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儿
2021-03-25陈谦
陈谦
葵葵起身的速度很快,以致有瞬间的眩晕。她知道这是因为清晨血糖低,自己又蹲得太久了。她握牢水池沿,看到镜里一张青黄的脸,被密实长直的黑发盖掉一半。
葵葵拧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冲洗黏湿的手指。她默念着说明书上的话:尿液滴上后,若在试杆中间呈出一道粉红色粗实线,怀孕的机率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请尽快联系医生做进一步检查。
那道线不是粉红,是瑰红。葵葵想着,低头望向搁在地上的试杆。粗实线瞬间变成一根血红的针刺进眼里。她掬一把水往脸上拍去,再掬一把,又一把,从酸楚的鼻腔里确认眼泪汇进水流里给冲走了。
喜极而泣。这四颗掉进水里的碎石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葵葵的袖口。她旋即拧掉开关。昏暗的屋里一片死寂。
葵葵揩了把脸,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她那两道长眉的尾巴,几乎要跟两只微凹的大眼的眼角碰上,让她就是在大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含着悲苦。自来了美国,冷不丁就会有人跟她说,你跟时装界那个华裔大牌设计师王薇薇真是很像。她听了总是淡淡地苦笑,并不言谢。人家的本意是赞美,但她明显地不买账,他们的表情就带上了尴尬。戴维在给她的第一封伊妹儿里也是那么说的。准确地说,那是她贴在北美免费交友网站上的照片给他的第一印象。怦然心动间,戴维立刻点击了她的信箱链接。
看了照片上笑容温厚的叫戴维的美国硅谷资深硬件工程师给自己的留言,葵葵赶紧上网搜了一圈。Vera Wang——中文名叫王薇薇,跟她的“王葵葵”摆在一起,果然像姐妹。葵葵真不愿意自己像那个女人。她看不清楚自己,但她看得清楚王薇薇。无论王大师将婚纱华服设计得再美,也盖不住她在中国脸谱图上被打上的约定俗成的标识。葵葵不愿意用“苦相”这样的词,但她承认,王薇薇看上去至少是跟自己一样缺乏喜气。但是她迎合了戴维。她的回信友好而俏皮,为戴维将她和王薇薇的类比表达了兴奋。戴维很快就告诉她,像她这样自信又幽默的中国女子是罕见的,令他欢喜。非常喜欢这样的你,戴维又强调一句。戴维那时刚调到公司的生产部门,一个季度至少到深圳出差一次。
葵葵时任深圳一家台资电子厂的质检部主管,日忙夜忙之余,最重要的目标是要将自己再次嫁掉。“再次”是学盛离开的那个深夜被她扔下心井深处的大锁——她执著地想,只有将它打开,才能获得她在那个无边的黑夜里被学盛的死刻下的铭心一记:她要有一个孩子。
那是她深刻的愿望。在学盛十二年前撒手人寰的暗夜,葵葵憋足气力心劲从深黑的海底挣扎着浮出水面,这个愿望利箭般地刺穿皮肉骨血,进驻她二十八岁的心脏。学盛只得三十一岁。从乙肝带原者突变成肝癌病患,前后不过五个月。他留下的成包成包的中药还在厨房的架上按序排列,等待煎熬,是夜已是天人永隔。学盛吐出最后一口黑血的时候,葵葵如往常一般,赶紧扯出纸巾要为他尽快擦净嘴角,身旁的年轻护士一把抓牢她的双臂,使劲将她拖开。葵葵掉转头去,一眼看到监视屏上那条直白的粗线。那条线先还微微抖了几下,随即凝固,在暗灰底色上变出结实的一道惨白。学盛母亲突发的悲声引来了门外的人圈。女人们畏缩着挤在门口陪着掉泪。她们的目光落到葵葵身上时,抽泣声更响了。
后来再在楼道里碰到葵葵,女人们就红着眼睛围上前安慰:往好点想,你还这么年轻,又没有拖累,生活可以重新开始。葵葵摇头,盯紧她们一张张嘴,恨不得将手伸进去,使劲掏出那团“拖累”。她曾一直以为有无限的光阴经得起无穷的计划:考研、跳槽、创业、成功……别的都是拖累,孩子首当其冲。学盛当然也没二话,果然志同道合。但在那夜二重奏的交响戛然而止的深黑里,曾经以为是拖累的种种被泪水冲开,像河道里突现的礁石。葵葵想,如果学盛给她留下个孩子,她就不会这么害怕独自面对那黑洞般浩瀚的空了。
要有一个孩子的愿望,从学盛离开的那夜起,让生活里别的念想反转成了葵葵的负担。如今如果不对着照片,她常会觉得学盛的容貌已经模糊。她那招牌般的齐腰长发里,也已开始蹿生银丝。
葵葵在三十二岁那年去往深圳,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在那个移民城市里,一路并没人对她的来历有过特别的关心。她甚至有机会在那儿遇到又选择了离开令人心仪的同乡大哥华源。之后也开始过两三次很认真的关系,让她以为那果然是一个代表希望的新世界。但她和那些男人的關系,又都在他们得知她有过学盛之死后,无疾而终。层出不穷年轻貌美的女孩对比出她的苦相和不吉——这是她在见过其中一位的父母后,从老人的话里听明白了他们最终离去的理由。在生物钟开始拉响警铃的三十五岁那年,葵葵决定出国。到了这时,她亲眼看到身边被离婚抛离家庭轨道、拖儿带女的大姐们,忽然一个接一个通过跨国社交网站在大洋彼岸找到了不错的归宿,心又活了过来。她到涉外社交网站上注了册。照片刚贴出去,就碰到了戴维。
时年四十七岁的戴维送走因白血病去世的同居女友不久,正处于人生低潮。按戴维说的,葵葵深黑的头发和深棕的眼核、浅棕色的皮肤,都让他想到他那个叫吉娜的来自南美的女友。戴维和吉娜同居了十五年,她帮他将第一次婚姻带来的两个乖巧的女儿拉扯大,自己没有再生孩子。葵葵为吉娜流下了眼泪。她想,吉娜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肯定跟没有婚姻的保障有关,就直愣愣地问戴维为什么没娶吉娜。戴维回说:她就是我的妻。我是按她是我的妻送走她的。戴维后来告诉她,他不肯结婚,实在是被第一次婚姻伤透了。戴维和前妻是高中甜心,结婚很早。前妻生下老大不久就开始酗酒吸毒。从戒毒戒酒中心出来后有所好转,待老二出生后再次重犯。戴维只得离婚。法庭将两个女儿判归他。戴维又当爹又当娘,直到遇到吉娜,生活才重上轨道。他跟吉娜讲,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那一张纸?天主教家庭出身的吉娜,竟然不再提婚姻话题,陪在戴维身边,直到离世。戴维传来了两个女儿的照片,两个相貌乖巧的女孩子,分别在读大四和大二。
葵葵跟戴维说起了学盛,这是学盛走后,她第一次能和人如此自然放松地谈到他。葵葵这时意识到,跟戴维相比,她的故事太简单了,一时有些愣住。戴维很快回了信,说女孩,我太懂你的痛。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没有再寻找伴侣?戴维又问。她说找不到。你这么漂亮美好的女孩,怎么会?戴维不肯信。
他们在仲夏的深圳见面。戴维说,他在酒店放下了行李就过来了。戴维的头发有些花白,背着双肩包,T恤短裤皮拖鞋配着硬朗的身板,一口雪白整齐的牙,对这个世界一副照单全收、全无脾气的沉着,让葵葵的心静下来。戴维站在他们约会的华侨城餐馆的门口等她。远远见一袭白色针织无袖长裙的葵葵迎面走来,他取下太阳镜,露出深深的两汪蓝。一看就知道是你!戴维微笑着,迎上前轻轻拥抱她。
葵葵和戴维吃完晚饭出来,在榕树交错成隧道的街市里慢慢散着步。在南国溽湿的夜色里,葵葵用语速缓慢的英文,有一搭没一搭地穿插讲着自己的生平,他们最后落座到冷气充足灯光昏暗的酒吧里,看着窗外被霓虹用赤橙蓝绿搅碎的夜色,她忽然想到学盛有过的那些年轻的梦被死亡击碎的过程。学盛留下的那最后一条直线,是她跨不过的路障。她的泪水涌上来,对戴维说,她好像看到学盛跟吉娜正在舞池里跳着莎莎舞。戴维捏住她的手,说她让他处处想到吉娜,他非常心疼——葵葵接过戴维递过来的纸巾揩泪,没问他心疼的是她还是吉娜。在后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他们几乎天天下班后都在一起,戴维教会她跳正宗南美风情的莎莎——“正宗”是戴维强调的,当然跟那吉娜有关。戴维完成在深圳的工作回美前,休假去往云南丽江。飞机在昆明一落地,在奔往下一个机口的短暂隙间,他发来了短信:快过来,太想念你。葵葵告假去往丽江。飞机在丽江机场下降时,暴雨初停,她看到一条笔直的白线,慢慢在天边发散,弯成彩虹。在束河古镇纳西人家花木扶疏的居所楼上,清晨里从小小的木格窗里越过层层叠叠的飞檐,望着远处玉龙雪山白色的顶峰,戴维搂紧她,反复说,我要带你去美国。
葵葵果然在那个冬天,拿着戴维为她申办的美国专为未婚夫妻发放的K签证,飞抵旧金山机场。按K签证的要求,他们必须在三个月内决定是否成婚,不然葵葵就要回中国。在戴维那栋塞满了笨重老式乡村家具的房子里,他们开始讨论婚礼的细节。葵葵告诉戴维,她最想要的礼物,就是一个自己的孩子,越快越好。戴维一脸的错愕: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葵葵清晰地听到一条裂缝被撕开的声音。戴维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已经太老了,不想再生养孩子了。她想说,我还很年轻。但是忍住了。她的前面排着吉娜。他没有给吉娜婚姻,也没有给吉娜孩子。是她自己不肯看清。
葵葵和戴维的关系,从孩子那个裂口撕开。她在第一个月内就明确知道了他们无法成婚,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戴维帮她联系学校,申请转换学生签证。她由戴维帮助垫交了圣荷西州立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就搬离了戴维家。她不能要得更多了。靠在深圳工作的积蓄和课余打工的收入,葵葵花两年时间修出了计算机系的硕士学位,又由戴维介绍到他朋友新创的小公司里工作。到了这时,葵葵才终于在新大陆喘顺了气。戴维也有了一个来自西安的同居女友。她再次清晰地听到生物钟钟摆的声响。那频率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
现在,是横在地板上的那条红线让那刺耳的钟摆声突然停住。葵葵微蹙着眉,将搁在地上的试杆拾起,从水池下的小屉里抽出一只小塑胶袋,将试杆放进去,搁到屉里。
合上抽屉的时候,葵葵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声。在年届不惑的当口儿,她的人生将被改写的可能性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葵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对生理周期精准的人而言,例假已经错过三周意味着什么,她当然明白,却一直不敢证实。直到昨夜切开平素喜爱的胡萝卜,忽然恶心欲吐,葵葵才在夜里冒雨去往超市,买回验孕试杆,又拖到今晨才进行了测试。果然没有意外。
葵葵走进窄小的卧室,拿起iPhone,看了一眼时间,是清晨五点刚过。她在暗里快速搜着通讯录上的名单。她需要与人分享这个喜讯。很快,高光锁定在“华源”这个名条上。葵葵的手在iPhone平滑的表面轻动了几下,又将机子扔开了。她倒到床上,看到天花板上顶灯灰暗的圆形慢慢退远,凝成一滴泪,从华源憔悴愁苦的脸上滑落,洇湿了她的脸。
葵葵没有想到,隔了那么多年,他们竟那样碰上,又这样关联起来。
葵葵离开家乡桂林去往深圳发展那年,原来单位里的小姐妹华清将她在深圳的哥哥华源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说已跟哥嫂都打了电话。他们很热情,说葵葵到了深圳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定不要客气。果然葵葵一到深圳,华源就来了电话,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葵葵那时最怕听到人们同情关切的口吻。她谢过华源,说她喜欢深圳这个为移民存在的都市。她经研究生时代的同学介绍,在这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衣食住行便一顺百顺,过得很好。华源在电话那头就说,那我改天请你吃饭,老乡啊,而且你是华清的好朋友,应该的。华源果真是讲信用的人,不久就来了电话,约好开车过来接她,和他的太太和儿子阿麒一起见面吃饭。见面才知道,大学自动化控制专业出身的华源,当时刚离开旱涝保收的电信国企,和朋友一起在初创一家电子遥控防盗设备公司。
华源戴一副无框眼镜,中等个儿,浓黑的眉毛和温和的笑容让葵葵想到学盛。和他握手時,葵葵的鼻子竟有点发酸。华源太太苗条修长,烫着短短的头发,一双大而长的眼睛在瘦削白净的脸上异常醒目,脸上的笑淡得有些冷,让人想到漂洗得太久的丝绸。那太太在报社当编辑,话很少,只安静地在后座上不时搂紧七八岁模样的阿麒亲一口。那是葵葵第一次见到阿麒,也是最后一次。
阿麒长着圆圆的脑袋,有着母亲那样的大眼,笑起来眼里有着奇异的光亮,动作敏捷得让人感觉是卷携着风的,像极了一只来自大森林深处的神鹿。那天他穿了一套翠蓝的运动服,衬着他白白红红的脸,带着灵异。葵葵忍不住也搂了他几次。那次之后,葵葵和华源走动起来。华源的公司那时已有近六十多员工,租在一栋大楼里,五脏俱全,样样却都带着初创的潦草。葵葵开始只是对他们质检部门的专项给些口头建议,很快就帮着带起人来,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华源的公司里,连物流那块也接管起来,做得有声有色,引得人们有时都笑称她为“老板娘”。到了那年秋天,有天她和华源在深夜里从公司出来,像往常那样来到大排档吃消夜。华源问她愿不愿加入他们的团队。工资、职务和待遇当然就不用说了,还可以给她些股份。葵葵没有说话。和华源一起用功,让她在深圳的日子变得有了着落的踏实。每次加班的夜晚,华源将她送到公寓楼下,她一转身上楼,倒下就能睡到天明,那种感觉让她上瘾。她喜欢这样的格局,却不知如何表达。她要了啤酒,和华源喝起来,好一会儿才说,还是这样好,就这样吧。华源揽住她的肩,两人的头靠在一起,忽然都有些哽咽了。葵葵就说,好的,我明天就去辞职。华源将她搂紧了,说,那就真的过来当老板娘了。葵葵的视线有些模糊,突然就看到了阿麒那双明亮的大眼,一闪而过。她轻叫了一声:阿麒!华源就放下了酒瓶,握紧她的手,脸色凝重地说,只有一件事:为了阿麒,我不会离家的。葵葵再没有说话。华源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对你讲真话。葵葵点头,抹了抹眼睛,说:谢谢你。那天夜里之后,葵葵就再没有接华源的电话。华源安静地退远,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令她感激。后来葵葵偶然也会想,华源也许跟那些与她交往不久就一拍两散的男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他更高手,能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让她心下生出绝望。
葵葵在去年底圣诞节假期回到桂林探望阔别五年的父母,见到了华清。华清在茶室里一坐下来,几句话就说到了华源。葵葵握到茶杯上的手停住了,接着就听到阿麒的名字——阿麒,你见过的吧?葵葵点头,说,那真是个精灵的孩子啊,好大了吧?华清铁青着脸,摇着头说,那可怜的孩子前几年在深圳自家住的小区里被绑架杀害了。葵葵一把抓住华清的手臂。阿麒走的时候,还没满十三岁啊。华清加了一句。葵葵想,那是她刚在美国开始打工上学的时候。人真的有命,华清轻叹。那是个周末,我哥嫂突然接到电话说表哥出了车祸,在医院急救,他们就赶着过去。阿麒说他自己待家里。我哥嫂想着那么大个孩子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吧,何况那是挺高档的小区,保安很严。他们前脚一走,阿麒不知怎么就想起要到同小区里的一个同学家去。你能想象吗?就在小区里失踪了。从我哥家到阿麒同学家,只要穿过一块草地,如果你去看现场,那么漂亮的花草,蒲葵,亭子,人来人往的,根本无法想象会在那里发生过绑架。我哥嫂深夜里接到勒索电话,要二十万。报警后,搜查范围很快缩小到小区里,开始搜那些未售出的单位。阿麒就在其中的一套毛坯房里被撕票了。是小区里一个二十出头的保安干的。他在事发前两天夜里打麻将输了两万块钱,女朋友知道后,和他大吵完就搬走了。两万!为了两万,他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啊!我哥嫂并不是所谓有钱人,这么多年背井离乡,辛辛苦苦讨生活,人到中年遭遇飞来横祸。阿麒那么乖个仔——华清的眼泪下来了。葵葵给她添茶,轻轻拍着她的背。华清揩着泪,又说,家里没一个人撑得住,我只能硬撑着飞过去。是我亲自去公安局看的阿麒,脑袋是给铁锤生生敲碎的啊——葵葵看到了他那黑茸茸的圆脑袋,在他母亲的臂弯里不停地转动。她蒙住了眼睛。遗体告别那天,我听到我哥哥的嚎啕痛哭,我从来不能想象,一个男人会有那样的哭法,真是天地变色。那个凶手最后给判了死刑。但我没有感到一点的解脱。那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乡下孩子,很瘦很黄,穿得特别单薄。我想到他留在乡下的父母家人,难过得不知怎么反应。
葵葵握着华清的手。华清摇摇头,说,整个家就这么给毁了。我嫂嫂不再工作,去接养来一只小白狗,天天抱着,取名阿麟。那狗有个小病痛,她就丟魂一样的,那状况看着真是让人担心。我哥哥话变得很少,头发一下白了好多。葵葵想,华源太太如今应该还不到五十,就轻声问:他们这些年想过再生个孩子吗?华清苦笑着说,想是想过的吧,但一直不成功。我嫂的身体本来就单薄,如今就更弱了,很难了。葵葵本来就计划回程时在深圳停几天,见见过去的同事和朋友。听了华清的这些话,她向华清要了华源的电话。
华源出现在宾馆大堂的时候,葵葵第一眼竟没认出他来。葵葵!是华源叫着她的名字迎上来。华源的头发真的灰白了。他看着葵葵淡淡地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葵葵摇头,她看到他满脸写的都是苦,让她想到自己在镜中的脸。他们一起吃晚饭,一路沿着长街走着,直走到天黑。葵葵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那短暂的过去,老有些想哭。他们吃完晚饭出来,到街边露天咖啡座坐下,葵葵告诉华源她听说了阿麒的事。葵葵看到华源握着杯子的手在抖,她倾身过去,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葵葵看到大街上不时闪过的车灯,想起阿麒那天真如炬的目光。她想,如果阿麒活着,应该上大学了。再想到学盛如果活着,他们的孩子也该是少年了。葵葵的泪水下来了。那个夜里,她跟华源都说了好些“如果”。华源后来说,可惜很多的事是没有如果的,比如生养孩子。葵葵点头,没有人比她更懂这一点了。华源说,阿麒走后,他太太一直都想再生个孩子,但没有成功。有一次好不容易怀上了也没有保住,如今年纪大了,几乎就不再有可能。华源苦笑着说,医生告诉他们,按他们的身体情况,如果能找个代孕的还可以试试。可是代孕在中国不合法。华源苦笑着说,他们如今在办投资移民,原来只是为了想要到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去。他太太后来听说国外代孕合法,手续也不复杂,就抱着希望在焦急地等。
华源后来问起葵葵的近况,葵葵三言两语讲着,华源的脸色就有些凄伤了,说,你刚来深圳那年,还只是三十出头啊,我这些年来,常常会想起你帮我们做事的那些日子,公司后来的不少规矩,都是沿续着你当时帮搭起的规矩呢。葵葵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两人对视一眼,不响。华源开始叫酒。葵葵轻声说:不早了,你回去要开车,不要喝酒了。华源说,她去峨嵋山进香了。两人的话就少下来。葵葵由他点来一瓶红酒,两人慢慢地喝下去,看着街上的车灯越来越稀。华源送她回到宾馆的时候,两人的脚步都有些飘。华源一路将她送上去,她没有拒绝。在他转身离开时,葵葵突然从后面抱住他,他们开始一起哭。葵葵后来听到了学盛和阿麒嬉闹的声音,她问华源是不是也听到了。华源也笑起来,他们倒到床上。葵葵看着学盛领着阿麒在天花板上轻快奔跑的步伐。她指给华源看。华源点着头。他们相拥着倒到了雪地里,越陷越深,发出尖锐惊喜的呼喊,直到天花板上的影像在晨光中消融。
葵葵在第二天午后醒来,看到一床平整的洁白。那是一个梦。她想。很快地收拾好,提前退了房,从福田出关,取道香港踏上了回美的旅程。
那个夜晚,却不完全是梦。它为四十岁的她留下了果实。葵葵感到眼里的凉泪。她侧过身,在暗里摸回扔远的iPhone。她要打这个电话。她想华源是会欢喜的,她希望他欢喜起来。她要告诉他,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会给孩子起名叫阿麟。她和阿麟对华源没有任何要求。她只是要他分享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欢喜,给彼此浸在灰暗里的天空镶上一条彩边。
葵葵揿键前瞄了一眼时钟。北京时间夜里八点刚过。她点击“华源”,电话响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起。一个男人粗急的喘气声,呼呼的,还有背景嘈杂的车声人声。喂!喂!哪位?说!——华源几乎是在吼。是我,葵葵,她轻声说。你有事快说!华源又叫了一声。葵葵感到了耳边的热气,将手机放下,按了扩音器,说,我是想告诉你,我有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华源吼出一声,急促的喘气声又响起。葵葵的视线开始模糊,一字一字地说:我怀上了你的孩子,我要叫他阿麟。华源呼哧地边喘边叫起来:阿麟!我们是正在满世界找阿麟啊!我老婆傍晚领着它出门散步,它只挣开了一下,到街角一转,她再追过去就没了!满街的人,没有一个人看见阿麟啊!我老婆已经要疯了!——喂,喂,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葵葵?唉呀!啊!是不是在那边?我等下给你打回去!对不起,我等下一定打回去!电话就断了。
葵葵滑坐到地上,她捂住小腹,弯下腰来,轻轻地叫着:阿麟,阿麟,现在只有我和你了!再一眨眼,满目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