说主任主任你做主。

主任说你放开,好好讲。

小爷叔喉咙口呀呀地讲不出完整的话,忽而面向主任跪下,他速度太快,膝盖骨撞得地面晃动。主任尴尬地搓着手,拽他胳膊说:坏手你有毛病呀,站起来好好讲。

我看着窗户另一边的那个从前玩刀的人趴着不起,后来他抬起头,脸在窗玻璃上泛着粗粝的微光,我心头狂跳不止,完全认不出才四十来岁的小爷叔,那张浮肿的脸是陌生的,写满了惊恐。

耳边还是他老婆不停地说,主任,我家长春就是想找一个工作,他没工作长远了,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天天胡思乱想,尽是担心将来没法养活小孩过日子……

我忘了怎么将东西交给屋里的某个人,他们当然会惊奇又穷又病的下岗电工乔长春怎么会突然有个亲戚来送钱送礼,但我比他们更慌乱。回家后面对父亲问询的目光,我只说一切都好。

小爷叔被黑夜吞没,或许是他这些年来吞噬了太多黑的夜色,他的底色变成了全黑,唯有那两头白象的纯白在多年以前曾经进入我的内心。

站在尘灰的上南路,朝西北眺望,我的眼光穿越隧道,沿着中山西路,右拐入長安路,中山公园方向,1344号的红漆剥落大门、照相店门面和那条长而幽暗的摆满单车的过道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碎砖烂瓦,荒草蔓芜,苍茫废墟下坐着一长排人,颈上戴着统一式样的白围兜,他们面目不清,顺服地低着头,一排推子剪子在他们头上飞舞;这一天阳光温暖而充足,马路另一边的日本楼没拆掉,楼头阳台上,一个浅粉色人影在跳迪斯科,细看,只是一件晾在绳上的浅粉色衣裙任风摆布,很像红英爱穿的。

大地震动起来,沥青路面裂开数条蛇形黑缝,玫瑰色天际线出现了两只白象,一大一小,厚厚皮肤上每一条浅粉皱褶如此之优雅,庞大的身躯如此不具侵略性,发动机似的低沉叫声告诉我它们从未离开,也从未回顾……

我记得那还是在搬家前,我骑车放学回家,一辆警车停在长安路1344号门口,两个警察冷着脸从小爷叔的房间出来。楼下照相店主掩不住兴奋,悄悄对围观的邻居到处讲:严打了,严打了。

警方对黑恶势力的严打整治行动忽如一夜寒霜至,疤眼一伙大多落网,由于多条人命在身,疤眼被执行斩立决。小爷叔居然逃过一劫,大约是由于他受伤残废的缘故。长春成婚后,红英妈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过,她家成了空房,被房管所收走了。在拆迁风中,日本楼也不能幸免,连同地段医院、邮局、煤球店、红文食品店和山河百货店等等一夕化为乌有。

现在,生活安稳下来的我结婚生子,在千山万水之外定居,我一时兴起,从网上下载了杨庆煌的成名曲《年轻的战士》,当“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回顾”再次在鼓膜上震动,我又看见一头丛林野象黝黑健壮的躯体堵住乔家老宅的红门,有些早已消失的事物投下的影子还完好地保留在一首歌曲里。

有一晚我的女儿告诉我,她发现一头小象站在她卧房窗外,用鼻子不停地推着窗户,发出丛林惯有的低鸣。女儿坚持说夜里小象在哭泣。她刚在网上看完一个纪录片,村民把鞭炮塞进凤梨喂母象,三天后母象死去的时候,还站在河中,小象绕着圈,不停地用鼻子推母象。

女儿不停地揉着她的鼻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滚动着热带暴雨的征兆。她说,没有了妈妈,小象活不了的。她的脸上布满了惊恐的神色,仿佛一只彷徨不定的小象。

在她长大后,适当的时机,我会告诉她发生在上海西城的往事,关于我小爷叔的故事,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我知道现在她只相信象。随着她和她的同龄人长大,她们越来越不会知道杨庆煌是谁。我戴上耳机,耳朵里杨庆煌再次毫不费力地上到高音,《西城故事》已经不属于杨庆煌,它属于乔长春,属于你和我,属于每一个曾那么热爱杨庆煌的人。

声音是一种可形塑的神奇物质,塑造出一个稀松平常但我从未见过的场景:一个人在厨房水槽前埋头专心地磨刀,刀锋沿着雨后初晴的角度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我认出他戴着我所熟悉的黑框眼镜,他是我的父亲,却长着一张无比年轻的脸,这一刹那,我又听到了隆隆的吼叫,久违的雄壮低鸣,是象在哭泣。

责任编辑 刘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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