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消费贷里的年轻人
2021-03-25黄孝光
黄孝光
2020年的最后一个月,26岁的小颖最终搞清楚了自己的所有债务:22万元。
“我是一名外企职员,月收入税后8000多元,在外人看来,生活过得还是很不错的。可是,没人知道我负债22万。”她汇总了将近20个平台的贷款信息,大吃一惊:“我以为只欠了十来万。”这是一笔糊涂账。小颖始终算不明白,自己没有明显的大额消费,为何会欠下这么多钱?
小颖的遭遇,是年轻人借贷消费的一个缩影。如果说70后、80后的压力来自房贷和车贷,90后乃至00后年轻人背负的则是消费贷。“消费对中国经济增长的作用越来越凸显。目前90后、00后约占总人口的24%,他们将主导未来5~10年中国乃至全球的消费格局。”尼尔森于2019年发布的《中国年轻人负债状况报告》提到,在18~29岁的年轻人中,信贷产品的渗透率为86.6%,其中占比最高的是消费类信贷。
过去几年,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在快速变化,无论校园贷、租金贷、培训贷、美容贷,抑或网上购物、游戏充值、直播打赏,几乎所有生活场景都衍生出相应的借贷消费模式。“借助于新金融科技,消费信贷发展非常快,有一些是过分诱导年轻一代提前消费、借贷消费。这不仅是一种经济现象、金融现象,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人口现象,可能会带来重要的影响。”
在这个“触手可贷”的时代,借贷方设计陷阱、暴力催收,贷款人以贷养贷、恶意逃债,乱象丛生。个中风险不只存在于金融机构,更逡巡于每个家庭周围。
“精致穷”的一代
“90年代互联网在中国兴起,成为多数年轻人自幼共同成长的工具与娱乐生活方式。因此,年轻人对于各种形式的触网行为接受度极高,同时具备了前卫、新潮、追求新鲜感的消费意识。”《中国年轻人负债状况报告》提到,年轻人中信贷产品的渗透率为86.6%,其中实质负债人群在整体年轻人中的占比达44.5%。
2017年毕业前夕,小颖首次接触到信用贷。那时候校园贷风行,不少网贷公司雇学生在校园发宣传单。“有次分期乐做活动,注册送水果,我冲水果去的,结果他们当场就给了我一万元额度。”这个额度很快派上用场。她听说很多白领会去健身,于是毕业后第一件事,便是办一张健身卡。当时她月薪不过2000元出头,但想办的健身卡要5000多元,于是想到了分期乐。“借了5000,分36期,总共要还六七千元。”
在电商普及、支付方式革新以及网贷宽松的大环境下,小颖的购物欲望迅速膨胀。她第一个月的工资还完贷后,剩下的被用来买化妆品和包包,而分期乐剩余额度也很快被兑换成一个个购物订单。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小颖的收支平衡被打破。“觉得自己是社会人了,在家张罗请客吃饭,大手大脚,其实手里没多少钱。”毕业第二年,小颖的负债累积到14万元,已经没钱买票回家过年。“机票600多元我都嫌贵,火车要坐一天一夜,400多元,还是刷的信用卡。”
“生活中越失落,消费上越失控。越陷越深,就像一场末日前的狂欢。”比小颖小一岁的李歧远是一名北漂,他总结自己过去几年的消费状态——“是一个无产者,却养成了中产阶级的消费习惯。”
过去几年,李歧远独自一人逛遍了北京的各大商场。“国贸、三里屯、SKP、合生汇……我经常在别人上班时间出去逛,去了总是被店员们簇拥着。一旦用顾客的心态去看,会觉得这个世界对你很好。”李歧远的消费从模仿起步,他根据自己关注的网红发布的照片动态,去分析他们的衣食住行,进而“用同样的消费满足自己”。“潮鞋一双六七百元以上,T恤单件四五百元,买一千块以下的衣服不会心疼。”李歧远说。
美好生活背后却是亏空。2013年李歧远从北京某高校辍学,此后辗转南昌、成都、重庆、北京多地,干过炸鸡店店员、顺丰日结工、医院试药者、垃圾处理厂保安、宾馆服务员,上一份工作是民宿管家。如今已失业快一年的他,负债近10万元,在支付宝花呗和借呗、京东白条和金条、美团生活费、 微博借钱、百度有钱花,以及浦发、招商、兴业、光大等多家银行均有欠款。
“为什么人们不顾自己的偿还能力,也要从信贷公司借贷,或是用信用卡購物呢?这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虚荣心在作怪,而是出于一种人们在苦闷中试图证明自己的心理,证明自己能够融入这个社会,证明自己没有落后,证明自己不低人一等。”日本作家斋藤茂男的《饱食穷民》一书,将那些在泡沫经济时代不再为温饱发愁,然而依然陷入穷忙和债务缠身状态的日本人,形容为“饱食穷民”。
区别于长辈的精打细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推崇“精致穷”的消费理念。“一种是有多少钱买多少东西,一种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是根本的代际差异。”网友柳相认为。他对豆瓣小组“负债者联盟”2020年11月的1105篇发帖做了统计分析,发现“超前消费”“网贷”是其中最高频的词汇。中央财经大学法学院教授、金融法研究所所长黄震则分析,新的消费群体主要在年轻人,而年轻一代多是独生子女,缺乏独立自主的品格,养成了对家庭的较大依赖,当缺乏资金时,很容易转向短时内即可获得的消费贷。
偶尔李歧远也会感到厌倦。《奇葩说》选手詹青云的一段话曾令他困扰:“我们表面上过着自己喜欢的光鲜亮丽的生活,靠透支未来借贷消费分期付款的方式,维系着表面上的精致。可是我们每一天早上醒来,头脑中带着一串串的数字焦虑地醒来,我们真的有感觉到开心吗?”
套路贷盯上年轻人
对于年轻人而言,无论在校求学、培训还是毕业后求职、租房,不同消费场景交织成一张大网。不少商家或平台主动设置借贷消费陷阱,稍有不慎就容易踩坑。
大二学生小美喜欢动漫,2019年11月,她在B站看到一则原画课程广告,许诺学成后给学员提供平台接单赚钱。小美为之吸引,贷款万元报名,不久之后陷入维权困局。
课程提供者为湖南潭州教育。各大社交平台很容易看到他们的广告——“一个小白的风光摄影修行,学配音、用你的声音做副业,或者零基础教学绘画、播音、配音。”一位潭州教育维权群的管理员总结了她所了解的课程套路:前期虚假宣传,承诺高薪兼职;当学生因资金不足而犹豫不决时,以优惠名额有限为由,诱导学员贷款缴费。课程价格大多过万元,而贷款利率普遍在10%以上;一旦课程受到质疑,机构将设置重重障碍,阻止学员退款。“原价9000多元,现在报名减2000元,名额有限,只限前五。”听完公开课的第二天,小美在潭州教育工作人员引导下开通了京东白条。
2020年大学刚毕业的李旦,则掉入了蛋壳公寓的租金贷陷阱。李旦在北京市海淀区北沙滩租了一间26平方米的主卧。“租房时本来说好了押一付一,最后签合同才得知要贷款。我不了解租金贷,只是听说容易出问题,所以不大愿意接受。”蛋壳公寓管家向他解释,租金贷是公司对毕业生首推的方式,价格更加优惠,并提供了他人的借贷合同供参考。当时李旦已从借住的同学那搬离,仓促之下同意了租金贷方案——将2万多元租金分成12期,按月给微众银行还款。后面的故事众所周知,2020年11月蛋壳公寓爆雷了,全国各地租客都面临被房东扫地出门的困境,李旦也不例外。
维权难是掉入借贷消费陷阱者面临的共同困境。有律师提到,无论租金贷还是培训贷,流程上通常没有问题,难以通过法律维权。如果说潭州教育、蛋壳公寓等是基于真实消费场景的过度诱导,而有些虚构消费场景、以骗贷为意图的借贷,则滑入套路贷的违法境地。
“招聘总经理助理,月薪八万。想得到这份工作,得先去做整容。来到指定的医美诊所,求职者需要申请几万不等的贷款。手术后,求职者发现不仅入职变成一句空谈,整容贷款也需要自己承担。”作案过程中,招工团伙和美容医院相互配合,在招工、整容、贷款等环节层层设套,形成完整的犯罪链条。
招工美容贷通过延长犯罪链条转嫁风险,但并非新手段,而是传统美容贷的变种。“所谓美容贷,借款平台是直接把钱打到医院而非我的账户上的。医院收手术费,中介拿提成,放贷平台赚利息。”刚上大学的李梦溪因为割双眼皮和做隆鼻手术,负债6.4万元。和其他消费场景类似,她在美容院也遇到了诱导贷款环节。为了成功贷到款,工作人员让她隐瞒学生身份,填写了虚假的工作和收入信息。手术费4.6万元,李梦溪分24期贷款,本息一共6.4万元,年利率18%左右。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不少美容贷通过去头息、故意逾期等方式,设下连环套,一些女孩由此落入债务陷阱,甚至沦为套路贷团伙长期赚钱的工具;利益驱动下,套路贷团伙采取非法催收手段,并不担心逾期和坏账。各地因为套路贷酿成的惨案屡见不鲜。
深渊凝视
中央财经大学教授黄震认为:“我们总在提倡普惠金融,但是普惠到一定程度后,变成了诱导过度消费,也是一个问題。”资金供给方尝试提供更多的金融服务,适应了普惠金融发展的趋势,服务了更多的人群,是一个积极的进步;然而资金供给并非简单的商业行为,还需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这一方面相关平台考虑不足。
过去几年,消费贷和现金贷业务遍地开花。年轻人无论资质如何,均可轻松借到高额贷款。“一旦你开始关注网贷,会发现随便打开一个App,都在催你借钱。”
根据柳相对豆瓣小组“负债者联盟”11月发帖的统计,有362人提及负债原因和金额,总负债1.3454亿元。其中占比最大的,是因超前消费和游戏氪金而负债者,一共158人,总负债2718万元,平均每人负债近17万元。“各平台大水漫灌式地把钱借出去,最后再暴力催收回来。对于没有做好信用消费准备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灾难。”
“许多年轻人图一时之快,殊不知借钱只是开始而非完成,会有无穷后患。”目前网贷平台在经营推广上普遍存在一些潜规则:一是捆绑销售或场景嵌入式销售,让消费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借贷;二是掠夺性贷款,在低利息宣传下,利用信用评估费、服务费、手续费等名目虚增费用,并收取较高的违约罚息和滞纳金。
“这是一个凝视着你的深渊”,“负债者联盟”的一个组员撰文称。按照规则,只要用户按时还款,系统会鼓励其借更多的钱。如果无法一次性还款,系统还会贴心地提供分期还款服务。这种分期还款会进一步麻痹借款者的判断,误以为还款轻松。然而手续费、分期服务费以及变相利滚利的层层加码,很容易将缺乏自制力的借贷者拖向深渊。
以贷养贷和负债互为因果,是一个无法走出的迷宫。“以前信用卡有免息期,以贷养贷或许还能转得过来。现在各种消费贷没有免息期,窟窿会越来越大,肯定转不下去,甚至走向崩溃。”黄震说。
刚毕业那年,小颖在分期乐的1万元额度很快用完。为免逾期,她陆续办理了几张银行卡,额度累加到3万元,并开始以贷养贷。小颖接触的借贷平台一度累积到二十余个,其中不少如今已倒闭。“到后期慌不择路,就不会去计较利息高低了,哪个平台放款就贷哪个。”最危急的时候,她发现连300多元也还不上了,着急之下以1000元的价格转卖了手机,并冒险借了“714高炮”。
“高炮”是负债者的行话,意指期限为七天或14天、包含高额“砍头息”和逾期费用的网贷。“比如借2000,实际到手1500,七天后需还2500。逾期一个月,逾期费用有可能高达5000。”同样碰过“高炮”的汤隆说。到这一步,负债者已接近山穷水尽,无款可贷。
上岸有多难
“对我来说,花钱是孤独的,还钱也是孤独的,有一种深深的空虚感。”每次面临逾期危机,李歧远四处筹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然后一旦危机暂时解除,他又会恢复平日的消费习惯。如今面临贷款全面逾期,遭遇“社会性死亡”的他反倒释然,坦言自己暂时放弃了还款。
经历以贷养贷的乱局后,也有人开始凭着本能行事。负债者们习惯将还清贷款形容为“上岸”。有媒体报道称,90后从网贷的泥潭成功上岸,主要有两种路径:或者在自己稳定工作基础上做财务规划,把所有网贷一次还清;或者靠父母“扶一把”,之后强制与网贷一刀两断。
2018年,因为一笔逾期贷款,催收人员把电话打给了小颖妈妈。“我妈也没有钱,给了我两万多,以为我周转开了。”小颖并未坦白真实负债金额。为了还债,隔年7月,她辞职从老家大连来到上海。在上海,小颖白天上班,晚上接单熬夜代写论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收入所得几乎都用来还贷。2019年末,小颖接近收支平衡,未料家庭突生变故。“我妈因为帮我还钱,收支乱了,也去贷了款。我把不多的积蓄一股脑儿给她,还是不够,于是重新借贷。”母女二人于是陷入循环借贷的怪圈。
为了打破负债怪圈,2020年10月,小颖母亲来到上海,和女儿分享了自己的还贷经验——停止以贷养贷,转而采取“攒够一家还一家”的方式。在母亲鼓励下,小颖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债务,并从12月起暂停所有网贷还款,全力以赴还信用卡。“我现在月薪8000多元,每个月拿出6000多元还债,留2000元来生活。这样算下来,还清所有债务差不多要三年。”为了断瘾,她解绑了所有网购平台的银行卡,要求自己从此只花现金。
对于每个月生活费只有1500元的大学生李梦溪来说,6.4万元的美容贷是一笔巨款,分成24期后,每月还款金额为2600多元。她需要做家教兼职,周末还有不定时的课程,疲于奔命。李梦溪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的消费欲望,化妆品只用眉笔、口红、隔离霜和定妆粉,洗面奶换成3元多一瓶的美肤宝,买衣服只上拼多多,“今年冬天就买了两条裤子,十几块钱一条”。
她将自己的负债经历写在网上,有网友被她打动,私信表示愿意帮忙还款,然而她谢绝了。半年过去,李梦溪已还14837元,还差5万多元,她打算趁寒假出去打工。“我还是想走那条看起来最辛苦、其实是最踏实的路,一点点攒钱。”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负债者均为化名)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