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乌云都有金边
2021-03-25叶倾城
叶倾城专栏
叶倾城,女,作家,曾著有《你好啊,一年级》等童书,《孩子,谢谢你选我做妈妈》等散文集,《原配》等长篇小说。
我的女儿小年,在武汉“封城”期间学会了骑自行车。
为了让她长高,即使人人都说“外面有病毒”,我也必须带她下楼运动——在家里跳绳是不可行的,楼下是老两口,我不想成为他们的噩梦。
不敢走到小区前面去,生怕被社区工作人员或者保安责备,就远远地绕到楼群的后面去。沿着小区墙,绕过一段很滑的、生满青苔的小路,旁边是不知谁家开垦出的一小片菜地,红菜薹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又结了霜,冷冷地灰暗着。经过一幢楼,又经过一幢楼,突然眼前出现一小片空地,虽然是平常路径,也像是探险,小年左顾右盼在口罩下面急着要说话,我严厉地制止她:“嘘——”
别声张,别吵吵,要知道我们是偷偷下来的,作贼就要心虚嘴严。她顿时有了作贼的觉悟,缩着肩背,一溜小跑。
多半选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空地上一无人迹,只有多出来的几只流浪猫看到我们,嗖地跑走。
不便到小区前面去,只能在这一小片空地上来回走。绕了没几圈,小年不干了,表示要回家。可不是,這么走路太沉闷了。我忽然看见停了几辆共享单车,灵机一动:“我们骑自行车吧。”
我七岁开始学自行车,到大学毕业才算勉强学会。有这前车之鉴,我很早就教小年骑。现在的自行车当然比我小时候的二八杠自行车好骑,上脚很容易,但小年不敢上车、下车,一遇到路障就哇哇叫,我称之为“自带伴音效果”。500米外看到有个老奶奶经过,小年必定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非等老奶奶慢吞吞走过去了,才重新上车。
越不会骑她越怕,越怕她越不会骑。看到人她就害怕,周围有车更是魂飞魄散。在城里,我到哪里给她找没车没人的地方?
但是现在,有了。
我很惊喜地说:“你看现在这里没有人,什么也不会撞到。”
她环顾左右,不服气地说:“有猫,撞到猫也不好。”
我说:“猫比你灵活多了,你想撞也撞不到的。”
没有风险,也没有人会旁观她的摔跤,不用怕丢脸,她小心翼翼地上了一辆车,一蹬还是忍不住“啊啊啊”连叫,惊险万状地向一棵树冲去——她一通猛蹬,竟然神奇地没有撞上。
歪歪扭扭,她骑五米就从车座上溜下来歇歇;呼哧带喘,没一会儿就一额都是汗。这才二月天气,她只想摘口罩。
我在家庭群里发了她骑车的照片,收获的是一片惊呼:“你们给车消毒了吗?”
消毒自行车?
二姐教导我们:“带上酒精和手套,骑之前把车好好擦一遍。手套全程不要摘。”
很惭愧,从来没这么做过。我们只是固定了一辆单车,每天骑完了,就把它放在樱花树下,第二天它准还在那里。
最开始几天,小年抱怨手疼、臂疼,是因为握把握得太用力了。
渐渐地,她胆子大了,骑到尽头不再是下车转弯,而是骑着转了个弯。第一次她转弯成功,紧张得大呼小叫,我赶紧为她鼓掌。这时,只听见空寂的小区里有个小孩的声音,划破天际:“妈妈,我也要下去骑车。”
——她始终没下来。不是每个妈妈都像我这么心大的。
光这一片空地已经不够小年骑了,她就绕着最后一幢楼环行,有几处特别窄,小年摔过。渐渐有人在小区里晾被子、晾床单,小年竟然能从中穿行了——这也算一种障碍赛。
小年甚至能单手握把了,她扬起一只手跟白猫打招呼:“我骑得好不好?”
我在旁边,心里涌起了一句话:每一朵乌云都有金边。
这是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去游乐场不能去散打班不能上羽毛球课的几个月,但她学会了骑自行车。
三月底的一天,我们惯例下楼,发现常用的那辆单车不见了,是被人骑出去了。
啊,有人要出门,可能是上班,也可能是办事。
武汉,即将苏醒了。
(写于武汉“封城”一周年)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小漠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